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美《快活林》

第二章 快活林至

作者:慕容美  来源:慕容美全集  点击: 
  “你……为什么要找我?”
  “我去长安,你是知道的。你离家时,有没有留下一句话或是片纸只字?”鲁大器眨着眼皮,呆了片刻,忽然啪的一声,给了自己一个大耳光。这个耳光掴得可还真不轻。他的手掌移开,泛白的指痕,迅即转变为红红的一片。大厅中虽然很多人都听到了这记清脆的巴掌,但谁也没有认真的朝这边望过来,查看这边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是来享乐的,不是管闲事来的。他们都是当今武林中的风云人物,人人都有着过人的定力;就算有座山峰突然在他们面前崩塌下来,只要石头砸不到他们的脚,就分散不了他们的注意力,就影响不了他们的心情。应人喜的心软下来了。他跟这位无门少爷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他们名义上虽然是中表兄弟,实际上比亲兄弟还要亲。鲁大器一直把他当亲大哥尊敬和服从,他也一直爱护这位无门少爷如亲小弟。他发誓要揍这位表弟一个痛快,那只是跋涉千山万水,备尝无限艰辛时的气话。如今他见傻小子自己掴了自己这么一个大耳光,不由得又是意外又是心疼。
  “你这算什么意思?”应人喜佯怒道:“我只不过才数说了你二三句,你就不高兴了?就要给我颜色看?”鲁大器摇头,神情很沮丧。“不,我想通了。”他垂下头:“我是一个大混蛋,我离家时不跟家中人交代一下,的确走得太匆促了,也太糊涂。”
  “我承认你有时候的确像个大混蛋,但我知道你绝不糊涂。”应人喜温和的道:“好好的想一想,告诉我当时究竟发生什么事,我相信对方使的手段一定很高明。”鲁大器慢慢伸手入怀,从贴身衣袋里摸出一个方胜儿,一声不响的从桌面上推给应人喜。方胜儿已经磨破,纸质也已微微发黄。应人喜小心地将它打开,发现只是一张普通的信笺用纸,上面笔走龙蛇的写着这样两行字:“愚兄酒后一时糊涂,与人豪赌,欠下巨债,无法清债,请代设法,急,急。”
  “现在我当然知道这是假冒的笔迹。”鲁大器没精打采的道:“可是,当时我就硬是认不出来,否则我不捶扁那龟孙子才怪。”应人喜紧皱着眉头喃喃道:“想不到这座快活林里,人才还真不少。”鲁大器抬头道:“这话怎么说?”应人喜苦笑了一下道:“这张字条上的笔迹摹仿得太逼真了,别说你当时看不出来,如今就连我自己看了,都有点怀疑它会不会真是我亲笔写的。”鲁大器愕然道:“真有这种事?目前武林中谁有这种本领?”应人喜冷笑道:“除了那位绣花剑客何梦洲还会有谁。”鲁大器惊疑地道:“绣花剑客何梦洲也来了快活林?我怎么没有看到?”应人喜道:“要如果你看过的地方,便是这座快活林的全貌,它恐怕就不配称为快活林了。”鲁大器道:“前年这位绣花剑客得罪了寒山老魔冷若冰,你还救过他一次性命,他怎么做得出这种事情来?”应人喜苦笑道:“如果不是我救过他性命,为他疗过伤,跟他共处了一段时间,他又怎会获得我的笔迹?”
  鲁大器正想开口,应人喜拦着道:“这些以后再说,且先说完你当时经过的情形。送字条的人当时向你怎么表示?”
  “他说你在快活林跟柳氏双雄豪赌,一夜之间输了十万两银子,银子是由快活林主垫付的,你的脾气极为倔强,为了表示你不赖帐,你声明帐不还清,绝不离开快活林一步。”
  “然后我就写了这张短函,要他们派人到洛阳找你?”
  “那家伙说得如此逼真,又有信笺为证,叫我无法不相信。”
  “去长沙谭家下手,也是那位仁兄代你出的主意?”
  “是的,那家伙说,要找十万两现款,不是一件容易事,最好的办法,便是在一些大户人家的古董上动脑筋。”
  “然后他便提出了长沙谭家?”
  “他有这个意思,但并没有明说出来,是我自己提出来的,因为我当时想来想去,方圆数百里内,论珍藏之丰,就数长沙谭家。”
  “你们一起去的?”
  “是的。”
  “得手之后,你们就又一起来这里?”
  “是的。”
  “交出那批宝物之后,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你最近心情恶劣,正闭门潜研一套拳谱,任何人也不接见。”
  “所以你只好耐着性子等?”
  “已经等了四十五天。”
  “四十五天前,我正在西康雅安的春天沟治疗蛇毒。”
  鲁大器像是越想越火,忽然立身一站,怒声道:“这座什么快活林实在太混帐了,我们一起找他的主子算帐去!”应人喜道:“这座快活林的主人是谁?”鲁大器道:“没见过。”应人喜道:“那么你现在要去哪里?去找谁算帐?”鲁大器道:“出去见人就揍,揍伤了奴才,主人自然就会出头。”应人喜道:“碰上女孩子你也揍?”鲁大器道:“女孩子揍不得。”应人喜微微摇头道:“别胡来,你且坐下,我们还得再想想。”
  “还有什么好想的?”
  “如果你冷静下来,仔细的想一想,你就不难发现这件事实在相当奇怪。”
  “我想不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最少有两件事我想不通它的道理。”
  “哪两件?”
  “第一,对方虽然用的是欺骗手段,但却始终没有动过武力,也始终好像没有多大恶意。这是什么原因?”
  “还有呢?”
  “第二,对方明知道只要我们两人一见面,把戏就会拆穿,却依然让我们公开见面,既不怕我们揭发,也不怕我们报复。这又是什么原因?”
  鲁大器跟楚不空的性格差不多,一向对须要动脑筋的事都不太感兴趣。尤其当他跟应人喜在一起的时候,他更不会为这种伤神的问题花工夫。他处理这种带疑问性的问题,经常都使用一种最简洁的方法──把问题再交还应人喜。“你认为是什么原因?”
  “像这种情形,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释。”
  “最好的解释是什么?”
  “现在就只差最好的一种。”
  “很好。”鲁大器站起身子道:“那你就坐在这里,慢慢的去想你那最好的解释,我可要失陪了。”
  “你要去哪里?”
  “我也去找解释。”
  “怎么找?”
  “用我鲁少爷惯用的方法。”应人喜头一抬,忽然微笑道:“好了,少爷,坐下吧,用不着你少爷费心了。”鲁大器道:“你忽然想出了原因?”应人喜道:“我也不必想了,为我们解答问题的人来了。”鲁大器转眼望去,大厅门口,果然有人正朝这边走来。走来的是英枫姑娘。
  英枫姑娘不是解答问题来的。她告诉他们,酒席已经摆好,如果有事情要商量,大家可以边喝边谈,大厅中人太杂,不是说话的地方。鲁大器道:“酒席摆在什么地方?”英枫微微一笑道:“一个你们想不到的地方。”于是,他们便跟着英枫姑娘走出大厅。这次,他们走的是另一条秘道。这条秘道狭窄而曲折,有好几处转角,已经结上蜘蛛网,显见这条秘道平时一定很少有人通行。最后,英枫姑娘说的地方到了,果然是个令人想像不到的地方。像这种峰峦起伏的荒山,你可以想像山中到处充满了毒蛇猛兽;也可以想像到处埋藏着金玉宝矿;甚至可以想到某处山洞中,正住着一位已不食人间烟火的得道仙翁。你有这种想法,都不算荒谬。但如果你说山中某处有一座大花园,花园里有湖有山,百花怒放,景色宜人,有如春光明媚的江南,那就未免太离谱了。所以,当英枫姑娘引领着两人进入这样一座花园时,鲁大器和应人喜讶异之余,都以为自己的神智有了问题,都怀疑自己是否正处身在梦境中!
  “山中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处地方,说穿了其实并稀奇。”英枫微笑着解释:“那是因为这里的地气脉中,常年流通着一股温泉,即使四九隆冬,这一带也温暖如春。所以,别处应已凋谢的花木,只要一经移植本园,便能盛放如故。”她带领两人走上一座狭长的红木小桥,走向湖心的一座水阁。湖面上,绿盖参差掩映,到处开放着亭亭如雕玉般的荷花;湖水清澈,游鱼成群,风送幽香,沁人心脾。水阁里早有两名青衣小婢含笑垂首而立,果然已摆好一座丰盛而精致的酒席。鲁大器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道:“何以大家进入快活林后,一个个乐不思蜀,到现在我才算真正弄清楚了原因所在。”英枫微笑道:“鲁公子弦外之音,如果是指这片庭园而言,那可是一个很大的误会。”鲁大器道:“误会?”英枫笑道:“这座长春园,并不是个完全开放的地方,至少在两位以前,还没有任何一位宾客来过这座长春园。”
  鲁大器道:“为什么不开放?”英枫面颊微微一红,笑道:“为了一个不便说明的原因。”鲁大器木愣愣的道:“什么原因不便说明?”英枫掩口道:“等两位这顿酒喝光,需要轻松舒畅一下时就知道了。”鲁大器竟仍不死心,又凑去应人喜身边道:“你想得出来是什么原因?”应人喜好气又好笑道:“你为什么样样事情都要问别人?为什么就不肯自己多花点脑筋?”鲁大器听出应人喜也知道什么原因,显然只剩下他一个人还蒙在鼓里,因而益发不肯罢休,死缠着应人喜道:“下次遇上这种事,我发誓一定自己动脑筋,这次你可得先告诉我。”应人喜见英枫已藉故走开,便压低嗓门道:“她说这里有温泉,冬天也跟春天一样温和,你还想不出是什么原因?”鲁大器眼皮眨动,突然一拍额头,大叫道:“啊哈,我知道了,这里是林里姑娘们洗澡的地方!”他这一嚷,连应人喜的面孔也给臊红了,而鲁大器却为自己思路的敏捷大感得意。
  他朝应人喜头一扬,睥睨着道:“怎么样?我猜对了吧?”应人喜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点头道:“是的,猜对了。没想到你不仅愈来愈懂礼貌,人也变得更聪明多了。我真为我能有你这样一位懂礼貌而又聪明的表弟感到光荣和欣慰。”鲁大器乐得咧开大嘴道:“姑娘们,斟酒。俺表哥高兴,俺也高兴。来来,大伙儿来喝个痛快。”英枫姑娘豁达大方,不仅不以鲁大器的粗鲁为意,反而朝应人喜飞了一道眼色,意思要应人喜不必为这种小节气恼。三人坐定后,小婢斟酒。鲁大器首先乾了一杯道:“英枫姑娘,抱歉得很,俺是粗人,一向实话实说,你可不要介意。”英枫道:“公子有话尽说无妨,不必客气。”鲁大器道:“咱们开门见山,不必兜圈子,你也实说了罢,你们这次把我们表兄弟骗来快活林,到底是什么意思?”英枫从容含笑道:“如果说得简洁一点,共有两个目的,一是财务问题,一是人事问题。”
  鲁大器好像仍觉得这样回答太复杂,忍不住瞪大了眼睛道:“什么‘财务’问题和‘人事’问题?”英枫道:“两位可以看得出,要维持这座快活林的开销,是一笔相当庞大的支出,如果在取不伤廉的情况下,本林势必无法放弃部分世俗的买卖。”鲁大器道:“这次长沙谭家那批古董,就是你们跟客户交易的一部分?”英枫道:“是的。京城有位大官,指定求购这几件东西,代价是白银三十万两。”她不等鲁大器有所表示,转身朝一名小婢点点头,那名小婢立即双手奉上一个大红封套。英枫接过来,恭敬地放在鲁大器面前。鲁大器一怔道:“这是什么意思?”英枫微笑道:“这是江湖上的规矩,里面是十万两银票,也是公子应得的酬劳。”鲁大器没有去动那个红封套,却提出一个问题:“要取得那批古董,你们这座快活林里有的是人才,为什么独挑上我鲁大器?”英枫笑道:“我们这座快活林里的人才的确不少,只是像鲁公子这样的人才却不多。”
  鲁大器道:“你们伪冒我人喜表哥的笔迹,主要的就是为了要逼使我对那批古董下手?”英枫道:“也可以这样说。”鲁大器似乎听得相当受用,又自动乾了一杯,陶陶然转向应人喜道:“听到没有?州官。”应人喜点点头道:“听到了。”英枫道:“你喊他什么?州官?州官是什么意思?”鲁大器笑道:“他大我不到两岁,却处处要管着我。我替他取这个名字,就是‘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意思。”英枫跟那两名婢女都忍不住笑了。鲁大器又望着应人喜,洋洋得意地道:“如今江湖上,无门少爷鲁大器,可不是个无名小卒,你以后可要对我这个表弟稍为尊重一点才好。”应人喜道:“我一向就很尊重你,不尊重你的,是你自己。”英枫莞尔道:“我也不怎么听得懂!”
