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美《快活林》

第三章 旧事重提

作者:慕容美  来源:慕容美全集  点击: 
  他想看看这位无情刀客会不会以行动来巴结他们表兄弟!正如吕六奇所说,应人喜心理上早有准备,即使吕六奇不出手,古二呆那一拳显然无法遂愿。隔了好一会,吕六奇才冷冷的打破沉默道:“你怎知道我不在屋子里?”应人喜道:“这得怪你自己。”吕六奇道:“哦?”应人喜道:“怪你自己心虚。”吕六奇道:“哦?”应人喜道:“一个人在灯光底下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必然会发出声响,或是在窗户上映出影子,绝没有人在后面屋子里睡觉,却在前面屋子里点上一盏灯的道理。”他微微一笑,又道:“要如果竟有人这样做了,那显然也只是为了一件事。”
  “为了什么事?”
  “为了使人相信那不是一间空屋子。”吕六奇仍很镇定地道:“如果我当时不在屋子里,我会去了哪里?”应人喜道:“这个问题应该由我来问。”吕六奇道:“你以为我一定会回答?”应人喜微笑道:“我知道你不会回答,所以我也没有发问。因为它如果算是一个问题,答案早就有了。”
  吕六奇道:“你来提起这件事,是不是想对我加以要胁?”应人喜道:“你应该知道我这个多事的小喜子不是那种人。”吕六奇眨着眼皮道:“否则──?”应人喜笑道:“你杀死十个公孙强,也不关我的事,但另外一个问题,你却必须回答。”吕六奇道:“什么问题?”应人喜道:“我想知道是什么人杀了胡大海?”吕六奇道:“不是我。”应人喜沉默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道:“好!我相信你。”他缓缓转身,又朝鲁大器点点头道:“我们走吧!”走出四号客房,鲁大器低声地说道:“你真的相信这位无情刀客没有杀死胡大海?”
  “相信。”
  “凭哪一点?”
  “因为他没有杀死胡大海的理由。”
  “那么,他杀公孙强,又是什么理由?”应人喜笑而不答。“你笑什么?”
  “心里高兴。”
  “什么事高兴?”
  “因为天气好。”
  “啊,差点又上你的当。”鲁大器忽然警觉:“你胡扯一通,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这个问题很有趣味,我让你想三天,想不出来,我再告诉你。”鲁大器欣然同意,他也想考考自己的智力。
  他换了个话题问:“我们如今去哪里?”应人喜道:“去拜访另一个人。”应人喜和鲁大器接着拜访的人,是多情公子柳长青。多情公子柳长青住的是地字一号客房。当他们抵达时,这位多情公子正在替那位梅妃姑娘梳头。梳头原是丫环老妈子等下人们的份内事,差使虽然卑微,但说起来却是一门易学难精的大手艺。因为发髻的花式繁多,要梳成一个好看的髻式,不仅需要耐心和技巧,而且还要懂得如何涂抹油料和香料,以及怎样插戴珠花钗簪。一个懂得打扮的女人,永远不会忽略了自己的发型髻式,而她们花在理妆上的时间,也以这方面消耗的时间最多。她们只是自己欢喜这样做,而不管男人喜欢不喜欢。男人们虽然希望他倾心的女人有一头秀发,但很少听说一个男人只为了一头秀发而爱上某一个女人。像很多其他的事情一样,女人刻意打扮,原为取悦男人,而结果她们所做的事情,只对她们自己重要,头发便是一个例子。不过,不论一个女人该不该专在一头秀发上下功夫,替女人梳头,都绝不该是男人的差使。
  鲁大器本来就很讨厌多情公子这种半男不女,扭扭捏捏没有一丝丈夫气的纨裤子弟,如今看到这种肉麻当有趣的场面,胸中立即涌起一股反胃的感觉。他突然停住脚步,道:“不好,我大概吃坏了肚子,得赶紧回去一趟,失陪!”不等话完,掉头便走,完全不理会应人喜的反应如何。应人喜微微一笑,亦不挽留,独个儿迳自跨槛入室。梅妃姑娘见有客人来访,两腮突然泛红,显然很不好意思。多情公子则毫不在意,一边手不停梳,一边坦然招呼道:“应兄请坐,我这里马上就好了。”应人喜找了张凳子上坐下,笑答道:“没有关系,你慢慢来,柳兄,这一手小弟也想学学,正好借这机会见习一番。”经梅妃姑娘一再暗示催促,多情公子这才加快动作,为她梳了个很流行的巫山涌云髻。梅妃姑娘藉故离去了,多情公子闻闻自己的手指尖,拿起一方绢帕,旋又放回原处,显然有点舍不得擦去沾在手上的那股发香。他轻压着指节骨,带着一脸愉悦的笑容,缓缓走去应人喜对面坐下。
  “应兄忽然赏光莅临,有何见教?”
  “小弟是听故事来的。”多情公子不觉一怔:“听故事?”他眨着眼皮,有点迷惑:“听什么故事?”
  “听柳兄的故事。”
  “我有什么故事?”
  “两年前,柳兄挥泪斩金狐,那段脍炙人口的故事。”多情公子忍不住眉头一皱,略呈不悦道:“应兄何必开玩笑?”应人喜道:“小弟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
  “这件事你没听人提过?”
  “听人提过。”
  “既已听人提过,应兄何苦又要小弟炒冷饭?”
  “江湖传言,经过渲染,往往跟事实有着很大的出入。小弟如今想知道的,是当时实际发生的情形。”
  “这是小弟私人感情上的一次挫折,而且已成了过去,应兄为什么一定要打听得那么清楚?”
  俗云:“家丑不可外扬!”没有一个正常的人愿意向外人自揭疮疤;也没有一个正常的人会向别人追询对方的隐私。按道理说,像这类事,只要是在外面跑过几天的人,就绝不会在当事人面前提及。而今,应人喜不但毫不避讳的谈起这件事,而且还想追根究柢,弄个详细,实在很不合情理。多情公子虽然修养到家,也不免暗暗恼火。应人喜好像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要求过份,依然很平静的坚持道:“小弟外号叫‘多事的小喜子’,并不是个‘不讲理的小喜子’,小弟问起这件事,也许是‘多管闲事’,但绝非‘无理取闹’。这一点,柳兄应该想像得到。”
  “难道小弟当年这件家务事,也跟你应兄有关系?”
  “本来没有,如今有一点。”
  “什么关系?”
  “等会儿你就会明白。”
  “不便先说?”
  “应人喜不是个喜欢卖关子的人,如果能先说出来,我早就说出来了。”
  多情公子见他说得极其慎重和认真,只好叹了口气道:“要不要我先告诉你,金狐本名金玉枝,她原是小弟的情妇,死前已成为小弟的妻子。”
  “不必。”
  “这些你都知道?”
  “是的。”
  “你不知道而又想知道的,是哪一部份?”
  “你对她绝情的原因。”
  “江湖上如何传说?”
  “据说是不守妇道。”
  “你相不相信这种说法?”
  “相信。”
  “既已相信,便等于你已知道原因,又何必多此一问?”
  “不守妇道,只是一种罪名。罪名有时并不代表就是罪状!正如我若是说过我喜欢吃鱼,并不代表我天天都在吃鱼一样,我说过,我想知道的是当时实际发生的情形。”多情公子脸色忽然发白,显然已到了发作的边缘。但他为了保持名公子的身份,无疑正以最大的容忍力,抑制着某种冲动,所以他的声音听起来仍很平静。
  “原来你是在拐着弯儿说话?”他望着应人喜道:“你应兄干嘛不乾脆的说出来,你不信任的人其实是我柳长青!”
  “小弟并没有不信任谁,但我应人喜也绝不会凭空言或传说去信任任何一个人。”应人喜的声音也很平静:“我们如今在澄清一件罪案,应以义理事证为主,而犯不着意气用事。”
  “你想知道奸夫是谁?”
  “不错。”
  “孙一兵。”
  “神鞭公子孙一兵?”
  “是的。”
  “奸情是你亲自撞破的?”
  “地点是常德镇郊一座荒凉的古庙。”
  “当时两人正在干那丧风败俗的好事?”
  “也许我去早了些。”
  “这话什么意思?”
  “当时两人尚在大殿上说话。”
  “这就是你说的奸情?”
