疮痍满目
2020-07-16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五)
太阳已升得很高了,但距离日落却还有段时候。
叶开已回到镇上来。
他不能不回来,他忽然发觉自己饿得简直可以吞下一匹马。
关帝庙的火已烧了很久,现在火头已小,犹在冒着浓烟。
“关帝庙怎么会烧起来的?”
“一定又是那跛子放的火。”
“有人亲眼看见他睡在庙里的神案上。”
一堆人围在火场前议论纷纷,其中赫然又有陈大倌、丁老四和张老实。
叶开却一点也没有觉得奇怪,好像早已算准会在这里看到他们。
但他却没有想到会看见马芳铃。
马芳铃也看见了他,脸上立刻露出很奇怪的表情,似乎正在考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跟他打招呼。
叶开却已向她走了过去,微笑着道:“你好。”
马芳铃咬着嘴唇,道:“不好。”
她今天穿的不是一身红,是一身白,脸色也是苍白的,看来竟似瘦了很多。
难道她竟连着失眠了两个晚上?
叶开眨了眨眼,又问道:“三老板呢?”
马芳铃瞪着眼,道:“你问他干什么?”
叶开道:“我只不过问问而已。”
马芳铃道:“用不着你问。”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那么我就不问。”
马芳铃却还是瞪着眼,道:“我倒要问问你,你刚才到哪里去了?”
叶开又笑了,道:“我既然不能问你,你为什么要问我?”
马芳铃道:“我高兴。”
叶开淡淡道:“我也很想告诉你,只可惜男人做的事,有些是不便在女人面前说的。”
马芳铃咬了咬嘴唇,恨恨道:“原来你做的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事。”
叶开道:“幸好我还不会放火。”
马芳铃道:“放火的是谁?”
叶开道:“你猜呢?”
马芳铃道:“你看见那姓傅的没有?”
叶开道:“当然看见过。”
马芳铃道:“几时看见的?”
叶开道:“好像是昨天。”
马芳铃瞪着他,狠狠的跺了跺脚,苍白的脸已气红了。
陈大倌想了想,忽然道:“不知他会不会去找三老板……”
马芳铃冷笑道:“他找不着的。”
陈大倌道:“为什么?”
马芳铃道:“因为连我都找不着。”
三老板怎么会忽然不见了呢?到哪里去了?
有人正想问,但就在这时,已有一阵马蹄声响起,打断了他们的话。
一匹油光水滑,黑得发亮的乌骓马,自镇外急驰而来。
马上端坐个铁塔般的大汉,光头、赤膊,黑缎绣金花的灯笼裤,倒赶千层浪的绑腿,搬尖大洒鞋,一双手没有提缰,却抱着根海碗粗的旗杆。
四丈多高的旗杆上,竟还站着个人。
一个穿着大红衣裳的人,背负着双手,站在杆头,马跑得正急,他的人却纹丝不动,竟似比站在平地上还稳些。
叶开只抬头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他来得倒真早。”
× × ×
乌骓马急驰入镇,每个人都不禁仰起了头去看,显得又是惊奇,又是欢喜。
每个人都已猜出来这人是谁了。
突然间,健马长嘶,已停下了脚。
红衣人还是背负着双手,纹丝不动的站在长杆上,仰着脸道:“到了么?”
光头大汉立刻道:“到了。”
红衣人道:“有没有人出来迎接咱们?”
光头大汉道:“好像有几个。”
红衣人道:“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光头大汉道:“看起来倒都还像个人。”
红衣人这才点了点头,喃喃道:“今天的天气真不错,倒真是杀人的天气。”
叶开笑了,微笑着道:“只可惜在那上面只能杀几只小鸟,人是杀不到的。”
红衣人立刻低下头,瞪着他。
从下面看上去,也可以看得出他是个很漂亮的年轻人,一双眸子更亮如点漆。
他高高在上,瞪着叶开,厉声道:“你刚才在跟谁说话?”
叶开道:“你。”
红衣人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叶开道:“莫非你就是杀人不眨眼的路小佳?”
红衣人冷笑道:“总算你还有些眼力。”
叶开笑道:“过奖。”
红衣人道:“你是什么人?”
叶开道:“我姓叶。”
红衣人道:“他们请我到这里来杀的人,是不是就是你?”
叶开道:“好像不是。”
红衣人叹了门气,冷冷道:“可惜。”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实在可惜。”
红衣人道:“你也觉得可惜?”
叶开道:“有一点。”
红衣人道:“我杀了那人后,再来杀你好不好?”
叶开道:“好极了。”
他居然好像真觉得很愉快的样子。
红衣人仰起脸.冷冷道:“谁说他看起来像个人的,真是瞎了眼睛。”
光头大汉道:“是,奴才是瞎了眼睛。”
红衣人道:“这里是不是有个姓陈的?”
陈大倌立刻揖身道:“就是在下。”
红衣人道:“你找我来杀的人呢?”
陈大倌赔笑道:“路大侠来得太早了些,那人还没有到。”
红衣人沉下了脸,道:“去叫他来,让我快点杀了他,我没空在这里等。”
听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能死在他手里本是件很荣幸的事,所以早就该等在这里挨宰。
连陈大倌听了都似也觉得有些哭笑不得,又赔着笑道:“路大侠既然来了,为何不先下来坐坐?”
红衣人冷冷道:“这上面凉快……”
一句话未说完,突听“咔嚓”一声,海碗般粗的旗杆,竟突然断了。
红衣人双臂一振,看来就像是只长着翅膀的红蝙蝠,盘旋着落下。
每个人的眼睛都已看直了,马芳铃竟突然拍手道:“好轻功……”
她刚说完这三个字,就发现这红衣人已落在她面前,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冷冷道:“你又是什么人?”
