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美《快活林》

第四章 暗箭难防

作者:慕容美  来源:慕容美全集  点击: 
  杏花楼主微笑道:“这种事勉强不来,一方面要够条件,一方面还得讲点缘分。”应人喜目光一转,突然道:“听薛老四说,你孙兄也是心仪者之一?”黑心剑客真的这样说过这种话?当然没有。应人喜仗恃的只是“死无对证”,拿这位四瘟神老大开开玩笑而已。没有想到,杏花楼主居然听得变了脸色,勉强嘿了一声乾笑道:“我们老四最大的毛病,就是废话太多。”他望着应人喜,眼光中忽然露出一种奇异的表情,又乾笑了一声道:“我们老三说你应兄可能是快活林暗地里聘请来的,有没有这回事?”应人喜眼光中也露出一种奇异的表情:“如果你们老三猜得不错,你想我会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应该会。”
  “为什么?”
  “因为任何秘密对你老弟来说,都已失去保守的价值。”
  “这意思就是说,我在这世上已经没有多久可活?”
  “大约还有盏茶光景。”
  “我方才喝的是毒酒?”
  “毒在杯子里,这个方法虽不新鲜,却是最安全而有效的一种。”
  “为什么毒性还不发作?”
  “这是特为你老弟这种精明角色特制的一种毒药,无色、无臭,发作缓慢,但药效绝对可靠。”
  应人喜面现愤怒和痛苦之色,药性显然已在渐渐发作:“你们为什么要下这种毒手?”杏花楼主微笑道:“你要怪也只能怪我们那个死鬼老四。他不该擅作主张,在尚未取得确切保证之前,就将如此重要的秘密泄露于外人。”
  “红宝石矿难道真有其事?”
  “一点不假。”
  “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
  “这次薛老四行刺不成,的确有人事先走漏了消息。这个出卖薛老四的不是别人,我想就是你这位孙老大!”
  “算你小子有点脑筋。”
  “你们要杀我的第三个原因,是害怕我真的追上了桑总管?”
  “这一点你也该怪我们老四,或是怪你自己不该告诉他这个秘密。”
  “想追求桑总管的人,像我和吕六奇,你容留不得,这一点还说得通。可是,胡大海的死,又该怎么解释?”
  “谁说胡大海是我们杀死的?”
  “薛老四!”
  “该死的东西!”
  “说你的理由。”
  “因为那老家伙也知道了红宝石矿的秘密。”
  “红宝石矿就在这座蛇山附近?”杏花楼主笑道:“你小子的好奇心真是重得可以,已经是快要死的人了,居然还有心情打听这种事。”应人喜道:“我这是为你着想。”杏花楼主大奇道:“为我着想?”应人喜道:“是的。正如你方才所说的一样,任何秘密对于一个将不久于人世的人,都没有保守的价值。”杏花楼主冷笑道:“你小子以为孙某人也将不久于人世?”应人喜轻轻叹了口气道:“那就要看你说的这种毒药,是否真如你形容的那样可靠了。”
  杏花楼主嗤之以鼻道:“你以为孙某人也在自己酒杯里抹了毒药?”应人喜道:“你的酒杯当然没有毒,否则我当初将酒杯互相掉换,岂非多此一举?”杏花楼主的一双眼睛突然瞪得像要夺眶而出。“你……你……?”他的舌头打结,脸如死灰,汗珠一颗颗冒了出来,像是刚淋了一场大雨。“我知道你一心想置我于死地。”应人喜叹息:“所以我知道你身上一定没有带解药。这是做人不留余地的后果,你下次再干这种事,实在应该多考虑考虑。”这种事还有下次了?这位孙老大就算不被自己的毒药毒死,也准会活活气死!应人喜像怕这位四瘟神老大死不瞑目似的,又接着解释道:“如果你孙老大够聪明,你就应该知道,在这里山区里转上几转,上下几道山坡,又怎会令我应人喜晕头转向,甚至连竹林大厅的位置都弄不清楚?”杏花楼主缓缓闭上眼皮。他因为心浮气躁,血液循环加速,药性已提前发生作用。无论应人喜说什么,对他已无关紧要。他的一身真气已在开始涣散。他无法制止应人喜不说下去,但他可以不看。
  “如果换了我是你孙老大,我一定会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这只有毒的杯子上,就算不得不移开视线也绝不放松监视对方双手的动作。”杏花楼主终于忍不住又睁开眼,像呻吟似的道:“你一坐下来,你已看出酒杯有毛病?”
  “你说得太玄了,我小喜子并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
  “否则你为什么想到要掉换酒杯?”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应人喜居然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尤其是跟江南四瘟打交道,谨慎一点,总是好事。”杏花楼主长长叹了口气,重新闭上眼皮,显然已决定不再开口。但他却无法不听应人喜说下去:“你孙老大一心一意想要我的命,我小喜子可从没有过这种想法,你没带解药,我可有的是。孙老大可听说过有一种无毒不解的罗汉万灵散?”杏花楼主身躯一震,突然双目暴睁,像饥渴的沙漠旅人发现绿洲,也像飘流大海中的人忽然看到了一段浮木。
  “只要你孙老大回答我两个问题。”应人喜从怀中取出一只绿玉小瓶:“你孙老大还有活下去的机会!”他将一小撮白色粉末倒入酒杯,轻轻摇动:“你可以充好汉,拒绝回答。不过,我得提醒你,你的时间已极有限,就算你愿意回答,也得长话短说。”
  “快问。”杏花楼主喘息着,脸上居然又有了一丝血色。“一,红宝石矿是否就在这片山区中?二,你们这个组织的首脑是谁?”杏花楼主胸口起伏不定,他的时间的确不多了。但是,他也知道,只要他回答够坦诚简洁,他一定还来得及服下这杯解毒酒。只要服下这杯搅和了罗汉万灵散的梨花露,他就绝不会跟这个花花绿绿的世界说再见。“那么红宝石矿在…”风动枫林,蓝星如雨。一片如雨蓝星打断了杏花楼主底下的话。应人喜一个滚翻,仅以毫厘之差,避开了这阵星雨。杏花楼主心余力绌,胸口以上,蓝钉密集,内外毒交攻,登时绝气。
  应人喜掠出亭外,双脚尚未站稳,两件兵器已分从左右攻至。两名冷袭者,正是四瘟神中的老二金钱豹秦飞雨和老三追魂棍佟大钟。应人喜哈哈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原来这就叫做结义兄弟!”秦飞雨使的兵刃是一根带刺软鞭,佟大钟使的是一枝短棍。两人不理会应人喜的讥讽,鞭棍交错,劲气呼啸,出手辛辣狠毒,显然已打定主意不让应人喜活着离开这座枫红亭。应人喜一向极少使用兵刃,经常都是就地取材。敌人的兵刃,就是他的兵刃。空手入白刃是他得意绝招之一,但今天他对这两名敌人的兵刃却一点也不感兴趣。四瘟中的秦飞雨,是暗器高手,也是毒器行家。他擅使的七种暗器,几乎每一种都带有剧毒,如今这根带刺软鞭,当然也不例外。他自信可以夺得下对方这根软鞭,但又不敢保证夺鞭时,一定不会给鞭上的利刺划破油皮。对方舍长取短,亦暗器不用而改使软鞭,极可能便是一个圈套。你小喜子夺取敌人兵刃不是有一套么?这根软鞭你小子夺夺看!
  至于佟大钟那技短棍,他更连念头都不去动一下。追魂棍这个外号不是随便喊出来的。据江湖传言,佟大钟这枝追魂棍虽然长不满三尺,里面机簧却有七重之多。它可由短变长,突然增长一倍以上。它也可以突然横里吐出一道刀尖,或是射出一支毒箭。而最可怕的,便是它的棍头随时可以脱离棍身,轰然爆炸,威力之强,无以伦比。像这样一条魔棍,你别说妄图抢夺,最后碰也少碰为妙。这一仗应人喜打得非常辛苦。两瘟固然决心要置他于死地,而他也打定主意,绝不能容这两个家伙逃脱掌握。快活林英家的变故,以及过去武林中的几件疑案,显然都可以从这两个家伙身上找得出一点蛛丝马迹来。他如今面临的难题,便是他想在这两人之中留下一个活口,而偏偏两人的兵刃又都沾染不得。只要他稍一疏神大意,就极可能继杏花楼主孙名琴之后,变成快活林中的第五具尸体!