  “这就够了。”
  “什么够了?”
  “她当时已是有夫之妇,两人非亲非故,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说什么也没有在那种地方私下约会的理由。”
  “你是怎么听到消息的?”
  “我有我的耳目。”
  “当时两人怎么解释?”
  “没有。”
  “是两人心虚无词以对?还是你根本没有留给他们一个解释的机会?”
  “姓孙的只问了一声我是谁,便冷笑着转身走了。”
  “然后你也没有向金狐追究?”
  “没有。”
  “为什么?”
  “因为问了也是白问。”
  “何以见得?”
  “这一类的例子太多了,当着本夫面前,即使光着身子在床上被抓到,他们也会另有一套说词。”应人喜点点头,没有开口,似乎正在思索着一个什么问题。隔了片刻,他才接着道:“事后你始终没有再找那位神鞭公子孙一兵算帐?”
  “因为我也是个男人。”
  “你认为他是受了金狐的勾引?”
  “我了解这个贱人。”应人喜再度缄默,同时轻轻叹了口气。多情公子道:“你要问的,都问完了没有?”应人喜道:“问完了。”多情公子道:“那么,现在可该你告诉我了:这件事跟你应兄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方才已经说过了,这件事本来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因为我也和大家一样,始终不知道这件事牵涉到的那个男的是谁。江湖上这种事几乎经常发生,我应人喜纵然爱管闲事,也管不了那许多。”多情公子有点感到意外道:“你这意思,难道是说,当你来到这里之前,你就已经知道了那个男的就是孙一兵?”
  “这正是我不先作解释的原因,我担心它也许会影响到你对这段往事的陈述。”
  “孙一兵牵涉在这件事里面,根本没人知道。”多情公子两眼瞪得大大的,满脸迷惑:“这个名字是谁告诉你的?”应人喜说出了这个人的姓名。“孙一兵!”多情公子柳长青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但绝不是因愤怒或羞辱所致。那是一种因紧张、惊惶,同时渗杂了极大的恐惧,由内心不期而然所流露出来的一种表情。这位多情公子不是楚不空和鲁大器,他是个思路敏捷的聪明人。只有真正的聪明人,才会在这种情况之下,马上体会到事情似乎有点不妙。
  正如应人喜自己表白的一样,这位江湖浪子只是个“多事的小喜子”,而不是个“不讲理的小喜子”。如果“多情公子挥泪斩金狐”,纯然只是一件男女间的绯色纠纷,与公益无关,以应人喜的性格,绝不会突然找上门来,来提出这些只有疯子才会提出的问题。他有一种预感,两年前的那一刀,他也许挥错了。这错误的一刀,也许会引起一场大不幸。但是,症结在哪里?他不知道。他只有等候应人喜来加以说明。然而,应人喜只是叹了口气,并没有接着说明孙一兵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件事情,以及他为什么要来向他这位多情公子加以查证?多情公子无法忍耐,只好先开口道:“是孙一兵本人告诉你的?他对那夜跟金狐的约会如何辩解?”应人喜又叹了口气,缓缓道:“他说,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因为他当时绝未想到,你竟会为了这点小小的误会而杀死金狐。”
  多情公子道:“这种事只是一个小小的误会?”应人喜苦笑道:“如果当时你能保持良好风度,心平气和的向两人查问,你将会发现他们忽然双双出现在那座荒庙,其实另有原因。”
  “什么原因?”
  “他们都是应约去会见一个人,但金狐要会见的绝不是神鞭公子,神鞭公子要会见的也绝不是金狐。”
  “孙一兵要见的人是谁?”
  “我。”
  “金狐呢?”
  “你!”多情公子一呆道:“这该从何说起?我根本就不晓得她那晚去了常德!”应人喜苦笑道:“我又何尝知道。”多情公子道:“你意思说,他们都上了别人的当?”
  “大当!”
  “这是谁开的玩笑?”
  “这不是一次玩笑,否则不会等两个会齐之后再让你知道。这是一条毒计,一条要命的毒计!”
  “对方究竟为了跟谁过不去?”
  “当然是你们三位当事人中某一位,也说不定你们三人都是目标。”
  多情公子脸上仍浮着一丝疑惑之色:“我对孙一兵这个人所知有限,你们也许相处得近一点;不过,我刚才说过,碰上这种事,人人都会设法撇清,你又怎知道孙一兵的话一定可靠?怎知道他跟金狐之间没有暧昧关系?”
  “我当然知道。”
  “你能证明?”
  “我不能,孙一兵能。”
  “我听不懂这句话?”
  “孙一兵是个天阉。”多情公子面如死灰,额汗如豆,滚滚而下。孙一兵是个天阉?老天爷!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个误会!他追求金狐金玉枝,先后足足追了五年,他的外号,多情公子,便是因为追求金狐时,所表现的那股恒心和痴心,而被一些江湖上的朋友喊起来的。五年,是一段相当漫长的岁月。结果皇天不负苦心人,金狐终于被他的一片诚意所感动,投入了他的怀抱。但是,谁也没想到,多情反遭多情误:他不幸走进了别人的圈套,竟因一时妒火中烧,不分来由,于狂怒中给了金狐一刀。在这以前,他一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他一直认为这是一个淫贱女人应有的下场。如今,真相大白,他崩溃了。
  一个人无论如何坚强,都有他性格上的弱点,都有他承受不了的打击。这位多情公子天旋地转之余,身心彷佛处在一种近乎虚脱的状态中。他千辛万苦,追求了五年的女人,竟被他不明不白的误杀而死,这份遗憾,将如何弥补?他今后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应人喜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件冤案,孙一兵去年就告诉了我,我本来无意来翻这本老帐,因为死者不能复生,又何必为活着的人带来难堪。”多情公子心痛如绞,但仍力持镇定。他知道他犯的是个不可原谅的错误,他亏欠金狐太多,他今后要做的事情也太多,自我谴责,自我折磨,并不是减轻内疚的好办法。他如想对金玉枝稍赎罪孽于万一,他就该坚强起来,做一个男人该做的事。应人喜的语气很明白,今天这位浪子来查提这段公案,并不是为了要伤他的心,而是另有更重要的原因。他不能忽略了这一点。这也许是他唯一的一个机会,只要能找出那名幕后设计陷害者,他将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包括他的全部财富和生命在内。所以,他望着应人喜,希望应人喜能够接着说下去。
  应人喜停顿了一下,神色凝重的接下去道:“当快活林这两件命案发生之后,我才突然惊觉我当初的想法,实在是个很大的错误。”多情公子只是聆听,没有打岔。他知道应人喜不是个喜欢说废话的人,他不愿意漏掉应人喜所说的任何一个字。“如果我们不知道金狐是死于别人的陷害,那是天意,无话可说。”应人喜的语气稍稍显得有点激动:“但如果我们知道了这是一桩罪行,而不予追究,那便无异于一种变相的鼓励。鼓励恶人继续逍遥法外,继续制造更多的罪行!”多情公子冷静而谨慎的问道:“应兄由快活林的这两件血案,而联想到金狐冤死,是不是因为应兄发现它们可能出于同一凶手的杰作?”应人喜道:“凶手是否为同一人,这一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必须想尽办法,把这些凶手从阴暗处揪出来,查究他们的动机,让他们得到应有的制裁。”