他的眼睛又黑又亮。
马芳铃的脸却似已有些发红,垂下头道:“我……我姓马。”
又是“砰”的一声,断了的半截旗杆,这时才落下来,打在屋脊上,再掉下来眼看着就要打中好几个人的头。
谁知那大汉竟窜过来,用光头在旗杆上一撞,竟将这段旗杆撞出去四五丈,远远抛在屋脊后。
马芳铃又忍不住嫣然一笑,道:“这个人的头好硬啊。”
红衣人道:“你的头最好也跟他一样硬。”
马芳铃眨了眨眼,道:“为什么?”
红衣人道:“因为还有那半截旗杆,马上就要敲到你头上来了。”
马芳铃怔住。
红衣人沉着脸道:“这旗杆怎么会忽然断了的?难道是你搞的鬼?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
马芳铃的脸又通红,这次是气红的,她手里还提着马鞭,忽然一鞭向红衣人抽了过去。
马大小姐几时受过人家这样的气。
谁知红衣人一伸手,就将鞭梢抓住,冷笑道:“好呀,你胆子倒真不小,竟敢跟我动手。”
他的手往后一带,马芳铃就身不由主向这边跌了过来,刚想伸手去掴他的脸,但这只手一伸出来,也被他抓住。
马芳铃连脖子都已涨红,咬着牙道:“你……你放不放开我?”
红衣人道:“不放。”
马芳铃道:“你想怎么样?”
红衣人道:“先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头,在地上再爬两圈,我就饶了你!”
马芳铃叫了起来,道:“你休想。”
红衣人道:“那么你也休想要我放了你。”
马芳铃咬着牙,跺脚道:“姓叶的,你……你难道是个死人?”
叶开叹了口气,悠悠道:“这里的确有个死人,但却不是我。”
马芳铃恨恨道:“不是你是谁?”
叶开笑了笑,却抬起了头,看着对面的屋脊,道:“旗杆明明是你打断的,你何苦要别人替你受罪。”
大家都忍不住跟着他看了过去,屋顶上空空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但屋檐后却忽然有样东西抛了出来,“噗”的掉落地上,竟是个花生壳。
过了半晌,又有样东西抛出来,却是个风干了的桂圆皮。
红衣人的脸色竟似变了,咬着牙道:“好像那个鬼也来了。”
光头大汉点点头,突然大喝一声,跳起七尺高,抡起了手里的半截旗杆,向屋檐上打了过去。
只听风声虎虎,整栋房子都像是要被打垮。
谁知屋檐后后突然飞出道淡青色的光芒,只一闪,旗杆竟又断了一截。
光头大汉一下子打空,整个人都栽了下来,重重的摔在地上。
那截被削断了的旗杆,却突然弹起,再落下。
屋檐下又有青光闪了闪。
一截三尺多长的旗杆,竟然又变成了七八段,一片片落了下来。
每个人的眼睛都看直了。
叶开又叹了口气,喃喃道:“好快的剑,果然名不虚传。”
红衣人却用力跺了跺脚,恨恨道:“你既然来了,为什么还不下来?”
屋檐后有个人淡淡道:“这上面凉快。”
红衣人跳起来,大声道:“你为什么总是要跟我作对。”
这人道:“你为什么总是要跟别人作对?”
红衣人道:“我跟谁作对?”
这人道:“你明明知道旗杆不是这位马姑娘打断的,为什么要找她麻烦?”
红衣人道:“我高兴。”
叶开笑了。
马芳铃本来已经够不讲理了,谁知竟问着个比她更不讲理的。
红衣人大声道:“我就是看她不顺眼,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帮着她说话,我受了别人气时,你为什么从来不帮着我?”
这人道:“你是谁?”
红衣人道:“我……我……”
这人道:“杀人不眨眼的路小佳,几时受过别人气的?”
红衣人居然垂下了头,道:“谁说我是路小佳?”
这人道:“不是你说的?”
红衣人道:“是那个人说的,又不是我。”
这人道:“你不是路小佳,谁是路小佳?”
红衣人道:“你。”
这人道:“既然我是路小佳,你为什么要冒充?”
红衣人忽又叫起来,道:“因为我喜欢你,我想来找你。”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又怔住,一个个全都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红衣人道:“你们看着我干什么,难道我就不能喜欢他?”
他突然将束在头上的红巾用力扯了下来,然后大声道:“你们的眼睛难道全都瞎了,难道竟看不出我是个女人!”
他居然真的是个女人。
路小佳又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红衣人仰起了脸,道:“我已经放开了她,你为什么还不下来?”
屋檐后竟忽然没有人开腔了。
红衣人道:“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忽然变成了哑巴?”
屋檐后还是没有声音。
红衣人咬了咬嘴唇,忽然纵身一跃,跳了上去。
屋檐后哪里有人?
人竟已不见,却留下一堆剥空了的花生壳。
红衣人脸色变了,大喊道:“小路,姓路的,你死到哪里去了,还不给我出来。”
没有人出来。
红衣人跺了跺脚,恨恨道:“我看你能躲到哪里去?你就算躲到天边,我也要找到你。”
只见红影一闪,她的人也不见了。那光头大汉竟也突然从地上跃起,跳上马背,打马而去。
陈大倌怔在那里,苦笑着,喃喃道:“看来这女人毛病倒不小。”
马芳铃也在发着怔,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倒很佩服她。”
陈大倌又一怔,道:“你佩服她?”
马芳铃垂下了头,轻轻道:“她喜欢一个人时,就不怕当着别人面前说出来,她至少比我有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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