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美《快活林》

第一章 多事的小喜子

作者:慕容美  来源:慕容美全集  点击: 
  金风送爽,桂子飘香。黄昏。日落。应人喜拖着疲惫的身躯,于暮霭苍茫中,住进风沙镇的一家小客栈中。他向店家要了一间客房,一壶茶,一桶水。茶水送来后,小二问他要不要吃点什么,他摇摇头,口也懒得开,只是示意小二赶快离去。小二前脚一走,他就关上了房门。他太累了。他现在什么都不想。不想吃,不想喝。也不像往常那样,为了打发时间,而去计算这三个月来一共跑穿了多少双草鞋?宿过几次荒庙?偷过人家几回鸡?被毒蛇咬过几次?他当然更不想去想那个烦人的快活林,以及那个该死的鲁大器。他现在只想痛痛快快的洗个热水澡,痛痛快快的睡上一觉。希望当他一睡醒来时,那个烦人的快活林已自武林中消失,那个该死的鲁大器,就像往日一样,浅笑着站在他的床前。
  最近几年,武林中曾连续发生好几件大事情。像多情公子挥泪斩金狐,大漠七鹰血洗快刀堡,金陵镖局失镖破产,红云公主君山比武招亲,玄机道人和乐天叟生死一局棋等等,可说都是轰动一时的大事件。只不过就算把这几件大事情全部加起来,显然也抵不上八个月前江湖上突然谣传由现一座快活林所带来的震撼。快活林。一个轻佻、通俗、平凡,稍稍带着几分野性和诱惑意味的地名,当它第一次被人提起时,谁也不觉得这三个字有什么特别意义,当然更想不到它对今后武林所产生的影响。据有心人统计,自从有关快活林的消息传开,先后不到半年,已有多情公子、春雷大侠、柳氏双雄,以及大漠七鹰中的老三、老五、老七等四十八位武林中家喻户晓的知名人物忽然无故失踪。这些武林中的知名人物忽然间都到哪里去了?答案无疑只有一个。他们找到了快活林!
  于是,就像苍蝇嗅到了血腥气一般,武林中突然掀起一股空前的狂热。人人都在寻找这座快活林。人人都想进入这座快活林。可是,难题不久就发生了。那座令人向往的快活林,它究竟在哪里?要具备何种身份才能进入?进入后须付出多大的代价?没人能解答这些问题。大家所知道的,只是一项传说,快活林共有三十六道快活门,必须先找到了快活门,才有机会进入。三十六道快活门,是三十六个人。这三十六个人,又称接引使者,一个人够不够资格进入快活林,均须由这些接引使者来决定。所以,大家寻找的,其实不是快活林,而是这三十六名接引使者。应人喜也是热心的寻找者之一。他已找了三个月。这三个月来,他跑遍了陕甘川康滇湘六个省份的重要城镇,什么怪事都见过了,什么苦头也都吃过,就是没有找到那座快活林。
  别人想进入快活林,是为了好奇,是为了刺激,是为了快活林里醇酒美人,无边春色,旖旎风光。他不是。他找快活林,只是为了找回一个失踪的人。无门少爷鲁大器。他的表弟。他已发过好几次重誓,他找到这位表弟之后,第一件事做的事,便是狠狠的给这小子三拳加三脚。打死了人,他愿偿命。不揍这小子他不姓应!可是,三个月过去了,他几次几乎送掉老命,人也劳累得成了一付皮包骨,结果依然徒劳无功。他的信心动摇了,他觉得他当初的猜测也许是一种错误。鲁大器虽然是个世家公子,但也只是个花花大少,在江湖上,论知名度,无门少爷远不及他这个多事的小喜子。如果快活林是以一个人的武功或知名度作为延揽的标准,为什么对方不来找他这个“多事的小喜子”,而要找上“无门少爷”。所以,今晚入镇之前,他就决定放弃这种盲目的跋涉,一切到此为止。他不仅怀疑鲁大器是否真的进了快活林,甚至怀疑武林中是否真有这样一座快活林!这一决定,使他心里上像是卸落一付重担,他很快的就进入了梦乡。
  应人喜一觉醒来时,房间里还是老样子,一切都没有改变。他睁开眼皮,看到窗外一片朦朦亮,以为已是第二天的早上,等到一阵猜拳笑闹之声入耳,他才发觉那原来只是对面厢房映射过来的灯光。原来他仍然赤条条的躺在水桶里。他只是因为倦极打了一个盹,桶里的洗澡水,尚未完全凉透。但说也奇怪,就只迷糊了这一会儿,他的疲劳竟已全部消失,精神又来了。江湖上都说他这个多事的小喜子,像一头年轻而健康的豹子。像豹子一般敏捷。像豹子一般狡猾。像豹子一般凶狠而精力充沛。他虽然觉得这个比喻不怎么恰当,但他却不否认自己确具有这些长处。他很快的抹乾身子,穿好衣服。现在,他感到的不是疲倦,而是饥饿。他决心要找个不太嘈杂的小酒馆,好好的大吃大喝一顿,等吃饱喝足了,再回来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
  他马上就找到了这样一家小酒馆。酒店里只有一个客人。卖酒的那个小老头儿,不知是因为生意清淡还是太劳累的关系,人已伏在一张小桌子上,沉沉睡去。喝酒的这位客人,是个长相极甚粗犷的汉子,大约三十四五岁,看光景显得甚是潦倒落魄。应人喜的一身衣服,已经是够脏够旧的了,这汉子的一身衣服,竟比他更脏更旧。店堂里只点了一盏昏黄如豆的菜籽油灯,灯光照在这人憔悴的面孔上,不难看出他已在这里坐了很久,惺忪的眼光中,已露出几分醉意。这汉子看到应人喜走进店堂,双目中顿时闪起一股愉悦的光彩,欣然招呼道:“老弟是不是想喝两杯?坐,坐,这里的酒菜还不错。”应人喜盛情难却,笑着点点头,就在这汉子堆码拉开一条板凳坐下。
  店里就只有一张桌子,应人喜哪有选择的余地,于是笑着点点头,便在这汉子对面拉开一条板凳坐下。汉子从另一张桌子上抓来一只空碗,斟了半碗黄酒,放在应人喜面前道:“将就些,老弟。瞧你老弟的境况,大概比我楚不空也好不到哪里去。大丈夫能屈能伸,该凑合的时候,就不妨凑合一下。”应人喜笑笑道:“谢谢。”楚不空端起酒碗道:“来,喝酒,菜不够吃,我们自己动手。樊老头一个人照顾这家店,从早到晚也够累的,让他多息一会儿。”应人喜道:“楚兄是这里的老客人?”
  “我来这里喝酒,今天是第三天,也是最后的一天。”他打量着应人喜,忽然点点头道:“你老弟的福气真不错。”
  “楚兄会看相?”
  “不会。”
  “否则小弟福气不错,楚兄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明天就要离开这座小镇了。”楚不空道:“你在我临走之前遇上了我,这就是你的福气。”应人喜只好点头,承认自己的福气的确不错。
  这位楚大仁兄看上去至少已有五分醉意,遇上一个已经有了五分醉意的人跟你讨论一件带争辩性的问题,你只有两种选择。一是唯唯否否,全听对方的。一是准备干一架。应人喜没有干架的兴趣,就算他手痒难熬,他也不会找一个有了五分酒意的醉鬼。“把你的烦恼说出来。”楚不空又喝了一大口酒,神色庄严:“无论你是受了人家的委屈,或是想做生意短缺本钱,都没有关系,你说出来,一切都包在我楚某人身上。”应人喜本来只估计对方有五分酒意,如今他忽然发觉,最正确的估计,应该是七分。对一个有七分酒意的人,你就连选择的机会也没有了。但他还是说了,否则,对方必定会穷追不舍。“我没有任何烦恼,一点烦恼都没有。”他尽量以委婉的语气告诉对方:“没有人让我受委屈,也不短缺做生意的本钱。我只是肚子饿了,想吃点东西,顺便喝点酒。”
  楚不空忽然沉下面孔,一拍桌子道:“那就表示你瞧我不起,表示你以为我楚某人在借酒说大话?表示你怀疑我楚某人是否付得起今晚这顿酒帐都成问题。”应人喜心头突然涌起一股怜悯的感觉。他发觉刚才这番话说得很不得体。他想到一个人酒喝多了,有时候就跟做梦差不多,不名一文的穷光蛋,会在梦中变成一位大富豪;一个到处受人欺凌的可怜虫,会在梦中变成一位大英雄;这时候他们会将所有的人当成自己的影子,会慷慨的赐予对方自己平时所希望而得不到的救济和保护。酒退了,梦醒了,晓风残月,故我依然,那是另一回事。短暂的陶醉,未尝不是一种补偿,也未尝不是人在失意时,仗以产生希望和勇气的一点点凭藉。萍水相逢,旋聚旋散,偶尔遇上这种人,稍稍迁就一点,又有何妨?应人喜想着,不觉端起酒碗,笑着道:“好,好,楚大哥别生气,恭敬不如从命,一切听你楚大哥的吩咐就是了。”
  他这样一说,气氛果然立刻改观。楚不空大为高兴:“你哥子总算开了窍。”他喝了一大口酒,指着应人喜的鼻子:“我说过了,你的境况瞒不了我,我也说过,大丈夫能屈能伸。你年轻,好胜,好强,那没有错。但你必须知道,遇上我楚不空,完全是一种机缘;属于可遇而不可求,更不是人人都有这种缘份。”应人喜谨慎地道:“只有一件事,小弟还不太明白。”楚不空道:“你说!”应人喜道:“楚兄浪迹天涯,四海为家,每天都会遇见不少人,当然也会遇上一些像小弟这样的人,只不知道楚兄何以独对我应人喜如此青眼有加?”楚不空显然没有留意应人喜报出来的名字,对一个有了七分酒意的人来说,“周文王”和“周文玉”,“杨贵妃”和“杨贵珠”,是没有太大分别的。“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是什么原因。”楚不空又喝了口酒道:“原因是你老弟一进门就给了我一个好印象。”
  “这一点我倒没有留意。”
  “最近这几个月,我楚某人也正在走霉运,无论跑到哪里,别人只要一见我这付熊样子,无不避之唯恐不及,只有你老弟,进门一个招呼,便在我对面坐了下来,就凭这份度量,我楚不空无话可说……”他忽然向前倾身,得意地道:“那些势利的家伙其实都错了,他们忘了古人说的一句话。”
  “人不可貌相?”
  “对!人不可貌相!”楚不空兴奋地道:“就以我楚某人来说,他们只凭衣着把我当作一个流浪汉,总有一天会饿毙路旁,他们根本就不晓得我楚某人其实可以不必过这种日子。”应人喜点点头,他相信。他进门时即已看出这位楚不空是个道儿上的人物,如果他没看走眼,对方的一身软硬功夫,显然已足跻身一流高手。他现在只奇怪何以过去没听说过楚不空这个名字?以及一名身负绝艺的高手何以会落得如此潦倒不堪?
  “我目前身上的一点碎银子虽然只够支付这顿酒帐,但我有心帮助你老弟解决困难,可一点不假。”他缓缓伸出右手,五指一松,格达一声,桌子上立即出现了一只绿玉的小药瓶。应人喜的眼光不禁微微一直。他认得这只小药瓶。因为他在川康交界处遭毒蛇两次咬伤,要不是这一瓶罗汉万灵散,他早没命了。这楚不空身上居然携有如此珍贵的药物?莫非是从自己身上盗取的,彼此隔着桌子,若对方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取去别人身上的一只玉瓶,真可称得上是神乎其技了。楚不空微笑道:“就凭区区这份手艺,我说能为你老弟解决困难,该不算吹牛吧?”店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道:“先解决了自己的困难,再替别人解决困难还不迟!”
  菜籽油灯的光线很闇弱,连应人喜那么好的眼力,也费了很大劲儿才将来人的身材和面貌看清楚。看清来人的身材和面貌,应人喜心中不禁暗吃一惊。世上居然有这种长相的人。一个人如果身高只有五尺左右,横量却有四尺多,同时又有一张黑如锅底的枣形面孔,无论他在什么地方出现,无论谁见到了这样一个人,都难免要大吃一惊的。但应人喜吃惊的并不是这人怪异的长相。尽管他以前从没有跟这人见过面,但有关这人的种种传说,他早就听人说过了。当今江湖上以凶悍见称的人物,除了大漠七鹰,便数关洛五杀手,而关洛五杀手中,形相最好辨认的,便是这位举鼎客包屠。应人喜所以吃惊,是因为他奇怪楚不空什么人不好惹,为何偏偏要去惹上这样一个难缠的煞星?
  举鼎客包屠站在店门口,身后一字排立着三名劲装佩刀黑衣汉子,三名黑衣汉子身躯壮硕,神情冷峻,目光锐利,显然都不是什么善字辈的人物。楚不空不比应人喜,他当然一听声音就知道来的是谁。有一件事很使应人喜感觉意外。那便是楚不空面对着这位关洛道上的名杀手,除了两眼充血,咬牙切齿之外,脸上竟然毫无惧容。武林中除了少数几位知名高手,一般人遇上关洛五杀手,能像楚不空这样保持镇定,显然还不多见。他霍地站了起来,手一指道:“姓包的,你他妈的阴魂不散,老是钉着我楚某人,到底是他妈的什么意思?”包屠阴阴一笑道:“什么意思你该明白。你的生意已经完成,现在该我姓包的做做生意了。”楚不空一拍桌子道:“说起来你他妈的也是个有头有脸的成名人物,你他妈的讲理不讲理?”