  “这是他的老毛病,说话经常如打哑谜,好在我已听惯了,听不懂的,我就不理。”他望着英枫道:“这就是你说的财务问题?”英枫道:“是。”
  鲁大器道:“那么,人事问题,又是怎么回事?”英枫瞅了应人喜一眼,脸蛋儿微微泛红道:“本林最近出了一点小麻烦,很希望应大哥相助一臂之力,但又深恐应大哥不肯答应……”鲁大器抢着接下去道:“因此你们便想出这样一个一石二鸟之计,一方面利用我鲁大器去取得长沙谭家那批古董,一方面则藉我这位无门少爷的无故失踪,来诱使他自动就范?”英枫面孔更红,有点窘迫道:“这是万般无奈的一项下策,小妹知罪。”鲁大器又自动乾了一杯,抹抹嘴巴,长长叹了口气道:“我还以为我这无门少爷对你们有多重要,说来说去,我姓鲁的原来依然只是个陪衬?”英枫举杯道:“请鲁大哥不要生气,小妹敬大哥一杯,算是陪礼。”接连两声大哥,听得鲁大器怨气全消,慌忙举杯道:“不敢,不敢,说了玩的,当不得真。有我们人喜表哥在,我哪敢生气?”
  英枫喝完一杯,接着道:“想找到应大哥,固然不容易,要留下应大哥,可能更困难。其实,我们先请来鲁公子,也是有深意的。”鲁大器道:“因为你们知道也许只有我无门少爷才有办法让他留下?”英枫道:“这正是我们的想法。”鲁大器大为高兴,拇指一竖道:“要得!你们的想法完全正确,你们也完全找对了人!”然后,他转向应人喜,头一甩,像下命令似的道:“人喜,留下,我陪你!”应人喜微笑道:“看样子我这个表哥得让给你做了。”英枫深情款款的注视着应人喜道:“应大哥是否另有顾虑?”应人喜笑着叹了口气道:“你应该听得出我们这位名表弟的语气有多严重,如果我不答应,你想我这个表哥以后还当不当得成?”鲁大器点头道:“算你有自知之明,我承认这是你的长处。”
  应人喜轻轻皱了一下眉头道:“有两件事,我想先问清楚。”英枫道:“哪两件事?”应人喜道:“第一,我想知道这座快活林的主人究竟是谁?第二,我想了解一下这座快活林设立的宗旨是什么?”鲁大器插口道:“你漏了一件更重要的事。”应人喜道:“我漏了什么重要的事?”鲁大器道:“你应该先问快活林目前遭遇的是什么麻烦?”应人喜道:“不必。”鲁大器道:“为什么不必?无论多大的麻烦,你都解决得了?”应人喜道:“如果你早想到了这一点,你就该先替我问清楚了再答应!既然答应下来了,如果问出事态严重,你是不是要我再反悔?”鲁大器喃喃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妈的─啪!”他竟又自己给了自己一个耳光。两婢吃吃偷笑,都觉得这位鲁公子实在有意思。应人喜已看惯了,自然不去理他。英枫回答道:“大哥的这两点疑问,可以并在一起解决。”应人喜道:“哦?”英枫道:“限于身份,小妹不能回答你我们的林主是谁。但我可以带你去见他,你们见面之后,大哥的第二个疑问,我们林主应该可以回答。”应人喜道:“什么时候可以见到这位林主?”英枫道:“今天晚上。”
  温泉从石缝中潺潺流入,注入一口方圆约四分之一亩的小石潭。石潭旁边,有条小山沟。温泉打石潭里溢出来,便从这条山沟里流出去。所以,潭里温泉能永远保持洁净,形成一个天然的大浴池。应人喜和鲁大器如今便在这座浴池里享受着有生以来尚属第一次的奇妙沐浴。泉水温度适中,身体浸泡在里面,令人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舒泰之感。英枫告诉他们,长春园占地极广,园中像这样的小石潭,不下十数处之多,所以他们要浸泡多久,就可以浸泡多久。潭侧竹林中有三间茅屋,屋内家俱一应俱全,可供他们浴罢憩息,并有两名小婢可供使唤。她等天黑后,再来带应人喜去见快活林主。天色慢慢的黑了下来。鲁大器因为喝多了酒,浴后身心宽松,已裹着一条薄绒被沉沉睡去。应人喜则趁天色尚未完全昏暗以前,绕着竹林四下里浏览了片刻风景。当然也是为了察看一下附近的形势。
  英枫对他们表兄弟俩热情的招待,完全出自一片真诚,这一点他绝不怀疑。只是他有一种预感,他觉得这座快活林表面看来虽然一片宁静祥和,虽然人人都在无忧无虑地享受着神仙般的生活,但在这层宁静祥和的表衣下面,总好像到处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氛。这种感觉令他很不舒服。所以,他希望天色快点黑下来,希望英枫快点来带他去见那位快活林主。如果他的预感不是因为由于情绪不安定所引起的幻觉,他希望快点知道原因。他被人喊作“多事的小喜子”,便是因为他不怕麻烦。无论面对多么厉害的仇家对头或黑道魔头,他都不在乎。但是,他不习惯跟一名无形的敌人交战。
  天色终于完全黑下来了。远处山腰间,忽然出现一盏红灯笼;应人喜精神不禁一振,英枫来了。果然是英枫来了。但见英枫的打扮,却使应人喜吃了一惊。英枫身上披了一件灰色的斗篷,头上戴着一顶同色的斗笠,里面则是一身密钮劲装,也是银灰色。这种银灰色,较黑色更宜于夜行,如果熄去灯笼,衣色与夜色,很快的就会溶为一体。斗篷领带打的是活扣,只须轻轻一拉,斗篷便会自动滑落,便可以俐落的身手应敌。英枫手托石墩的那份惊人功力,应人喜是见过的。目前快活林的宾客,除了黄山一奇、柳氏双雄、多情公子、华山白衣剑客等少数几个人,他一时还想不起谁有这样深厚的修为。何况,他是快活林里的人,如今又行走在林中的树心地带,她为什么还要采取这种备战状态?
  应人喜迎上去,以眼光打出一个疑问号。英枫低声道:“把灯笼熄了你看怎么样?”应人喜道:“有人跟踪?”英枫道:“林主的住处,是个秘密,我们不能不份外小心。”应人喜道:“既然你认为有此必要,当然听你的。”英枫吹熄了灯笼,放进草丛中,然后拉起应人喜一只手,走向竹林。她的手指柔软而温暖。因为他们之间已有过不寻常的关系,这轻轻一握,顿如两股电流触击,两人心头都迸出了火花,虽然火花只是一丝丝,它的势力已足以令人酥化。应人喜五指一曲,也反握住她的指头。英枫回眸一笑,羞达达的,甜蜜蜜的……两人的手握得更紧了。
  林中就是那三间茅屋。英枫蹑足进入的,是最后的一间,也是没有人居住的那一间。应人喜心里有数,进入秘道的门户,大概就设在这间空屋里。他猜对了。英枫掀开灶后一块盖板,两人探身进入,拾级而下。斜斜下降了十余级,转入一条隧道。进入隧道之后,空间立即加大,石壁上疏疏落落的嵌着一些发亮的莹石,路形依稀可辨。应人喜轻声道:“你们这位林主从来不接见任何宾客?”英枫捏捏他的手,笑答道:“到目前为止,你是第一个。”应人喜道:“那么,那些进入快活林的佳宾,都由什么人接待?”英枫道:“另外两名管事。”应人喜道:“男的女的?”英枫道:“女的。”应人喜道:“你说‘另外’吗,那么你‘也是’一位管事了?”英枫扭头瞟了他一眼道:“你怎么忽然学得婆婆妈妈起来了?”应人喜笑道:“这跟走夜路吹口哨是同一作用。”
  “害怕?”
  “不是害怕。”
  “是什么?”
  “紧张!”
  “什么事让你觉得紧张?”