  枫红亭四周的空地不大,应人喜几次都是靠了纵登亭顶,方避过鞭棍交加之厄,这使他不期然想起无情刀客吕六奇那把锋利的雁翎刀。如果他目前一刀在手,他便可以先设法砍翻一个,再设法让另一个变成残废,以达到留下一名活口的目的。太阳渐渐升高。枫红如火。杀气浓烈。杏花楼主的尸体已由肿胀而腐烂,慢慢化成一滩发出难闻气味的黄脓水。应人喜窜高伏低,仍然一筹莫展。只听追魂棍佟大钟高呼道:“这小子轻功极佳,滑溜得很,一号战术无效,只好改二号战术了。”金钱豹秦飞雨欣然道:“好!”一号战术无疑是诱令应人喜夺取他们的兵刃。二号战术呢?应人喜目光一闪,忽然紧跟着大喝道:“你们要改二号战术,小爷就只好改使小爷一向最叫座的七号战术了!”应人喜真的也有好几套战术?他的七号战术又是什么战术?
  只听“格达”一声,大概是拨动了一根机簧,佟大钟那条三尺不到的短棍,突然变成一根长逾七尺的长棍。秦飞雨却于这当口远远退去另一边。这就是他们的二号战术?这套战术妙在哪里?应人喜一念未已,马上就尝到了对方这套二号战术的苦头。佟大钟长棍抡扫翻飞,疾如转篷。应人喜既不敢奋力夺棍,只得一提真气,又一度掠上亭顶。没想到他身形尚未站稳,三把飞刀已成品字形,迎面激射而至!原来这就是两瘟的二号战术!一个穷追猛打,不容你稍有喘息的机会,另一个则以逸待劳,以打靶练刀的方式,认穴取命。佟大钟棍法霸道,秦飞雨暗器手法强劲,除非掠取三十六计中的上计,面对这样两名恶客,迟早必将落入对方算计之中。
  好在应人喜也有他的第七号战术。所谓第七号战术,当然是鬼打架胡扯淡,不过他的确想出了一个主意,倒是真的。应人喜一闪身,刷刷刷,三把飞刀掠空而过,足足又飞开七八丈,方始先后落地,腕劲之强,盖可想见。佟大钟见应人喜始终无法化解他们的联手进攻,不觉精神倍增,棍头一点,追上亭顶。但就在这一瞬间,怪事发生了。佟大钟明明看到应人喜狼狈万状,几几乎就遭三口飞刀射中,但等他上了亭顶后,应人喜竟告失去踪影。应人喜会隐身法?当然没有那种事!佟大钟目光一扫,便在应人喜原先立足处发现一个大洞,立即转向亭外的秦飞雨高喊道:“老二注意,小子下去了!”秦飞雨笑道:“放心,他小子若能逃出这座亭子,老子就不姓秦。”佟大钟不敢耽搁,迅速转身,准备下亭。
  不意他身形方动,洞孔中突然伸出一只手,一下子便将他的右足踝捏碎裂的声音。秦飞雨在亭下叫道:“老三,你怎么还不下来?”一个声音回答道:“来了!”秦飞雨一怔,老三声音怎么变了?等他定过神来,弄清是怎么回事时,一条人影已自亭中突如鹰隼般扑至。来的是应人喜,使的却是追魂棍。秦飞雨暗器手法虽高,只可惜这次却比追魂棍慢了半拍。“蓬!”一棍点在心窝上,前胸进,后背出,胸腹间应声捣穿了一个血窟窿。一棍追魂!
  竹林大厅前,有块空地。地势平坦。绿草如茵。无论春夏秋冬,不分昼夜,这里都是个喝茶聊天、乘凉赏月,或寄兴漫步的最佳处所。而现在,它却成了充满血腥味的展览场。如今陈列在这块空地草坪上的,依顺序是:……一根有芒刺的淬毒软鞭。一支机簧重重的熟铜棍。两只酒杯。两具尸体。以及那位右足踝碎裂,全身要穴受制的追魂棍佟大钟。两具尸体,一具是已只剩下骨骼,异昧呕人,仅能从尚未完全腐蚀的衣着上,勉强可以辨认的杏花楼主孙名琴。一具则是胸腹间露出一个大血窟窿的金钱豹秦飞雨。就像无情刀客吕六奇随时准备承认黑心剑客薛小方是他杀的一样,应人喜也不避讳他这一次所扮演的角色。
  这世上有时候很多事是百口莫辩。但也有些事情,你根本不必加以说明,别人便会一目了然它的始末经过。就像大家看到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便会知道这女人怀了身孕,而绝没人追问这女人为什么会怀身孕一样。应人喜将受制的追魂棍佟大钟交给桑总管,只说明了两件事。一、杏花楼主死前已承认龙棍镇中州胡大海是他们江南四瘟杀死的。二、希望由贵宾中,推举五至七人,成立一个审讯小组,共同盘问江南四瘟这次混入快活林来的真正目的,以及他们幕后系受何人所指使!然后,他便进入竹林大厅,要了一份酒菜,开始独自享受。只可惜他的口福欠佳,酒菜送来不久,厅外竟又出了事情。
  审讯小组由五个人组成。成员相当理想。他们是黄山一奇古二呆、柳氏双雄、春雷大侠焦一刀、鬼谷子魏算。这五个人,各有各的长处。黄山一奇古二呆固执认真,处理这一类事务,一定会穷追到底,绝不致中途而废。柳氏双雄公平正直,受人尊敬。春雷大侠焦一刀是位莽张飞,嫉恶如仇,任何犯人到了他的手上,一定会想到若要少受皮肉之苦,最好是实话实说。这五人中,最重要的灵魂人物,则是鬼谷子魏算。追魂棍佟大钟若不招供,他一定过不了春雷大侠那一关,如果他说的不是实话,则一定过不了鬼谷子魏算这一关。没有人能在鬼谷子魏算面前说假话。如果你扯了个漫天大谎,居然瞒过了这位鬼谷子,那经常并不表示你的表演功夫到家,而只是因为鬼谷子觉得没有加以拆穿的必要。
  可是,就在春雷大侠为佟大钟一一活开穴道,正待加以盘诘之际,一名青衣汉子忽然从竹林小道上匆匆走了过来。这名青衣汉子年约四十出头,一副精明之色,正是当初将应人喜引进快活林的那位张老五。张老五要找的人是桑总管。他向桑总管不知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话,桑总管那张俏丽的面庞上,立刻露出惊愣之色。她迅速溜了远处的华山白衣剑客杨寄平一眼,然后沉吟着轻轻摇了一下头,这表示她否决了张老五的某项建议。也好像说:“不必了,由它去吧!”大家因为注意力都放在追魂棍佟大钟身上,很少人发现这位娇美的女总管的表情和动作。华山白衣剑客杨寄平当然也没有。张老五走了。
  “叭!”一个大耳光,是春雷大侠开口说话之前,先送给追魂棍佟大钟的一项见面礼。追魂棍佟大钟在江湖道上也是个响叮当的人物,他这一生中,刀剑之伤,也许挨过,挨耳光可能还是第一次。“胡大海是不是你们四瘟杀的?”
  “是。”
  “你们杀他的理由是什么?”
  “高兴!”
  “叭!”又是一个耳光。不过,这次打人的人,却不是春雷大侠。这个耳光也不是打在佟大钟脸上。春雷大侠手刚扬起,尚未掴落,佟大钟闭上眼睛,已准备承受。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人挨了耳光。这突如其来的一声脆响,使春雷大侠刚扬起的手臂于半空中蓦然一僵,也使得佟大钟的眼皮不期然睁了开来。打人的人是谁?是谁挨了耳光?
  挨耳光的人,是华山白衣剑客杨寄平。打人的人是名绦衣女子。大家最初尚以为这位绦衣女子是桑总管,等看清之后,才发觉是张陌生的面孔。一张陌生的面孔,也是一张美丽的面孔。如拿这绦衣女子的容貌跟桑总管比较起来,可说得上是一时瑜亮,极难予以定评。不过,大家还是很快的便认出了这位绦衣女子是谁。大家认出这位绦衣女子是谁,并不是由于这女子本人容貌上的特徵,而是因为她身边站着的那位枣脸银须的老人。这位枣脸银须老人,正是关洛道上赫赫有名的关西大侠华鹏。两人模样像父女,老人是关西大侠华鹏,绦衣女子当然就是那位武林五大美人之一的凌波仙子华萱真了!大家认出了这对父女的身份后,不由得一方面替华山白衣剑客杨寄平感到紧张,一方面也为之深感纳闷。这座快活林位置极为隐秘,这对父女是怎么找上门来的!