  应人喜轻咳了一道:“嘴巴乾净点,楚兄。有话好好讲,别乱发脾气。你能不能先说说这是怎么回事?”楚不空气咻咻的道:“两个多月前,长沙谭老员外家中失窃了两幅吴道子的工笔秘戏图,一座青玉观音,一套汉代酒器,事主为追回这批宝物,悬出五万两纹银的赏金,这厮为那五万两赏金薰红了眼,也薰昏了头,一口咬定是我楚某人下的手,一直死缠不休,要我吐出宝物,真他妈的……”应人喜手一扬,没让他再说下去。他接着望向包屠道:“包前辈为那批宝物找上这位楚朋友,是从哪里得到的线索?”包屠将应人喜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道:“老弟怎么称呼?”应人喜道:“不才姓应。”包屠道:“你跟姓楚的是什么关系?”应人喜道:“今天第一次见面。”包屠道:“你老弟年纪还轻,又是局外人,能不能少管点闲事?”应人喜微笑道:“能。但我这是为了你们双方面好。聪明人都该想得到,我管这件闲事,并没有一点好处。”
  包屠道:“什么叫为了双方面好?”应人喜道:“你们双方一个说‘有’,一个说‘无’,如此纠缠下去,愈闹愈僵,就成了意气用事。即使血刃相见,也解决不了问题。”他笑了笑,又道:“我是第三者,比较客观,也比较冷静。听完你们双方的说词,也许可以帮你们猜出宝物可能的下落。设若如此,包前辈可以领到赏金,楚朋友可以还我清白,不才则等于做了一件好事,岂不三全其美。”包屠身后的三名黑衣人微微点头,似乎都觉得应人喜说得很有道理。包屠道:“是谁盗走了这批宝物,其实明显得很,赖是没有用的。”应人喜点头,鼓励他继续说下去。“谭府为长沙首富,宅第深广,防卫森严,十三名护院武师,均为衡山派第八代杰出高手,这件案子能做得如此乾净利落,不着痕迹,放眼当今江湖,无疑只有三个人具有这等身手。”
  “那三个人?”
  “丐帮金杖堂七结长老‘清风叟’焦巡堂,‘无门少爷’鲁大器,还有便是我们这位‘探囊取物’楚不空朋友。”应人喜听对方居然将鲁大器列为第二人选,不禁暗感好气又好笑。也许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关系,他看惯了鲁大器小时候穿开裆裤流黄鼻涕,撒尿和泥的种种邋遢相,尽管江湖上早就有人不断提起无门少爷的大名,他则始终无法相信他那位傻不愣登,一向被他当作开心果的宝贝表弟真有什么值得称道的能耐。他甚至弄不清楚鲁大器那一手人人称赞的“绝艺”是什么时候跟什么人“练”起来的。还有一件事,他也想不透。鲁大器从小资质平平,书念不好,拳脚兵刃方面,成就也很有限,如果江湖上的传闻不假,他奇怪一个拙手笨脚的花花公子,何以能在这种最讲究胆识和巧思的行业上,反而能“大放异彩”?
  至于“探囊取物”楚不空这位北国神偷,他倒是早就听人提过。刚才他未能及时想起对方的身份,是因为江湖上引介一位名人时,多习惯连名带号一起喊,如果只提姓名,再加上方言土腔的隔阂,常会忽略过去,正像他虽然向对方报出姓名,对方也未能联想到他就是江湖上那个到处惹是生非,令人头疼,却又无人奈何得了的多事的小喜子一样。应人喜想到这里,忍不住朝楚不空瞟了一眼。如果不是碍着举鼎客包屠,他准会向这位神偷补道一声“久仰”。但是,目前他是鲁仲连,他不能随便开玩笑。他很快的又转向包屠道:“上述这三人中,你已查清其中两位没有嫌疑,最后只剩下这位楚朋友对不对?”
  “可以这样说。”
  “清风叟和无门少爷的嫌疑,是谁替他们洗清的?”
  “他们自己。”应人喜的一颗心,突然快速的跳动起来。他不管鲁大器在这件窃案中有无嫌疑,也不管鲁大器对这件窃案如何辩解,他只想知道一件事,鲁大器如今在哪里?
  “事前事后,清风叟一直都在川南邛崃山一带采药配方,这是很多人都可以证明的事实,除非那老叫花擅精化身幻术,他绝不可能跟这件窃案发生关系。”
  “无门少爷呢?”
  “无门少爷于案发之前即告失踪,更无插手这件窃案的可能。”应人喜非常失望。他当然还有很多理由可以驳倒这位举鼎客,譬如说:替清风叟证明的是哪些人?他们也许曾亲眼看到清风叟在邛崃山采药,但他们又如何证明看到的一定是清风叟本人?无门少爷只是失踪,并非死亡。失踪的解释,只是表示大家已很久没见到这个人,已很久没听到这个人的消息。谁敢说无门少爷失踪期间没干这件案子?谁又敢担保无门少爷不是因为想干这件案子,而故意以失踪作掩护?不过他已懒得跟对方去耗这些口舌,他知道跟一个自己以为是而拳头又比人硬的人讲道理,那简直比叫一头驴子跳火圈还要困难。
  所以他只直截了当的跟对方找结论:“因此,算来算去,只有这位楚朋友嫌疑最大?”
  “不错!”
  “包前辈如此认定,除了‘想当然’,另外可有其他的‘证据’?”
  “江湖上不讲究这一套。”应人喜缓缓点头道:“你这样说,也算有你的道理。”包屠对应人喜最后下的这个结论,显得非常满意:“包某人一向是非分明……”应人喜轻轻一咳,拦住他的话头道:“根据包前辈的见解,另外有件事,不才很想藉此机会澄清一下。”
  “什么事?”
  “十多天前,湘乡地方,出了一件奸杀案,凶手迄未缉获,不才知道包前辈对这件案子是否能提供一点线索?”包屠两眼暴瞪得如铃,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出了毛病。“你说什么?”应人喜道:“说得更明白一点,我怀疑这件奸杀案说不定就是包前辈的杰作。”包屠怒吼道:“好个混帐小子,你再敢再胡扯一句,老子就毙了你。”
  楚不空大为紧张,连忙推了应人喜一把道:“老弟,你醉了,这儿没有你的事,你站到旁边去。”应人喜听如不闻,含笑望着包屠道:“前辈用不着激动,不才如此推断,也不过就事论事而已。”包屠跨上一步,脸孔气得像块生锈的铁板,指骨节捏得卜卜作响。“你他奶奶的信口雌黄,还说就事论事?奶奶的,你说,就什么事?论什么事?如果再放错一个屁,老子就叫你这小混蛋变成肉酱。”应人喜从容地道:“你认定这位楚朋友偷了长沙谭家的宝物,理由有两点:一是他不能证明案发时他不在场,二是他有干这件事的能力。”他微微一笑:“不才认定阁下可能涉嫌湘乡的奸杀案,也是根据这两点。因为你阁下显然也提不出当时不在场的证明,同时你阁下显然还有出手干这种事的能力。”包屠死瞪着应人喜,又跨出一步,微微点头道:“好,好,算你小子有种。”
  楚不空脸色大变,忙又推了应人喜一把,大叫道:“他说的这件事,显然只是个比喻,你姓包的休得仗着一身蛮力,欺人太甚。”包屠冷笑道:“就算姓包的仗着一身蛮力欺人,你有什么皮条?”话没说完,突然双拳齐出。左拳击向楚不空,右拳直捣应人喜。楚不空只知道这位举鼎客有动粗之意,却没想到对方出手如此之快,而且是同时分袭两人。这位举鼎客出拳奇重无比,无论武功多高的对手,只要遭他一拳击中,就休想还有回手的机会。楚不空为了化解对方击向自己的那一拳,对庇护应人喜,显已力不从心。所以他只好一边运劲横臂架格,一边高声大喊:“老弟快躲!”
  应人喜没有躲。他当然知道这位关洛道上的名杀手,最厉害的就是这双拳头。幸好他已不是第一次接触这一类的狠角色,已知道这一类的狠角色除了气势慑人之外,并不如想像中那么可怕。所以,他化解的方法,非常简单而平凡。他以快得令人眼花的速度,左掌迎着来拳一搭一压,右掌则以同样的速度,疾砍对方面门。“四两镇千斤”、“轻舟下巫峡”!举鼎客包屠仗着一身得天独厚的粗皮糙肉,以及一套大力金刚掌,纵横关洛数十年,无人敢攫其锋,无形中已养成一股目无一切的骄气。他既然敢将神偷楚不空吃得死定,自然更不会把应人喜这样一个毛头小伙子放在心上。应人喜居然敢还手,他并不感到意外,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应人喜出手的速度。
  楚不空接了包屠一拳闷哼一声,脸色发白,身子已有点站立不稳。包屠放开楚不空,正想收回左拳迎撞应人喜的右掌时,应人喜掌缘已如刀背般卜的一声砍中他的鼻梁骨。包屠鼻梁爆花,鲜血泛涌,大吼一声,纵身便扑。应人喜身形微闪,右手一挥,又在这位举鼎客顶门上砍落一掌。包屠一句脏话只骂出一半,人便咕弄一声倒了下去。门口的三名劲装黑衣汉子,神情微微一呆,随即拔刀冲入店堂。应人喜一脚踢开木桌,人迎上去,身子像陀螺似的一个蓬转,三名黑衣汉子手中的长刀,立告先后脱手。三名黑衣汉子像剪去节足的螃蟹,瞠目结舌,全给吓呆了。应人喜没有再难为他们,指指地上已昏了过去的包屠道:“抬他出去,快找个大夫瞧瞧,然后记住转告他;想发财不是件坏事情,只是手段不能太恶劣。”
  举鼎客包屠被三名黑衣人抬走了。被吓得已陷入半昏迷状态的樊老头,也由楚不空从一张小木桌底下扶了出来。应人喜过去以独门手法替他推拿了几把,又塞给他五两银子,算是赔偿损失兼压惊。樊老头揉揉眼皮,看清了手上的银锭子,精神顿又抖擞起来。他赶紧又收拾了一张桌子,切菜添酒,重新整治杯箸。楚不空苦笑着叹气道:“今晚要不是有你老弟在场,我楚不空真不晓得要被那厮折腾成什么样子。而我他妈的,居然有眼不识泰山,还在你老弟面前说大话充英雄,真是惭愧煞人。”应人喜笑道:“什么事让你感到惭愧?因为你富有同情心?乐于帮助别人?”楚不空喝了口酒,酸涩地道:“我要是真能帮得上老弟什么忙,我就不会感到惭愧了。”应人喜微笑道:“谁都有需要别人帮忙的时候,说不定你现在就有一个机会。”
  楚不空不眼中一亮道:“什么机会?机会在哪里?”应人喜道:“你已知道了我是谁,对不对?”楚不空点头,但旋即皱起眉尖,显得有点迷惑道:“传说中的你老弟……”应人喜道:“传说中的多事的小喜子,应该不是这个样子?”楚不空道:“是啊!听说你老弟不管走到哪里,都有数不清的妞儿为你着迷,要如果多事的小喜子一直都是这副样子,我楚不空岂非也可以以准美男子自居?”应人喜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给一个小子害惨了。”楚不空一怔道:“哪个小子?”
  “你应该猜想得到。”
  “无门少爷鲁大器?”
  “就是这小子。”应人喜又叹了口气道:“这几个月来,我为他到处奔波,好几次都差点送掉老命。我听说你楚兄也许能帮我一个忙,指的就是这件事。”
  “原来这几个月你一直都在寻找那座快活林?”
  “找得几乎要发疯。”
  “一点头绪都没有?”
  “人人都说那座快活林有三十六道‘快活门’,我则连门框子都没有沾一点边。”
  楚不空思索了片刻,道:“你真以为你那位表弟去了快活林?”应人喜摇摇头:“我没有这种想法,我甚至连武林中是否真有这样一座快活林都表示怀疑。”
  “如果没有快活林这地方,短短数月之内,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失踪,又该如何解释?”
  “这也正是我虽然不相信,却仍从这方面着手的原因。俗语说的病急乱投医,大概便是这种情形。”
  “你那位表弟失踪时,你在哪里?”
  “长安。”
  “他家里人也不知情?”
  “他家里人以为他跟我在一起。”楚不空皱眉道:“这件事实在越想越奇怪,江湖上传说你们这对表兄弟从小一起长大,一向亲如手足,按道理说,他无论想做什么事,或是要到什么地方去,都不该瞒着你才对。”应人喜喝了一大口酒,没有开口。
  他不敢去接触楚不空提到的这个问题,因为这正是他忧心如焚的原因。从小到大,无论什么事,鲁大器都没有瞒过他。就算他在外面干下了不敢让他舅父母知道的事,他也会第一个知道。如果鲁大器有事不让他知道,只有一种情形。鲁大器根本没有通知他的机会!楚不空了解他的心情,也就没有再就这个问题谈下去。两人对喝了几口闷酒,楚不空蹙额苦思,过了一会儿,忽然精神一振道:“有了,我们可以去找一个人。”
  “找谁?”
  “巴二!”