  多情公子道:“应兄打算如何着手?”应人喜道:“这一点正是我今天为什么找你柳兄的原因。”多情公子道:“应兄认为可以从我这里找到破案的线索?”应人喜道:“不错!”多情公子愕然道:“应兄这话什么意思?”应人喜道:“孙一兵跟我是同一个村子长大的,无论什么事,他都不会瞒我,他那边我已经查问清楚了。那一天,他只是适逢其会,为对方所利用,他其实并不是对方想消除的目标,这一点可以从他事后迄未遭遇任何麻烦获得证明。”多情公子回想自己这两年来日子也过得相当太平,不觉脱口道:“对方真正要除去的人,你认为就是金狐?”应人喜点头道:“对!金狐本身武功就不弱,加上她当时又成你柳兄的禁脔,要想除去金狐,最安全的方法,便是假柳兄之手、借刀杀人!”多情公子皱眉道:“金狐虽然多智,但交游并不复杂,我实在想不出,谁会跟她有着这么深的仇恨。”应人喜道:“柳兄应该知道,仇恨只是杀人动机的一种。”多情公子迟疑道:“否则……”应人喜道:“柳兄不必多作猜测了,这不是一个马上可以解决的问题。我希望柳兄能匀出一段时间,将金狐生前的遗物,以及死前的言行,仔细的检查和回想一番,如果有所发现,请立即通知小弟,以便共同研究,同时别让这件事泄露出去。”多情公子点头道:“我懂得应兄的意思。”
  应人喜回到黄字第十二号客房时,鲁大器正在跟一名黑衣汉子下棋。应人喜看清跟鲁大器下棋的黑衣汉子,赫然竟是黑心剑客薛小方时,心头不禁大感惊奇。金钱豹秦飞雨、追魂棍佟大钟、杏花楼主孙名琴、以及这位黑心剑客薛小方,是江南武林道上有名的“四大瘟神”。应人喜从没有给这四个家伙好脸色看,而这四位仁兄也一直把应人喜视为眼中钉,双方好几次于冷嘲热讽之余,都几乎拔刀相向,这一点鲁大器并不是不知道,黑心剑客会来拜访,已是令人难以置信,而鲁大器居然肯优乎接待,更属不可思议之至。他知道这位黑心剑客无事不登三宝殿,如今突然来找他们表兄弟,必然怀有鬼胎。他一向不喜欢跟这种人打交道,但如果对方竟然看上了他这个多事的小喜子,他当然也非常乐意接受挑战。
  黑心剑客抬头看见应人喜跨进门槛,脸上顿时浮起一片亲切的笑容,就像一位笃实的乡农,突然在进城的路上,无意中遇上了亲家公一样。他慌忙抛下棋子,站了起来道:“好久不见了,应兄好!”应人喜也点点头道:“薛兄好!”这位黑心剑客有张稚气未脱的娃娃脸,脸孔上经常挂着诚恳动人的笑容,这使他看上仍像个三十不到的青年人,比实际上的年龄,至少还要年轻十岁以上。这是张经常令人上当的面孔。很多人都是在欣赏他娃娃脸上那片笑容之际,送掉老命的。另一方面,这位黑心剑客的外号,也是个可怕的陷阱。他被人喊作黑心剑客,腰间也经常悬着一把长剑,但实际上他的剑法并不高明,同时使剑的机会也不多。他的黑虎拳,他的穿心腿,以及他的十二把夺命袖刀,都比他的剑法高出甚多。但他从不在别人面前夸扬他剑法以外的武功。那是他武学上的一个大秘密。杀人的秘密!很多拘泥于江湖常规的武林人物跟这位黑心剑客顶上之后,都眼巴巴的等着他拔剑,而他们最后等到的,往往是一记黑虎拳,一招穿心腿,或是几把夺命袖刀!等到对方发觉上当,已经太晚了。
  应人喜当然不会上这种当。所以,当这位黑心剑客笑容可掬的向他招呼问好时,他特别留意的,只是对方的一双手。结果,他果然从对方手上看到一个小动作。那是个灵巧的手式。虽然只是右手五指轻轻几下划动,应人喜却马上就明白了这位黑心剑客的意思。他显然是要应人喜设法将鲁大器支开,他有重要的事情,要跟应人喜单独商谈。应人喜毫不考虑,立刻照办。他转向鲁大器道:“大头,听说快活林又来了一张生面孔,你快去竹林大厅,看看来的是谁?”鲁大器对下棋一向不感兴趣,闻言欣然起立道:“好,我去看看!”他临出门,忽然回头,挤挤眼睛笑道:“早上你要我猜的那个谜,我已猜着了。”应人喜当然不相信他的鬼话,如果他有这样聪明的一位表弟,他也不会以三个月的时间跑遍六省,吃上那么多的苦头了。但为了打发这个宝贝早些离去,他只好敷衍道:“好,等会再说。”
  鲁大器一走,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气氛立刻显得有点紧张起来。应人喜上次跟这位黑心剑客见面,是在杭州西湖的苏堤上,当时黑心剑客跟他打招呼,他则偏开面孔,朝湖面上吐了一口口水,装作没有看到。黑心剑客该不是为了这个来向他道谢的吧!应人喜坐下,黑心剑客也坐下。先开口的是黑心剑客,他望着应人喜,笑笑道:“快活林两天发生了两件命案,应兄对这件事看法如何?”应人喜也笑了笑道:“如果薛兄只是为了来问这件事,你薛兄可找错人了。”黑心剑客道:“这话怎么说?”应人喜道:“我对这种事根本就不关心,我只希望下一个遇害者别轮到我们表兄弟中的任何一个,别人的死活,自有该管的人管,犯不着我来操心。”黑心剑客道:“如果应兄对这件事漠不关心,谁敢保证你们表兄弟早晚不受牵连?”应人喜道:“这一点的确谁也不能向谁保证,只可惜纵然关心,也是白费精神,毒蜂公孙强,便是个好例子。”
  黑心剑客眼珠子转了一下道:“应兄认为这种事该找谁商量,才算找对了人?”应人喜道:“黄山一奇古二呆。”黑心剑客道:“为什么要找那个老家伙?”应人喜道:“因为他对这两件命案表现得最为热心。”黑心剑客眼珠又转了几下,忽然压低声音道:“我知道应兄对这个老家伙的观感,认真的说起来,这老家伙也的确不是东西。咳咳,小弟的意思……只要应兄点个头,我担保明天一早,这姓古的就会变成快活林的第三具尸体。”应人喜大感意外,他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竟会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它是这位黑心剑客心中真正想说的话?这位黑心剑客是个肯为别人杀人的人?他说出这种话,不怕他应人喜宣扬出去,因而背上以前两件命案的嫌疑?如果这位黑心剑客说的是真心话,而且真的愿意这样做,那无疑是为了想巴结他这个多事的小喜子。他跟江南四瘟神,永远不可能合在一起,这一点四瘟神也应该明白。黑心剑客想巴结他,又是为了什么?
  应人喜念如电转,立即有了腹案。兵家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为了不让自己像多情公子柳长青那样走进别人的圈套,他决定即使耍点手段,也得先弄清楚,这位黑心剑客今天不惜移樽就教的居心何在!于是,他不动声色的摇摇头:“薛兄误会了,目前快活林中,虽然有位仁兄很令小弟不愉快,可不是黄山那位老怪物。”黑心剑客眼中一亮,像是对追求的某种事物,突然升起了一线希望,抢着接口道:“这人是谁?说说看。”应人喜道:“吕六奇。”这下可轮到黑心剑客大感意外了。“吕六奇?”他眨着眼皮道:“应兄说的是那个无情刀客吕六奇?”应人喜轻轻嘿了一声,没有开口。这表示他自觉口齿清晰,同时江湖上也只是一个无情刀客吕六奇,他没有重复一遍的必要。
  黑心剑客像端着一碗热汤爬楼梯似的,小心翼翼的又试探着道:“这姓吕的一向独来独往,很少跟人打交道,应兄跟他是什么时候结下的梁子?”应人喜淡淡地道:“我跟这位仁兄谈不上什么梁子不梁子,我只不过是看不惯他仁兄见到桑总管时,那种令人起鸡皮疙瘩的眼光而已!”黑心剑客脸上不禁浮起一丝会心的微笑。他原以为只有他们老大杏花楼主孙名琴对那位美艳的桑总管有兴趣,没想到这小子跟吕六奇竟然也是桑总管的裙下之臣!“这事好办。”
  “什么好办?”
  “薛某人负责替你应兄给那小子一顿教训就是了。”黑心剑客傲然微笑:“收拾一个吕六奇,我薛小方自信还能胜任。”应人喜道:“你自信你的剑法比他的刀法快?”黑心剑客笑笑道:“这一点你应兄不必担心!他是无情刀客,我是黑心剑客,无情汉碰上黑心人,自然另有一套生克之道。”应人喜道:“那我又为什么要平白领你薛兄这份人情?”黑心剑客笑道:“如果你应兄自觉过意不去,以后有机会,你也还我一份人情就是了。”
  这就是这位黑心剑客今天造访的目的?以“现银”换取一张“银票”?应人喜当然不喜欢。“酒帐、肉帐,什么帐我都赊。”他摇摇头:“就是不赊人情帐!”黑心剑客露出为难的神情,想了一下,期期地道:“应兄若是斤斤计较,扯平的法子,本来有一个,只是小弟感觉有点不便说出口。”
  “为什么不便出口?”