  就像追魂棍佟大钟一样,白衣剑客杨寄平这一生中,无疑也是第一次当众挨耳光。他这一记耳光,比佟大钟挨得更惨。佟大钟失手被擒,挨打挨揍,是意料中事,受的可说只是一种皮肉之苦。白衣剑客这个耳光,则给打尽了颜面。这将是武林中一个永久的笑谈。无论换了谁是这位白衣剑客,都将会为了这个耳光,而失去啸傲江湖的壮志和勇气。可是,说也奇怪。佟大钟给一个耳光打出真火,似乎想相舍却一命不要,也得尽情吼个痛快,而白衣剑客则恰恰相反。他挨了一个耳光,除了脸孔红胀,一点表示也没有。凌波仙子以一根纤纤玉指,指着他鼻尖道:“你是留在这里?还是跟我回去?”白衣剑客一声不响,乖乖的转身跟在这对父女身后走了。草坪上,众人窃窃私议。有人说原来这位白衣剑客没有一点丈夫气概,也有人奇怪他家中既有这样一位美多娇,为什么还要跑到快活林来?竹林大厅后面那些姑娘们虽说个个姿色不差,但又怎能比得上这位凌波仙子?一时之间,议论纷纷,似乎已将草地上待审的追魂棍佟大钟忘得乾乾净净。佟大钟躺在草地上无人理睬,似乎已经睡着了。他的确是睡着了。永远睡着了。致命之伤,是额角上的三个针孔。针孔细如毛孔,正在冒着紫黑色的血水,沾着血水的青草,全变为一片焦黄。好毒的梅花针!大家都知道,这三支梅花针是趁众人分神之际发出来的。这证明此刻草坪上的贵宾中,仍然渗有四瘟的同党。大家不知道的,是这批秘党人数有多少?他们都是谁和谁?
  应人喜已好几天没看到英枫了。他决定进入秘宫,去见英枫。目前他有一件事必须先查清楚,那座红玉宝矿是否就在这片山区中?正当应人喜思忖着如何抽身离开,而不致引起别人怀疑之际,多情公子柳长青忽然走过来道:“应兄想不想到我那边去喝杯酒?”应人喜当然没有心情选上这种时候喝酒,不过他很快便在多情公子眼光中看到了另一种讯号。所以,他也很快的露出了笑容道:“到你那里喝什么酒?”多情公子道:“除了这里供应的梨花露、红花烧刀子、大曲、茅台、竹叶青,我自己也带来不少酒,相信一定能令你应兄满意。”应人喜笑道:“关于喝酒方面,我其实并不挑剔。我可说什么酒都喝,只有一种敬谢不敏。”多情公子道:“哪一种?”应人喜道:“方才杏花楼主请我喝的那一种。”多情公子大笑道:“孙名琴请你喝的那种酒,我也多的是,可是我柳长青一时还不想拿它出来敬客。”应人喜道:“为什么?”多情公子道:“因为我目前还活得蛮不错,暂时不想像姓孙的一样变成一具臭骷髅。”
  应人喜没有料错,多情公子找他的用意,果然不是为了喝酒。后者是为了让他瞧一样东西。多情公子拿出来让应人喜鉴赏的东西,是一块灰暗中隐透着酱红色的石头。这是应人喜第二次见到这种石头。一种可以使人变成豪富的石头,也是一种要命的石头!应人喜把玩着那块石头,缓缓抬头道:“这块石头,柳兄是哪里找出来的?”
  “旧书箱中。”
  “金狐遗物?”
  “我只知道我没有收藏过这种东西。”
  “柳兄可知道这是一块什么石头?”
  “我以前从没有见过这种东西。”多情公子皱了皱眉头道:“但我猜想它一定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你猜对了。”应人喜轻轻叹了口气道:“它的确不是一块普通石头。它是个不会说话的凶手,金狐是它杀死的,江南四瘟也一样。”
  应人喜说出了有关红宝石矿的秘密,虽然他知道的只是一鳞片爪,但多情公子却几乎听呆了。他瞪大眼睛道:“对方设计陷害金狐,就是为了怕她将这个秘密泄漏出去?”
  “目前只有如此推断较为合理。”
  “她为什么一直没有跟我提起这件事?”
  “关于这一点,有两种可能。第一,她可能在获得这块矿石时受到警告,不许她随便张扬。第二,也可能是她对玉矿一事尚保持存疑态度,想打听清楚确实了,再告诉你。”多情公子点点头,黯然道:“我相信应兄的第二种推测,她处理重大事件时,一向持重谨慎。”应人喜叹了口气道:“我不是有意要伤你的心,你实在应该感谢她的这份稳重。如果她早把这秘密告诉了你,相信你柳兄一定不会太太平平的活到现在。”多情公子默然无语,他无法不承认这不是实情。应人喜沉重地道:“所以,为了金狐也好,为了你自己也好,你柳兄都必须再告诉我几件事。”多情公子以严肃的表情等着他发问。
  应人喜道:“首先,柳兄是否想得出来,金狐的这块矿石,她可能是从什么地方或是什么人手上取得的?”多情公子摇头,他显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应人喜并不感到失望,又道:“那么,另外有件事,你总该知道。她于常德镇郊出现时,你们当时何以没有在一起?”多情公子回忆了一下道:“那时我们住在终南山,大约半个月前,她说要去洞庭湖尝一种稀有的银针鱼,顺便探望探望她的表妹。”
  “她的表妹是谁?”
  “魏红云。”应人喜一怔道:“就是那位因比武招亲,名噪一时的君山红云公主?”多情公子点头道:“是的。”应人喜目光微微一转接着道:“那次比武入选的翻云手金长俊,据说是岳阳人,他跟岳阳金盖地是什么关系?”
  “他是金盖地的侄儿,金狐金玉枝的堂兄。”
  “金狐是金长俊的堂妹,魏红云是金狐的表妹,他们这一对岂非亲上加亲?”
  “这正是当时传为美谈的原因。”
  “两口子婚后生活如何?”
  “十分美满。”
  应人喜又想了一下道:“金狐金玉枝既是金盖地的侄女儿,叙起来尽管房份远了点,但总不能抹杀了你们的亲戚关系,为什么你跟那位金大爷形同陌路,平常见面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多情公子苦笑了一下道:“你应兄是聪明人,其中原因何在,难道你应兄想不透?”应人喜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多情公子拾起中断的话头,继续道:“当时我因为要应另一位友人的约会,以致没有陪她同去,不过我答应她稍后一定赶往君山,跟她会面。”应人喜点头道:“这正是别人传言你在古庙等她,她信而不疑的原因,算算时间,你早该到了。”他忽然抬头注视着多情公子道:“方才你说的那口旧书箱,它是否一直被你带在身边?”多情公子点头道:“是的,我出门时,一定带着它,这已成了多年的习惯。”
  他接着反问道:“应兄还有没有别的问题?这些过去了的家常琐事,是否对应兄有点帮助?”应人喜沉吟道:“这至少让我明白了两件事。”
  “哪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金狐取得这块红宝矿石,显然已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最少也在她动身赶往洞庭之前。”
  “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是,她也许向你撒了个无伤大雅的小谎,她说要来洞庭,也许并不是为了品嚐银针鱼和探视她的表妹。”
  “你认为她来洞庭是为了什么?”
  “查证红宝石矿是否确有其事!”
  “你认为红宝石矿就在洞庭附近?”