  “受了你的感染。”任何情绪都可以感染别人,见到别人打哈欠,自己就想打哈欠,只是情绪感染中最强烈的一种,喜悦、愤怒、爱与恨,都具有不同程度的反应。英枫没有开口,她显然并不否认她的确有点紧张。这条隧道似乎特别长,前行百余步,忽然碰上一道石门阻住去路。应人喜道:“到了?”英枫道:“还早。”她口中应着,同时以手指叩向石门,发出一道信号,石门立即缓缓开启。石门坚厚沉重,显然是利用机械原理加以操纵。但是,应人喜没有看到操纵石门枢纽的人。应人喜走了几步,问道:“这种石门只有里面的人才能打得开?”英枫道:“是的。只要懂得操作方法,要从里面走出来非常容易,想进去则必须懂得联络信号。”应人喜道:“就是林主本人进出,也不例外?”英枫道:“无人例外。”应人喜道:“这种安全措施,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英枫笑了笑道:“如果你见了这座石门,便觉得住在里面很安全,我不妨再告诉你,这里面的安全措施,实际上比你想像的还要坚固得多。”应人喜道:“哦?”英枫笑道:“像这样的石门,前面还有好几座,通达山外的秘道,也不止这一条。”应人喜诧异道:“防范既然如此严密,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小心?”英枫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没有人能想像眼前这座石窟当初是如何形成的。应人喜昨晚住的那座石窟,已够精致而奇妙的了。但如跟这座石窟比较起来,那几乎只能说是广厦中的一个小套房而已。月亮已经升起。月光不止一处从穴缝中照射下来,照着平滑的石板地,就像是经过巧妙设计的图案。这是大厅前的庭院部分。大厅中已点起四盏六角宫灯,灯光明亮而柔和,照着两壁各种飞禽走兽的标本,也照着地上厚软的红色波斯地毯。大厅迎面近壁处,是一排绘绢山水屏风。屏风后面,锦幔低垂,显然另有门户;屏风前面,是一张石桌,石桌上整齐地放着六个盘子,两把白瓷壶,两只绿玉杯。应人喜以为又是一桌盛宴,及至走近,方瞧清楚原来是六道茶点。六道茶点是:石榴、菱角、煨山药、葵花子、核桃仁、酱姜丝。
  英枫道:“请坐,先喝杯茶。”应人喜叹了口气道:“好讲究的茶!神仙待客,谅亦不过如此。只要看了这些茶点,就不难想像你们林主是个什么样的人了。”英枫笑道:“你想像中我们林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应人喜道:“依我猜想,他必然是位气度恢宏,睿智而博学的长者。”英枫笑而不答。应人喜道:“我猜得对不对?”英枫笑着道:“你自己等着印证吧!”应人喜道:“还要等多久,才能见到你们那位林主?”英枫微微一笑道:“你已经见到了。”应人喜当场一呆,像是突然中了神话故事里的定身法。快活林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自他进入这片山区以来,他脑海中曾涌现过很多不同的形相,但由于传说中快活林是个男人的乐园,以致他从没有设想过对方也许是个女子,当然更没想到对方竟然就是眼前这位已跟他有过肌肤之亲的英枫姑娘!这叫人如何相信?一个年方双十,尚属云英未嫁之身的大姑娘,她凭什么能设立这样一座快活林?她又为什么要设立这样一座快活林?虽然事实已摆在眼前,应人喜还是无法相信。
  英枫望着他发呆的样子,又笑了一下道:“快活林主竟然只是个黄毛丫头,是不是使你感到意外也很失望?”应人喜像从梦中醒来似的,长长吁了口气道:“好!算我已经知道快活林主是谁了。现在告诉我你设立这座快活林的宗旨,以及快活林目前遭遇的是什么麻烦吧!”英枫端起茶来浅浅啜了一口,缓缓抬头道:“说到设立这座快活林的动机,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应人喜道:“你可以只说其中重要的部分。”英枫道:“如果说得简单一点,三个字便可说完。”
  “一个很长的故事,三个字便可说完?”
  “是的。”
  “哪三个字?”
  “报父仇!”应人喜又呆住了。他一直很自负。他常以为自己具有一种超人的天赋。他在武功上的成就,便是一个明显的例证;不过,这还不是他感到自负的地方。他觉得自己最大的长处,是对事理的联想力和判断力。
  他并无未卜先知之能,不过当他处理一件事情时,他差不多能从一件事情已知道的部份,去猜测出这件事情可能的进展以及可能产生的结局。只有这次碰上了这位谜一样的英枫姑娘,他发觉自己好像突然失去了这种能力。他始终无法捉摸英枫下一句要说的话,或是要做的事。就是英枫已经说过的话或做的事,他也无法将它们联串起来。英枫道:“这样说是不是又嫌太简短了些?”应人喜皱皱眉头,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我愿意收回方才的建议,你慢慢的从头说起吧!”枫英抓了几颗葵花子,放在桌面上,以手指头轻轻拨弄着,无嗑食之意,这显示出她此刻的心情相当激动而紊乱。“这里本来并不叫做快活林,也没有什么快活林主。”她说得很慢,好像在边说边整理思绪:“第一个发现这片山区的人,是我的祖父,说起来那已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
  应人喜神色一动,忽然道:“令祖可就是当年的三绝书生英照远英老前辈?”英枫惊喜的道:“你也听说过他老人家的名字?”应人喜露出肃然起敬之色道:“何止听说?家师一生最崇拜的人物,便是这位英老前辈。”英枫道:“令师如何称呼?”应人喜道:“天痴。”英枫又惊喜地啊一声道:“天痴老人?我知道,家父曾不止一次提及,说他老人家跟家祖惺惺相惜,交称莫逆,两人年轻时,被当时武林同道誉为‘南剑北刀,冠古双贤’,声望之隆,百年罕见。”她叹一口气道:“想不到他老人家依然健在,家祖却已去世多年。”应人喜微喟道:“他老人家也已于四年前去世了。”英枫轻轻一哦,沉默了片刻,才接下去道:“家祖去世后,这片基业便由家父接管。家父虽然已尽得家祖一身武学精传,却极少过问江湖中事,所以日子过得倒也太平。”
  这省去了应人喜一大疑问。因为自三绝书生中年退隐,不知所在后,这四五十年来,江湖上似乎还没听说过有过任何姓英的成名人物。以三绝书生在武学上的成就,如果不是为了某种特别原因,他的后人应不致默默无闻于武林才合情理。“可是,好景不长,不幸的变故,终于在三年前发生。”英枫垂下视线,望着桌面,显然是不愿让应人喜瞧见她的眼眶已有些湿润。“有一天,家父游山归来,面现戚容的告诉我们姐妹俩,他担心可能已经有人发现这片胜境。”应人喜本来不想打岔,但仍禁不住脱口道:“你们姐妹俩?”英枫道:“我有一个妹妹,名叫英棋。”应人喜道:“你不是说这里有两位管事都是女子么?除了你妹妹英棋,那另一位是谁?”
  “是我桑情阿姨。”
  “阿姨?”
  “家母去世甚早,她是家父的填房,只比我大七岁。”
  既已问到这里,有些事情应人喜就不能不问了:“昨晚我刚进山区时,曾见到一位梅妃姑娘,今天早上,我又在竹林大厅中,见到不少妙龄姑娘,她们都是什么人?”英枫面孔微微一红,但旋即恢复自然,点点头道:“是的,我知道你一定会问起这件事,我也准备一有机会便向你解释,我等下就要说到了。”应人喜点头,因为三绝书生跟天痴老人的渊源,他现在对这座快活林所遭遇的变故,无形中变得更关切了。“当时,我们姐妹俩年纪还小,又欠缺世故经验,所以一时亦未在意。没有想到,第三天晚上,家父即告暴毙。”英枫说到这里,不禁流下了眼泪。“中毒?”
  “是的。”
  “令祖父的三绝是‘医’、‘书’、‘剑’,令尊家学承替,对医药方面的知识,当然也很渊博;对方竟能使令尊疏于防范,难道是家贼所为?”
  “是的,我们当夜便逮住了下毒的人。”
  “是谁?”
  “书僮蔡俊才。”
  “怎么查出的?”
  “是桑情阿姨查出来的,人也是桑情阿姨抓到的。”英枫拭了一下眼角:“桑情阿姨很能干,武功也比我们好,她当时虽然和我们姐妹一样悲痛,却一点也不慌乱。”应人喜点头,能进英家大门的人,当然不是凡俗女子。“桑情阿姨一见家父死状,便即着手查点婢仆人数,结果只不见了一名书僮蔡俊才,大家分头搜索,只不过半个时辰,那个丧心病狂的小贼子便遭桑情阿姨在后山一条秘道内截获。”
  “他为什么不逃走?”
  “他迷了路。”张老五说得一点不错,由于秘道分布太复杂,纵然是里面的人,照样也会迷路。“小子被抓到后,有没有承认是他下的毒?”
  “他当然想抵赖,但他身上藏的一张秘道分布图,以及他为什么要逃亡,便是最好的证据,招不招认,已无分别。”
  “小子既不承认下毒,当然更不会供出主使人是谁了?”英枫叹了口气道:“要能有机会逼问出主使人,就不会有今天这座快活林了。”应人喜道:“这话怎么说?”英枫又叹了口气道:“当时大家忙了大半天,又不能放着家父的丧事不管,所以便将小子交给四家将监守,万万没有料到……”应人喜道:“没料到竟于当夜遭人灭了口?”英枫点头轻轻嗯了一声,眉尖戚然蹙聚一起,目光遥凝虚空,神思彷佛又回到了出事当夜那个诡秘而恐怖的现场。“对方杀人灭口,使的是什么手法?”
  “暗器!”
  “哪一种?”
  “蛇头蕉尾镖。”
  “蛇头蕉尾镖?”应人喜微微一怔道:“我怎么从没听说过这种暗器的名称?”英枫道:“谁也没听说过这种暗器的名称。就连对天下各门各派武功了如指掌的丐帮帮主上官云心,也说这种暗器以前从没有在江湖上出现过。”
  应人喜带着思索的神情,缓缓点头道:“哦──我知道原因了。”英枫道:“你知道了什么原因?”应人喜道:“如果我猜测得不错,这种蛇头蕉尾镖,根本就不是一种正规的暗器,甚至连凶手本人在这以前都可能没有使用过。”英枫道:“你的意思是说:凶手故意使用这种奇特的暗器,其目的只是惑人耳目,好叫人猜不透他的身份?”应人喜道:“这是最合理的解释,最合理的解释便是正确答案。”他望着英枫又问道:“负责监守的四家将,当时何人值班?”英枫道:“四人深知这个人犯是追查主谋的重要关键,所以没有分班,当时四人都在场。”应人喜道:“而当时四人竟然谁也没见到凶手的真面目?”英枫道:“毒镖是从通风缝穴中射入的,等四人追出秘道,凶手早已走得不知去向。”应人喜叹了口气道:“这也许正是这片山区的唯一缺口。”
  英枫道:“你是指人犯容易藏匿和脱身?”应人喜道:“是的。依我推想,这名凶手事先一定已潜入山区甚久,令尊虽已发现他的行踪,却无法拦截得住,足证此人不仅轻功极佳,胆量之壮,也显非常人可及。”英枫道:“桑情阿姨的看法也是如此。”应人喜道:“因此你们便想到把这片山区改成一座开放的快活林,以便引诱对方自投罗网。”英枫道:“是的,由于对方一心想占有这片山区,必定会认为这是个混入山区相机行事的好机会。”应人喜道:“目前快活林中,共有多少宾客?”英枫道:“跟外传的人数完全相符,四十八位!”应人喜道:“最近快活林突然停止活动,是否因为你们相信当年那名主谋正凶就在这四十八人之中?”