  “巴二又是谁?”楚不空笑道:“一个人间事全懂,天上事懂一半的家伙。”
  “这位巴二住什么地方?”
  “湘阴。”
  “你认为从这位巴二口中,可以打听到快活林的秘密?”楚不空愉快的笑着道:“如果连巴二也对这座快活林一无所知,那就连我也要对武林中是否有座快活林表示怀疑了。”
  应人喜和楚不空赶到湘阴,很快就找到了那位巴二爷。可惜他们来晚了八天。他们抵达时,巴府上下,一片戚容,正忙着为这位巴二爷做头七。据说这位巴二爷是七天前的一个晚上,因饮酒过量,中风去世的。两人愣在门外,半晌无言。应人喜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相信武林中有座快活林,大概是不会错的了,我也相信这位巴二爷对快活林的种种内情,一定知道得不少。”他望着门口那块写着忌中的白纸牌,又叹了口气道:“他也许知道得太多了。”
  秋风萧瑟。暮霭渐浓。楚不空立在秋风暮霭中呆呆的望着应人喜道:“现在怎么办?”应人喜苦笑道:“你说怎么办?碰上这种不如意事,你一向都以什么方式排遣愁绪?”
  “我的方式只有一种。”
  “灌上几杯?”
  “喝个烂醉。”
  “这是最没出息的一种方式。”楚不空显得有点失望:“你不想喝两杯,那你想干什么?”应人喜道:“我说你没出息,是因为你只提到了酒,并没提到另一样比酒更重要的事情。”楚不空眨眨眼皮,忽然打了自己一耳光,笑道:“对,对,我错了。走,走,我晓得这儿有个好地方。”
  “等一等。”
  “等谁?”
  “我们不该就这样来了就走。”应人喜目光又投向那块写着忌中的白纸牌:“我们应该进去送个份子,拈一炷香,行上一礼,才是做人的道理,你说对不对?”
  他们找去喝酒的地方是香云阁。楚不空的描述一点也不夸张,香云阁的确是个好地方,甚至比楚不空说的还要好。深广的庭院,曲折回廊。精致的肴馔。醇冽的美酒。丝竹幽细,笑语轻柔。仆妇笑脸迎人,姑娘们气质优雅,令人身临其境,有身置广寒宫之感。陪他们喝酒的两位姑娘,一个名叫纤娘,一个名叫金珠。这两位姑娘人如其名,一个纤巧可人,一个丰润如珠。她们都是楚不空以识途老马的姿态从群芳中指名挑选出来的。双姝不仅姿色出众,酒量也不错。楚不空尽管在离开风沙镇后,半路上已将仪容大加修饰,衣服也换了一套新的,但是,江山好改,本性难移,言谈举止之间,仍是粗汉一个。他一边搂着金珠上下其手,一边不停的大口喝酒,好像不这样蛮干一通,就捞不回老本似的。
  楚不空道:“遇上好酒,就要这么个喝法。”应人喜道:“不管肠胃受不受得了?”楚不空哼哼道:“别的事我不敢夸口,谈到喝酒,你们只够资格站在一边看!”他的酒量果然值得自豪,他喝的酒,的确比应人喜跟两名姑娘喝的加起来还要多得多。金珠劝他少喝一点,他不但不听,反而愈喝愈凶。结果,他终于完成他的壮举─连人带椅,堂皇栽倒。应人喜乐不可支,哈哈大笑道:“好酒量,好酒量,能交到一个有这种好酒量的朋友,真是光荣之至!”纤娘轻轻扯了他一把道:“应爷,您也少喝一点,奴家瞧您也差不多了。”
  “我?嘿嘿!我喝给你看。”应人喜大笑举杯:“真正会喝酒的人,绝不会夸称自己酒量好,就像我这样,只喝不吹。”咕噜噜,一饮而尽,果然喝得很豪爽。只不过这杯酒他实际上只喝了半杯,还有一半则全泼在衣襟上。
  纤娘一面替他拭着衣襟,一面抱怨道:“你瞧,要您少喝一点,您偏不听!”应人喜扬着空杯,仔细端详,忽然点头笑道:“我知道原因了,这完全是位置的问题。”纤娘道:“什么位置?”应人喜喷了口酒气,摇晃着身子道:“位置也者,就是……就是……酒杯跟嘴,没有……对……准……”接着,酒杯掉落,打在瓷盘上,咯咯一声,杯盘齐碎。杯子离手,人也倒了下去。应人喜刚刚醉倒,门口灯光一暗,一名年约五十余岁,脸孔浮肿,目光阴鸷,身穿青缎团花长袍的中年人,立即含笑捋髯掀帘而入。看到这个身穿青缎团花长袍的老人进来,纤娘和金珠的脸色都不禁微微一变。纤娘连忙起身福了一福,道:“我们姐妹俩都没忘记大人的吩咐,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他们都是自己喝醉的。”金珠也福了一福,道:“他们今晚好像都很高兴,喝起酒来,就像喝水一样,根本用不着我们动手脚。”
  青袍人冷笑道:“他们刚干了一大票,当然应该高兴。”纤娘道:“这两人真是两名积案如山的飞贼?”青袍人道:“如果不是普通衙役拏他们不住,本大人又何必使用这种非常手段。”金珠瑟缩地道:“他们都醉倒了,该不会胡乱伤人了吧?”青袍人道:“你们以为他们是真的喝多了,才醉成这样子?”金珠一怔道:“难道不是?”青袍人指着楚不空道:“这家伙据说以前来过这里,他过去来的时候,有没有醉得这样快?”金珠回忆了一下,点头道:“是的,奴家记起来了,这位楚爷以前来的时候,的确没有醉成这样子过。”青袍人抹抹胡子道:“所以你们尽管放心,本大人交给你们的迷药,也交给了小八子一份,两个时辰之内,他们是绝对不会醒过来的。”金珠道:“大厨房里管酒的小八子?”青袍人点点头,但好像已懒得再回答这些问题。
  他轻轻一拍巴掌,外面立即走进两名差役。青袍人道:“马车备妥没有?”两名差役躬腰道:“回大人,备妥了。”青袍人沉声道:“抬上车去,加大号镣铐,本堂发过赏格,随后便到。”两名差役应了一声是,分别从地上抄起烂醉如泥的楚不空和应人喜,向房外走去。金珠挨近纤娘,悄声道:“我看这两人实在不像飞贼,这位大人会不会认错了人?”纤娘也压低着嗓门道:“我也这样想。可是,官府里的人,谁敢得罪?要不然我早就跟那个应爷明说了。”金珠道:“他们自己也不好,要他们少喝点,偏偏不听。”纤娘道:“最后一壶酒既然下了迷药,喝多喝少,还不是一样?难得遇上这种好客人,偏又发生这种事,想想真叫人难过。”
  两名差役走了,青袍官人也转身打算离去。不意青袍人刚一转身,门帘一掀,又有两个人走了进来。青袍人勃然大怒道:“你们……”一人笑着道:“我们是来向大人报告,大人下的迷药,份量实在太少,两个飞贼都没喝够,还想再喝几杯。”青袍人当场呆住了!就是打死了他,他也无法相信。明明已醉得不省人事的两名“飞贼”,如今居然又神清气爽的站在他面前,冲着他说话的,正是两名“飞贼”之一的楚不空。楚不空冲着青袍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又笑道:“既带衙役,又带迷药,老乡亲,你究竟是位‘大人’?还是个‘小人’?”青袍人身形一动,突然一声不响,并指疾点楚不空双眼。楚不空闪身避开,大笑道:“喝酒奉陪,动手敬谢不敏。”应人喜移步补位,右手一牵一带,便将青袍人身躯扳转,同时以左手五指将青袍人后颈一把牢牢卡住。
  青袍人没挣扎,因为他也是个行家。他知道自己跟对方的身手差得太远,对方五指如今控制的部位,是他后颈的提冲穴,只要对方稍稍加点劲,便不难让他落个终身残废,要想不吃眼前亏,只有乖乖听话。应人喜将青袍人提到酒席这边,强令坐下,又点了青袍人左肩“上星”和右肩“交衡”两处穴道,才跟楚不空在青袍人两边分别坐下。纤娘和金珠两名姑娘,又惊又喜又怕,同时也被眼前这种出人意外的变化弄得迷迷糊糊的,分不清这两批人到底哪一边是“坏人”?哪一边是“好人”?楚不空笑道:“没你们的事,别怕。叫人去换壶酒来,我们瘾没过足,还要喝下去。”金珠道:“这壶酒里真有迷药?”楚不空笑道:“如果没有迷药,我又何必多此一举?”金珠道:“既然酒里有迷药,你们怎么没有被迷倒?”楚不空指指应人喜,笑道:“这个问题你该问他。”
  金珠果然转向应人喜道:“酒不纯净,是应爷先发现的?”应人喜道:“是。”金珠童心未泯,居然又斟了一杯酒,凑着灯光细看,边看边摇头道:“要我看,我就看不出来。”应人喜道:“你属什么?”金珠道:“属鸡。”应人喜道:“是啊!如果你属猫,你就会看出来了。”金珠知道这里面一定另有隐情,不敢多问下去,似嗔非嗔白了他一眼,便收拾起酒壶和酒杯,移步出房而去。纤娘道:“你们装醉,装得真像,竟连我们姐妹俩都被瞒过了。尤其应爷的‘位置问题’,更是‘绝唱’。”她说到这里,忍不住掩口吃吃不已。应人喜笑道:“我们的演技,比起这位大人来,还是逊色得多。”楚不空像是被提醒什么,忍笑转向青袍人道:“对了,我忘了请教,尊驾是哪个衙门里的大人?”青袍人一声不响,脸上毫无表情。
  楚不空又转向纤娘道:“这位大人以前来过?”纤娘摇头,同时偷偷瞟了青袍人一眼,心中似乎多多少少还有点顾忌。应人喜笑道:“楚兄的演技也不错。”楚不空两眼瞪得像铜铃:“你说什么?你说我在演戏?”应人喜笑道:“这位大人难道不是你的朋友?”楚不空差点跳了起来:“嗨,老弟,你是不是吃错了药?我楚不空会有这种混帐朋友?你把我楚不空当成什么人?”应人喜笑道:“我难道冤枉了你?”他突然伸手插入青袍人发际,使劲往下一拉。一张人皮面具,应手揭落。纤娘失声惊呼道:“巴二爷?”人皮面具后面掩藏着的,是一张精明干练的方形脸孔。从楚不空又惊又喜的表情上,可以证明纤娘显然没有认错人;这位戴了人皮面具冒充官差拏人的大人,无疑正是家中正在为他在办丧事的巴二爷。
  楚不空的脸色很难看。话是他自己说的,巴二爷是他的朋友;不是普通的泛泛之交,而且认识多年,可以推心置腹的老朋友!因为干他们这一行的人,最重要的搭档,便是得有一位既能顺利以高价销赃,又能严守秘密,同时各方面都能兜得转的人物。巴二正是这样的一位人物。他的搭档,便是巴二。以他们之间的利害相共,非比寻常的关系,楚不空说巴二是他的老朋友,当然不算夸张。但如今这个老朋友的行径,却使他丧尽了颜面。以这位神偷爽直而好胜的性格,如今他若是突然跳起来,揪住这位巴二爷的衣领,狠狠的掴上几个大耳光,可说一点也不会令人感到意外。楚不空神魂一定,果然气得一下子跳了起来。但令人意外的是,他发泄怒火的对象,竟是应人喜,而不是巴二。
  他指着应人喜的鼻子,瞪眼狠狠的道:“不错,我承认他是我的朋友,一个混帐透顶的朋友,可是,你呢?”应人喜笑道:“我怎样?”看到应人喜居然还笑得出来,楚不空更火了:“既然你早就知道这个混球是诈死,你为什么一直要瞒着我?你这又算什么朋友?”应人喜笑道:“我要怎样告诉你?如果这位巴二爷不露脸,你会相信这种事么?如果你知道了下迷药的人是谁,你会沉得住气装醉?”他又笑了笑,道:“由祭灵开始,到装醉为止,这其间如果露出了破绽,你以为我们这位精明的巴二爷,他会乖乖的上钩?”楚不空无词以对,像只泄了气的球,慢慢的又坐了下去。他一坐下,火气又往上冒。他这次冒火的对象,不是应人喜,是巴二。他转向巴二,嘿嘿冷笑道:“巴二,连这种事你也干得出来,你可越来越像个人物了。”
  巴二终于开口,声音很平静也很冷淡:“如果换了你是我巴二,为了五万两银子,这种事你也会干的。”楚不空听他这样一说,火更大了,脏话也跟着出笼:“操你奶奶的,别人冤枉我,尚有话说,想不到连你巴二也跟着瞎起哄!”巴二道:“我起什么哄?”楚不空道:“难道连你怀疑长沙谭家那件案子是我干的?”巴二道:“谁说谭家那件案子是你干的?”楚不空不觉一楞道:“否则……”应人喜笑道:“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伙计。你楚不空还值不了这种大价钱,这位巴二爷指的是我。”楚不空道:“你没听他提到五万两银子?”
  “我听到了。”应人喜微笑:“赏格金额相同,显然只是一种巧合。这位巴二爷提到的五万两银子,我敢打赌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楚不空道:“你意思是说,巴二企图迷倒我们,为的是好将我们活捉了去向某一个人换取五万两银子?”应人喜笑道:“不错。不过不是我们。你是受到连累,只为了你不该跟我走在一起。”
  楚不空道:“谁他妈的银子多得没处花,竟要以五万两的高价,来收买你这个多事的小喜子?”