  “洞庭方网八百里,它附近包括的地区太大也太多了,就拿眼前这片山区来说,它离洞庭也不算有多远。”
  “所以,你的结论……”应人喜摇头道:“我从不在未找出事实前下结论,那等于替自己戴上了一付有色的眼罩,除了容易迷路,别无好处。”
  无星。无月。大地一片浓黑。竹林大厅中,贵宾早已散尽,就连厅后的那排小石屋,今夜也出奇的冷落下来。四天,六条人命,是一篇血淋淋的记录。它以鲜红的事实证明了快活林并不是个安乐窝,也说明要想在这里享乐,就得付出什么代价,或是准备付出什么代价。江南四瘟之死,尤其那位已成残废的追魂棍佟大钟之死,更为大家心头上抹上了一道可怕的阴影。没有人愿意自己也像佟大钟那样死得不明不白。但这种死亡的方式,却极可能随时降临到任何人的头上。梅花针是一种暗器中的暗器,也是一种最遭忌的暗器。它是暗器中的小人。狡诈。阴险。狠毒。但你却不能不承认它杀人的效果和威力。如今,贵宾中就有一个使悔花针的人,也许还不止一人。而这个人,目前就跟你生活在一起。他也许刚刚还跟你同坐过一张桌子,一起聊过天,一起喝过茶。他本可以于举手投足之间,轻轻松松的送你几支梅花针,轻轻松松的将你送往西方极乐世界。他所以没有这样做,只是为了还没到时候。一个人如果时时刻刻都遭受着死亡的威胁,还有哪一种娱乐能提得起他的兴致来?
  山风呼啸。林木萧索。每一间客房都熄了灯火,每个人都似已进入黑甜之乡。大地一片宁寂。四瘟一死,就从此太平了么?玄字宾馆,六至十号客房后面,是一片矮密的冬青树丛。这时,树吹叶动,忽然像幽灵般出现一名黑衣蒙面人。他是从枝叶中慢慢爬出来的。黑衣、黑巾、黑鞋,整个人除了一双发亮的眼睛,几乎完全溶化在浓浓的夜色中。这名黑衣人的行动缓慢而谨慎。他似乎并不忙着完成他的任务,他看得最重要的,显然是不使行藏泄露。他像蜗牛般贴着地面爬过屋角,伸手轻轻一推,然后便像一头狸猫般跃入六号客房。如果换了别人,一定不会如此小心。因为六至九号房客房,如今全都空着,里面根本没有一个人影子。占用这四间客房的原主人,已经分别于昨天和今天搬到四间小小长方形的木房子里去了。黑衣人在六号客房里没有耽多久,然后是七号、八号、九号……搜过这四间四瘟住过的客房,这名黑衣人便像出现时一样,又于后面那片冬青树丛中像幽灵般消失。这名黑衣人是谁?他为什么要搜四瘟住过的房间?
  第二天,小英棋奉桑总管之命,来请应人喜去指导快活林中那批少年弟子的拳脚功夫。实际上,桑总管根本就没有下过这道命令。它是英棋这妞儿自己想出来的点子。因为这样她才有单独跟应人喜说话的机会。转过两道山坡,那座弟子们练武的谷地遥遥在望。应人喜见前后无人,不由得放缓脚步,扭头笑道:“你昨晚有没有依我吩咐,选个身手灵巧的人,去监视四瘟住过的地方?”英棋点头道:“有”。应人喜道:“你们选的人是谁?”英棋抿唇道:“二姑奶奶!”这一次应人喜当然不会像当初见面那样追问二姑奶奶是谁。不过,小妞儿的回答,可使他吃了一惊。“快活林里,数你轻功最好?”
  “应该是我英枫大姐的轻功最出色。”小丫头一张嘴巴刁透了:“只不过她跟二姑奶奶比起来,还是稍为差了一筹。”应人喜假装生气道:“你说话能不能放老实点?”英棋一点也不买帐:“不能!你高兴听就听。不高兴听拉倒!”应人喜只好叹了口气道:“高兴听,高兴听,我太高兴了,说吧!”
  “你没有料错!”
  “有人进去了?”
  “是的。”
  “你有没有看出对方是谁?”
  “没有。”
  “为什么”?“因为那个家伙脸上蒙了黑巾。”应人喜有点失望:“那跟没有派人去监视又有什么分别?”英棋微笑道:“分别很大。”应人喜道:“什么分别?你说。”英棋笑道:“这样至少可以知道他搜走一包东西之后去了什么地方。”
  “天字七号客房!”应人喜一呆道:“金盖地?”英棋笑道:“是的,岳阳富家,武林长者,为人慷慨热忱的金盖地金大爷!”
  虽然已无法查明金狐金玉枝持有的那块矿石,当初是怎么从金府取得的,但有一件事,足堪确定。金盖地金大爷对他这位远房侄女儿的行为显然很不满意。就像杏花楼主不满意黑心剑客在应人喜面前乱说话的情形一样。黑道上处理自己所不满意的人物,永远只有一个方法。即使是自己的侄女儿和结义兄弟,也不例外。但应人喜并没有将这一发现立即告诉多情公子柳长青。如果结合多情公子,再加上英家的力量,也许不难从措手不及的金盖地房中抄出一些本属四瘟的遗物,但那并不能作为这位金大爷杀人的证据。就算抄出梅花针,也没有多大意义。江湖上只有他金某人一个人擅使梅花针?谁又敢说这不是一种栽赃行为?东西是从他房中抄出来的,没错。但你不能证明它们不是你们事先放进去的?如果这些东西不是你们放进去的,你们为什么不按顺序来,单单先抄我金某人的房间?而应人喜另一层重要的顾虑是:他不相信金盖地是这一集团的主脑。他也不认为今天快活林中,除去江南四瘟,对方混进来的人物,就只剩下了这位金大爷!所以,他下一个接触的人,是黄山一奇古二呆。他想证实他的另一项推断。
  古二呆对应人喜提出的第一个问题,不加思索的摇头:“当时绝无第三者在场!”应人喜淡淡地接着道:“金大爷是事后赶到的?”古二呆叹了口气道:“他们父子晚来了三天。”这位黄山前掌门人话说出口,才突然瞪大了眼睛,露出一脸惊奇之色道:“金家父子跟这件事的关系,是谁告诉你的?”如果一定要应人喜回答,应人喜无疑只能回答:“是我自己告诉我的!”所以他不得不扯漫天大谎:“前晚推完牌九,金大爷喝了点酒,不知怎么忽然伤感起来,说他这一生最难过的事……”若是再说下去,他就不晓得该说什么好了。好在他目前有酒。他也会叹气。一个人如果猛喝一大口酒,长长的叹一口气,那往往是一段述说,最动人的收束。黄山一奇古二呆果然上当。
  “这其实也怪不得他们父子。”古二呆也喝了口酒,叹了口气道:“以棋局胜负来决定金家那娃儿为衣钵传人,完全是他们两老自己想出来的主意,后来发生变故,那只能说,那娃儿禀赋虽佳,福缘却未免浅薄了些。”应人喜点点头,又喝了口酒,叹了口气,表示他的看法也是如此。现在,应人喜总算又解开了一个谜团。他猜测得不错,玄机道人和乐天叟当年的生死弈局,果然也是四瘟及金盖地所属集团的另一杰作。依想像描绘,全盘经过,无疑是:金盖地有个资质极佳的儿子,被玄机道人和乐天叟同时看中了,都想收作徒弟;两人互不相让,击壤歌便提议以一局棋定归属。而该秘密集团也许认为这两位武林异人,是他们今后横行江湖的一大障碍,深知这一局棋必然会使两老耗尽精力,乃预布人手,于最后关头,突然出击,并于事后故布疑阵,淆人耳目,令人无法想像它竟是一宗谋杀案。剥茧抽丝,丝头已理出来了。下一步该怎么做?如何去找出茧里的那只蛹?
  竹林大厅后面的小石屋,共计十八间。酒屋三间。赌屋三间。花屋一十二间。十二间花屋,十二名姑娘。其中“梅妃”和“石榴”两名姑娘,已被多情公子柳长青和无门少爷鲁大器接去宾馆,如今花屋中的姑娘,实数是十名。这十名姑娘中,年纪较大,人缘也较差的一名叫“张小玉”。应人喜在酒屋里跟金燕子上官万堂喝了个七分醉,又去赌屋里跟鬼谷子魏算掷了几把骰子,然后便走进了张小玉姑娘住的那间花屋。他一进花屋,门就紧紧的关上了。金盖地金大爷正好出来小解,他瞥及应人喜走入张小玉姑娘的花屋,脸上不禁油然浮起一股狐疑之色。他回到赌屋,眼色一使,金燕子上官万堂立即走出赌屋,也进入一间花屋。金燕子上官万堂找的姑娘,芳名叫“佩佩”。张小玉住最末一间,佩佩住倒数第二间,两人正好是紧隔壁。金燕子上官万堂人长得帅,正是那种最容易赢得少女欢心的美男子。但他平时常找的姑娘却不是“佩佩”。他喜欢的那个姑娘叫“盈盈”。所以佩佩看到这位金燕子进门时感觉很奇怪:“上官大侠您跑错地方了吧?为什么不去找盈盈?”金燕子关上石门,笑笑道:“我想跟一个好朋友开开玩笑。”
  “谁?”