  “是的。”
  “你们不晓得这种公然引狼入室的做法非常危险?”
  “晓得。”
  “你们把我找来,为的就是要我帮你们从这四十八人中找出那名正凶?”
  “不错。”
  应人喜忍不住苦笑了一下道:“你们把我抬举得太高了!你们应该知道,我应人喜其实只是胆子比别人大一点,欢喜管闲事,不怕惹麻烦,但可绝不是一名神探。”英枫道:“我们并没有把你当成神探,我们需要的是一位武功出众,而又值得信赖的男人。”
  “我的武功出众?”
  “武功高到什么程度才算出众,很难确定出一个标准。不过,一个人若能无惧于寒山老魔冷若冰的阴风玄功,大概也就差不到哪里去了。”应人喜再度苦笑:“大家只知道我胜了寒山老魔一掌,却不知道那一掌胜得有多侥幸,以及当时我只差一点就送掉了老命。”
  “就算你武功并不如江湖上传说的那么高明,另外有件事,总是错不了的。”英枫含情微笑:“你是个男人对不对?”
  “我当然是个男人。”
  “而且是个值得信赖的男人,对不对?”
  应人喜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是不是个值得信赖的男人。他只能确定一件事。一个男人若是听到女孩子──尤其是自己倾心的女孩子──向他说出这种话,他相信这个男人一定会变得更像一个男人。他一定不会使她失望。朋友也好,情人也好,信赖对方往往会比尊敬对方更容易使双方的心灵溶化在一起。英枫说出这最后一句话时,声音特别低,脸也有点红,她垂落视线,又去拨弄石桌上那几颗葵花子。她一边拨弄葵花子,一边接着道:“你想知道的两件事,都已知道了,现在要不要我再告诉你梅妃她们那些姑娘的故事?”应人喜却微微摇头道:“不必了。”英枫道:“为什么?”应人喜道:“因为我差不多已能想像得到她们的出身,以及你们不得不这样安排的苦衷;如果你还有话想告诉我,我只想知道她们投入快活林是否出于自愿?”
  英枫眼光中露出希望获得谅解的神色道:“喜哥,这一点你也可以信任我。我也是个女孩子,跟她们的年龄都差不多,虽然我为了要报父仇,行事有时也许会不择手段,但我绝不会把痛苦带给一些无辜的女孩子,而轻易牺牲任何一个女孩子的清白?”
  “是张老五他们从各地院子里挑来的?”
  “是的,桑情吩咐他们,挑选时必须留意两个条件:姿色当然是条件之一,另一条件必须是家境贫苦或已染患重病的。”
  “第二个条件含义何在?”
  “因为这样我们除了为她们赎身外,才有先作报答表示的机会。家境差的,我们为她安家,患重病的,我们为她治病。她们能到快活林来,也等于获得了一个新生机会。只要这里的事情一了,她们愿意过什么样的日子,我们都会尽心为她们安排。”应人喜点点头,表示满意,英枫是至情至性的女孩子,他相信她的每一句话,他也为梅妃那些女孩子将来能有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感到欣慰。
  “你有没有那四十八位贵宾的名单?”
  “名单是现成的。不过,有一件事,喜哥可不能大意。”
  “什么事?”
  “如果让凶嫌查出你在快活林的身份,凶嫌第一个放不过的人,无疑就是你喜哥。”
  “我知道。”
  “所以,为了安全起见,从明天起,你必须也像柳氏双雄和黄山一奇等人一样,每天抽时间传授本林弟子几手功夫,你用不用心教,教的武功管不管用,都不重要。”
  “好让别人以为我也跟他们一样,是因为名气和武功才被你们请来的?”
  “对!”
  “那些不肯传授武功的人,须付出什么代价?”
  “金钱。”应人喜突然想起蛇林交换人质那一段,不禁问道:“别人进入快活林,生活如神仙,大漠七鹰中的三鹰却在快活林送了老命,又是怎么回事?”英枫微笑道:“障眼法。”应人喜惑然道:“什么障眼法?”英枫笑道:“消仇解恨,也可以为人带来快乐。所以只要出得起价钱,快活林也可以代雇杀手。”
  应人喜道:“你说障眼法的意思,就是快活林实际上并没有这项服务?”英枫道:“对。”应人喜道:“既然没有,何必装有?”英枫道:“求自保。”应人喜道:“让那凶嫌误以为快活林中多的是各种杀手,不敢轻举妄动?”英枫道:“对!”应人喜道:“快活林既然不替人代雇杀手,杀死大漠三鹰兄弟的又是谁?”
  “本林四家将。”
  “免费服务?”英枫笑道:“完全对!为了这一‘服务项目’举‘活证’,大家想来想去,只有拿大漠七鹰开刀最适宜,第一杀之不冤,第二不易引起怀疑。”
  “因为七鹰双手血腥,仇家特多,很多人都可能是这宗‘买卖’的‘雇主’?”
  “不错。”
  “同时还可以借此利用其余四鹰的力量,帮你们找来我这个多事的小喜子,算起来是一举三得?”英枫脸孔微微一红,含笑佯嗔道:“你是不是要我再说一声对不起?”应人喜见她那付娇羞的妩媚模样,不觉又有些心动。他知道这里很安全,绝不会有人随便闯进来,于是便起身离座,由面对面换成合角的位置。他从桌底下伸出手。她没有拒绝。正当两双发烫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的时候,大厅门口,忽然传来一个银铃似的声音。“嗨,小喜子!”
  应人喜吃了一惊,赶紧松手坐正身躯。他还没来得及转头查看,便听英枫发出嗔叱道:“死丫头,这么大了,还这样不懂一点规矩。”从厅外走进来的,是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的红衣姑娘。这位红衣姑娘大约十五六岁,弯弯的眉毛,大大的眼睛,长相跟英枫完全一模一样,唯一的分别,便是甜美的脸蛋儿上,还带着几分稚气。不必英枫介绍,应人喜也知道这位红衣姑娘是谁了。英棋!这位英棋姑娘似乎并不怎么在乎姐姐的责喝,她朝姐姐扮了个鬼脸,嘻笑着道:“喊小喜子不好听?别人能喊,我就不能?我没有加上小喜子上面的那三个字,就已经算是很客气的了!”英枫朝应人喜无可奈何的苦笑笑说:“你瞧瞧这丫头,有时真能气死人。这里除了一个桑情阿姨,谁也管她不住。”应人喜笑道:“她还小。”
  英棋像麻雀般的,一跳一跳的来到石桌旁,抓起一把核桃仁,便往嘴里塞。她一边吃着核桃仁,一边弯下腰来,拉起应人喜的耳朵,像蚊鸣似的细声道:“喂,我能不能改喊你一声大姐夫?”应人喜虽然一向不拘小节,如今也不免为这位小姑娘的率真而大感意外。英枫道:“丫头说什么?”应人喜转向英棋道:“你说的话,要不要我告诉你姐姐?”英棋笑道:“只要你说出一个字,我就跟你拚命!”应人喜见她娇憨得可爱,故意逗她道:“要我不说可以,但有一个条件。”英棋转动着眼珠子道:“什么条件?”应人喜道:“以后不许再喊小喜子。”英棋眉梢一挑道:“如果姑娘高兴,偏要喊,你待怎样?”应人喜重重一咳道:“那我就……”英棋紧逼着道:“就怎样?”应人喜手一招,等她凑拢过来,也拉起她的耳朵边子,悄声道:“那我就要让你瞧瞧我这个大姐夫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英棋拍手大笑道:“好,好,答得好!这样才像传说中的小喜子,才会叫人佩服。”
  英枫脸孔发红,故意望去别处。她虽然没有听到两人咬耳朵,说的些什么,但无疑已猜透了不七八成。英棋指着姐姐,朝应人喜挤挤眼睛,然后才故意提高声音道:“你们坐坐,我看去拿秘道图和宾客名册来。”应人喜当然懂得她指着英枫挤眼睛的意思。她以为她找个藉口离开一会儿,是给他们一个亲热的机会,却不知道她突如其来的介入,已将两人准备亲热的情怀破坏得乾乾净净。隔不多久,英棋去而复返。她将一份秘道图和一份宾客名册交给应人喜道:“这是誊录备用的两份副本,你留着参考,但可要收藏好,千万遗失不得!”应人喜先收起秘道图,然后打开宾客名册,匆匆翻阅一遍,看完后抬头问道:“这种登录格式是谁设计的?”英棋笑道:“二姑奶奶。”应人喜道:“哪位二姑奶奶?”英棋笑道:“我!”