  “这正是我接着要向这位巴二爷请教的问题。”应人喜转向巴二:“如果我向阁下请教,阁下愿不愿意回答?”
  “愿意回答,但是无法回答。”
  “为什么?”
  “因为我也不清楚对方的身份和来路。”
  “这事是谁跟你接的头?”
  “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对方长相如何?”
  “说了也没用处。”
  “对方改变了本来面目?”
  “不是易容改装,而是戴上了一副人皮面具,我刚戴的那副面具,就是他送的。”
  “当时他跟你怎么说?”
  “他留下两万五千两的银票,以及这副人皮面具,说你们将会于七八天后来湘阴找我,他出五万两银子,要你们两人的活口,事成之后,再付另一半。”
  “这是多久的事?”
  “八天前。”
  应人喜望着楚不空道:“从风沙镇到这里,我们走了几天?”楚不空道:“八天。”应人喜道:“八天前我们在什么地方?”
  “风沙镇。”应人喜道:“这意思就是说,我们第一晚在樊老头酒店里决定的事,第二天就传到了这里?”楚不空道:“不错!”应人喜道:“你对这一点有什么感想?”楚不空不假思索道:“这表示当晚有人偷听了我们的话,然后以信鸽传来湘阴。”应人喜道:“这一点是人人都可以想得到的,除此而外呢?”楚不空眨着眼皮,无以为继。这位有探囊取物之称的北国神偷,酒量、胆识以及穿堂入室的本领,也都高人一等,若谈到动脑筋,解答疑难,就不怎么灵光了。应人喜微微一笑,自作解答道:“这说明了另一事实:要以五万两高价收买应人喜活口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一个组织。一个声势庞大、财力雄厚,几乎天下各地都布满了人手的组织!”
  楚不空和巴二的脸色都不禁微微一变。这便叫做不知者不惧。这件事未经应人喜逐步加以分析之前,他们显然谁也没想到这一方面去。现在,他们都想到了,也许比他们应该想到的还要想得多。既然两人在风沙镇的一家小酒店里谈的话都会被人听去,如今这处龙蛇混杂的香云阁,会不会也有人在暗中窃听?风吹帘动,楚不空悚然回首。进来的人是金珠。楚不空长长嘘了口气,道:“我的妈呀,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快,快,酒来!”应人喜等他一杯又一杯的过足了酒瘾,才又微笑着道:“灌足了没有?”楚不空打了个酒呃道:“只要你老弟别再拿话吓唬人,够搪上一阵子了。”应人喜笑道:“不论那个神秘组织有多可怕,对不相干的人,并不产生威胁。对方悬赏的目标,主要的是我应人喜,任何人想避免池鱼之殃,只须离我远一点就行了。你伙计紧张个什么劲?”
  楚不空道:“我紧张?笑话。我是为了你老弟紧张!”应人喜笑道:“谁要想活捉这个多事的小喜子,只要有耐心,机会多的是,空紧张也解决不了问题。”楚不空又喝了口酒道:“我担心对方活捉不成,也许会改变主意。”应人喜道:“改变什么主意?”楚不空道:“雇个杀手,一劳永逸。这样不仅省去很多麻烦,同时也可省却不少花费。”应人喜道:“雇一名杀手,要花多少银子?”楚不空道:“以目前江湖上的行情来说,顶多万把两银子,就可以雇到一个很像样的杀手。”应人喜道:“保证成功?”楚不空道:“不成功分文不取,雇主并没有损失。”应人喜道:“这种杀手哪里可以找得到?”楚不空道:“你拿银子来,要多少,我包办。”应人喜忽然笑了笑道:“你为什么不往好处想?你怎知道对方这样做一定怀有恶意?为什么不假设这也许是一种别开生面的邀请方式。”楚不空道:“请你去当姑爷?”应人喜笑道:“别抬杠了,搁开这件事,我们谈点别的好不好?”楚不空道:“最好什么也别谈,酒喝够了搂个姑娘睡觉,觉睡醒了各奔前程。”
  应人喜溜了巴二一眼,笑着道:“来找这位巴二爷,是出于你的推荐。现在,不管怎么说,这位巴二爷我们总算找到了。你可不可以凭你们多年的老交情,向这位巴二爷请教一下我们想打听的那两件事。”
  “啊……对!”楚不空一拍大腿道:“你要不提,我差点忘了。”他转向巴二,脸色一整道:“巴二,你听着!这是你他妈的,唯一赎罪机会。只要你能告诉我们哪里可以找到无门少爷鲁大器,或者透露一点消息,帮我们找到那座快活林,我老楚以人格保证,咱们朋友还是朋友,你今晚干的这档混帐事,就此一笔勾消!”巴二听如不闻,两眼望着酒壶道:“纤娘,替我倒杯酒。”纤娘望着应人喜,不敢作主。应人喜点头表示无妨。纤娘立即把斟了一杯酒。因为巴二双肩穴道被点,双臂无法动弹,这杯酒便由纤娘像喂病人喝汤水似的喂着巴二喝了。巴二喝完了酒,一声不响,默坐如故,就好像根本不知道大家在等着他回答问题。
  楚不空瞪眼道:“咦!酒喝过了,你他妈的怎么不开口?”巴二有如老僧入定,垂着眼皮,缓缓道:“你们要记恨,只管记恨。我巴二从不认识什么无门少爷,也没听说过什么快活林。”
  “你他妈的混蛋!”楚不空突然跳了起来,一拳挥向巴二面门。这位神偷的身手本来比巴二高明得多,巴二即使穴道未受禁制,这一拳都未必化解得了,如今穴道被点,自然只有睁着眼睛挨揍的份儿。幸亏楚不空出拳虽快,却还快不过应人喜。应人喜只一伸手,便将他的拳头托住。楚不空气得哇哇大叫道:“这事你别管,我一定要把这混蛋好好痛揍一顿!”应人喜笑道:“你讲理不讲理?”楚不空道:“我怎么不讲理?”应人喜笑道:“讲理就好办。那么,我问你,他为什么一定要回答你的问题?你怎么知道他一定晓得无门少爷的下落?一定晓得那座快活林在哪里?”
  楚不空呆住了,两眼瞪着应人喜,好像在瞪着一头刚从原始森林里跑出来的大猩猩。“你他妈的是不是吃错了药?”
  “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要我问话的是你,护着他帮他说话的也是你,你他妈的这算什么名堂?”
  “君子不强人所难。”应人喜微微一笑道:“我是要你用嘴巴问,不是要你用拳头问。”楚不空几乎气炸,眨了几下眼皮,忽然深打一躬,拖长了尾音道:“噢──对了,我忘了你是位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君子,值五万两银子的君子。抱歉,抱歉!”然后,他就坐回原处,一把搂起金珠,大灌老酒。应人喜也不理会他,转向巴二,和颜悦色的道:“你不知道的事,我们不敢勉强,但像这次你如果顺利得手,对方要你事后如何交人,你总不能说不知道吧?”
  巴二眼皮抬也不抬,冷冷道:“不知道。”楚不空引杯一吸而尽,大声自语道:“热屁股,冷板凳。过瘾!”应人喜对巴二的“软钉子”和楚不空的“奚落”完全不以为然,居然吩咐纤娘:“替巴二爷斟酒!”纤娘把壶斟酒,他竟然伸手一拍,为巴二活开了左肩被点的穴道。楚不空愕然道:“你这是干什么?”应人喜笑道:“酒不自己端着喝,喝下去有什么意思?”楚不空道:“哼!”应人喜笑道:“我又说错了话?”楚不空冷笑道:“这姓巴的是块什么料了,没有人比我老楚更清楚。如果你以为你用三国时那套为敌将松绑的软功能够感动他,你可以将我楚不空三个字倒过来写!”应人喜笑道:“我绝没有这个意思。从现在起,我们只许喝酒说笑听曲子,根本就不准再提这种事。”
  应人喜言行如一,说到做到。接着,他吩咐小婢又请来一名姑娘,专门侍候巴二,同时招来拉弦弹唱的,足足热闹了一个更次,果然始终没再谈正事。最后,他掏出一张银票,算清酒帐,起身示意楚不空一道离去。楚不空大感意外道:“快三更天了,还要到哪里去?”
  “当然是找地方睡觉。”
  “这里没有你睡觉的地方?”应人喜笑笑道:“你要睡在这里,你可以留下。我已经打定主意,非走不可。”
  “歇在这里,哪点不好?”
  “如果一直担心熟睡中可能会挨上一刀,像喝酒时担心酒中会不会下了迷药那样,我宁可去睡土地庙。”楚不空心头一凛,绮念顿消。他指指巴二道:“这位仁兄你打算如何处置?”
  “他是本地人,这里也是他常来的地方,他当然可以留下来继续喝个痛快。”楚不空道:“我们就这样放他过去?”应人喜道:“这原是我们替他带来的麻烦,人家以后等于命提在手上过日子都没有一句怨言,我们还想怎么样?”
  他朝巴二拱拱手,道:“巴二爷,你多坐会儿。我们离开之后,你的朋友说不定马上就会进来看你,相信你的朋友一定非常感激你为他们保住了很多秘密。”楚不空有点不耐烦道:“走,走,这种人还跟他罗嗦个什么劲儿。”巴二脸色青白不定,双目中忽然露出恐惧之色。他突然大叫道:“不!我们一齐走。”应人喜道:“我们一齐走?一齐去哪里?我们又为什么一定要带着你走?”巴二喘着气道:“我现在想通了。”应人喜道:“你想通了什么?”巴二露出哀求的神气道:“你们一走,我准活不成。”应人喜道:“哦?什么事如此严重?”巴二苦着脸道:“别再逗我了,老弟。我承认我混蛋,我蠢,好不好?”楚不空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也总算想通了。”应人喜笑道:“你又想通了什么?”楚不空道:“想通了你原来并不是个什么正人君子。”应人喜完全承认自己不是个正人君子。他也承认他对正人君子一向非常尊敬,只是自己却不希望受到这种尊敬。因为他支付不起作为一个正人君子的代价。
  昨日傍晚,当他们走进巴二的灵堂时,楚不空望着供桌上的那幅巴二绘像,眼眶发红,神色黯然,心情至为哀痛而沉重。当时的应人喜如果是个正人君子,处在那种凄戚的气氛之下,纵然不像楚不空那样伤感,至少也该心无杂念才对。然而,他只是个多事的小喜子,并不是位正人君子。所以,他趁着弯腰鞠躬之际,他的一双眼光,竟然偷偷溜去一名跪陪答礼的巴府内眷身上。俗语说得好:要得俏,一身孝。那名内眷年轻而标致,模样本来就生得不错,再加上一身孝服,更显得楚楚生姿,惹人疼爱。当时应人喜这种不正常的眼光如果被楚不空发觉了,就算他明知道不是应人喜的对手,也必然会毫不犹豫的对应人喜饱以老拳。
  但如今楚不空的语气却很平静:“你当时偷看的那个女人,是巴二的老三。”
  “老三什么意思?”
  “第三位夫人。”
  “巴二的确是个懂得享受的家伙,眼光也很不错。”应人喜微笑:“只不过他若是想发发财,或是希望活得久一点,他就不该讨这么多的姨太太。”楚不空道:“我是问你:巴二这次诈死,是哪方面的破绽,引起了你的疑窦。它跟这女人又有什么关系?”应人喜笑道:“我并没有说跟这女人有关系,要说也只能说是巴二的疏忽。”
  “巴二疏忽了哪一点?”
  “他应该交代这位三姨太太,最近这段期间,该少擦点胭脂粉,别穿绣花鞋。”楚不空恍然大悟:“从那时候起,你就怀疑这桩丧事有问题?”应人喜笑道:“所以当我鞠第二躬时,我就以暗劲试了试那付棺材。”
  “结果发觉棺中空无一物?”
  “这也正是进入香云阁之前,我要你先服下一撮罗汉万灵散,随时准备装醉的原因。”
  楚不空忍不住又露出恨意道:“巴二这家伙,细想起来实在可恶!”应人喜笑道:“应该说可怜。”楚不空道:“你认为巴二昨晚如果拒绝吐露真相,真有被杀灭口的可能?”
  “巴二是个聪明人,如果没有这种可能,他绝不会改变主意。”
  “如今他已把他知道的告诉了我们,人也依你的吩咐暂时躲了起来,这样是不是就没有危险了?”
  “这种事没有人敢写包票。”应人喜道:“如以常理推断,对方应该明白,秘密既已传开,纵然杀了巴二,亦与大局无补。”楚不空道:“这样说来,你认为巴二说的都是真话了?”应人喜道:“说假话对他也没有好处。”楚不空道:“你相信长沙谭家那件案子真是你的无门少爷鲁大器干的?”
  “极有可能。”
  “无门少爷干这种事,为什么要瞒着你?”
  “当然是受了胁迫。”
  “胁迫无门少爷的人,也就是想收买你活口的人。”
  “这一点需要我们自己设法澄清。”
  “所以你认为我们应该立即赶去岳阳?”
  “这是唯一的一条线索。”
  “你以为对方真会在岳阳楼附近,等着巴二交人?”