  “小喜子。”
  佩佩秀目一转,道:“就是昨天杀了杏花楼主孙名琴和金钱豹秦飞雨的那位应少侠?”金燕子点头道:“不错。”佩佩道:“你要开他的玩笑,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金燕子笑道:“因为他进了隔壁张小玉姑娘的屋子。”佩佩像是有点不信:“那位应少侠会找小玉?”金燕子笑道:“这正是我要开他玩笑的原因。”佩佩道:“这话怎么说?”金燕子笑道:“他说他对女人很有经验,根据他的观察,小玉姑娘虽然姿色平平,某一方面的功夫,必然炉火纯青……”佩佩双腮泛绯,啐了他一口道:“去你的!说得这么难听。”金燕子笑道:“所以我想来你这里听一出隔壁戏,看这小子是不是胡吹大牛。”佩佩道:“你们既然是好朋友,这种事你也做得出来?”金燕子笑道:“正因为交情不同,才无所谓,也才不会伤感情。”佩佩望望墙壁,道:“这么厚的墙壁,那边的声音你能听得到?”金燕子笑道:“我当然有我的办法。”
  佩佩不相信。她们在这种石屋里已住了很久一段时期,谁也不会比她们更清楚这种石屋的构造。板壁可以敲,砖壁可以挝,只有这种厚石壁,谁也奈何它不了。她们姐妹之间要谈话,除了走出石屋,在门口聊,或是彼此共同进入另一间,舍此别无他法。不过,佩佩马上就相信了。金燕子说的不是空话。他果然有他的方法。办法看很简单,但普通人绝对办不到,他们这些姑娘,更是无能为力。金燕子从腰间取出一把摺扇,从扇骨里抽出了一根细银丝。银丝长约七寸。细如信香。它抽出来微微颤动,显得甚为柔软。然而,令人惊奇的是,金燕子只是轻轻一戳,七寸长的细银丝,竟全部插入石壁中。七寸,正好是石壁的厚度。这边全部插入,那一边刚好冒尖。金燕子反覆数次,插入,拔起,插入,拔起,轻松得像是在戳一块大豆腐。片刻之间,石壁上立即给戳穿一排肉眼无法辨别的细孔。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便将一边耳朵贴在那排细孔。
  金燕子凝神倾听了片刻,脸上神情,忽然开始变化。这位金燕子窃听之初,脸上始终带着笑意,一边听一边微微点头。这表示他对隔壁的那位小喜子的行为很满意。小子果然是喝多了酒,来寻乐子的,并不如金盖地所怀疑的是想耍什么花招。可是,这位金燕子的耳朵忽然越贴越紧,两眼起雾,面孔扭曲,脸色也因承受不了某种特殊刺激的冲激而微微发白。脸孔发白,耳根通红。他一边耳朵虽仍贴在石墙上,眼光却已转过来盯住了佩佩姑娘。佩佩的脸红了。她虽然不知道这位金燕子听到的是什么声音,但凡是有经验的人,都清楚只有什么声音才会使一个男人表情产生这种暧昧的变化。她是个有经验的姑娘。所以她也知道当一个男人以这种眼光盯住一个女人时,他心里想的就不会是第二件事情。她没有料错。金燕子忽然放弃窃听,一转身便将她紧紧抱住,像一头饿了两个月的豹子,突然攫住一头小羔羊。金盖地金大爷暗示他的任务已经完成。如今,该轮到他做他自己欢喜做的事情了。
  隔壁石屋中,应人喜松手放开小玉姑娘。小玉姑娘脸红如火。她不在乎跟一个男人真刀真枪,抵死缠战,但却很不习惯像今夜这样,双方衣服穿得好好的,紧搂着假厮杀。但是,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应人喜原跟她聊得好好的,不知是何缘故,竟突然抱住她,于她耳边低语道:“就当是在床上,愈肉麻愈好……”这一点她当然做得到。而且做得很好。但就在她浑然忘我,真假难分,觉得就这样也很有意思,也是一种享受之际,应人喜却又悬崖勒马,中断了好事。她不是个红姑娘,很少有贵宾光临她这间石屋,当然更难得有一个像应人喜这般年轻英俊而又讨人喜欢的男人找上她。所以,虽然是一场假戏,她却真的动了情。
  “应大哥!”她低声问,这是他们刚才“亲热”时的“昵称”:“这怎么回事?你是不是跟别人打了赌,输了东道,不得不来,实际上你一点也不喜欢我?”应人喜摇头,指指隔壁:“有人偷听。”小玉当然不相信:“佩佩不是那种人,而且这石壁很厚,声音再大,隔壁也听不到。”应人喜拉起她的手,端起烛台,走过去指着壁上的一排细孔,悄声道:“看到没有?你如果不相信,你也可以凑上耳朵,听听他们的声音。”小玉感觉好奇,果然依言将一边耳朵贴了上去。但她马上就呸了一口,红着脸躲开了。应人喜接着听,微微点头道:“果然就是这小子!”小玉道:“谁?”应人喜道:“金燕子上官万堂。”小玉道:“这个人我认得。他一向都是找盈盈,今天不知道怎么又看上了佩佩。”应人喜当然知道原因。因为他也是男人。他知道这正是男人比女人下贱的地方。很少有女人如此随便,而男人只要受到了挑逗,随便碰上一个女人,都是西施。就像母狗喜欢雄壮的公狗,公狗却从不对母狗挑剔一样。他自然不便将这种道理解释给小玉听。
  小玉想了想,又道:“金燕子这个绰号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他轻功好得像燕子一般的意思。”应人喜轻轻叹了口气:“但这显然又是个想要别人上当的外号。”小玉道:“要别人上什么当?”应人喜道:“要别人误以为他看家的本领只是轻功一项。”小玉道:“实际却非如此?”应人喜道:“我担保这厮的一身内家真力,在今天快活林中,至少可以列前五名。”小玉道:“他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真本领?”应人喜苦笑笑道:“当然是为了干坏事时,可以获得方便。”经过这一阵闲聊,小玉的心情已渐渐平复下来,所以她也忽然想起那个她还没有获得解答的问题。她迟疑地道:“应大哥今夜……”应人喜微笑道:“借道。”小玉茫然道:“借什么道?”应人喜微笑道:“你的容貌和素养,其实并不比‘梅妃’、‘石榴’、‘盈盈’、‘佩佩’她们逊色。而你看上去好像不及她们俏丽,那只是因为你并没有像她们那样刻意修饰的缘故。”
  小玉又红了脸道:“应大哥真会夸赞人。”应人喜笑道:“我不是夸赞你,而是因为只有我才知道你不愿打扮自己的原因。”小玉显得很不自然的笑了笑,道:“那是什么原因?”应人喜附上她的耳朵,轻轻笑着道:“因为这间石屋是本林秘宫的第七号出口,你们主人不希望它经常有人出入。”小玉一愣,忽然露出惊喜之色,也附在应人喜耳边道:“小玉不知道应大哥原来是自家人,尚望应大哥不要见怪。”应人喜搂着她轻轻吻了一下道:“你很聪明,也很尽职。如果大哥可以同时爱上两位女孩子,第二个女孩子就是你。”
  莫道相思苦。人无相思不知爱。莫道相思苦。唯有相思见真情!应人喜与英枫在秘宫中相见,两人心中都有说不完的千言万语。但两人见面后,却连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们以最原始的方式,表达了他们的情和爱,他们以饥渴的心灵,尽情吮吸着从对方躯体中挤压出来的蜜汁!他们把握住每一寸得来不易的时光,尽情奉献,尽情享受。他们对目前的大局,彼此心中有数,本来就用不着多说什么。他们的研商,只是交换了几个人的名字。他们都知道今后应该怎么做。今后所面临的危机,更增加了他们彼此怜爱。武林富豪金盖地,金燕子上官万堂,都是当今江湖上首屈一指的人物,而这两人显然也和江南四瘟一样,都不是该一秘密集团的主脑。一场大厮杀已迫在眉睫。这次事件过去之后,谁也不敢说他们是否还能活着相聚在一起。江湖多风暴。恩怨无已时。他们又怎能不珍惜这一刻?