  “因为我晓得你应兄对我们江湖四瘟神一向印象欠佳。”
  “我们现在谈的是人情往来,不是准备磕头拜把子。”
  “另一个顾虑,是小弟知道应兄素来将钱财看得很淡。”
  “我只是自知福薄,发不了大财,所以不在这方面动念头,但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活神仙,别把我这个多事的小喜子抬举得太高。”黑心剑客没有再说什么,忽然掀起衣襟,从裤带上解下一只鹿皮革囊。
  他打开革囊,取出一个纸包,递给应人喜道:“应兄以前可曾见过这种东西?”应人喜接在手中,觉得沉甸甸的,份量相当不轻,打开纸包一瞧,原来是块似铁非铁,似石非石,多棱角,约儿拳大小,表层呈灰白色,里层隐透暗红的坚硬物体。这是块什么东西?应人喜认不出,以前也没见过。但他知道,这玩艺一定大有来历,否则黑心剑客绝不会如此慎重其事拿给他瞧。他反覆审查了片刻,始终不得要领,只好递还给黑心剑客道:“对于鉴赏古董,我是个大外行,你还是明说了罢。”黑心剑客含笑收起那块怪石,又从袋内取出一方小锦盒道:“且待看了这个再说。”应人喜接过那锦盒打开,不觉当场微微一呆!锦盒分成七小格,每一小格内都嵌放着一颗大小如雀卵,色泽晶莹夺目的红色宝石。
  应人喜恍然大悟。方才,黑心剑客给他瞧的那块怪体,确实是块石头。矿石。一块尚未经过琢磨的宝玉矿石!应人喜送回锦盒,惑然道:“这种红宝石,名贵异常,薛兄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黑心剑客微笑道:“这是个大秘密,只要应兄肯参加,这种宝石要多少便有多少!”应人喜道:“薛兄的意思,是想邀小弟入伙,共同去干一票大买卖?”
  “可以这样说,但绝不是应兄想像中的那种打劫勾当。”
  “不是打劫,难道是去挖矿?”
  “这种说法,就比较接近了。”
  “因为小弟是个好矿工?”
  “不是好矿工,是个好帮手。”
  “这座宝矿目前有人占领着?”
  “一个很不容易对付的组织,但对方占领的只是一座山头,不是宝矿。”
  “因为对方尚不知道山中有矿?”
  “是的,不过这只是早晚的事,一旦对方发现了这秘密,好处就轮不到我们了。”
  “目前快活林中,可称得上人才济济,你们为什么单单挑上了我这个乏善可陈的小喜子?”
  “进行这一类事情,人品比武功更重要,我们必须找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你们应该知道我小喜子并不是个正人君子。”
  “但至少你应兄没有非份贪得之心,不会昧心出卖伙友。”这不是恭维话,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多事的小喜子,确实就是这样一个人。就是恨他入骨的仇家,也不能不承认这一点。是的,应人喜除非不答应,若是答应下来,无论谁跟他共事,都不必担心利益被侵吞或被出卖。可是,江南四瘟神呢?谁又能替这四位瘟神提出担保?
  应人喜思索了片刻,抬头道:“那么矿山在什么地方?”黑心剑客微笑道:“关于这一点,薛某人非常抱歉。除非应兄决定加入,并以誓心表示诚心,恕小弟不便奉告。”应人喜点头表示谅解,又想了一下道:“这是一桩大事情,可否容小弟考虑考虑?”黑心剑客欣然起身道:“好!就此一言为定。应兄考虑好了,我们再作详谈。”黑心剑客走了,应人喜陷入沉思。这是个他始料所不及的结局。尽管他想不透江南四瘟神为什么会尽弃前嫌,邀他入伙的原因,但有一点,却无可置疑;黑心剑客在这件暗盘交易上,显然没有耍花样。红玉宝矿一事,似非虚构。四瘟神邀他入伙,看来好像也是一片诚意。如果他自信他的观察没有错误,这使他不禁油然生起另外两个问题。江南四瘟神,人处正邪之间,好事虽然也做过几桩,暗地里坏事干得更多。四人表面上虽以江南名士自居,其实四人身上谁也找不出一根雅骨。他们这次前来快活林,难道竟是为那座红玉宝矿就在这片蛇山附近?难道想谋占快活林这片产业的,就是四瘟神这一伙。
  太阳渐渐偏西,风中已有凉意。霞映枫红。清泉溅珠。蛇山景色,依然迷人。应人喜于竹林大厅台阶上碰到了小英棋。他顿住脚步,低声道:“小棋,你看无情刀客吕六奇这个人怎么样?”英棋道:“不是好东西。”应人喜道:“杏花楼主、黑心剑客、金钱豹和追魂棍等人又如何?”英棋道:“一丘之貉!”应人喜不禁好气又好笑:“在你心目中,这批贵宾里面难道一个好人也没有?”
  “有。”
  “谁?”
  “小喜子!”不等话完,人已像小麻雀般的,扮着鬼脸蹦跳而去。
  竹林大厅中,气氛融洽如常。有人喝酒。有人下棋。有人聊天。在这批刀尖上舐血的江湖人物来说,两天两件命案,除带来一阵短暂的刺激外,似乎并算不了什么大事情。杏花楼主孙名琴、金钱豹秦飞雨、追魂棍佟大钟,以及黑心剑客薛小方等四人正坐在大厅一角喝酒摆龙门。就像柳氏双雄、岳阳金盖地,跟死去的龙棍镇中州胡大海几人被称为快活林中的杜康小组一样,他们显然并不避讳他们是这批贵宾中的一个小集团。他们看到应人喜走进大厅,谁也没有点头招呼,好像黑心剑客根本没有去找过应人喜,好像他们根本就不认识应人喜个人。大厅主里没见到无情刀客吕六奇的影子。以那位无情刀客冷僻而不合群的性格,他不愿涉足这种公共场所,自是意料中事。只有一点,想想实在叫人难以明白。他仁兄进入这座快活林,既无心声色之娱,又很少与人交往,平常的日子,究竟是怎么打发的?如果这儿没有他乐意享受的事物,当初他仁兄又为什么要进入这座快活林?难道他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想追求那位英家的未亡人桑总管?还是他真的迷上了蛇山这一带的山水景色?
  应人喜信步向大厅里面走去,他马上就看到了鲁大器。鲁大器正背剪着双手,沿壁欣赏墙上的名人字画。应人喜见了,心里暗暗好笑,同时也感觉有点歉疚。他知道鲁大器欣赏字画是假,而是在认真执行他的指示,想从人群中找出一张陌生的脸。实际上快活林早已停止延揽宾客,新面孔哪里去找?但是应人喜永远也不敢拆穿这个小小的谎局。鲁大器对他这位表哥虽然言听计从,尊敬得似乎崇拜,但如果他知道应人喜耍了他,照样会闹得天翻地覆。这位无门少爷声大气粗,口没遮拦,不管人前人后,什么话都出得了口。应人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位无门少爷发牛脾气。“这里根本就没有一张新面孔。”鲁大器转身低声道:“你是听谁说的?”