  “希望不大。”
  “但你有办法把对方从暗处挖出来。”
  “谁也没有这份把握。”
  “那么我们赶往岳阳有什么好处?”
  “有好处固然要去,没有好处也得去;如今问题不在于好处不好处,而是为了我们已经走进这个是非圈子,已不容许我们规避。”楚不空长长叹了口气道:“我现在只有一个愿望。”应人喜道:“愿望怎样?”楚不空道:“但愿如你所说,这是一种‘邀请’,然后再如我所说,请你去当‘新姑爷’。”应人喜笑道:“如果真有这种好事,我一定请你喝个痛快。”
  “喝什么个痛快?”
  “最好的酒,不下迷药。”
  官道旁有座小石亭。茶亭。卖茶的是个青衣老人,老人的助手,是个十四五岁,眉清目秀的小姑娘。亭子里有相当宽敞,收拾得也很乾净。楚不空和应人喜走进去的时候,亭子里只有两名茶客。一个衣衫破旧,骨瘦如柴,双鬓斑白,比卖茶的老人年纪还要大的老叫花;以及一名守着一副担子的黑脸壮汉。他们离开湘阴,才不过二十多里,这时的气候,不冷不热,正宜赶路。应人喜正奇怪楚不空的脚力为何如此不济,楚不空已以行动解释了他走进这座茶亭的原因。原来他既不是走累了想歇脚,也不是口渴了想喝一碗茶。他为的是酒。黑脸汉子那副担子原来是付酒担子。应人喜实在无法不佩服这位神偷无酒不欢的偏嗜,以及老远便看出茶亭中歇着一付酒担子的好眼力。
  一大碗廉价白酒,一大把热呼呼的茴香豆,楚不空顿时为之容光焕发。应人喜则只向那个小姑娘要了一碗茶,一小碟云片糕。那老叫花也在喝茶,就坐在应人喜对面。这时他抬头朝应人喜端详了几眼,忽然起身弯腰道:“这位相公好心,请行个方便。”应人喜好气又好笑,觉得这老叫花冲着过路茶客乞讨,实在没有道理。卖茶的祖孙,也是小本营生,他这样等在这里见人伸手,岂不是诚心要赶光人家祖孙的客人?不过他看对方偌大一把年纪,心有不忍,便从怀里掏出一把青钱,放在石桌上,向前推了推,道:“一点意思,请老丈喝茶。”那把青钱有二十多文,茶资只消两文便够了,老叫花碰上应人喜这种施主,可说是交足了好运。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老叫化只朝那堆青钱望了一眼,便又躬身道:“这些零钱相公留着自己用吧,老汉讨的是银子或银票。”应人喜当场一呆,几乎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楚不空酒碗往石桌上一搁,差点将酒碗砸破,但被应人喜一把拦住。应人喜目光闪动,带笑道:“用不着拐弯抹角了,我叫应人喜,他叫楚不空,老丈有话何不明说?”
  “应人喜”和“楚不空”这两个名字对老叫花显然没有产生任何影响。他盯着应人喜,缓缓道:“明说了,只怕你这位相公承受不了。”应人喜微笑道:“没有关系。江湖上有句老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无论好话坏话,你尽管讲,不才别无所长,倒是胆量还不小。”老叫花道:“老汉精通麻衣相术,相公印堂晦暗,寿算已尽,命在旦夕,身外物留着无用,所以不如施舍了老汉,积点来世功德。”应人喜笑了笑,道:“你的相术一向灵验?”老叫花道:“灵验如神。”应人喜笑道:“那么你有没有替你自己相过?”老叫花道:“相过。”应人喜笑道:“根据相格,你晓不晓得你自己还能活多久?”
  “大概还可以活个二三十年。”
  “那你一定相错了。”
  “相公亦擅此道?”
  “稍通皮毛。”
  “依相公看来,老汉还能活多久?”
  “跟老丈给不才下的论断一样,寿算已尽,命在旦夕。”应人喜笑道:“而且不才可以保证,如果不才将不久于人世,你老丈一定比不才先走一步。”
  老叫花摇摇头,长叹了一声道:“孺子不可教也。”说着,拾起石凳上的草蓆包,转身便拟出亭而去。应人喜朗声道:“老丈留步!”单掌一按石桌,人如云飘起,去势劲疾,一掠三丈。他身形落下,正好挡住老叫花的去路。老叫花哈哈一笑,突然并起右手食中二指,以一式双龙抢珠,疾指应人喜双目。应人喜身躯微闪,以大擒拿手法,反撩老叫花右腕。老叫花五指一弹,化指为掌,以掌刀照准应人喜上撩手臂切落!应人喜手臂顺势下沉,以八卦游走身法,绕至老叫花左侧,仍以大擒拿手法,贴身发招,左手绞腕右手探肩,一招三式,分攻三处要穴。老叫花似乎已觉察到应人喜这套擒拿术变化玄奥诡秘,化解不易,猛地身躯一旋,衣扬风生,劲气四溢,竟以一般无形内力将应人喜双掌荡开。应人喜见老叫花功力如此深厚,不禁暗暗称奇。
  他正想进一步再攻以较为霸道的少林罗汉虎拳,试试这老叫花究竟有多少份量时,老叫花突然双掌一推,硬将应人喜身形逼退,同时大笑着道:“江湖上传言不假,你小子果然有两手。”应人喜发出一招冲心拳,也笑道:“只要你老儿再接我三拳,我会将身上的银子和银票扫数孝敬。”老叫花大笑后退:“我要饭的命中无财,谢了。”人随声起,倒射如矢,一晃眼掠出七八丈,落向官道。楚不空大叫道:“这老家伙邪门得紧,千万不能放他跑了!”应人喜收势凝立,摇摇头道:“追不上了。这老儿身手不俗,轻功尤称卓绝,不知是不是丐帮中一名长老?”身后有人笑接道:“你猜对了,他便是丐帮中的那位贼祖宗。”应人喜转过身子道:“清风叟焦巡堂?”他这句话问出口,人也突然一下呆住了。
  他原以为说话的人是楚不空,等他转过了身子,他才发觉答话人竟是那位卖茶的青衣老人。但这还不是他吃惊的原因。以楚不空的酒量来说,别说一碗白酒,就算连喝十碗八碗,也算不了一回事。可是,如今楚不空趴伏在石桌上,竟像是已经喝醉了。这才是应人喜吃惊的主因。石亭中不知什么时候又进来两名骠悍的短衣汉子,如今这两名短衣汉子就分立在楚不空的左右身侧。一把锋利的匕首抵在楚不空后颈窝上,匕首的另一端,则握在其中一名汉子手中。只要这汉子稍稍使点劲,那把匕首随时都可以在楚不空后脑窝上戳开一个血窟窿。
  应人喜又惊又怒,同时也有点迷茫道:“这是怎么回事?”青衣老人微微一笑道:“老弟可曾听说过神鹰凌云这个人?”应人喜道:“大漠七鹰之首?”青衣老人微笑道:“神鹰凌云,便是老夫。”应人喜指着那两名短衣汉子道:“这两位如何称呼?”神鹰凌云道:“毒鹰吴解,尸鹰弓绝。”他跟着又指向那卖酒的黑脸汉子道:“那是我们的老二,鬼鹰万家愁。”应人喜道:“我们这位楚朋友什么事得罪了你们大漠七鹰?”神鹰凌云道:“屁事也没有。”应人喜道:“既然彼此之间毫无恩怨可言,你们为什么要摆出这副架势来?”
  “我们是万不得已。”
  “什么叫万不得已?”
  “我们七鹰弟兄有点事情想请你老弟帮个忙,但担心你老弟也许不肯答应。”
  “于是你们便以这位楚朋友的生命对我加以要胁?”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但我们不希望老弟把事情说得这么难听。”
  应人喜见楚不空伏在桌上一动也不动,不禁皱了皱眉头道:“你们在酒里做了手脚?”神鹰凌云微笑道:“不错,不过我们使用的这种迷药,药性非常温和,对楚朋友的健康,事后决无任何妨害。”应人喜道:“我和这位楚朋友相识才不过十来天,你们怎知这样做一定威胁得了我?”神鹰凌云笑道:“关于这一点,我们的确一点把握也没有,但我们别无他法,只有碰碰运气。”他又笑了笑,道:“如果老弟拒绝了我们的要求,那就只能怪这位楚朋友霉运当头。江湖上的朋友对我们大漠七鹰的为人都知道得非常清楚:都知道我们大漠七鹰从不把误杀无辜这种小事情放在心上。”对于这一点,应人喜也知道得非常清楚。七鹰血洗快刀堡,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快刀堡主杨天保只不过有一次酒后说错了一句话,说大漠七鹰行事乖张,简直没有一丝人性。事后,话传到七鹰耳里,不到两个月,快刀堡便遭到一场血光之灾。当时除了堡主扬天保和刀堡四虎,适因事外出,逃过一劫,其余全堡老幼八十四口,无一幸免。这七兄弟为了快刀堡主的酒后失言,连老弱妇孺都下得了手,杀死一个楚不空,当然更算不了一回事。应人喜目光一转,忽然道:“你们既能在酒中下毒,当然也能在茶中下药,刚才你们为什么不在我喝的那碗茶里玩个花样。”神鹰凌云道:“你是沾了焦巡堂那老儿的光。”应人喜道:“哦!”神鹰凌云道:“焦老儿精通药性,是这方面的大行家,如果茶中下毒,绝瞒不了那老儿,我们不愿冒险。”应人喜点点头,似有所悟道:“怪不得那老儿说我命在旦夕,故意找我的麻烦,原来他是暗示我提防你们的暗算!”
  神鹰凌云笑道:“这你就猜错了。”应人喜道:“什么猜错了?”神鹰凌云道:“我们虽然认识那老儿,那老儿却没有见过我们弟兄。同时我们的迷药是下在茴香豆里,那老儿根本无法觉察。”应人喜不禁又皱了皱眉头道:“那就更奇怪了,如果这完全是两回事,那老儿如此戏弄我,又是为什么?”神鹰凌云道:“我可以回答你这个问题。”应人喜道:“哦?”神鹰凌云道:“他的意思,是想点醒你,叫你别去岳阳。”应人喜一怔道:“你又怎么知道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岳阳?”神鹰凌云道:“我们知道的事情还多得很。”应人喜道:“你们还知道些什么事?”神鹰凌云笑道:“我们还知道有人出了五万两银子向巴二收买你的活口,因为巴二的思虑不周,结果失败了。”应人喜道:“然后就由你们接下了这宗交易?”神鹰凌云摇头道:“你又错了。”应人喜道:“应该怎么说?”
  神鹰凌云道:“找巴二和找我们兄弟的也许是同一个人,但我们兄弟却不是为了那五万两银子。”应人喜道:“你们为了什么?”神鹰凌云道:“为了我们另外的三位兄弟。”应人喜道:“你们的老三、老五、老七?”神鹰凌云道:“不错。”应人喜道:“你们那三位兄弟,不是去了快活林么?”神鹰凌云道:“这只是江湖上的传说,我们已经找了三个多月了,根本就找不到那座快活林。”应人喜道:“最后你们找到了什么?”神鹰凌云道:“我们只找到一句话。”应人喜道:“以多事的小喜子交换你们那三位兄弟?”神鹰凌云道:“对了。”应人喜道:“巴二行事失败,也是这个人告诉你们的?”神鹰凌云道:“正是。”应人喜道:“这个人生做什么样子?”神鹰凌云道:“无法奉告。”应人喜道:“因为对方戴了人皮面具?”神鹰凌云道:“是的。”应人喜轻轻叹了口气道:“只要你们放走这位楚朋友,我听你们摆布就是了。”
  楚不空醒过来的时候,石亭里除少了一个老叫花,以及多了两名陌生的茶客外,一切还是老样子。应人喜坐在他的对面,正含笑凝望着他,脸色有点苍白。“那老家伙呢?”
  “溜了。”
  “你怎么不追下去?”
  “追不上。”
  “你追过了?”
  “没有。”
  “你没追,怎知道一定追不上?”
  “很多事情眼睛会比两腿更清楚。”楚不空摸摸额角,忽然皱着眉道:“我头昏昏的,就像是睡过一觉似的,这是怎么回事?”应人喜道:“我看你的样子,也好像有点不对劲。”楚不空拿起空酒碗,察看着道:“难道他妈的像香云阁一样,又是这熊酒里有花样?”应人喜道:“我跟老家伙动手时,你的确迷糊了一会儿,只是时间不太长。可见他只是不想让你插手助拳,并无意要你性命。”
  “你说的他是谁?”
  “你想会是谁?”
  “是那老家伙?”
  “当时只有这三个人围着这张石桌子,你该不会怀疑是我动的手脚吧?”
  “我他妈的人不离碗,碗不离手,你相信那老家伙真有这种神不知鬼不觉的本领?”
  “你们都是一条线上的朋友,当今江湖上除了你跟无门少爷,谁有这么灵巧的身手,你应该比别人更清楚些。”
  楚不空瞪大眼睛,一拍桌子道:“啊!我想起来了,你没有说错,就是这个老混蛋。”他往起一站,气呼呼的道:“走,他绝跑不了的,我们找那老混蛋算帐去!”应人喜摇摇头道:“我不想惹这种闲是非,你去吧!”楚不空大感意外道:“我去?你不去?连岳阳你也不去了?”