  第二天,应人喜返回黄字宾馆时,鲁大器正在收拾行李。应人喜一怔道:“你这是干什么?”鲁大器反问道:“你的眼睛是不是有毛病?你难道看不出我在干什么?”应人喜道:“这是谁的主意?”鲁大器道:“我自己的主意。”应人喜道:“你决心要走?”鲁大器道:“走定了。”应人喜道:“带着石榴一起走?”鲁大器的脸红了:“还不一定,她说她愿意跟我一起走,我却还没有去找桑总管商量。”应人喜想说什么,忽又忍住,最后点了点头道:“好,你走!”鲁大器没想到应人喜居然没有强行拦阻,反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你不一起走?”应人喜淡淡地道:“你要走了,我想不走也不行。”鲁大器大喜道:“好啊,快收拾吧!这种鬼地方,再待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应人喜道:“我走是一定要走,但可不是跟你一起走。”鲁大器一呆道:“为什么?”应人喜道:“因为我们分散开来,大家才有一起活下去的机会。”
  鲁大器又是一呆,忽然发怒道:“你想吓唬我?你以为我一走出这片山区就会被人宰掉?”
  “放心,绝不会。”
  “那你满口死啊活的,是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你是我的宝贝表弟,谁要杀了你,都不会有好日子过,只有捉活的,才能对我这个小喜子产生威胁。”
  “你以为武林中还有第二个快活林?还有人想绑架我?”
  “空口白话,一定很难令你信服,所以你不妨试试,我可以守在这里等通知。”鲁大器有点动摇了!如果换了别人,这种话他一定不相信,如今说这话的是应人喜,他就不敢当做耳旁风。“你以为谁会这样做?”
  “你忘了我们今天为什么会来到快活林,以及这几天为什么有那么多人送掉性命。你知道的,碰上这种事,我不能不管。而我爱管闲事的毛病,一定有人不高兴。他们对我一时也许还拿不出什么办法,如果鲁少爷落了单,他们的机会就来了。所以,你如果一定要走,我敢担保,必然有人对你非常感激。至于以什么方式表达,那就很难说了。”
  鲁大器皱眉喃喃道:“是哪些家伙在搞这些鬼名堂?”应人喜道:“石榴呢?”鲁大器道:“到大厨房吩咐酒菜去了。”应人喜道:“你一个忙不过来,要不要我帮你收拾收拾。”鲁大器瞪眼道:“你若再说一句,我就一拳打烂你的鼻子!”门口忽然有笑声接道:“无门少爷好大的火气!”笑着走进来的人,竟是金燕子上官万堂。鲁大器在快活林仅有的一个朋友。现在他当然也成了应人喜的朋友。他们昨晚还一起在酒屋喝过酒,两人喝得很愉快,谈得也很愉快。以后的发展,更令人愉快。上官万堂认为他能接近这位多事的小喜子,便等于取得了一个监视的机会。这在他们的组织中,是一件可以获得巨额奖金的大功。他当初结交鲁大器,本来就是为了以鲁大器为桥梁,进一步接近应人喜。昨天夜里,隔壁窃听动静,不过是牛刀小试而已。应人喜当然也很愉快。他早就奇怪一向自视甚高的金燕子上官万堂,何以会折节下交鲁大器这样一个朋友,昨晚跑去酒屋喝酒,便是为了寻求答案。结果,他非常满意这一次的收获。这小子原来也是该秘党党徒之一!今天,这位金燕子一早就找上门来,代表的是“喜鹊”,还是“乌鸦”?
  鲁大器看到进门的人是金燕子上官万堂,心情顿然为之开朗。他天性好客,胸无城府,只要交上一个他认为值得交的朋友,往往恨不得连心都要挖出来交给这个人。“啊!是上官兄?坐,坐。”
  “你们两表兄弟正在吵架?”鲁大器有点不好意思的搓搓手,笑道:“没有,没有,闹着玩的。”上官万堂笑道:“什么事你想一拳打烂他的鼻子?”鲁大器望了望应人喜,笑道:“这是我多年来的心愿,只可惜始终无法达成。无论谁的拳头要想碰到他那个臭鼻子,都好像不太容易。”上官万堂也笑道:“谁要存有这种念头,那一定是诚心跟自己的鼻子过不去。”这当然是一种恭维话,但应人喜只是微笑,并无谦虚的表示。因为他晓得这位金燕子只是嘴里这样说,心里一定没有这种想法。更说不定这位金燕子现在就有试一试的念头。
  能一拳打烂小喜子的鼻子,那是很多人都想做的事;至少目前的金盖地和这位金燕子,就非常希望能有这种机会。鲁大器道:“昨夜里有没有出事情?”上官万堂道:“好像没有。”鲁大器道:“谢天谢地,但愿从此天下太平。”上官万堂道:“惹事生非的可能就是江南四瘟这几个家伙,如今祸根拔掉了,当然应该太平。”应人喜脸带笑容,肚子里却忍不住暗暗骂了一句:“活见你妈的大头鬼!”鲁大器拉开桌子,摆正椅子,点头道:“来,上官兄,咱们喝酒。”上官万堂道:“酒在哪里?”鲁大器道:“马上来,我已叫石榴去大厨房交代了。”上官万堂一愣道:“石榴?”鲁大器脸孔微微一热道:“就是五号花房里的那个石榴姑娘。”上官万堂道:“石榴姑娘我认识。”鲁大器惑然道:“那么……”上官万堂眨着眼皮道:“你说已吩咐石榴姑娘去大厨房点酒菜?鲁兄没有说错名字?”鲁大器笑道:“她已在我这里住了两天,我怎么连她的名字都记不住?”上官万堂喃喃道:“那就怪了,快活林里到底有几个石榴?”鲁大器不觉也是一愣道:“上官兄这话什么意思?”上官万堂道:“方才我从花屋那边过来,明明看到人屠段横跟石榴姑娘,双双进了五号石屋,难道是我眼花看错了人?”鲁大器一呆,旋即笑道:“不会的,那一定真是上官兄看错了人,石榴跟一个叫明珠的姑娘,两人身材长相都差不多……”
  应人喜忽然叹了口气,接着道:“我猜上官兄一定没有看错人。”鲁大器扭过头去,不悦道:“你怎么知道上官兄看到的一定是石榴而不是明珠?”应人喜又叹了口气道:“石榴到大厨房去得太久了,她只是去点酒菜,并不需要她自己端回来,交代几句话,不该耗这么久。”鲁大器脸孔开始发白。应人喜再道:“如果人屠段横带的是明珠而不是石榴,他们该进二号石屋而不该是五号石屋……”鲁大器忍不住跳了起来,吼道:“好一个无情无义的贱货,看我不宰了她才怪!”应人喜缓缓地道:“不要随便开口骂人,你应该清楚石榴不是那种女孩子。”鲁大器气咻咻的道:“那她为什么还要跟人屠段横去石屋?”应人喜道:“你怎知道那不是她的本意?”鲁大器道:“那她为什么不告诉对方她如今已是我的人?她难道不知快活林的规矩,姑娘只要有了客人,就可以拒绝别的客人?”
  应人喜道:“如果她表示拒绝,人屠就会听她的?你以为人屠段横也像柳氏兄弟和鬼谷子魏算等人那样,是位泱泱君子?”鲁大器咬牙切齿道:“好,这个姓段的狗蛋,老子非找他算帐不可!”应人喜又叹了口气道:“人屠的一身武功,在今天快活林四十多位贵宾中,最少可以排入前八名,你凭什么去算这笔帐?”提起武功不如人,鲁大器火又大了:“换了你,你咽得下这口气?”应人喜道:“咽不下。”鲁大器道:“那么,我去找他拚命有什么不对?”应人喜道:“没有什么不对。”鲁大器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故意提起他的武功来浇我的冷水?”应人喜道:“我的意思是叫你不必冲动,拚命并不是最好的出气办法。”鲁大器道:“除此而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应人喜道:“如果你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你可以不想。你不该忘记你有个比你聪明能干得多的表哥!”鲁大器瞪大眼睛,像有点不相信似的道:“这一次你真的愿意代我出头?”应人喜道:“不但愿意代你出头,而且还可以先告诉你一件好事情。”鲁大器道:“什么好事情?”