  “柳长青。”应人喜只好睁着眼睛说瞎话:“大概是那小子嫌我碍事,巴不得我早点离开,故意编来赚我的也不一定。”
  鲁大器哼哼道:“你上了那小子的当,害我也跟着上当。那种没有一丝男人气概的家伙,你根本就不该去跟他套近乎!”他忽然眼珠子一翻,接着道:“黑心剑客薛小方那厮见了我打躬作揖的,说有要事想找你请教,他找你究竟为了什么事?”应人喜道:“这里人多,以后慢慢再谈。”他为了不让鲁大器继续追问下去,紧接着道:“你说你已想出了无情刀客吕六奇为什么要杀毒蜂公孙强的原因?”一提起这件事,鲁大器的精神来了。“你给我的期限是三天,对不对?”他洋洋得意的望着应人喜:“而我却只花了两个时辰不到,便找到了答案,你说你该不该佩服我这个老表弟的智力?”应人喜笑笑道:“这是废话,等你真猜对了,再佩服你还来得及。”鲁大器躬身压低声音道:“为了争风吃醋,对不对?”应人喜暗暗惊奇。他绝不相信鲁大器仅凭想像,便可以解答出这件血案的肇因。吕六奇和公孙强双双偷恋桑情总管,快活林中几乎无人知道,而鲁大器也不可能具有这等丰富的想像力。
  啊,对了,小子是在投机取巧!一般凶杀案,不外财色二字,小子就像娃儿们猜铜钱的正反两面一样;他不是真的找到了答案,而是在碰运气赌二分之一的机会!“你不相信我真的猜中了是不是?”鲁大器满脸笑容,笑容中充满了随时接受挑战的意味:“要不要我说得详细一点?”应人喜道:“你说。”附近虽然无人,鲁大器仍以耳语般的声音道:“两人争风吃醋的对象,就是那位美丽的桑总管。”他挤挤眼睛,语涉双关地又加了一句道:“也就是你们的那位桑情阿姨!”应人喜道:“这是谁告诉你的?”鲁大器道:“小英棋!”应人喜一呆,鲁大器不觉也是一呆!然后两人同时哈哈大笑。真相原来如此!最后两句话,两人都是无心脱口而出。鲁大器辛苦经营半天,想叫应人喜惊奇一下,没想到轻轻一句话,不打自招,前功尽弃。
  他们笑得相当愉快,也许笑声太响了些,厅中很多人都向这边投来诧异的眼光。黄山一奇古二呆,便是其中的一个。不同的是,这位黄山一奇除了诧异之外,尚带有几分厌恶之色。鲁大器脸上还擦着药膏,左手腕上缠着纱布,模样依然十分狼狈,他真不懂一个人刚挨了一顿狠揍,怎么还能笑得出来?这一代的年轻人,脸皮真厚,哼!应人喜收住笑声,悄悄的道:“你常说要模仿我做人处世的方法,现在要不要我给你一个机会?”鲁大器道:“什么机会?”应人喜呶呶嘴巴道:“去向黄山一奇古二呆表示歉意,就说你今天早上太鲁莽了,尚望他老人家不要记在心上。”鲁大器瞪眼像要大吼似的说:“你开什么玩笑?吃饱了嫌撑着难受是不是?”应人喜道:“我绝不是开玩笑,因为我做人处世的方式一向如此,知道错了,就该认错。如果你愿意这样做,我可以陪你一起过去。”鲁大器冷冰冰的道:“要去你自己去。我早就想通了,你的那一套,乌七八糟,根本就不值得摹仿。”应人喜笑笑,忽然换了个话题道:“你来快活林已这么久,有没有交上几个较为谈得来的朋友?”
  “只交了一个。”
  “谁?”
  “金燕子上官万里。”
  “此刻在不在?”
  “在。”
  “好,你就先去找这位金燕子随便聊聊吧!”
  “你要去哪里?”
  “我也想去找个人聊聊。”
  “找谁?”
  “黄山一奇古二呆。”
  黄山一奇古二呆最爱喝的酒,是红烧刀子。最喜欢吃的两样菜,是家常豆腐、韭黄炒肉丝。如今,这位黄山奇人就坐在西厢厅旁一张四仙桌上,享受他最喜爱的这几样酒菜。这是他每天晚上的老习惯。一个人自斟自饮,独得其乐。他很少找别人搭讪,别人也很少来打扰他。从黄昏喝到起更,酒足饭饱,微带三分醉意,返回客房安歇。这是一种鳏夫式的生活,一个正常的人,绝忍受不了这种生活方式。谁都不难想像得到,一个人处在这种情况之下,最迫切需要的,莫过于能有个人过来跟他一道儿喝喝聊聊。这位黄山奇人既肯接受快活林的延纳,便证明他并不是一个天生喜爱离群索居的人。他没有知心的朋友,只怪他不喜交游,不知道如何施予友情,以及如何赢取友情,并不表示他不需要友情或是憎恶友情。不过,相信任何人都敢打赌,就算这位黄山奇人很希望这时候有个人能过来跟他一同喝喝酒聊聊天,这个人也绝不会是应人喜。所以,当应人喜含笑走过来时,黄山一奇古二呆平板的面孔上,马上就布满了一层寒霜。
  应人喜不待邀请,便迳自拉开一张椅子坐下,口中笑着道:“老前辈喝的什么酒?酒味好香!”古二呆翻着眼皮道:“老夫喝什么酒,也要你管?”应人喜道:“老前辈言重了,晚辈只是羡慕而已!”古二呆道:“羡慕老夫终日无所事,只晓得喝酒?”应人喜道:“喝酒是一门大学问,只有懂得喝酒的人,才懂得什么是生活情调。”古二呆道:“老夫一向不懂得什么是生活情调!”应人喜道:“这也可以说,这正是您老格调高人一等的地方。”古二呆道:“你小子乱拍马屁,老夫向来不吃这一套!”应人喜道:“晚辈说的是实话。”古二呆道:“你小子居然会有说实话的时候,听起来倒也新鲜得很。”应人喜道:“一个人做人若是有一定的原则,就像前辈这样,不肯谀世媚俗,不向环境低头,我行我素,笑骂由人,便是一种难能可贵的节操。”
  要拍黄山一奇古二呆这种人的马屁,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这并不表示像黄山一奇古二呆这样的人,真如他自己所说的,不吃这一套。这一套没人不吃,充其量也只是程度上的分别。关于拍马屁的笑话,大家都听得多了。其实,那些流传的笑话,有时也许夸张了些,但并不全部都是笑话。因为类似的事实,经常都在发生,只是没有人去注意而已。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两句话时常有人引用,但都不够庄重。其实它像其他含义深远的谚语一样,也是一种训世经典之言。马屁永远没有失效的时候。如果有,那必然是拍的方法不对,或者拍的时候不对。应人喜当然不会犯上这种错误。古二呆抵挡不住了。这位黄山奇人的警戒线,虽然尚未全面崩溃,但已渐渐露出了缺口。首先发生变化的,是他的语调。“你小子废话有完的时候没有?”语气尽管不雅,语气已不像先前那般冰中带刺。“你以为多说几句好听的,老夫就会改变对你小子的印象?”
  “晚辈不敢要求那么多。”应人喜坐得端端正正的:“晚辈只是怀着一片诚意,想听前辈说段故事。”古二呆一怔道:“什么故事?”应人喜正容道:“一段只有您老才够资格传诵的故事,玄机道人跟乐天叟当年对弈那局生死棋的详细经过!”
  玄机道长和乐天叟的生死一局棋,是武林中一段人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充满诡谲离奇感,也带着几分恐怖意味的秘辛。武林中人人都知道,玄机道人和乐天叟,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也是几十年的老酒友和老棋友。两人一起喝酒下棋,是司空见惯的事,丝毫不足为奇。可是,五年前的某一天,两人下棋却下出了大毛病。两人下棋的地点是在黄山大石坪。第一天黄昏开始,直到第二天日中,这局棋尚未结束。两人内功修为深厚,当然不在乎这点体力上的消耗。所以,当时看上去,两人神情虽然专注凝重,气色则仍红润如常。至于一局棋为什么要下这么久,大家都猜测一定是两位前辈高人在这局棋上赌了重彩!因此,负责照应茶水的几名黄山弟子,都避得远远的,不敢上前打扰分神。
  天黑下来了。天又亮了。棋局进入第三天。第三天日出时分,当那几名黄山弟子于晨曦中踮足探头朝大石坪那边望去之时,一幕怵目惊心的现象,赫然映在众人眼帘。棋盘上,黑白混淆,弈局已乱,胜负不明。两位对局的一代武林耆宿,则已分别僵卧在血泊之中,气绝多时!玄机道人身上看不出伤痕,鲜血显然全是从口鼻中喷出来的;乐天叟则死于天灵盖碎裂,红白迸流,面目全非,死状之惨,令人不忍卒睹。这便是大家所知道的,生死一局棋的经过。至于被人视为雅事的一局棋,何以会造成如此不可思议的后果?言人人殊,莫衷一是。有人说:这局棋的负方可能是玄机道人。因为这位玄门高人以往的战绩,一向是胜多败少,如今于重要关头,却把影响荣誉的一局棋输掉了,也许一时想不开,以致痰火攻心,喷血而亡。而乐天叟则因我虽未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睹景伤情,乃自拍天灵盖,断弦以谢知交。这种说法,相当入情入理。
  但也有人说,这局棋的负方,其实是乐天叟。因为乐天叟为人虽然达观,唯对黑白之戏,寸土必争,认真异常。输了棋,想不开的,应该是乐天叟而不是玄机道人。而玄机道人也许是因为眼看老友举掌自尽,由于事出突然,一时措手不及,以致气血上涌,也追随老友登上黄泉之路。这种说法,当然也有道理。只不过不管怎么说,均属事后臆测之词;任何一种说法,未经证实,都只能姑妄听之。如果两位武林高人之死另有隐情,与棋局无关,明白其中隐情的人,第一个便该是当时的黄山派掌门人。黄山一奇古二呆!但是,自从这件事发生后,古二呆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这个字。今晚,应人喜忽然提出这个冒昧的要求,这位黄山前任掌门人会有什么反应?乾乾脆脆一声不知道?还是一顿咆哮?