  “是的,不去了。”
  “为什么?”
  “前途风险太多,令人胆寒。”
  “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
  “世故是磨练出来的。”楚不空呆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我决定回故乡弄个小生意做做。”应人喜轻轻叹息:“以后有机会,欢迎你到洛阳来,我一定尽地主之谊,陪你喝个痛快。”楚不空咬牙切齿,想骂,骂不出口,终于一顿足,闷吼道:“像你这种朋友,不交也罢!奶奶的,算我瞎了眼,算我倒霉。”楚不空走了,头也不回的走了。他是个粗人,也是条血性汉子,应人喜突然变得如此懦弱,的确伤了他的心。到了无人之处,他也许会大哭一场,发誓今后永远不再交朋友,至少不再交象应人喜这样的朋友。因为他认为自己是付出了真情感,而应人喜竟毫不珍惜他的这份友情。他今后一定不会再结交一个像应人喜这样的朋友;可以断言的是,他今后也一定不会再交到一个象应人喜这样的朋友。应人喜的确没有珍惜他的这份友情。应人喜只是以自己的自由为他赎回了一条性命。
  应人喜目送楚不空的背影远去,缓缓转向神鹰凌云道:“谢谢你们言而有信,真的放走了我的朋友,现在我们也该上路了吧!”神鹰凌云点头,从茶桶底下取出一只钱袋,交给小女孩道:“茶钱和银子都在这里面,等会儿交给你爷爷,就说我们走了,东西一样不少。今天你看到的这些事,记住,别对人提起,说出来会送命的懂吗?”小女孩乖巧的点头,显得很懂事。应人喜诧异道:“这小女孩不是你们带来的?”神鹰凌云笑道:“你想我们兄弟成天四处奔走,会不会把这样一个小女娃带在身边?”
  “这座茶亭是你们租来的?”
  “一天五两银子,包括雇用这女娃儿在内。”
  “你们已租用了几天?”
  “两天。”
  “你们故意放副酒担子,是因为你们已经打听清楚探囊取物楚不空有贪杯的毛病?”神鹰凌云微笑道:“雇个小女孩,则是为了逼真起见,你老弟是出了名的精明,要你这位小喜子上当,不是件容易事。”应人喜只有苦笑。一个已经走进了别人圈套的人,却被对方称赞精明,这种滋味可不怎么好受。
  不过,有一件事,使应人喜相当感到安慰。那便是对方居然没有为难那个小女孩。以大漠七鹰的为人行事来说,为了保住秘密而杀害一个小女孩,那真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稀松平常,如今他们四兄弟竟没有人有这念头,实叫人忍不住暗念一声阿弥陀佛。应人喜被点的只是双肩穴道,上半身虽僵胀难受,行动尚无妨碍,这时站起来道:“要去什么地方?”神鹰凌云笑道:“一个你想不到的地方。”离开石亭,沿官道前行,约四五里光景,有条向右拐的岔路。岔路尽头,是条小河流。小河对面,是一片绵延无际的树林,林后则是一片起伏的山峦。河上有座红木桥,桥栏斑剥,苔痕处处,显见平时极少有人通行。神鹰凌云走至桥头站定,转身道:“到了。”应人喜果然大感意外道:“就是这里?”神鹰凌云笑道:“我说是个你想不到的地方,没有说错吧?”应人喜望着对河那片茂密深广的树林道:“这里叫什么地名?”
  “蛇林。”
  “林里多蛇?”
  “据说里面到处是蛇,什么样的蛇都有,不论大蛇小蛇,全都奇毒无比,条条均能致人于死命。”应人喜点头,他相信这种说法也许并不夸张。因为像这样茂密的一大片森林,尤其是这种仲秋季节,如果没有特殊原因,应该少不了会有樵夫和猎人出没其间。如今隔河望去,不仅杳无人迹,就连狐兔一类的小动物,好像也极其罕见。
  他本来怀疑这片广大的森林也许就是传说中的快活林,如今不免有点感到失望。因为他无法想像一个人若是处身在一座到处是蛇的森林中,如何还能快活得起来。鬼鹰万家愁忽然兴奋的低叫道:“老大,快瞧,有人出来了。”大家抬头循声望去,对面林外,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出现两骑五人。两匹坐骑牵在一名黑衣大汉手上;另一大汉腰悬大砍刀,正将三名青衣劲装汉子,分别绑在三棵大树上。三名劲装汉子像此刻的应人喜一样,穴道显然已受制,任那佩刀大汉摆布,毫无抗拒能力。神鹰凌云目闪寒光,脸上神情极为复杂,也分不出是惊是喜还是愤怒。他显然已认出那被绑的三名汉子,正是他们大漠七鹰中的老三恶鹰战万里,老五狂鹰萧四海,老七血鹰赤流。
  毒鹰吴解恨恨地道:“老大,这点距离,眨眼便到,杀过去如何?”神鹰凌云瞪了他一眼道:“老三他们已受禁制,刀起头落,只不过是举手之劳,是你的身法快?还是人家的刀快?”尸鹰弓绝也道:“老大说的不错,对方敢在这里换人,敢这样从容不迫,必系有备而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能救出老三他们,以后还怕报不了仇?”他们说话的这会儿工夫,那大汉已将三鹰分别绑妥,这时已将大砍刀拔出,虎视眈眈,监守一旁,等候进行人质交换。另一名黑衣大汉,则牵着两匹坐骑,过桥而来。这汉子大概就是当初和神鹰凌云打交道的人,所以跟神鹰显得很热络。他朝神鹰凌云点点头,笑道:“凌大侠马到成功,手段果然高妙。这次藉重几位的力量,让你们三位兄弟饱受委屈,实在是万不得已的事,尚望诸位多多原谅。”神鹰凌云冷冷道:“好说,好说。”
  黑衣大汉跟着又转向应人喜道:“应少侠请上马。”应人喜双肩穴道受制,上身僵硬,无法运劲,如何上得了马。那汉子因为戴了人皮面具,脸色果然呆滞,眼神却极灵活,他立即看出了应人喜只是苦笑而站着不动的原因。于是,他走过来,先抱应人喜上马,然后自己也上了这匹马。四鹰中留下鬼鹰万家愁守住这边的黑衣汉子和应人喜,另外的神鹰凌云、毒鹰吴解、尸鹰弓绝,则迫不及待的相继过桥飞奔被绑的三鹰。神鹰等人冲过去,握刀大汉立即远远闪开。木桥这边,鬼鹰万家愁见被绑的三鹰已脱离对方控制,于是也撇开这边的黑衣汉子和应人喜,向木桥那边飞奔过去。鬼鹰万家愁离去后,执刀汉子也过来上了另外一匹坐骑。双方走马换将,至此全部完成。应人喜见黑衣汉子和佩刀汉子非仅无离去之意,而反朝小河彼岸勒马转头,不禁有点奇怪道:“三鹰松绑之后,即无任何顾忌,你们不怕他们兄弟掉过头来找你们的霉气?”佩刀汉子笑道:“应少侠请放心,我们这两匹坐骑,全是千中选一的良驹,普通四条腿的都望尘莫及,还怕了他们两条腿的?且待瞧过了他们兄弟久别重逢后的亲热景况,再走还不迟。”
  河面只有两三丈宽,对岸七鹰兄弟的一举一动,这边差不多完全可以瞧得清清楚楚。第一个奔进三鹰的,是老大神鹰凌云。可是,说也奇怪,神鹰凌云在即将接近那三棵大树之际,就像碰上了一道无形的厚墙一般,身形一窒,突然止步。跟在他身后的毒鹰吴解和尸鹰弓绝不明就里,仍想继续往前扑去。神鹰凌云双臂翼张,分别挡住了两兄弟的前冲之势。接着,只见神鹰凌云戟指瞋目,向那被绑的三鹰不知喝问了几句什么话,被绑的三鹰,好像没有回答。神鹰凌云像是大为光火,突然一个箭步向前,以极快的手法,从三鹰脸上,分别撕下三张人皮面具。人皮面具之后,竟是三张完全不同而陌生的面孔。他们根本不是大漠七鹰中的恶鹰、狂鹰和血鹰。
  毒鹰吴解和尸鹰弓绝双双大吼一声,冲上前去,拳脚交加,顿将被绑的三个汉子打得头脸开花,鲜血四溅,惨死当场。这边黑衣汉子和佩刀大汉见了,同时放声哈哈大笑。神鹰凌云等四人,一心一意想营救被掳的三名兄弟,不惜以拿获应人喜的自由作为交换条件,没想到最后所得到的,竟是三名兄弟的三张面皮。应人喜道:“那三个被活活打死的汉子,是何许人?”黑衣汉子道:“樊城三蜂。”应人喜道:“他们为何不向神鹰凌云申诉他们也是被害者?”黑衣汉子笑道:“他们淫人妻女时,听过谁的申诉?我们点上这几个家伙的哑穴,就是要他们在死前也尝尝有口难言的滋味。”应人喜没有再问什么,心底下却止不住暗暗纳罕。这两名汉子所属的组织,虽然行事鬼祟神秘,手段也称得上狠辣,但从他们处置樊城三蜂的出发点看来,却又好像还有几分正义感。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组织?
  如果这个组织并不如他当初所想像的那么邪恶,找上应人喜也并无恶意,又为什么不正大光明的跟他本人正面打交道?除此而外,还有一件事,他也想不通。丐帮是个正大帮派,该帮的金杖长老清风叟,更是个人尽皆知的正派人物。如果这个组织是个正当的帮派,清风叟事不关己,何以要插手进来阻止他前去岳阳?又为什么要用那种极易引起误会的讽谏方式,而不直接明说?难道这个组织势力雄厚得丐帮也招惹不起?应人喜对这个神秘的组织愈来愈充满了好奇。他本来就不后悔这次的自动入瓮,如今则更希望能尽快见到对方的首脑人物,是祸是福?是吉是凶?他早置之度外。
  应人喜念转之未已,忽听佩刀汉子笑喊道:“老五,好开始比比腿劲了。”应人喜扭头一瞧,神鹰等四人,竟已冲下桥头,离两骑已不足丈许。领头的神鹰凌云,双目火赤,额暴青筋,状如煞神,像是恨不得扑上来,将黑衣汉子和佩刀汉子连人带马一起撕个稀烂。如果换了平常时候,应人喜当然不会把这种阵仗放在心上。如今因为双肩穴道被点,形同废人一个,加上他对黑衣汉子和佩刀汉子的底细不明,大漠七鹰又是黑道上的狠毒角色,眼看情势如此凶险紧迫,竟不期然为之暗暗心惊。只听黑衣汉子笑答道:“咱们两骑八条腿,他们也是八条腿,不论谁跑输了,都该没话说,要怪也只能怪自己的品种不好。”笑语声中,两人双双一抖丝缰,一夹马腹,两骑立即放开四蹄,泼啦啦如箭射出。只一瞬间,便将一片粗秽恶毒的咒骂之声远远抛去身后。
  官道迤逦如带,双骑疾驰,尘沙飞扬。大漠四鹰,早已被甩得不见踪影了。应人喜纵目四扫,表面上是欣赏沿途景色,其实是默记所行路线。他心底暗暗奇怪。这两名汉子现在要带他去的地方,不难想像必属该组织的机密重地,为什么两人不依一般绑架惯例,将被掳者蒙上双睛?这一疑问他不久便获得了答案。一个令人惊奇的答案。两骑顺官道只奔驰了七八里,便相继放缓速度。接着,没多久,前面又出现了一条同样向右拐的岔路。岔路尽头,同样是条小河流。河面上同样有座小木桥。河对面也同样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林后也同样是一片起伏的山峦。很明显的,河流、树林、山峦,都是刚才那一部分的延续。这一带仍属于蛇林的范围。所不同的,是这条岔路更荒芜,木桥更陈旧,树林也更浓密得令人有种阴森森的感觉。应人喜不得不表示惊奇,事实上他也的确有点感到糊涂。
  “我们究竟要去什么地方?”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这正是你们没有蒙上我眼睛的原因?”应人喜道:“因为只有这么短短的一段路,即使蒙上我的眼睛,我也不难凭感觉辨认得出来?”黑衣汉子笑笑道:“可以这样说,但也只能算猜对了一半。”应人喜道:“还有一半原因是什么?”黑衣汉子道:“我们根本没有要对你少侠保密的意思。”应人喜道:“你的意思也就是说:就是让我知道了你们的秘密,你们也不担心我还有散布出去的机会?”黑衣汉子道:“这个问题的份量太重了,以我张老五的身份,还不够资格回答如此严重的问题。”应人喜道:“谁够资格回答?”黑衣汉子道:“天黑以前,你一定可以见到这个人。”两骑过桥左转,沿林而行。应人喜一路朝林中望去,忽然发觉这实在是一片深广、神秘、也很奇异的森林。林中树木,他几乎有一半以上没有见过。其余如桧、杉、槐、榆、桑、榕、银杏、梧桐、松柏等一些常见,但极少杂生在一起的树种,居然像五族同居般混布其间,枝桠交接,密织如网。