  应人喜道:“人屠段横只对杀人有兴趣,并不如何好色,他平时很少进花屋,便是一个很好证明,所以我猜他今天也不会对石榴怎么样。”鲁大器道:“那他为什么把石榴挟持到花屋?”应人喜微笑道:“他的目的,就是希望有人沉不住气,找他算帐!”鲁大器道:“如果不撕破脸干一场,他又怎肯放人?”应人喜道:“我当然有办法。”鲁大器道:“什么办法?”应人喜微笑道:“这个办法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口中说着,突然出手如风,并指点中金燕子上官万堂肩胸间三处要穴!金燕子上官万堂不是个等闲人物。但是,应人喜出手太快了。这位金燕子空有一身上乘轻功,以及一身深藏不露的纯厚内力,仍然应指而倒。鲁大器大惊道:“你这是干什么?你发疯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上官兄?”应人喜望着上官万堂微笑道:“上官兄意下如何?无门少爷说我发疯,上官兄看我应人喜像不像个疯子?”
  上官万堂胸部血脉不畅,虽能开口说话,但显得非常吃力:“我跟人屠没有交情……”应人喜笑道:“我知道你跟人屠没有交情,就像你跟江南四瘟也没有交情一样。但我知道以上官兄过人才智,一定可以教给我一个解救石榴姑娘的方法。”上官万堂喘着气道:“我没有方法……”应人喜叹了口气道:“这样说起来,就很遗憾了。”上官万堂露出恳求之色道:“我猜一定是应兄发生了误会,小弟行事,一向独来独往,进入快活林,谈得来的朋友,就只有你应兄跟鲁兄……”鲁大器心肠慈软,也忍不住帮腔道:“喜哥,上官兄应该不是那种人,别难为他。他再没出息,也不会跟人屠那种人沆瀣一气。冤枉了好人,良心难安。”应人喜不理他,又望着上官万堂道:“上官兄可还记得追魂棍佟大钟的下场?要不要小弟着人去请金大爷带着他的梅花针过来排解一下?”
  上官万堂脸色突然变了,急叫道:“不,不,我有方法可以要人屠放人。”应人喜溜了鲁大器一眼,道:“你的良心现在好过了一点没有?”鲁大器两眼发直,像突然变成一个呆子。他看得清清楚楚的,也听得清清楚楚的,只不过短短几句话的工夫,一个他认识了好几个月的朋友就突然不见了!金燕子突然改变态度,等于承认追魂棍佟大钟被杀灭口,是金大爷下的手。也等于承认:他跟金大爷、江南四瘟、以及人屠段横等都是同一伙的人!金盖地金大爷显然是他们这一小撮人马的头目。如果让金大爷知道他已落入应人喜掌握,他的下场一定不会比追魂棍佟大钟舒服到哪里去。他一定比别人更了解金大爷的为人,更了解中了金大爷的梅花针是种什么滋味。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对应人喜来说,原属意料中事,但对鲁大器却是一个强烈的震撼。因为他始终认为金燕子上官万堂人品俊秀,举止潇洒,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都不像个坏人。至少不该是人屠段横那一类的人。
  他对别人,一向甚少防范之心。这次他被骗来快活林,便是个现成的例子。然而,由于天性使然,他即使再被骗一百次,相信他在这方面也不会获得多大长进。所以,每次当应人喜揭穿一件阴谋,或是撕下某一个人的假面具时,他都觉得如同变戏法般神奇而不可思议。他是跟应人喜一起长大的,他始终认为自己无论哪一方面都不比应人喜差劲,但就是学不会应人喜的这一套。应人喜好像另外多生了一双眼睛和耳朵,他总是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听到一些别人听不到的东西。就拿眼前这个金燕子来说,他比应人喜认识的时间久,接触的机会多,为什么他就看不出这个家伙包藏了一颗祸心?
  应人喜好整以暇的道:“你有什么法子可以叫人屠放人?”金燕子道:“这个主意是我想出来的,我的地位也比他高,我要他放人,他绝不敢不放。”应人喜道:“你的意思就是说,我们先放了你,然后你负责把石榴姑娘送回来?”金燕子道:“保证不超过一盏热茶的时辰。”应人喜道:“这个法子不好。”金燕子道:“应兄不信我的话?”应人喜微笑道:“这个问题你自己可以回答。”金燕子道:“要不然可以请鲁兄拿着我的信物亲自要人。”应人喜道:“这个法子也不好。”金燕子道:“为什么?”应人喜道:“这样做很可能演变为人质交换,与你们的原计划相去不远。”金燕子道:“那要怎么办?”应人喜道:“问你自己!你说过你有要人屠放人的法子。”金燕子道:“那么,可不可以叫大厨房里派个人来?”应人喜道:“可以。”
  鲁大器去大厨房找来的人是杂工老吴。老吴持去花屋讨人的信物是一只具体而微,铸冶精致的小金豹。应人喜等老吴走开之后问道:“你们组织就叫‘金豹帮’?还是‘金豹党’?”金燕子道:“天龙会。”应人喜一怔道:“名称既叫‘天龙会’,怎么会以‘金豹’为信物?”金燕子道:“这是用来分职等的。”应人喜道:“就像以前江湖上某一帮派一样,以狮虎豹鹰燕鸽雀分别门下身份高低?”金燕子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应人喜道:“大前天黑心剑客薛小方来邀我入伙,是出自诚意?还是哄我入彀?”金燕子道:“原先是诚意,但姓薛的贪功心切,一下子泄密太多。”应人喜道:“像你今天说出天龙会这个名称,又出示秘密信物,难道就不碍事?”金燕子道:“如今情况已有改变。”应人喜道:“哦?”金燕子道:“本会已决定要你应兄表明态度,一是宣誓加入本会。二是立即离开快活林。今天你应兄即使不出手先将小弟制服,最后小弟也会找个机会向你表明这一点。”
  应人喜道:“你出主意要人屠挟持石榴姑娘,便是为了要将我们表兄弟引去花屋那边谈判这件事?”金燕子道:“不错。”应人喜道:“如果谈不拢,人屠段横就可以顺便过过手瘾?”金燕子居然点头承认。光棍不吃跟前亏。这种小地方,他表现得倒是满爽快的。“金大爷在天龙会中的地位比你高?”
  “他是银象。”
  “高两级?”
  “是的。”
  “人屠呢?”
  “银豹。”
  “比你稍低一点点?”
  “是的。”
  “能不能告诉我,你们的龙头是何许人?” “不能。”
  “为什么?”
  “泄漏了这个秘密,江南四瘟就要向我招手了。”
  “那座红宝石矿就在这片山区附近?”
  “应兄想知道这个秘密,其实非常容易。”
  “只要我肯入会?”
  “是的。”应人喜头一抬,忽然住口。金燕子的信物果然灵验得很,老吴果然很快的就把人带回来了。只可惜带回来的并不是石榴姑娘。信物招来的是人屠段横。
  人屠段横十足一副屠夫模样。他名叫段横,脸上肉也是横的,两道眉毛像两把黑刷子,拳头、胳臂,全比别人大一号。这种人就算不会武功,光凭蛮力干架,也够缠的。应人喜不等这位人屠走进客房,飞身一掠而出,于草坪上将这位人屠当路拦住。人屠止步瞪着一对凶光闪闪的大眼睛道:“你把上官万堂怎么样了?”应人喜道:“石榴姑娘呢?”人屠怒道:“把上官万堂交出来!那种小骚货,老子根本没兴趣。”应人喜道:“老子入了会,纵然当不了狮象,至少也是一头金虎,凭你这个小银豹,也敢在老子面前耍威风?”说也奇怪,这位人屠好话听不入耳,被应人喜这一瞎吼,反倒真像小豹见了猛虎般乖驯起来。他眨着眼皮,露出迷惑之色,语气也平和了下来:“上官兄已跟你谈过?你也答应了?”应人喜端足腔势道:“把石榴交出来!”