  初更鼓响。竹林大厅中的贵宾,陆续散去。厅后另有一排小木屋,它是快活林中入夜后的另一个享乐去处,无论赌鬼、色鬼或酒鬼,都可以在这一排石屋里获得高度的满足。这里是个人人可以放浪形骸的地方。桑情总管、以及英家姐妹,从不涉足这排石屋,管理这排石屋的,是另外的四老名管事,也就是英家的包、武、巴、岳四家将。每夜起更之后,四十多位贵宾,至少有一半以上会在这儿聚集。喝酒、赌钱或是跟姑娘们胡调。大家来到快活林,差不多都是为了一个相同的目的,大哥二哥麻子哥,逢场作戏,兴尽各散,谁也不能非议谁。谁也不会觉得这种生活方式有什么值得非议的地方。柳氏双雄、春雷大侠、人屠段横、鬼师魏算、杏花楼主孙名琴等人是酒屋的常客。岳阳金盖地金大爷是推牌九的当然庄家。因为他赌得爽快,也输得起。多情公子、华山白衣剑客、金钱豹秦飞雨,以及死去的毒蜂公孙强,则是花屋里的老主顾。鲁大器也来过这种地方,他是样样精通样样好。酒他能喝,牌也能玩,隔上几天,他也会挑个姑娘风流一番。
  众宾客中,除了刚来不久的应人喜,只有两个人没到过这排石屋。一个是无情刀客吕六奇,另一个便是黄山一奇古二呆。古二呆虽然喜欢喝酒,但只在竹林大厅喝。而且他喝酒有他一定的规矩,一定的时间。每次一壶酒、两样菜,黄昏时开始,起更后结束,一斤四两红花烧刀子,喝完了回房睡觉。从不破例。以酒品和酒德来说,这实在是个很好的习惯。但是,这位黄山奇人的习惯今晚却给打破了。大厅里只剩下三个人。应人喜。鲁大器。黄山一奇古二呆。金燕子上官万里离去之后,鲁大器没有了聊天的对象,已伏在桌面上呼呼然进入梦乡。往常这个时候,黄山一奇古二呆也早就离开这座大厅了;而今晚,他却留在老地方,慢慢的喝着刚送来的第二壶红花烧刀子。一个人喝。只喝酒,不说话。应人喜端端正正的坐在他的对面,跟他一个时辰之前,提出要求的姿态,完全没有改变。如果换了别人,也许早就拂袖离开了。但是,应人喜没有。他仍在等待。古二呆并没有给他任何承诺或表示,只要他够耐心,便可以获得他想知道的答案。
  不仅没有任何口头上的承诺,甚至连一丝类似的暗示也没有。古二呆自从明白了他的来意之后,脸上就失去了任何表情。他像原先那样,继续喝他的闷酒,连看也不看应人喜一眼,彷佛已完全忘记了应人喜的存在。而应人喜也就从那个时候开始保持缄默,好像他根本没有向这位黄山奇人提出任何要求,他坐在目前这个位置上,只是为了能有机会欣赏这位黄山前任掌门人喝酒的风范。如果黄山一奇古二呆喝完第一壶红花烧刀子,按照老习惯,抹抹嘴就走,他也没有怨尤。因为他这样做,完全出于自愿。他对自己作出的决定,不论得失如何,从不后悔。他对自己永远有信心。他相信最后一定可以从这位黄山前掌门人口中得到一点口风,因为对方虽然不曾答应他的要求,但也没有一口回绝。像黄山一奇古二呆这种性格怪癖的人,遇上的又是这种轰动一时的武林大疑案,你绝不能像缠着老祖母要求说鬼怪故事那样予取予求。你至少得先为对方设想一下。如果换了你是黄山一奇古二呆,你会不会一经别人要求,就把当年玄机道人和乐天叟的真正死因说出来?你是不是要考虑一下对方身份?打听这段隐情的用意?以及说明真相后的影响?当黄山一奇古二呆破例未于起更后离去,又向婢女要来第二壶红花烧刀子时,应人喜的信心更坚定了。
  二更已过。时近三更。黄山一奇古二呆终于喝光了他的第二壶红花烧刀子。红花烧刀子,是烈酒中的烈酒。一壶一斤四两,两壶二斤半。无论多好的酒量,喝下两斤半比茅台和大曲还要强烈若干倍的红花烧刀子,也尽够瞧的了。喜欢喝酒,跟酒量好坏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古二呆只是喜欢喝几杯,酒量其实并不太好,至少要比柳氏双雄和春雷大侠等人差得多。所以,当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身子已微微有点摇晃。很多人到了这种程度,腿都会发软,舌头都会变硬。这种情形,居然没有在这位黄山前掌门人身上发生。他的步伐仍然很稳定,语音也很清晰。“他们是死于被人暗袭。”他说,腔调深沉:“老夫就是为了这个到快活林来的。”应人喜前后等了两个时辰,等到的就是这两句话。两句话,廿个字,没有提示,也没有注解。然后,这位一身邋遢的黄山前掌门人,便头也不回的走出了竹林大厅。应人喜站在那里,目送古二呆离去,微微点头。虽然古二呆只留给他没头没尾的两句话,他却像比预期的收获还多得多。这是不是因为他早就料到了这一点,只不过想从古二呆证实一下?如果他已猜到玄机道人和乐天叟当年系死于谋杀,他是不是已知道了当年的那名凶手是谁?
  鲁大器被应人喜摇醒时,竟迷迷糊糊的不知身在何处。“我们怎么还在这里?”他揉揉眼皮看清楚了,更惊讶:“怎么人都跑光了?现在是什么时候?”应人喜回答了他最后一个问题:“三更刚敲不久,离天亮还早得很。”鲁大器四下又扫了一眼道:“这里起更之后就没有人留下来,你一个人在这里呆了两个更次?”应人喜笑道:“不是我一个人,是三个。”鲁大器道:“还有谁?”应人喜道:“还有你跟古二呆!”鲁大器想起应人喜最后离开他的情景,脸上顿时露出不悦之色道:“那老家伙把我揍得鼻青脸肿的到现在浑身还在疼,你真有兴趣跟他兜搭?”应人喜笑道:“这是一种最好的避嫌方法。”鲁大器道:“避什么嫌?”应人喜道:“如果今夜二更以前有人被杀,就绝疑不到我们头上来。”鲁大器道:“你认为今夜还有人要被杀?”应人喜道:“一定有,若是只死一个,就算不错的了。”鲁大器皱皱眉头,似乎听得很不舒服。“你说三更之前?”他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如果人死在三更之后怎么办?谁能证明凶案发生的时间?”