  也许是树木参差而又特别浓密的关系,他没有发现任何走兽,也没有发现一条毒蛇。林中有无走兽或毒蛇,他并不关心。他只是怀疑,像这样一座自然形成,近乎原始的密林,将如何觅路进入?又如何于其中居住?两骑继续纵辔缓行,距目的地似乎还有一段路程。应人喜道:“我能不能另外请教张兄一个问题?”黑衣汉子道:“请教不敢当!只要是我张老五知道的事情,一定据实奉告。”应人喜道:“张兄在江湖上行走,可曾听说过无门少爷鲁大器这个人?”黑衣汉子道:“听说过。”应人喜道:“张兄既然知道无门少爷这个人,谅必也知道这位大少爷跟我应人喜的关系了?”黑衣汉子道:“知道。”应人喜顺势试探道:“应某人这次应‘邀’到‘访’,张兄以为应某人有没有机会能见到我那位宝贝表弟?”黑衣汉子道:“应该没有问题。”
  应人喜心房通的往上一冲,惊喜得差点从马背上跳了起来。这真是太意外了!他原以为这个问题根本就得不到回答,没想到如今对方不仅很自然的回答了他的问题,而且带给他梦想获得而又不敢寄予希望的佳讯,你说这叫他如何能够相信?如果早知如此,湘阴香云阁那杯药酒,他一定不服解药就一口喝下。黑衣汉子微笑道:“少侠还有没有什么要问的?”应人喜长长吐了口气,道:“没有了!”他真的没有问题要问了么?只不过有了鲁大器的音讯之后,其他所有的问题,都变得无关紧要,他已懒得再问而已。
  应人喜的第二个疑问也马上获得了答案。两骑傍林前行约半里许,林中忽然出现两株盘根错节的老榕树,冒然看上去,两株老榕树好像纠结在一起,其实那只是一种错觉。两株老榕纠结在一起的,只是它上面的枝桠,以及下面的树根。两株树干的距离,至少也在七尺以上。中间密密垂覆着的,只是一片苍苍如流苏般的榕茎。披开这片榕茎,便等于打开了一道天然的拱门。人马通过之后,那片榕茎便又分而复合,密密垂覆如初,从外面看,谁也无法想像它的后面竟是一条穿林而过的曲径。应人喜忍不住赞叹道:“幼读桃花源记,不胜心向往之,没想到今天居然能亲身碰上这种类似的境遇。”黑衣汉子笑道:“这点景观,算不了什么,进入后面山区,更会令你惊奇。”应人喜道:“进入山区,尚有多远?”黑衣汉子道:“三里左右。”应人喜道:“好深的一片树林。”黑衣汉子道:“这还是这片树林最狭窄的部分。”应人喜道:“你说后面山区中有什么特殊的景色?”黑衣汉子笑道:“等下你就知道了。”
  树林与山麓交接处,是一条两壁陡立的谷道。谷道中杂草丛生,很难看出有人马践踏过的痕迹,可见这并不是这片山区唯一的一条出入通路。谷道转折起伏,约百余处,末端是个石洞。催骑入洞,遥遥可见一片碗口大的光亮,可以推测知这座山洞最长当不超过半里。走出山洞,是片平坦的空地,来到这片空地上,应人喜呆了!原来空地四周,全是高耸的石壁,而石壁上,则到处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洞孔。他们走出来的这个石洞,只是无数石洞中的一个。最令人迷惑的,是那些山洞全无斧凿痕迹,位置有高有低,有的洞口向上斜,有的洞口向下倾,有的洞中黝黑如漆,有的洞中则透出少许光亮。应人喜道:“这地方怎么这样怪?”黑衣汉子道:“何怪之有?”应人喜道:“那些石洞是不是每个都通向一个不同的地方?”黑衣汉子道:“是的,每一个洞都通一个不同的地方。不过,只要熟悉通行之法,那些不同的地方,它们也有互通之路。”
  应人喜道:“不是人工开出来的?”黑衣汉子道:“人工只占其中的一小部份。”应人喜道:“如果不懂得走法的人,岂非一走进去就会迷路?”黑衣汉子道:“就是懂得走法的人,有时候一样会迷路。”应人喜道:“你的意思,是不是暗示我,以后未经许可,最好少到处乱跑?”黑衣汉子笑道:“绝不是这个意思。”应人喜道:“否则如何解释?”黑衣汉子道:“这一点的确很难解释,就因为这些秘道的结构太复杂,我们私下给它取了一个不雅的称呼,这个称呼也许可以代替部份的解释。”
  “你们给它取的是什么称呼?”
  “蚁穴。”
  “蚂蚁窝。”
  “不错,”
  “这个称呼取得倒蛮有意思。”
  “只要少侠见过蚂蚁窝,解释起来就比较容易了。”黑衣大汉笑了笑道:“大致说来,这片山区的腹道和石室,就像一个巨大的蚁穴,其综错复杂之处,有些地方较蚁穴尤为玄妙。没有人能完全记得住它的配置方位,就连我们的头儿和主人,也得随身携图,才能走遍各处。”
  应人喜点头,他相信这也许是实情。同时,他也没有追问他们的头儿和主人是谁,到目前为止,他们之间相处得还算愉快,他不希望破坏了这种融洽的气氛。于是,他改换了一个话题道:“我们为什么停在这里不动?底下我们要走什么地方?”
  “我们正在等候指示。”
  “等候谁的指示?”另一骑上的佩刀汉子突然道:“老五,走七号洞,你一个人陪应少侠进去。”等应人喜循声找到那座七号洞时,他所看到的,只是一个紫衣少女的背影。那少女正朝洞口走去,一转眼便告消失不见了。他没有看到那少女生做什么模样,也没有看见那少女打的是什么手势。黑衣汉子先行下马,再抱应人喜下马,然后将座骑交给佩刀汉子,领着应人喜,走向七号石洞。这个被编为第七号的石洞,是属于有光亮透出的一个,这使应人喜精神上减轻了不少压力。入洞不到五十步,便又重见天日。原来这只是一条短短的隧道。洞外是条斜坡,通向一座小山峰,走不多远,应人喜不觉又是一怔。
  这条斜坡,可称之为丁字坡。他们如今走着的这条坡道,正是这个丁字中间的那一竖。前面不远处,便是一条横坡。横坡后面是一道深涧。石壁上,数道清泉淙淙而下,壁顶是一片枫林,层层枫红,映着夕照,景色之美,令人目眩。但这并不是令应人喜感到意外的原因。横坡两边不远,各有一座六角小石亭。右边小亭里,空空如也。左边小石亭里,这时正品字形坐着三个人。坐在居中上位的,是个四十出头的青衣中年人,长方脸形,双眉浓黑,目光有神,一看便知是个修为甚高的内家高手。青衣人左首坐的,是个年约三十左右的华服青年;右首则是一名双十年华的宫装丽人。华服青年仪容俊美,与宫装丽人恰似天生的一对。应人喜感到意外的,便是他没想到这种地方会有两座石亭,亭中居然还坐着三位气派不凡的男女。这三人是这里的主人?还是主人的客人?
  右桌上有酒有肴,三人似乎正在谈论着一件什么事。他们看到应人喜和黑衣汉子走近横坡,完全视若无睹,纵谈如故。黑衣汉子放缓脚步,轻声道:“应少侠对这三人是否感到有点好奇?”应人喜道:“这三人是谁?”黑衣汉子微笑道:“我们背转身子,佯作浏览风景,且听听他们谈些什么?”应人喜道:“这样不太礼貌吧?”黑衣汉子笑道:“没有关系,他们不会在乎的。”于是,他们停下来,转过身子,由黑衣汉子指指点点,像在解说什么,其实两人谁也没有开口。只听华服青年以充满情感的声调道:“你瞧瞧这四周的景色,你瞧瞧这一桌果点肴馔,老哥,你说吧,人生如此,夫复何求?”青衣中年人大笑道:“算了,老弟,什么风景,什么酒肴,单是一位梅妃姑娘,就足够留下你这位贵宾了。”只听华服青年长长叹了口气道:“乾坤一转丸,日月双飞箭,浮生梦一场,世事云千变。江湖凶险,人心诡诈,小弟算是看透了。”青衣人再度大笑道:“你老弟处处看得透,样样看得透,只是一个……”
  黑衣汉子轻轻碰了应人喜一下笑道:“再听下去,还是这一套,我们走吧!”应人喜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去。他没有再追问这三人的身份。他对这位黑衣汉子张老五已渐生好感。这位张老五不仅谈吐风趣,而且善解人意,态度也颇诚恳。他知道对方如果对某一问题避而不答,必定有其难言之隐,他不想让对方为难。走上横坡,向右转,黑衣汉子将应人喜领进那座空着的六角小石亭。应人喜笑道:“我们是不是也要弄点酒菜来,找个美人儿陪伴,在这里一边吃喝一边欣赏风景?”黑衣汉子笑答道:“要酒菜容易,要找美人儿也不难,只是我张老五可无福消受。”应人喜道:“为什么?”黑衣汉子道:“我在这里,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将少侠带到这里,我的任务已了,底下当另有别人来接班侍候您。”应人喜道:“谁?”黑衣汉子笑道:“我不是说过么?一个有资格回答你任何问题的人。”应人喜道:“这个人如今在哪里?”黑衣汉子侧耳倾听了一下,欣然道:“来了。”
  应人喜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有人向这边走来,正疑惑间,只听吱的一声,一座空着的石墩,突然冉冉向上升起。那座石墩,便是石桌旁的石凳,少说一点,也有百来斤重。如今这座渐升渐高的石墩,便托在一只雪白如玉的纤纤玉手上。接着出现的,是一张有如芙蓉花一般秀丽的脸蛋儿。然后是弧线优美的双肩,微微耸挺的胸脯,修长的双腿。应人喜几乎瞧呆了。他自从行走江湖以来,曾见过不少动人的女子,但从没有见过一个女孩子象眼前这名少女如此美得脱俗而高雅。她的微笑自然而大方,她的眼光温柔而亲切。当她微微笑着第一眼望过来时,就像春天的阳光照在雪堆上,似乎带着一股能令人融化的光和热。应人喜情不期而然的站了起来,心头卜卜跳动,脸孔有点发烧。这是他面对任何女孩子从未有过的举动,也是他面对任何女孩子从未有过的感觉。
  黑衣汉子笑着引见道:“这是我们的英枫姑娘。”应人喜微微欠身道:“英枫姑娘好。”英枫姑娘含笑道:“应少侠好!”她轻轻将石墩放回原处,姿态优雅得宛如将一束鲜花插入花瓶。应人喜道:“英枫姑娘好功力!”英枫微笑道:“少侠见笑了。”黑衣汉子抱拳道:“小人失陪。”应人喜道:“但愿后会有期。”黑衣汉子道:“如有机会,小人非常乐意为少侠效劳。”英枫等黑衣汉子去远之后笑道:“应少侠度量真好,他们设计俘获了你,你居然还对他们这般客气。”应人喜微笑道:“如果要我说出我此刻内心的感觉,我实在还应该对他们再说一声谢谢。”聪明的女孩子当然不难听出他这句话的意思。也没有一个女孩子不喜欢听这种话。
  英枫掩口吃吃道:“应少侠真会恭维人,怪不得会有那么多女孩子为应少侠着迷。”应人喜笑道:“传闻不可尽信。”英枫道:“这也是一句我最高兴听到的话。”应人喜轻轻叹了口气道:“可惜无酒,否则我一定先尽三大杯。”英枫笑道:“酒已来了。”石墩再度升起。这一次托起石墩的,是一名臂肌虯突的大汉。大汉身后,跟着两名女婢。香气随着溢扬。菜香和着酒香。酒是陈年的百花露。菜是油酥核桃、蒜苗烧肉、韭黄百页、盐渍苜蓿,外带一碗火腿冬瓜汤。酒菜摆好,大汉和两婢立即退去。黑衣汉子张老五曾两次提起这位英枫姑娘可以回答他的任何问题,他为了想试试张老五的话是否可信,便趁着英枫斟酒之际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英枫道:“张老五没告诉你?”应人喜道:“我没有问他,据神鹰凌云说,这一带叫蛇林。”英枫道:“是的,前面那片森林叫蛇林,后面这一带则叫蛇山。”
  应人喜道:“神鹰凌云说,蛇林到处是蛇,什么样的蛇都有,不论大蛇小蛇,全都其毒无比,条条均能致人于死命。”
  “你怕蛇?”
  “很怕。”
  “这一路来,你见到几条?”
  “一条也没有。”英枫笑笑道:“如果蛇林里有过很多蛇,那恐怕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应人喜道:“如今林中无蛇,山中也无蛇。”英枫道:“纵有也很少。”她又笑了一下道:“这里的虽不多,却另有一种也许比毒蛇还要可怕的动物。”
  “哪种动物?”
  “女人。”应人喜大笑道:“那就不该叫‘蛇林’,而该称之为‘美人林’了。”英枫凝视着道:“你对这一点不具戒心?”应人喜笑道:“若是早知道这里有座美人林,早知道美人林有位英枫姑娘,就是冒着被毒蛇吞噬的危险,我也会自动赶来的,哪还用得着你们花这许多心思。”
  “这话有几分诚意?”
  “十分。”
  “不打折扣?”
  “不折不扣。”
  英枫忽然站了起来,道:“我忽然发觉张老五好像忘记交代一件事。”应人喜道:“他忘记交代什么事?”英枫绕着石桌走到他身旁,以行动回答了他这个问题。她玉指轻舒,连拍数下,为应人喜解开双肩穴道。应人喜大感意外,同时也感到有点迷惑。他望着英枫道:“江湖上都说我是头凶猛的豹子,你有没有想想这样做该多危险?”