  英枫皱起眉头道:“小棋,应大哥是来帮我们办正经事的,你别再胡闹了好不好?”应人喜指着那份名册道:“小棋虽然淘气,这份名册可还真设计得不错。”英枫道:“好在哪里?”应人喜道:“你瞧这第一行:春雷大侠焦一刀,门派不详,刀法刚猛,年约四十以上,高壮,方脸,浓眉,肤黑,性躁,嗜酒。只不过短短二三十个字,便将这位春雷大侠的出身、武功、相貌、性格、嗜好,描绘得淋漓尽致,令人一目了然,如闻其声,如见其人!”英枫道:“这四十八人之中,你清楚他们底细的有多少位?”应人喜道:“大约一半左右。”英棋正要从旁插嘴问什么时,一名青衣小婢忽然神色仓惶的奔了进来,喘着气道:“两位姑娘快过去,玄字宾馆那边好像出了乱子。”玄字宾馆这边的确出了乱子。一个大乱子。
  快活林所包括的这片山区中,最大的特色,便是山腹中那些纵横交错,复杂得像座大蚁穴的秘道和秘窟。它是当年三绝书生英照远看中这片山区的原因,也是暗中那名凶嫌不择手段,一心想占为己有的目标。可是,绝大多数的宾客,都不习惯这种穴居生活。大家只把它当作快活林胜景之一,只是偶而命人带路,进去兜上几个圈子,领略一下曲径通幽之趣,并没有人真的愿意以山腹中那些石窟作为栖息之所。所以,快活林另于竹林大厅后面不远的一片山坳中,依地形地势,傍山搭建了四座宾馆。四馆以“天、地、玄、黄”为代号,如今出了乱子的,便是“玄”字馆。“玄”字馆的“八”号客房。
  已告退休的洛阳万方镖局局主,龙棍镇中州胡大海,如果只看外表,无论如何也不像个已是六十五岁的老人。他身材彪壮,红光满面,能吃能喝,打起哈哈来,声震屋瓦,有如雷鸣,很多年轻人都没有他这份强劲充沛的中气。这也许正是他干的虽是跟黑道人物刀口子上争饭吃的行当,却仍然能活到六十五岁的原因。他是为了躲避家中那头吼狮到快活林来的。他跟大多数的人一样,以为快活林是座世外桃源,而不知道这是英家姐妹为找出杀父仇人所设下的陷阱。他当然更不知道,自他进入这片山区的第一天起,便成了凶案的嫌疑人物之一。如今,这位已告退休的万方镖局大局主,就躺在玄字宾馆的八号客房中。他的躲避完全成功。他获得了宁静。从今以后,他再也不必担心家中那头吼狮了,同时,他也向快活林方面以铁一般的事实,洗清了他的嫌疑。
  首先发现胡大海尸体的,是柳氏双雄兄弟,和有武林富豪之称的岳阳金盖地金大爷。他们四人是“玄”字馆这边的“杜康小组”。四人每月都要抽出时间,单独聚饮几次,不醉不休。今晚,柳氏双雄兄弟和金大爷自竹林大厅踏月归来,一时酒兴勃发,便想去找胡大海作长夜之饮。三人见八号房内尚未熄灯,便由金大爷带头,顺手推门走了进去。金大爷眼光看高不看低,刚咦了一声,想说胡老儿哪里去了,下面已一脚踩上胡大海的胸膛。金大爷吃了一惊,柳氏兄弟也吃了一惊。胡大海总不会喝醉了躺在地上吧?三个人以为胡大海不是中风,便是醉酒,及至举烛一瞧,才发觉胡大海嘴角溢血,业已气绝多时。死因不是醉酒,也不是中风,而是挨了一记重手法,心脉碎裂。
  胡大海不幸遭人暗算的消息,迅即传遍整个快活林。它所带来的震撼是无法描述的。虽然时近三更,竹林大厅中还是很快的便集齐了四馆所有的贵宾。没有人能对这件事表示漠不关心。不是关心别人,而是关心自己。死了一个胡大海,不算什么。可是,谁又敢担保下一个被谋害的对象,不会轮到自己头上?快活的桑总管──桑情阿姨──在胡大海尸首抬来竹林大厅不久,便闻讯匆匆赶来了。这位桑情阿姨正如英枫所描述的一样,才不过二十七八岁,仪容端庄秀丽,穿着朴素大方,姿色尽管令人着迷,隐约之间却又予人一股可近而不可狎的秋霜之威。众宾客对这位女总管都很敬重,同时也奇怪为什么快活林要用一名女性总管?像这一类的疑问,大家只能闷在心里,谁也不便轻易启口查询。
  因为快活林当初接纳这批宾客时,曾有过约法三章。只要能传授林中弟子一项特殊的武技,或是一次缴足林方提出的银两数字,你便可到快活林为你安排各种享受。但你绝不能刺探快活林的内务,一经发觉,责任自负。所以大家只能凭想像断定快活林必然有位神秘莫测的林主,除了应人喜,谁也没见过快活林主,谁也不知道林主是何等样人。他们进入快活林后,见到林中地位最高的人,便是这位年轻貌美的桑总管。桑总管领着两名健婢走进大厅,没跟任何人打招呼,迳自走向胡大海的尸体。她仔细察看了一遍胡大海背后为重手法所伤的紫色瘀痕,然后转向众人,以无比沉痛的语气道:“胡大局主跟诸位一样,都是快活林的贵宾,如今,本林除了表示震惊与哀悼,愿先听听诸位的意见,对于此一不幸事件,本林究竟该负何种责任?”
  一名脸色苍白,体形瘦弱,书生模样的中年人道:“胡大海是不是你们快活林派人害死的?”如果不清楚底细的人,一定会为一群江湖豪杰中夹杂着这么一名瘦弱书生感到奇怪。别说动手过招了,只打一个简单的比喻:这座大厅若是突然发生火灾,大伙儿仓惶夺门而出,他老哥夹在中间里,岂不是挤就要给挤扁了!那种人难道也有一身惊人的武功?可是,说怪也真怪!这位瘦弱书生不仅是贵宾之一,而且他在这一群贵宾中的份量还不轻。他一开口,大厅中的一片窃窃私议之声便告寂止。桑总管俏丽的脸蛋儿被问得微微发红,她注视着那名瘦弱书生道:“公孙大侠的意思是……?”复姓公孙的瘦弱书生轻咳了一声,一字字缓缓地道:“我公孙强的意思是:如果胡大海不是你们快活林派人害死的,这件命案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也谈不上什么责任。”
  他满厅扫环了一眼,见无人反对他这种说法,才又缓缓接下去道:“我们大家今天来到这座快活林,其目的是为了享受一下新奇刺激的生活;而并不是因为生命受到威胁,寻求庇护来的。快活林没有向我们提供这一方面的保证,我们也没有理由要求这种保证。以我们各人今天在武林中的名望,如果连保护自己的能力也没有,那是笑话!”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冷笑了两声,才又接着道:“不过,事情既已发生,我们也不能置之不理。依常识判断,我公孙强敢大胆的说一句:对胡大海下毒手者,十之八九必定是此刻这座大厅中的某一个人!”很多人同时点头,显然他们也有这种想法。龙棍镇中州胡大海并不是等闲人物,无论谁想从他背后猝然发掌,而不为其觉察或防范,都绝不是一件容易事。若竟然发生这种事,那只有一种可能。这人是他的朋友。大家来到快活林,经过一段时日相处,无论以往识与不识,几乎都成了朋友。大家每天都有见面的机会,每人每天背后都会有人走过,也有走过别人背后的时候,如果人人都往坏处想,岂非一天也待不下去?
  “所以……”瘦弱书生冷笑着作结论:“我公孙强愿提醒大家:从现在起,除了那位行凶的仁兄,大家最好多加小心,如果他仁兄杀害胡大海并非为了私仇,这也许只是一个开始!”这是一个可怕的预言。它的可怕处,是因为它言之成理,而绝没有人敢说这一预言不会应验。大厅中继续保持沉寂。每个人神情都很凝重。江湖人物成名,只有一条路。血路。一个人一旦踏入江湖,就免不了要结仇树敌,就像参加一项长途障碍竞走,要想走完全程,你就必须要让拦在面前的仇敌一个个倒下去,然后踩着他们的血渍继续前进。仇敌不倒,倒下去的就会变成你自己。自古以来,英雄也好,豪杰也好,赫赫成名,没有一个不是以鲜血染红的。今天来到快活林的这批贵宾,可说都曾经过不少大风大浪。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已有多少人死在他们的手下?以及多少次他们几乎死在别人的手底下!但饶是如此,瘦弱书生的最后这一番话,仍然在大家心头投下一抹阴影。因为这是一项动机不明的谋杀。他们所要提防的,是个看不见的敌人!这个敌人也许是你最要好的朋友,更说不定他此刻就站在你的身边!除非你的神智失常,你永远不会向一个朋友下手,而这个你当他是朋友的人,却随时可以让你变成第二个胡大海!在正凶未找出之前,这种疑虑将会像影子一样,紧紧跟随着你;它会令你寝食难安,甚至可以令你发疯。任你心胸如何豁达,这种疑虑都将是一种沉重的负荷。
  黄山一奇古二呆忽然清了清喉咙,打破沉寂道:“桑总管!可否麻烦您引见一下今天早上来过这座大厅的那位小老弟?”他口中的“小老弟”,当然就是“应人喜”。也许这位黄山高人突然想到要见应人喜并无恶意,只是在这个时候提出这一要求,却不免予人一种强烈的暗示作用。“多事的小喜子”──不是一个人一天喊出名来的。根据以往的记录,大家都知道,只要应人喜于某处出现,这个地方差不多都有事情发生。而每次发生事情,也总跟这位小喜子脱不了关系。大家来到快活林,先后已逾半载,一直都能相安无事,如今这小子一出现,马上就发生了命案,能说这只是一种“巧合”?桑总管当然知道应人喜是英枫、英棋两姐妹设计骗来的。同时,她也知道,黄山一奇心性偏激,他对应人喜这个后生小子,显已存有成见,如今经他在这种节骨眼儿上一挑,只要应人喜一露面,很可能就会成为众矢之的!然而,格于形势,她除照办,别无他法。
  就在她扭头打算吩咐两名健婢去找应人喜时,应人喜已从大厅一角走了过来。应人喜走近后,双拳一抱,含笑道:“应人喜在此,古大侠有何见教?”古二呆板着面孔道:“胡大海遇害时,你老弟在什么地方?”应人喜微笑道:“胡局主是何时候遇害的?”古二呆道:“不知道!”应人喜笑道:“古大侠既不知胡局主遇害的时间,却问我当时在什么地方,这叫我如何回答?”古二呆,呆住了!胡大海遇害,是铁一般的事实,这一点绝错不了,因为胡大海的尸首就放在大家眼前。可是,遇害的时间呢?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古二呆当然也不能。就算他知道,他也不会回答,因为胡大海遇害的确时间,应该只有一个人心里最清楚。凶手!所以,古二呆碰上这个软钉子,只能怪他的口才跟他的脾气无法配合。他要问,也该这样问:“从今天午后起,直到你来这座大厅之前,你老弟都去了些什么地方?”如果古二呆以委婉的语气如此发问,受窘的将是应人喜。