  “谁也不能。”应人喜笑笑道:“所以今夜我们还得另外去找时间上的证人。”
  这时候想找时间上的证人,快活林只有一处地方。鲁大器的面孔突然微微发红。像有点难为情,也像有点兴奋。因为他听得懂应人喜的弦外之音。他也知道应人喜指的是什么地方。厅后的那排石屋他已好几天没有去了,不晓得石榴那小妞儿是否还记得他这位无门少爷。是否还记得他们之间的盟约?石榴是个很好看的姑娘,甜甜的脸蛋儿,明亮的眼睛,纤细的腰身,修长的双腿,说起话来,声音永远是那么样的亲切温柔,惹人怜爱。鲁大器共计找过她三次。每次,她都像只快乐的小麻雀似的,陪着他喝酒聊天,听他述说得意的事迹,抚摩并夸赞他那双白皙整洁的手。她付出了男人想得到的全部,没有丝毫保留。当他们第三次在一起时,她曾在他耳边悄悄细语:“好哥哥,别忘了可怜的石榴,离开这里的时候记住把石榴一起带走。”
  当一个你所中意的女孩子向你说出这种话时,你会怎样答覆?鲁大器的答覆,是肯定的。也是真心的。他决没有丝毫藉此博取她欢心的意思,只要他能办得到,他一定会在离开快活林时带走这个痴情而可爱的小姑娘。只可惜这位无门少爷有一个连他也无法克服的缺点。他太健忘了。只要碰上一段令人兴奋的事,他就会忘记一切。当他跟石榴缠绵在一起的时候,他心目中除了这个令人着迷的小姑娘外,这世上似乎再没有一件值得他分心的事情,包括他对应人喜的思念在内。而当他见到应人喜之后,他却又几乎将这位石榴姑娘忘得乾乾净净。如今,应人喜的一句话,总算又使他想起了大厅后面那排石屋。想起了他的石榴。
  深秋夜半。月明星稀。阵阵山风,充满了砭肤寒意。鲁大器却在不断拭汗。他太兴奋了。一路上,全是他一个人在说话。他一再的要跟应人喜打赌,赌应人喜以前绝没见过一个像石榴这样动人的女孩子。可是,当他最后发现花屋第五间石门已经紧闭,石屋中黑洞洞静悄悄不闻一丝声息时,这位无门少爷的一颗心凉了。因为他到这时候,才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想起这排小石屋并不是为他无门少爷专设的,主要是快活林的贵宾,只要里面的姑娘没有客人。谁都可以随时走进去。石榴的屋子,当然也不例外。很明显的,石榴的屋子里,今夜已经留了客人。应人喜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相信你的话就是了,听说金大爷这几晚手气很差,我们还是去赌屋那边押几把牌九吧!”
  鲁大器脸孔红白不定,忽然一咬牙道:“不行!”应人喜有点诧异道:“不行?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这种地方你也想吃醋?”鲁大器恨恨地道:“我……至少……得看看里面这个家伙是谁!”应人喜道:“让你知道了他是谁,又怎么样?”鲁大器说不出话来了。这一排花屋,说得难听一点,跟一般妓院根本没有两样。唯一的分别,只不过姑娘的素质好一点,以及不须支付任何费用而已。如果你以一名寻芳客的身份进入一家妓院,你有没有资格去查问今晚姑娘们接的都是些什么客人?这道理就是应人喜不解释,鲁大器也该懂得。但应人喜为了怕他发牛脾气,还是打了个比喻:“无论什么事情,我们都得替别人想想。今夜,石榴留宿的人,如果是你无门少爷,当你好梦正酣之际,突然有人破门而入,请问你有什么感想?”
  “了不起干上一架。”
  “今天快活林中,你干得赢的,有几个人?”这个问题,相信鲁大器自己都可以回答。恐怕一个都没有!应人喜说的是老实话,只可惜他忘了老实话多半不太中听。鲁大器冒火了:“我不行,你呢?你一天到晚就希望着我挨揍是不是?”应人喜苦笑着又叹了口气道:“好,算我又说错了,你敲门吧!”黑暗中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是应少侠和鲁少侠吗?石榴姑娘今夜的客人是薛小方薛大侠,两位请到酒屋喝杯酒怎么样?”跟着从酒屋那边走来一名双目炯炯有神的青袍老人,正是英家四家将中的包谷良。应人喜道:“谢谢包管事,你忙吧,我和小鲁只是在这儿吹吹风,随便聊聊,等会我们还要去赌屋碰碰手气,酒已经喝过了。”包老头又应酬了几句,转身走了。
  鲁大器脸孔铁青,像要把应人喜一口吞下去似的道:“你跟姓薛的,今天下午究竟打的是什么交道?”应人喜眼光游动,像是没听到鲁大器的责问。他突然拢近一步,指指石门道:“这样两扇门,大概难不倒你吧?”鲁大器反而迷糊了。“干什么?”
  “你不是醋火冲天,想找人拚命吗?不先弄开这两扇门,如何揪得出那位黑心剑客?”鲁大器站着没动。人就是这么奇怪。如果应人喜好言劝阻,鲁大器可能越劝越火,尤其听说里面的男人是黑心剑客薛小方,鲁大器心里更觉得不是滋味。论武功,他无门少爷也许不是那位黑心剑客的敌手,但如果一旦破门相见,他一定会毫不迟疑的冲上去,跟对方拚个你死我活。如今,这个机会来了,照理他该立即依应人喜的吩咐动手敲门才对。可是,这一瞬间,他的想法竟又突然改变。他突然觉得他没有理由这样做,也不值得这样做。这里是座快活林,是个专供男人享乐的地方,他本来就该清楚石榴所扮演的角色。石榴对他,也许是一片真心。但谁又能保证她对别的男人不是同一态度?没有说过同样的话?
  应人喜催促道:“快啊!”鲁大器摇摇头,没精打采的道:“算了,我们还是去弄点酒喝喝吧!”应人喜道:“不行,今夜我一定得瞧瞧你的手艺。”他轻咳了一声道:“惹恼了姓薛的,我来对付,如果姓薛的不在里面,那位石榴姑娘则由你来对付。”鲁大器一呆道:“你认为姓薛的可能不在里面?”应人喜微微一笑道:“难说得很,你不是喜欢打赌么?我们打个赌怎么样?”
  这世上也许有很多值得应人喜佩服的人,很多值得应人喜佩服的事。但相信那些人里面绝不包括鲁大器。那些事也不可能在鲁大器身上发生。这也是人类奇怪的习性之一,大家总以为神奇的事迹应该发生在遥远的地方,发生在一些你所不认识的人身上。你周遭的事物,给予你的感觉总是庸庸碌碌,平淡无奇。你认识的人,也是一样。如果有一天,有人指着一个下臭棋的糟老头子告诉你:这老头就是当今四大书画名家的某某老先生。相信你听了准会吓一大跳。因为你除了看这老头天天下臭棋,从没看他画过一幅山水,写过半幅字。而且你无论左看右看,前看后看,你看到的都是庸俗的老头子,而无法想像这样一老头子居然能提笔,居然能写得一笔好字画得一手好画。此外尽管鲁大器这位无门少爷如今已是江湖上家喻户晓的人物,但在应人喜心目中,则始终仍是个十足愣头愣脑的傻小子。他绝不相信鲁大器一身艺业会如外传的那么高明。所以他坚持今晚要看看鲁大器的“手艺”。
  鲁大器走进石门,摸摸门缝和门窝,应人喜以为他正思量着要动什么样的工具,没想到鲁大器跟着双手一推,石门就无声打开了。应人喜虽没有吓一大跳,但吃惊的程度,则不难从神态上看得出来。这一瞬间,鲁大器彷佛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神采焕发,行动敏捷而稳定,双目炯炯发光,充满了骄傲和自信,完全不像应人喜平日见惯了的那个愣小子。接着,他们走进石屋。这一下轮到鲁大器吃惊了。石屋适时亮了一盏油灯。屋里只有一个人。石榴。屋内陈设简单,决没有躲藏一个大男人的地方。石榴披衣坐在床上。应人喜不得不承认鲁大器的眼光,这位石榴姑娘果然是个美得可爱的女孩子,至少要比多情公子眷恋的那位梅妃姑娘纯朴自然得多。石榴双眼泛红,脸上毫无惺忪睡态,她显然不是被他们表兄弟俩吵醒的。“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她羞羞的望了应人喜一眼,又低下头道:“多谢应大哥和鲁大哥这样关心我。”鲁大器痴痴地道:“方才包管事不是说……不是说……”石榴脸更红了:“那位薛大侠说他忽然想起今夜还有一个约会办,来了一下就走了,他要我关上门睡觉,别告诉别人他不在。”鲁大器喃喃道:“这家伙鬼鬼祟祟的,究竟在搞什么名堂?”应人喜笑笑道:“我的手痒了,不押几把一定睡不着觉──明天见!”