  杂工老吴从旁插口道:“石榴姑娘从那边过来了。”应人喜扭头一瞧,远远走过来的,果然是石榴姑娘。“好,你先走开。”应人喜挥挥手,宛然一副上司对部属下达命令的语气:“我跟上官万堂还有话说。”人屠翻着眼珠子,居然点点头,一声不吭的转身走了。应人喜等石榴进屋,吩咐鲁大器将石榴带去隔壁,然后伸手为金燕子上官万堂活开穴道。金燕子既感激,又兴奋,因为他绝没想到应人喜毫无条件的放了他。“应兄最好能在三天之内做个决定。”他说得很诚恳:“情势到了目前这种程度,彼此都变成欲罢不能,小弟这是一片真心话,应兄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应人喜思索了片刻道:“入会时除了宣誓以外,还有些什么手续?”
  “缴会费,以示忠诚。”
  “金钱可以显示一个人的忠诚?”
  “这是一种特别会费。”
  “如何特别?”
  “一颗人头。”
  “对象不拘?”
  “会方指定。”
  “如果小弟愿意入会,对象是否已经指定?”
  “定好了。”
  “谁?”
  “鬼谷子魏算!”
  “这笔会费,是否太昂贵了一点?”
  “应兄应该高兴。”
  “哦?”
  “这是金虎职等以上的标准。”
  “你说期限是三天?”
  “是的。”
  “好,一言为定,无论答应与否,三天内小弟一定以行动明确答覆。”
  “再见。”
  “再见!”
  石榴的确去过大厨房,也的确点了酒菜。现在,酒菜送来了。应人喜吩咐转送承月亭。承月亭,正是他初入快活林时,英枫以盛宴接待他的地方。喝过几杯酒后,鲁大器首先打破沉寂,发出责问道:“你为什么忽然改变主意,忽然放走了金燕子那个混蛋?”应人喜缓缓道:“很多事情,我都忽然改变了主意,放走金燕子,只是其中之一。”鲁大器一呆道:“还有什么事你也改变了主意?”应人喜道:“本来我反对你离开快活林,现在我已改变主意,赞成你立即离开。跟石榴一起走,现在,立刻走!”鲁大器不禁又是一呆道:“你开什么玩笑?我跟她的东西,都没有收拾,同时也还没有跟桑总管……”应人喜面孔一寒,沉声道:“我叫你走,你就走!其他事,一概别管。不听,你以后就别再认我这个表哥。”鲁大器这下可真的给吓呆了。他从没有看到应人喜如此严厉过。尽管他们从小嘻笑惯了,但如果应人喜真的发了脾气,他可比顽童见了塾师还要服贴。
  应人喜冷冷接着道:“如今我告诉你亭下这条秘道的走法,到底走不走,你可以选择。”鲁大器没有选择。他跟石榴走了。他始终不明白应人喜忽然坚持要他离开快活林的原因,他也没有追问。他相信应人喜一定有一个很好的理由。他也相信应人喜总有一天会向他详细解释。什么委屈他都可以忍受,只要应人喜不生他的气就行。他可以失去一切,但绝不能没有应人喜这位好表哥。鲁大器带着石榴走了。应人喜独乾三杯。三杯梨花露,化为一声深沉的叹息,叹息里充满祝福和祈祷。祝福这一对今后生活美满愉快,祈祷他们今天分手,以后还有相聚的机会!
  第二天上午,应人喜在竹林大厅里找到了鬼谷子魏算。鬼谷子魏算是个师爷型的人物。一袭青布长衫,几根山羊胡子,长长黄黄的指甲,有气无力的腔调,一根旱烟筒子整天不离手,烟瘾之大,快活林里可数第一。江湖上都知道这位鬼谷子见闻广博,智谋过人,但却很少人知道这位鬼谷子的武功路数。大家只听说过一件有关这位鬼谷子的传说:凶横不可一世的太行七煞曾找过他的麻烦,自从找过这次麻烦之后,江湖上就再没有见过太行七煞的人影子。江湖上的霸道人物,自信强过太行七煞的并不多,所以这位鬼谷子自此以后就没有再碰上类似的麻烦。同样的,这位鬼谷子也很少找别人的麻烦。一个不会为别人带来麻烦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受欢迎的。这跟多事的小喜子恰好相反。如今,应人喜找上这位鬼谷子,谁都不难看出,这位多事的小喜子是有意在找鬼谷子的麻烦。
  鬼谷子除了吸烟,另一嗜好便是下棋。如今这位江湖师爷面前正摆着一盘棋,棋是应人喜摆的。“听说魏老的棋艺不错。”应人喜拱拱手,语气中一点尊敬的意味也没有:“讨教两手,讨教两手。”鬼谷子微笑道:“如果老夫自量棋力不行,不跟你下,可以不可以?”众人哈哈大笑!这正是小捣蛋碰上老滑头。多事的小喜子嘴巴上从来没有饶过人,今天遇上这位炉火纯青的鬼谷子,大概只有徒呼负负了。“我说的只是一句客气话,总算换来您老一句老实话。”应人喜也跟着微笑,骂人不带脏字:“学无老少,达者为先。您老如果担心实力悬殊,依授子法,先摆上几颗座子也就是了。”鬼谷子似乎感觉很意外。他并不是惊讶于应人喜的口舌之利,而是奇怪这小子为何会无缘无故的跟他过不去?金盖地大爷一旁悠然颔首微笑。只有他心里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微笑,便是嘉许。金燕子上官万堂脸上也显出快慰之色,他比金大爷心里更明白。他也比金大爷更表关切。他是穿针引线人,如果能将应人喜拉入天龙会,他是第一功臣。如果应人喜能将鬼谷子除去,他的功劳当然更大。他如今是一名“金豹”,事成之后,升为“银虎”应无问题。莫小看了“虎”、“豹”之间的这一级,在天龙会中,这两级关系着相当差别的权力和享受;平时若无特殊表现,要想升级,可不容易。
  鬼谷子望着应人喜,含笑缓缓点头。没有人的心思能逃过这位江湖师爷的一双眼睛。他是否已看透应人喜今天找他下棋的真正居心?他是否又想起了当年的七煞?应人喜会不会比当年的七煞幸运?第一盘棋,应人喜输了。输得很快。也很自然。因为鬼谷子的棋力本来就比应人喜强很多。鬼谷子本来可授应人喜两子,如今,倒过头来,竟由应人喜授鬼谷子两子,焉有不输之理!第二盘棋,应人喜又输了。输得更快。也更惨!鬼谷子悠然抬头道:“瘾过足了没有?老弟。”应人喜道:“没有。”鬼谷子道:“还要再下第三盘?”应人喜道:“是的。”鬼谷子道:“第三盘你有把握赢?”应人喜道:“没有。”鬼谷子道:“只是不服这口气?”应人喜道:“是的。”鬼谷子微微一笑道:“你不服气是应该的,这种心情老朽了解。”应人喜道:“你不了解。”鬼谷子笑意一僵,道:“哦?老弟的意思,可是说这两盘棋你并非输在棋力不如人?”应人喜道:“不错。”鬼谷子道:“如果输棋非关棋力,那又是什么原因?”应人喜道:“一是看棋的人太多,分神。二是没下彩注,不带劲。”金盖地金大爷脸上笑意更浓。嘉许之意也更浓。他已完全明白应人喜采取的方法,他自然很佩服这个小喜子真有一套。如果换了别人,一定对付不了鬼谷子这只老狐狸。金燕子上官万堂当然更高兴。他对应人喜显然比金大爷还要佩服得厉害,因为他就想不出这种由浅入深,逐步将鬼谷子骗离竹林大厅的妙方法。鬼谷子凝眸道:“老弟的意思,是想换个花样下几盘?”应人喜道:“是的,到后山无人之处,静静的下几盘,彩注越大越好。”
  这里实在是个下棋的好地方。当然也是个喝酒的好地方。草地如毡。林木幽森。溪泉淙淙而下,漱石涤心,令人俗虑一空。一块平整的大青石上,有棋,也有酒。应人喜四下扫了一眼,赞叹道:“这座快活林真是人间仙境,想不到后山竟还有这么一处雅静的地方。”鬼谷子于青石上盘膝端坐,满斟一杯,捋须微笑道:“这种地方既无人观棋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