  这段时间他去了些什么地方?他去了长春园!先是水阁饮酒,然后温泉沐浴,最后则是跟英枫深宫密谈。可是,他能为了洗刷自己的清白,将这段经过和盘托出?古二呆一时语塞,不由老羞成怒,沉叱道:“没有人跟你耍嘴皮子,老夫问的时间,你心里应该清楚!”应人喜仍然微笑道:“如果你问的时间包括整个下午,直到发现胡局主的尸体为止,那你就不该只问我一个人。”古二呆道:“为什么?”应人喜道:“因为在这一大段时间里,恐怕很多人都无法证明他没有下手的机会。”古二呆道:“我现在只是问你!”应人喜道:“为什么要先从我先问起?”古二呆道:“因为这件命案是你小子来了之后才发生的。”应人喜像补充似的笑笑道:“同时因为我是个出了名的‘多事的小喜子’?”古二呆道:“不错!”应人喜笑着道:“这是你古大侠个人的想法?还是大家都有这种想法?”古二呆道:“老夫相信很多人都有这种想法。”
  应人喜笑道:“那么,如果我说,正因为有人相信很多人都有这种想法,所以他仁兄见我来了快活林,认为有了嫁祸的对象,便趁机干下这件案子,如此推断岂非更合情合理?”古二呆口才虽不灵光,耳朵却极灵敏,他见应人喜语中带刺,顿时变了脸色道:“你说‘有人’,这个‘人’是谁?”应人喜淡淡一笑道:“等我查出这人是谁,我一定告诉你。”他说完,再度抱拳,表示告辞,然后便向厅外走去。古二呆自讨无趣,两眼乱翻,面如紫茄,想发作又找不到藉口。他大概越想越火,突然指着应人喜背影大吼道:“你小子要想赖乾净,以后最好多走在人人看得见的地方。”应人喜扭头扬手道:“一定遵办,只是睡觉时间除外。”
  应人喜被安置在黄字宾馆第十三号。这是小英棋的主意。因为隔壁的十二号房,便是鲁大器的住处。天、地、玄、黄,四座宾馆,虽然同建在一片山坳中,却并不连接在一起,但相隔也不太远。每座宾馆有十五间客房,目前均未住满;客房五间一排,成三合厢式组列,另附有大厨房,日夜供应酒食。客房的形式都差不多。长三丈宽丈五的一大间,以木板分隔成卧室和起居室,日用家俱精致而齐全。由于墙壁均以石块砌成,坚厚异常,即使紧邻的两房之间,亦难互通声息。住在这种房子里,只要你关紧了门,你永远不必担心被人发觉。
  小棋虽然俏皮刁钻,心思却极缜密。她在深宫听到小婢的报告,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长春园将鲁大器喊醒,要鲁大器尽快穿好衣服,赶往竹林大厅,以免贻人口实。所以,应人喜离开竹林大厅后,实际上是跟鲁大器一起回到黄字宾馆来的。回到宾馆,已是四更左右,但两人都没有睡意。鲁大器像变戏法似的,居然从卧室抱出一大醰酒,以及一大包卤菜。他一边拿碗倒酒,一边笑着道:“以我无门少爷的口才,一向都斗你不过,古二呆那老家伙居然想当众折辱你,想想真是好笑。”应人喜端起酒来喝了一口道:“他太寂寞了。”鲁大器一呆道:“你说什么?寂寞?”应人喜叹了口气道:“你想想他那副邋遢相,以及那种怪脾气,空有一身武功,却人人敬而远之,一个知心的朋友也没有,一旦碰上这种机会,当然要耍耍威风,以便引起别人的注意。”
  鲁大器大奇道:“你的名堂怎么这样多?怎么会连一个人的心情都揣摹得这么透彻?”应人喜道:“我如果不了解这一点,他那么咄咄逼人,岂不早就干上了。”鲁大器道:“所以你才跟他‘君子动口不动手’,陪他‘娱乐’一番?”应人喜道:“话是这么说,不过我也有我的目的。”鲁大器道:“什么目的?”应人喜道:“察看其他人的反应。”鲁大器道:“你可以从一个人的神色上找出那名凶手?”应人喜道:“虽没有绝对把握,有时却可以获得一些意外的启示。”鲁大器道:“结果你发现了什么没有?”应人喜摇摇头道:“没有,当时的人太多了,灯光又暗,同时我也不敢表露得太明显。”
  “从胡大海的死状看来,这名刺客不仅身手惊人,心计显也超人一等,我不能不倍加小心。”鲁大器忽然道:“最先开口的那个公孙强,你可知道是什么来路?”这个问题如果是在昨晚天黑以前提出来,应人喜一定会回答不知道。但现在不同了。因为他如今怀中藏有一份记载详细的宾客名册,对刻下快活林中的四十多位贵宾,无论识与不识,都已知道清清楚楚。“这家伙自称‘花狐大侠’,背后则被人喊作‘毒蜂’,是四川唐门第十二支,松潘唐家的三女婿,轻功造诣极高,善使各种暗器,阴险、好色。”应人喜等于是“背”了一段“书”,鲁大器却惊佩得瞪大了眼睛。“这里的人你究竟认识多少?”他问:“这些人的底细,你都是从哪里打听来的?”应人喜故意唬他道:“兵家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如果没有几下子,我敢到处惹事生非么?”鲁大器叹了口气道:“我不得不承认你行,像这方面的见识,我就比你差得多。”
  应人喜暗暗好笑,一时也不敢说破。他晓得要想使这位宝贝表弟守住一个秘密,那几乎比叫他三天不喝酒还要来得困难得多。鲁大器喝了几口酒,他又问道:“你看胡大海的死,是为了什么原因?”应人喜沉吟道:“我看原因不外乎两种。”鲁大器道:“哪两种?”应人喜道:“一是灭口,一是制造恐怖气氛。”鲁大器困惑地道:“灭口?制造恐怖气氛?”应人喜点头道:“是的。傍晚你在长春园睡觉的时候,英枫、英棋两姐妹告诉我,有人觊觎这片基业,她们这次找我来,便是希望我能帮她们找出暗中那个野心人物。”他省略了一些暂时必须保密的部分,一方面固然是怕鲁大器的嘴巴坏事,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不想鲁大器为他的安全担忧。
  “灭口的意思,就是说那人某方面的行动凑巧给胡大海撞见了?”
  “对!”应人喜点头道:“如果不是这种情形,那便是这位仁兄眼见快活林高手如云,使他无法放手行事,于是便弄出几个人命案子,叫大家人人自危,认为这座快活林非久居之地,纷纷败兴离去。”
  “以致胡大海便成了第一个倒楣鬼?”
  “也只能说是第一个。”
  “你真的相信那个公孙强的话,认为往后还有人要步胡大海的后尘?”
  “我当然希望这位毒蜂的预言不会应验。”应人喜喝了口酒,无可奈何的苦笑笑道:“但如果胡大海的死不属于第一种情形,类似的情况,就势必无法避免。”鲁大器将半碗酒一口喝乾,一边添酒,一边皱着眉头道:“细想起来,这儿果然不是个好地方。”应人喜笑道:“你有这种想法,正证明那名仁兄这种逐客的方法,已产生了预期的效果。”鲁大器心里本来的确很不自在的,只是应人喜这一笑,似乎又为他带来了勇气和安全感。
  他拿起一块豆乾放进嘴巴,嚼了几下,望着应人喜道:“如果那家伙继续动手,你看下一个他会选上谁?”应人喜笑道:“你猜呢?”鲁大器眼皮眨动,忽然道:“不妙!”应人喜道:“什么事不妙?”鲁大器道:“以后你不能隔壁睡,你得跟我睡在一起。”应人喜道:“为什么?”鲁大器有点紧张道:“因为我突然想起下一个被选中的对象,很可能就是你呢!”应人喜道:“这是最糟的答案。”鲁大器道:“什么叫最糟?”应人喜笑道:“你可以去猜任何人,但这个人绝不会是我这个多事的小喜子。”鲁大器道:“为什么?对方知道你手底下强,不敢惹你?”应人喜道:“这跟手底下强弱毫无关系。胡大海也不是等闲人物,结果胡大海有没有获得还手的机会?”鲁大器道:“否则你凭什么认为对方一定不会找上你?”应人喜笑道:“因为这是一种见不得天日的行为,对方一方面悄悄杀人,一方面则又不希望自己受到怀疑,快活林里有个多事的小喜子,正好替他背黑锅,他请都请不到这种好角色,哪里还舍得随便糟蹋掉。”
  鲁大器思索了片刻,忽然喜形于色道:“那么我的安全也没有问题了。”应人喜道:“谁向你提过这种保证?”鲁大器笑道:“我以为你有多聪明,原来也有比我笨的时候。”应人喜道:“这话怎么说?”鲁大器道:“表兄不会杀表弟,对不对?如果他要人家怀疑你是凶手,他就不会打我的主意,如果他竟杀了我,岂非帮你洗清了嫌疑?”应人喜点头道:“果然有点道理。”鲁大器洋洋得意道:“岂止有点道理,该说大大的有道理!谈到举一反三方面,你火候还差得远,以后得多多跟我讨教讨教。”
  毒蜂公孙强的预言果然灵验了!他说胡大海之死,只是一个开始,要大家小心,想不到前后不满三个时辰,言犹在耳,竟又有人蹈了覆辙!第二具尸体被发现的地方,是天字宾馆的七号客房门口。发现的时间是第二天卯牌时分。第一个发现这具尸体的人,是大厨房里负责清扫庭院的小顺子。小顺子一身皮包骨,音量却大得惊人。他那冲破晨雾的一声尖叫,竟比军营中的起床号角还要更具权威,天字宾馆中的十一位贵宾,不等衣服穿好,便纷纷启门奔出。当大家看清死者是谁,都不禁呆住了!原来死者不是别人,正是发出预言要大家小心的毒蜂公孙强!这位轻功卓越,善使各种淬毒暗器,四川唐门第十二支,松潘家唐家的第三乘龙快婿,昨夜在胡大海死后发表议论时,曾说过今后快活林的几十位贵宾,如果大家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那简直是个笑话。他说这番话时,激昂而认真。他的话曾使很多人深受感动,认为胡大海的遇害,只能怪自己警觉性不够。而现在,这位武功与机智不知要胜过胡大海多少倍的毒蜂,自己竟也走上了胡大海的老路子。胡大海是背后一掌毙命,他则是一刀破膛,皮开肉绽,肚肠外流,其状令人不忍卒睹,比胡大海死得更惨,也更离奇。背后一掌,尚可称之为偷袭,正面一刀,又该如何解释?他难道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他的警觉性又到哪里去了?这算不算是笑话?
  其他三座宾馆的贵宾听到消息,顷刻之间,纷纷赶至。不一会,桑总管和小英棋也来了。小英棋精灵而沉着,她先跟另外几位贵宾周旋了一番,才漫不经意的拢来应人喜和鲁大器的身边。应人喜传音道:“情况愈来愈严重了,桑阿姨有没有什么打算?”他原只寄望小英棋以摇头或点头作答,不意小英棋竟然也能聚气传音。“桑阿姨就是为了这一点特地要我来照会你的。”小英棋道:“她说最近几天,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妨任其自然发展。”
  “为什么?”