  黑心剑客没有说谎,他夜里的确有个约会。死神的约会。第二天一早,有人在黄字宾馆前的空地上见到了这位黑心剑客。当时这位黑心剑客正以一个很舒适的姿势,仰躺在黄字宾馆的草坪上。他的人像个不出头的大字。大字不出头,是因为他双肩以上少了一颗脑袋。他的脑袋端端正正的放在他的胸膛上。这是一个很滑稽的安排。滑稽而恐怖。这位黑心剑客昨夜不是留宿在石榴姑娘的屋子里么?怎会忽然陈尸于黄字宾馆前。
  深秋。朝阳和煦。无情刀客吕六奇坐在四号房门口一张椅子上,正以一方洁白的丝巾,细心而从容的抹拭着他那口光可鉴人的雁翎刀。如果有人问他黑心剑客薛小方是谁杀的,相信他必定会坦然承认,杀死薛小方的人,就是他。但是,始终没有人提出这问题。甚至连对这类血案最关心的黄山一怪古二呆,也只朝尸体淡淡扫了一眼,便一声不响的转身走开了。杏花楼主孙名琴、金钱豹秦飞雨、追魂棍佟大钟,虽然一个个面罩寒霜,目眦欲裂,但也只能咬牙切齿,恨在心头,发作无由。因为这件命案看起来虽然复杂离奇,答案其实非常简单。昨晚,薛小方公然跑进石榴的石屋,显然只是一道烟幕。他真正的目的,纯然是为了要想前来刺杀吕六奇,而希望事后没有人怀疑到他的头上。他刺杀吕六奇不成,那是技不如人,怨不了别人。这无疑也是吕六奇乐得大方的原因。因为即使他承认人是他杀的,也没有人能指责他的不对。对这件命案产生疑问的,只有一个人。应人喜!
  应人喜虽不十分明了吕六奇跟薛小方两人的武功,究竟谁比谁高明,但有一件事,却是显而易见的。有一句老话说得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黑心剑客薛小方,昨夜是有备而来,听他当时的语气,好像他对收拾无情刀客吕六奇,已作了万无一失的安排。就算他武功不如吕六奇,也不该落得如此下场。应人喜认为这里面一定有蹊跷。最合理的解释,便是可能有人于事先走漏了消息。这个走漏消息的人是谁?知道黑心剑客想打无情刀客主意的人,应该只有四个人。除了杏花楼主孙名琴、金钱豹秦飞雨、追魂棍佟大钟,另外一个便是他应人喜。江南四瘟,是一伙的,这本来就是他们四个人出的点子,当然没有走漏消息的可能。嫌疑最重的,应该是他应人喜。但是,应人喜自己心里清楚,他并没有通知吕六奇。他的疑问也就出在这里。因为他实在想不出来这个人是谁!
  三天,二条人命。第四天呢?鲁大器终于想通了,为了避免石榴再遭别人染指,只有一个办法。就像多情公子柳长青跟梅妃姑娘一样,将石榴带来客房同住。这样一来,应人喜只好退避三舍。事实上,应人喜也想清静一下,这三四天来,他的睡眠实在太少了。应人喜回到他自己名下的黄字十三号客房,正想脱去鞋袜,补睡一大觉之际,大厨房的小顺子忽然端进一个茶盘。他恭恭敬敬的将茶盘放在茶几上:“这是应少侠吩咐要的洞庭双尖。”应人喜道:“你没有送错地方吧?”小顺子道:“这是厨房里大师父张瘸子告诉我的,他还说喝完这壶茶后,有人请少侠去枫红亭喝酒,去枫红亭的走法,就压在茶壶底下。”他木愣愣的望着应人喜,又加了一句道:“少侠没有吩咐泡茶?”应人喜笑笑道:“我的意思,原要你们送到隔壁十二号,其实送来这边也一样,辛苦你了。”小顺子离开后,应人喜第一件事便是检查这壶茶有没有毛病。茶中无毒。这壶茶是谁越俎代庖替他吩咐厨房泡来的?枫红亭等他喝酒的人又是谁?
  枫红层层。一亭翼然。金黄色的阳光自峰顶洒下,亭下浮着白云。亭在山腰间,枫林中,阳光下,白云里。枫红亭。诗一样的名字。画一样的景色。亭外护栏旁,一名蓝衣中年儒士负手伫立,亦如诗画中人。这位穿着讲究,气度不俗的蓝衣人,正是江南四瘟中的老大,杏花楼主孙名琴。应人喜对约他来此的人就是这位杏花楼主并不感到意外。如果换了他是黑心剑客薛小方的结义弟兄,他也一定无法省掉这个约会。如今他所面对的难题,便是他将如何向这位杏花楼主解释并证明他不是那个向吕六奇透露消息的人!亭中石桌上,已摆设了酒宴。杏花楼主揖客入座,虽然心情沉重,却仍能保持着良好的风度。双方坐定后,杏花楼主立开门见山的问道:“我们老四昨天去过应兄那里?”应人喜点头:“去过。”对方口中的“老四”,当然就是那位业已身首分家的“黑心剑客”。
  杏花楼主道:“听老四回来说,应兄已答应参加我们的行列?”应人喜道:“只可惜他的承诺未能兑现。”杏花楼主道:“这一点应兄尽可放心,我们兄弟一定说话算数。这项诺言,我们仍将继续履行,不完成永不停止。”应人喜道:“孙兄今天见召,就是为了声明这一点?”杏花楼主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他斟满两杯酒,举杯道:“先喝几杯酒,其余的慢慢谈。老四行事不慎,原计划大受影响,等会儿还得听听应兄的意见。”他喝完一杯又一杯,连乾三杯,方始住手。他们喝的酒,是快活林中特别酿制的梨花露。梨花露称得上是种好酒,但也是一种烈酒。这位杏花楼主连乾三杯,并不是因为酒量特别好,而显然是为了心情恶劣的关系。应人喜虽然对江南四瘟从未有过好感,如今也不免对这位四瘟老大有些同情起来。
  正当应人喜举杯待饮之际,远处一座峰脚下,忽然袅袅升起一缕炊烟。应人喜有点诧异道:“这附近难道还住了普通樵户?”杏花楼主扭头一瞧,不禁哑然失笑道:“应兄,你弄错方向了,那边峰脚下,就是我们天天消磨时间的竹林大厅。”应人喜一怔,跟着也忍不住失笑道:“这片山区,真是个怪地方,几道山坡一拐,常叫人晕头转向,不辨东西南北。”他喝下那杯酒,又吃了点菜,然后放下筷子,望着杏花楼主道:“有件事情,孙兄虽然没有提起,小弟可无法尽闷肚子里。”杏花楼主露出聆听神色,没有接腔。他显然已猜到应人喜要说的是件什么事,同时显然也很希望应人喜能够自动表白一下。应人喜坦诚地道:“如果这次薛老四失手的原因,是因为吕六奇那小子事先获得了讯息,应人喜敢以人格担保,消息绝不是从我应人喜这边走漏出去的!”
  杏花楼主点点头,露出思索的神情道:“这件事我们已想过了,它并不一定是有人走漏了消息。”应人喜道:“哦?”杏花楼主双眉微蹙道:“我们那位老四狂话多,行事一向粗心大意,也说不定是他自己当时暴露了行藏。”这是个很合理的推测,应人喜奇怪自己刚才为什么竟没想到这一点。应人喜点点头接着道:“孙兄方才提到原计划已受影响,可能要加以修改,关于这一方面,小弟可否预闻一二?”杏花楼主反问道:“我们老四昨天有没有向应兄展示一块矿石,以及一盒红宝石?”应人喜点头。杏花楼主道:“这件事你有没有跟你表弟鲁大器提起?”应人喜摇头。杏花楼主道:“好极了,我们老二说你老弟一向行事谨慎,果然没有说错。”他仍然没有回答应人喜的问题,却又跟应人喜对乾了一杯。应人喜很有耐心,亦未追问。杏花楼主放下酒杯,忽然微笑道:“我们老四说你应兄对这儿的桑总管很有点意思?”应人喜无法否认,因为这是他要黑心剑客刺杀吕六奇的理由。所以,他只好赧然一笑道:“今天快活林这批贵宾中,对桑总管倾心的人,又岂止小弟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