  “桑阿姨认为像公孙强这样的人,多死几个,有益无害。”
  “这话真是桑阿姨说的?”
  “就算我说的也可以。”
  “公孙强为人如何,是另外一回事。”应人喜有点不高兴:“但至少你们不该说出这种话来。”
  “为什么不应该?”
  “你们不应该忘记他昨天在竹林大厅曾为快活林做辩护,说了不少公道话。”
  “别人说出来,那是公道话。”小英棋冷笑道:“他说出来就该死!”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这意思就是说,这厮根本就不是个会说公道话的人,他当时故意偏向快活林这边,目的只是为了想巴结我桑阿姨。”
  “他为什么要巴结桑阿姨?”
  “就跟你为什么要巴结我英枫大姐一样。”她哂然白了应人喜一眼:“你为什么要巴结我英枫大姐?”应人喜这才恍然大悟,毒蜂公孙强原来一直都想打女主人桑阿姨的歪主意。其实这该是意料中的事,因为此人性好渔色,在名册上早有记载。小英棋传话任务达成,立即移步走开。
  应人喜思索了片刻,忽然走向黄山一奇古二呆,含笑抱拳道:“古大侠早!”古二呆扭开面孔,只当没有听到。应人喜依然和颜悦色的道:“这是第二条命案了,古大侠打算如何着手侦查?”古二呆转过头来,没好气地道:“如果老夫着手侦查,第一个要侦查的人,还是你小子。”应人喜道:“昨夜我住在黄字第十二号房。”古二呆道:“我知道。”应人喜道:“昨夜我进房之后,就没有再出来过。”古二呆道:“天知道。”应人喜道:“应该有人可以证明这一点。”古二呆冷笑道:“你的表弟无门少爷鲁大器,是吗?”鲁大器听得一头是火,上前一步,大声道:“鲁大器不是人?鲁大器不能作证?”应人喜将他一把推开,依然笑着道:“我的证人不是鲁大器。”古二呆一楞,微感意外道:“不是鲁大器是谁?”应人喜四下望了一眼道:“请问黄字宾馆四号客房住的是哪位朋友?”
  一名双目炯炯有神,腰悬雁翎刀的黑脸汉子走了过来,道:“俺就住在黄字四号房,怎么样?”应人喜本来并不认识这佩刀大汉是何许人,但正如他一眼就认出毒蜂公孙强一样,小英棋的那份贵宾名册帮了他的忙。应人喜抱拳道:“失敬,失敬,原来是无情刀客吕六奇吕大侠。”无情刀客吕六奇见对方一口便喊出了自己的名号,心中受用,敌意顿消,但仍寒着面孔道:“你干什么要查问俺住的是几号房?”应人喜从容道:“四号房跟十二号房是正对面,昨夜黄字宾馆只有这两个房间,一直开着窗子,也没熄灯,小弟跟表弟饮酒饮谈到天亮,始终未见吕大侠离房一步,所以相信吕大侠也该清楚十二号房这边的情形。”古二呆转脸望向无情刀客吕六奇。吕六奇微微点头。古二呆似乎有点失望,又望向应人喜,打鼻孔喷出口气道:“就算这是第二件命案你小子没有插手,你小子最好还是要替我当心点!”
  应人喜扬起面孔,像虚心求教似的说:“如果我不是杀人凶手,我为什么还要当心?”古二呆嘿嘿冷笑道:“别跟老夫来这一套,你小子交游广阔,鬼点子多,会耍花招,老夫清楚得很。在江湖上,杀人不必亲自动手,已算不上是什么新花样,你小子少耍得意?”鲁大器忍不住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道:“真他妈的是条老瘟驴!”古二呆霍地转过脸去道:“你小子骂谁是条老瘟驴?”古二呆面孔突然涨红,像是火往上冒,也像是有点兴奋。他将鲁大器上上下下打量了两眼道:“你小子是皮痒?还是骨头痒?”鲁大器道:“皮既不痒,骨头也不痒,是恶心!”古二呆道:“老夫什么地方让你小子看了恶心?”鲁大器道:“你他妈的又老、又丑、又脏,满口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论人品既非正人君子,论武功也算不上什么耆宿大师,却偏要倚老卖老,装出一副前辈高人的模样,应人喜处处让你,是他的修养到家,我无门少爷可不理会这一套。”
  应人喜平时最担心的事,就是怕他这位表弟惹事生非,所以刚才鲁大器一开口,他便将鲁大器推去一边,深恐鲁大器跟这位黄山高人发生摩擦。可是,说也奇怪,如今鲁大器口没遮拦,将古二呆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反而不管了。他竟也像其他那些贵宾一样,袖手一旁,作壁上观,好像无论事态如何恶化,都跟他毫无关系。以黄山一奇古二呆在武林中的身份,当着这许多人,当然忍受不了这种侮辱。“算你小子有种!”一个箭步,突出五指如钩,陡向鲁大器当胸一把抓去。鲁大器自然不甘示弱,左臂一横,格向来掌,右拳如毒蟒吐信,疾击古二呆面门。桑总管以地主身份,本拟出面劝解,但瞥及应人喜那副悠闲神态,知道其中可能另有文章,不免又有些迟疑难决。小英棋迅速移步靠近应人喜,低声道:“别让他们斗下去,鲁大器不是老鬼的敌手。”应人喜道:“鲁大器当然不是老鬼的敌手。”小英棋道:“这老鬼情绪极不正常,出拳奇重无比,鲁大器一个招架不住,准会落个非死即伤。”应人喜道:“小子出口无状,语言尖酸刻薄,应该受点教训。”小英棋听得有点冒火道:“你不是他的表哥?”应人喜仍然无动于衷道:“江湖上以义理当先,就是父子夫妇,也不能曲意护短。”小英棋恨恨地道:“护短,护你个大头鬼!”不等话完,蛮腰一扭,赌气走开了。
  黄山一奇古二呆马步沉稳,拳出如风,劲道凌厉。鲁大器虽如初生之犊,但勇猛有余,实学不足。由于两人功力相去太远,三五个照面下来,优劣立判。古二呆游刃有余,占尽上风。鲁大器则节节败退,险象环生。正如小英棋所说,如果古二呆有心速战速决,只要随意击出一记重拳,鲁大器准会当场非死即伤。可是,这位黄山高人似乎已很久没跟人动手,难得今天碰上这种可以大显威风的场面,一时竟好像有点舍不得草草了事。他已试出鲁大器手底下功夫有限,忽然招式一变,化实为虚,打出一套怪拳。只见他腰身扭动,步法突趋灵活,有时如巨蟒游窜,有时如蝴蝶穿花,双拳配合身形变化,忽拳忽掌忽指,或劈或点,乍上倏下,招术诡奇怪异,令人眼花缭乱。只听得“叭”
  “砰”与“三字经”不绝于耳,瞬息之间,鲁大器头、脸、肩、胸各处,已被连连击中数十下。
  黄山一奇古二呆性格虽然乖僻,心肠却显然并不如何狠毒。他只是有意卖弄,并无心置鲁大器于死地。尽管他每一拳每一掌都能令鲁大器卧地不起,但他并没有这样做。以他在武林中的名气,他现在只是在教训一个后生小子,他不能意气用事,忘了自己的身份。鲁大器付足了骂人的代价,左右支绌,狼狈万状。人群中有人高声喝采道:“好,要得!黄山暴雨梨花拳,果然名不虚传。”古二呆满足了!突喝一声:“滚开!”一声喝出,如响斯应。鲁大器当胸承受一拳,“咚”的一声离地飞起,飞起又摔落。果然连滚一丈多远,才一个“鲤鱼打挺”,跃身飞起。鲁大器这时的模样,看上去实在可笑又复可怜。额角起泡,眼眶瘀青,嘴角流血,衣服也给扯破了好几处。他虽然奋力站了起来,但脚下已呈蹒跚不稳之状。可是,他竟然仍不认输,嘴角一抹,居然又朝古二呆冲了过去。
  古二呆这下真的冒火了!他戟指厉声道:“你小子若不知趣,再来胡缠,老夫说了算数,一定一拳叫你小子脑袋开花!”鲁大器充耳不闻,冲近之后,抡拳便打。古二呆气得脸色发青,话已出口,无法收回,只好横起心肠,沉喝一声:“好,好,是你小子自己找死!”身形微微一闪,跟着一拳击出。四周看热闹的贵宾,人人都是大行家,所以这时大家心头都不禁为之一紧。因为他们都看得出,只有这一拳,才是黄山一奇古二呆的真功夫。以鲁大器的身手,绝难避开这一拳,而这一拳若是击中了,鲁大器的脑袋也无疑一定开花。什么花开了都好看,只有脑袋开花不好看;花开花谢,时序轮转,可以周而复始,脑袋开花,一生最多一次。花开过了,便得跟这花花绿绿的世界说声再见。这时,能挽鲁大器一条生命的人,只有一个应人喜。同时也应该是应人喜。他们是中表至亲,又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只有他们之间,才会真正的相互关切。应人喜可以假他人之手,让这个宝贝表弟得到一点教训,但他绝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别人夺去鲁大器的性命。
  然而,出人意外的,应人喜居然没有出手。出手的是另一个人─无情刀客吕六奇。就在古二呆一拳击出之际,只见银光一闪,鲁大器的脑袋和古二呆的拳头之间,忽然多了一把雁翎刀。如果古二呆不及时收回拳头,他击中的,将不是鲁大器的脑袋,而是雁翎刀锐利的刀锋。那时,开花的将不是鲁大器的脑袋,而是古二呆的拳头!脑袋开花固然不妙,拳头开花,也不是件好事。古二呆对拳头开花没有兴趣。刀现。拳凝!像一连串活动的画面,突然静止于其中最精采的一幅。动作停止。采声雷动。大家不仅是赞赏吕六奇出刀的快捷准确,同时也是赞赏古二呆这一拳的收发如意。行家都知道,出拳不能只只凭笨力气,发而能收才是真功夫。古二呆被喊作“黄山一奇”,果然不是虚名浪得,果然当得起这一尊称。
  直到这时候,应人喜才上前两步,将鲁大器拉去一边。吕六奇也从容还刀入鞘。只有古二呆,却几乎气炸了。因为谁都不难看得出,吕六奇不在鲁大器冲过来时拦住鲁大器,却在他出拳之际横刀格阻,这种劝解方式,很明显的,吕六奇是偏袒了鲁大器。古二呆当然咽不下这口气。他狠狠的瞪着吕六奇道:“姓吕的,这算什么意思?”吕六奇淡淡地道:“劝架。”古二呆发火道:“刚才你在什么地方?你为什么等到这时候才出手?”吕六奇道:“刚才你在教训他,我不必出手,因为他应该受点教训。现在,你动了真火,想要他的命,就叫人看不过去了。”古二呆道:“你是不是以为你的一套流星刀法很了不起?”吕六奇道:“流星刀法也许是一套很了不起的刀法,但是我吕某人却从没有这样表示过。”古二呆道:“天下各种刀法,老夫已见识过不少种,今天正想再见识见识一下流星刀法。”吕六奇道:“如蒙赏脸,一定献丑。”
  江湖人物都有欢喜斗嘴的毛病,斗到后来,不是动拳头,便是动刀。很多时候,一场流血惨剧,往往都只为了双方当初不肯少说一句话。鲁大器跟古二呆的摩擦是一个例子。如今,古二呆跟吕六奇,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又是一个例子。古二呆是天生的骡子脾气,口头上从不认输,不管有理无理,一定要死硬强辩到底,只有这两次碰上应人喜,紧要关头一个大转弯,使他哭笑不得,想动粗也动不起来。但是,吕六奇不是应人喜。他不肯让步,也不肯转弯,他跟鲁大器走的是同一条路子。也是一般江湖人物常走的路子。斗完嘴巴动手。不到头破血流,不肯甘休。柳氏双雄终于站起来了。这对兄弟在贵宾中身份不低,也是少数几个跟黄山一奇处得接近的人物之一。两兄弟说好说歹,硬将古二呆架开了。古二呆一走,好戏暂告收场。大家有的回宾馆,有的走向竹林大厅,只剩下桑总管指挥着几名家丁,为毒蜂公孙强处理善后。胡大海是第一个。公孙强是第二个。底下还有没有第三个?凶手究竟是谁?
  大概是出于小英棋的吩咐,应人喜和鲁大器一回到宾馆,大厨房的小厮就送来一套新衣服,一桶热水,一卷纱布,一方白巾,以及一小罐刀伤药。应人喜小心地为鲁大器洗净受伤部位,敷上药粉,裹好纱布,又倒了一大碗梨花露,示意鲁大器喝下这碗酒,先睡上一觉,养养精神。鲁大器端起酒碗,长长叹了口气道:“我鲁大器武功虽然不济,但总算得天独厚,比别人多了一位体贴入微的好表哥。”应人喜笑道:“好了,伙计,有话别闷在肚子里,想发什么牢骚,尽管发出来就是了。”鲁大器本还想多风凉几句,不意一开口就被应人喜猜透了心思,于是再不掩饰心头那股骨碌碌如沸水滚腾的怨气,使劲将酒碗往桌上一顿道:“我什么牢骚也没有,只想问你这位好表哥一句话。”应人喜道:“你问。”
  鲁大器瞪起眼睛道:“你知不知道古二呆老贼囚那最后一拳几乎打破我的脑袋?”应人喜道:“知道。”鲁大器道:“打破的是我的脑袋,跟你没有一点关系?”应人喜道:“你该知道我不会有这种想法。”鲁大器道:“那你当时为什么坐视不救?”应人喜道:“我并不是坐视不救,而是不愿再白白饶上一颗脑袋!”鲁大器道:“你意思是说,再加上一个你,也不是古二呆那老鬼的敌手?”应人喜道:“我还没把一个黄山一奇估计得那么伟大。”鲁大器道:“否则这话怎么解释?”应人喜道:“先出口伤人的是你,打输不服输的也是你,你只顾骂得痛快,打得过瘾,完全没想想如果逼我半路插手进去,将会演变成一种什么局面?”鲁大器道:“将会演变成一种什么局面?”自己不肯多花脑筋,碰上复杂的问题,随时一脚踢回去,正是鲁大器的拿手好戏。应人喜遇到这块“牛皮糖”,只有一个办法,耐着性子解释。
  “今天快活林这批贵宾中,像‘黑心刀客’薛小方,‘金钱豹’秦飞雨,‘杏花楼主’孙名琴,‘追魂棍’佟大钟这些人,几乎没有一个不把我这个‘多事的小喜子’当成眼中钉,我跟这些家伙结怨的经过,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你认为这些家伙都是古二呆的死党?”
  “不必是死党,只要抓住一个藉口就可以了。”应人喜道:“古二呆虽然是个人见人嫌的怪物,但今天这理却在他那一边。如果我们表兄弟俩联手对敌,倚多为胜,你想薛小方和秦飞雨那些家伙,他们会不会放弃这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主持‘公道’的好机会?”鲁大器斜扬着半边脸孔道:“所以你宁可看着我脑袋开花,也不愿为自己惹上麻烦?”应人喜笑道:“你如果再说这种话,包你舌头上会生大疔疮。”鲁大器道:“这话不是你说的吗?”应人喜道:“你应该想像得到,这其中必然另有原因。”
  鲁大器道:“什么原因?”应人喜道:“这是我的老毛病,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就会不惜孤注一掷,去赌那最后的一个机会。”鲁大器道:“你知道如果你不出手,那位无情刀客吕六奇一定会出手?”应人喜道:“不错!”鲁大器道:“吕六奇跟我们素无交往,你怎知道他一定会出手?”应人喜道:“这是我的一种预感。”鲁大器又忍不住气往上冲道:“如果你的预感失灵呢?”应人喜笑道:“那我就一定会叫古二呆赔你一个脑袋!”鲁大器大吼道:“滚,滚,滚,我这颗脑袋是我命大捡来的,不要听你这些废话了。我想睡觉了,你去别处凉快吧!”应人喜赖着不动道:“我不想走,你也不能睡。”鲁大器冒火道:“你为什么不走?我又为什么不能睡?”应人喜笑道:“因为我忽然想起你这颗脑袋并不是你自己捡来的。”鲁大器瞪眼道:“就算我欠无情刀客吕六奇一份人情,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应人喜笑笑道:“因为我是你的表哥,我不能让别人背后说我有个不通人情世故的表弟。”
  “你这话什么意思?”
  “马上去找吕六奇,向人家当面表示谢意!”
  黄字宾馆四号客房内,吕六奇正以一条白丝巾,像抹拭一件精致的古董一般,在抹拭着那把雪亮的雁翎刀。小英棋对这位无情刀客的记载是:“无情刀客吕六奇,三十五岁,中等身材,方脸,黑肤,不苟言笑,喜独处,崑仑弟子,刀法以快狠见称。”这便是应人喜一照面就认出这位无情刀客的原因。小英棋的勾勒太神奇了。应人喜和鲁大器双双走进屋子时,吕六奇脸上微微露出诧异之色。他显然没想到这对表兄弟会在这时候前来拜访他。鲁大器一进门,便抱起双拳道:“鲁大器这厢有礼,深谢吕兄救命之恩。”吕六奇缓缓抬头,冷漠地道:“鲁兄太客气了,顺水人情,何足挂齿。”鲁大器一呆道:“吕兄仗义出手,救我一命,是……是……顺水人情?”
  一向不苟言笑的吕六奇,这时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丝笑容道:“当时如果我不出手,令表哥应大侠,必然也会出手。吕某人其所以不揣冒昧,越俎代庖,也只不过是因为看出应大侠当时处境特殊,基于重重顾虑,不便冒然现身而已!”鲁大器不顾牵动脸上的创痕,哈哈大笑道:“吕兄,你错了。我这位应大表哥,他方才业已承认,当时根本就没有出手的意思。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当时有出手的意思,等他看出情形不对,想趋前化解,抱歉,我这颗脑袋,也早已花开富贵,一命呜呼了!”吕六奇微微一笑道:“江湖传言你鲁老弟脾气大得很,只要话不投机,动不动就翻脸不认人!”鲁大器道:“这传说不算夸张。”吕六奇道:“你老弟对你表哥的一身艺业,恐怕了解得还不够透彻。”
  “我对他了解得不够透彻?”鲁大器忍不住大叫道:“你问他自己好了,我连他身上有几根筋,都数得清清楚楚。”
  吕六奇微笑道:“若是这样,你就应该知道,只要有他在场,你根本不必为自己的安全担心,不论古二呆出拳有多沉重狠辣,也绝打不破你的脑袋。”鲁大器立即转身望向应人喜,似乎想从应人喜方面证实吕六奇这种说法是否正确。应人喜根本不予理会,两眼紧盯着吕六奇道:“来谢救命之恩,是鲁大器的事,跟我应人喜毫无关系。我如今陪他前来,则是为了另一件事,相信你吕兄应该明白。”这番话说得含混而暧昧,隐约之间还彷佛带着一股挑逗的意味,就是修养再好的人,听了这种话,也会觉得不是滋味。可是,说也奇怪,吕六奇居然点了点头道:“我明白。”吕六奇明白,应人喜当然更明白。不明白的只有一个鲁大器。
  他望望吕六奇,又望望应人喜,想弄清两人究竟在打什么哑谜。但是,这时应人喜和吕六奇两人,就像两只竖羽对峙的公鸡,谁也无暇理会他。应人喜道:“昨夜你屋子里虽然点了灯,但窗户并未打开。”吕六奇道:“不错!”应人喜道:“我那边的情形也是一样。”吕六奇道:“我知道。”应人喜道:“所以,从我那边根本看不到当时你在屋子里做什么,你也同样看不到我和鲁大器是不是在谈天喝酒。”吕六奇道:“应该看不到。”
  应人喜道:“但方才在天字宾馆前,我说我们都可以为对方证明昨夜没有外出时,你居然点头承认这是事实。”吕六奇道:“我是点了头。”应人喜道:“这是什么原因?你为什么要帮着我撒谎?”吕六奇道:“因为大家对你这个多事的小喜子存有偏见,我不想因你而受到连累。”应人喜道:“但我的想法却不一样。”吕六奇道:“哦?”应人喜道:“我认为你不敢说出实情,是为了掩护你自己。”吕六奇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应人喜道:“因为你当时屋子里虽然点了灯,人却不在屋子里!”
  接着是一阵可怕的沉寂。屋子里只有三个人,此刻几乎每个人都可以听到自己和对方心跳的声音。鲁大器瞪大了眼睛,呆如木鸡。他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知道应人喜指陈的是否是事实?也不知道应人喜何以会对吕六奇昨夜的行踪如此清楚?他如今只知道一件事。应人喜并没拿他的性命当儿戏。拿性命当儿戏的,是他自己。当时应人喜没出手救他,怕惹上麻烦只是原因之一。真正的原因,是应人喜想趁机考验一下这位无情刀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