  “当然知道。”
  “你认为你有能力对付得了我?”
  “对付不了。”
  “那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英枫徐徐返座,微笑道:“如果你真有勇气面对毒蛇,我为什么就没有勇气面对一头豹子?”应人喜道:“我刚才说我要喝几杯酒?”英枫道:“三杯。”应人喜道:“现在我要喝六杯。”英枫道:“我陪!”应人喜道:“我本来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要问,现在我不问也知道了。”英枫道:“这证明你这位小喜子还不够聪明。”应人喜道:“如何才算聪明?”英枫微笑道:“当你走进这片山区时,你就应该知道了。”
  这是一座两洞相连,像葫芦横放式的石窟。葫芦中间的那一圈细腰,便是一道天然分隔前洞与后洞的门户。走出前洞不远,隧道便像蛇舌分叉般由一条变为两条。没有人知道这两条隧道由哪一条可以走出山腹,另一条又通向什么地方。石窟与隧道中央一段的上方,有个像天窗似的圆孔。光线从圆孔中照射下来,使石窟前洞里即使不点灯也不显得如何黑暗。这个圆孔高约三丈,它无疑便是这座石窟密藏山腹中的深度,它虽然可以透入光线,但绝容纳不下一个人的身躯。除了蝙蝠、蚊蝇、蚂蚁、蛇蠍、壁虎等一类小动物,就是鸟雀也不容易飞下来。就算能飞得下来,大概也不敢飞下来。住在这样一座石窟里,只要食物和饮水能源源供应,可说相当清静而安全。
  应人喜醒过来时,就躺在石窟后洞一片柔软温暖的兽皮上。他的脑袋有点昏沉,不过他仍然记得在六角小亭中跟那位英枫姑娘喝酒说笑的情形。那是一个可爱的黄昏,他们共渡了一段美好愉快的时光。他尽情的享受:享受美酒,享受佳肴,享受英枫姑娘风趣而机智的应付,温柔的眼光,动人的微笑。他真希望时光能停滞不前,能永远这样享受下去。其结果便是在他记忆中留下了一大段空白。他不知道这场聚会结束于何时?以及他是如何被送入这座石窟的?他也不知道他已睡了多久?以及那位英枫姑娘如今在哪里?他现在只明白一件事。这里便是快活林!应人喜继续躺着不动,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让思路慢慢清晰。已经过去了的事,可以暂时不去想它。不管过去的这一段如何值得回味,现在眷恋这些都不是时候。当时他为了多了解一下那位英枫姑娘,为了怕破坏气氛,他对有关鲁大器的一切,一字均未提及。如今,这个问题又开始浮上他的脑海。他决定底下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先设法打听出他那位宝贝表弟的确切音讯。
  有一点令他感到安慰的是,黑衣汉子张老五肯定的回答他,说他一定可以在这里见到无门少爷鲁大器。张老五口中的无门少爷鲁大器,当然是活的鲁大器,而不是死的鲁大器。张老五的话,应该值得信赖。因为对方没有饰词哄骗他的理由,如过对方没确充分把握,他尽可避而不答,或是像他碰上其他问题一样,以身份卑微,不够资格回答,而一语轻轻推开。要想打听鲁大器的消息,最好当然是先找到那位英枫姑娘。那位英枫姑娘呢?应人喜觉得现在该是他采取行动的时候了。正当应人喜心念转动,准备起身之际,他忽然听到前洞彷佛传来一种泼水的声音。接着,没有多久,他便看到一个苗条而健实的身形,从圆门中掀幔走了进来。来的正是英枫姑娘!
  英枫姑娘手上擎着一双烛台,烛光微弱而柔和,从轻轻闪动的烛光中,应人喜看到了一幅令人心旌摇曳的活美人图。英枫姑娘秀发披肩,发梢彷佛还在滴着水珠,白玉似的胴体上,紧紧地裹着一条黄色大绒巾。黄色绒巾裹住的,只是她身上必须裹住的一部分。她那弧线柔美的双肩,修长晶莹的双腿,都露在绒巾外面。就像欣赏一件精致的艺术品一样,纵然遮住其中一部份,仍不难凭鉴赏力和想像力,由显露的部分与掩藏的部份联串起来。应人喜正是一位天生有着这种鉴赏力和想像力的欣赏家。所以他绝不放过她任何一个轻微的动作,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眼福,他也并不是经常都有这种机会。等到英枫姑娘放下烛台,在身边坐下,应人喜才忽然发觉自己身上原来也只裹着一条颜色相同的大绒巾。这说明他也是经过沐浴后才睡去的。对自己如何沐浴的事,他完全没有印象。是谁替他沐浴的?英枫姑娘?应人喜想到这里,双颊不禁一阵臊热。
  “现在外面什么时候?”
  “太阳刚刚升起。”
  “昨天我喝醉了?”
  “醉得像个面捏的大娃娃。”
  “我是什么时候喝醉的?”
  “从你向我提出保证,你是个不容易喝醉的人那时候开始。”
  “然后我又继续喝了不少?”
  “又喝了三杯。”
  “你怎么不拦住我?”
  “就因为我不叫你喝,你才只喝了三杯。”英枫微笑道:“你同时声明,这世上没有不让客人喝酒的主人,如果连这三杯也不让你喝,你就要喝六杯,”应人喜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一直以为自己的酒品很好,想不到也有混蛋的时候。”
  “你的酒品并不错,量也大得惊人,人总有喝醉的时候,喝醉了还要抢着喝,是很正常的现象。”
  “不提这些了。”应人喜道:“我能不能向你打听一个人?”英枫微笑道:“当然可以。同时我还能猜得出你想打听的这个人是谁。”应人喜道:“你能不能让我见到这个人?”英枫笑道:“可以,但不是现在。”应人喜道:“为什么?”英枫笑道:“你得先为昨晚喝醉的事向我表示歉意。”
  应人喜不觉一惊道:“难道我酒后曾对你有过不礼貌的举动?”英枫笑道:“没有。你醉得太厉害了。”应人喜有点迷惑道:“既然我没有失态之处,我为什么要表示歉意?”
  “这正是你必须表示歉意的原因。”英枫脸孔上浮起一抹红晕道:“你将醉未醉之际,那几杯酒喝得很不自然,我看得出你当时的心意,你显然是想借一醉来逃避某些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应人喜的记忆突然鲜明起来。他记起当时确曾有这种想法,这是一种本能的警觉性,就凭这份过人的警觉性,才使他逃过了不少次劫难,安然活到现在。现在,他的警觉又来了。他望着英枫,谨慎的道:“你是奉命来侍候我的?”英枫姑娘点头:“不错,我是奉命来接待你的。”她以庄重的语气,缓缓接下去道:“至于以何种方式和态度来侍候你,我有权可以凭自己的意思来作决定。没有人可以强迫我一定要怎样做,也没有人可以强迫我一定不许怎么做。”以这位英枫姑娘坚强的性格来说,应人喜相信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实情实话。
  “那么你决定了没有?你决定采取什么方式和态度来侍候我?”
  “也许是你最讨厌的一种,也许是你最喜欢的一种。”
  “你说得太含蓄了,我听不懂。”
  “你不须要听得懂。”
  “因为我别无选择。”
  “当一个女孩子作了这种决定之后,你只有两种选择。”
  “哪两种?”
  “接受她,或是杀了她。”
  “我有什么理由杀你?”
  “所以你只有接受。”应人喜接受了她的决定。宁静的石窟。柔和的烛光。蓓蕾初绽。乳莺试啼。当那激情的一刻终于过去之后,应人喜轻轻以舌尖吮吸着她的泪珠,心中充满了爱怜,也充满了歉疚和感激。因为他忽然发觉这虽不是他的第一次,却是她的第一次。她为他奉献了她自己,真诚的奉献。他们紧拥着,陶醉在浓浓的甜蜜里。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才听英枫低低地道:“你不必为这件事感到过意不去,我是高兴,不是伤心。”应人喜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忽然想起,我若是在这附近拥有三五亩田地,几间茅庐,百坛美酒,若干图书,那该多好!”英枫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享受清闲的耕读之乐?”应人喜道:“你喜不喜欢这种生活?”
  “这种生活听起来虽然令人向往,但我知道我一定过不惯这种生活。所以,如非万不得已,我实在并不希望将来嫁给这样一个丈夫。”
  “你希望能嫁给一个什么样的丈夫?”
  “我不晓得怎样说才好。”她叹了口气道:“我只知道一个人的缘份和福分,绝不能由希望来决定,实际上我也不知道我希望的到底是什么。”
  “你从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想过。”她又叹了口气道:“我的想法是:一个女孩子不该以对方职业作为择偶的主要条件,她应该先尽量去爱一个值得她爱的人;如果这个人成了她的丈夫,她就该迁就对方的专长,帮助她丈夫去发展她的事业。”
  “如果她的丈夫是个商人,她就帮着他做生意?”
  “是的。”她回答得很认真:“如果她有了不起的才华,不论文事方面或武功方面的,她就该阻止他将壮志磨在山水之间;如果他只是个普通的手艺匠人,她也该鼓励他在这一行里干得比别人更出色。”应人喜微笑道:“万一她看走了眼,不慎爱上一个浪子怎么办?”英枫轻轻捏了他一把,娇嗔道:“那她就该帮他变成一个最有名气、最出色的浪子!”
  中秋的早晨,阳光灿烂,空气清新。山风拂面,微带凉意。他们并肩走在山腰间一条弯弯曲曲的坡道上。坡道上堆满了不知名的落叶,落叶上滚动着晶莹的露珠;山后远处,是一片一望无际,新割的稻田就像一张线条不太规则的大棋盘;天空不时有排列整齐的雁阵掠过,鸣声零落,清脆悦耳。应人喜心中百感交集,说不出是兴奋还是气恼?是喜悦还是忧虑?事情进展得好像太容易了。当他们分别穿好衣服,他重新提起鲁大器的名字时,英枫的回答令他大感意外。“你是要鲁公子来见你?还是你去见他?”当他作了决定之后,他们便从右首的一条岔道上走了出来。这条岔道,沿途分叉又分叉,也不晓得拐了多少弯儿,才拾级而上,走出地面。如果要他单独重走一次,相信他一定无法再找到原先的那座石窟。黑衣汉子张老五形容得一点不错,山腹下面,的确像座蚁穴。
  如果说他对这座蚁穴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他的感觉是,这座“蚁穴”中住的“蚂蚁”似乎并不多。他不知道这座蚁穴中是否也住着一只“蚁王”?他看不到那只蚁王,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他为什么连一只“兵蚁”或“工蚁”也看不到?究竟是这座蚁穴的“蚁口”太少,还是山腹中“蚁道”占地太辽阔的关系?到目前为止,以他个人的境遇来说,这座快活林可说名副其实,的确有值得人迷恋的地方。只有一件事,难以解释。那便是大漠七鹰中,三鹰五鹰七鹰等三兄弟的下场。为什么别人到了快活林会有种种享受,这三兄弟却连老命都给玩掉了?是三兄弟犯了这里的禁忌?还是这里根本就是个玩命的地方?只要遇上适当的机会,他一定会向英枫提出这个问题。目前查问这些,显然还不是时候,同时他也没有这份心情。
  转过一片悬岸,下面山谷中,忽然遥遥传来一阵叱喝之声。应人喜微微一楞,以为发生了打斗事件。忽听英枫笑着道:“柳氏双雄你见过没有?”应人喜道:“只是久闻其名,两兄弟本人还没有见过。”英枫笑道:“你稍微往这边站站就看到了,此刻下面谷中在那里指点本山弟子武功的,便是双雄中的老大,无影神拳柳无畏。”应人喜依言侧移一步,探身向下望去,但见下面十数丈的深谷中,十多名劲装少年正在认真的同时操演一套拳招。一名蓝衣中年人站在一旁以监督指点,大概便是那位无影神拳柳无畏。看了一会儿后,英枫道:“你看不看得出这是一套什么拳法?”应人喜道:“这套拳法招式诡异,变化多端,很像当年五台山黑云老祖流传下来的闪电追风三十六式。”英枫点点头,眼中露出钦佩之色。隔了片刻,她又问道:“你看这套拳法的威力怎么样?”应人喜道:“就拳法本身而论,这套‘闪电追风三十六式’如果发挥到了极致,确实气势凌人,威不可当,只是眼下这些练拳的小老弟们,却似乎尚未能把握住这套拳法的精奥之处。”英枫点头道:“我的看法也是如此。”
  她望着应人喜,忽然压低了声音道:“喜哥,你说实话,你看这种情形,是因为柳大侠的教授方法有了偏差?还是这批弟子本来的先天禀赋就不够?”应人喜沉吟了一下道:“这一点很难遽下结论,同样一种武功,练者成就各有高低,这里面的原因说来非常复杂,只凭表面短暂的观察,似乎不太容易找出根源……”英枫笑笑道:“那么我们走吧,这些事以后有空再谈好了。”两人走了一段,应人喜忽然轻轻一啊,道:“我想起来了。”
  “你想起了什么?”
  “想起昨晚在六角亭里喝酒的那位青衣中年人是谁。”
  “你说那人是谁?”
  “双雄中的老二,花雨剑客柳无忌!”
  “你是怎么想起来的?”
  “因为两人的相貌太相像了。”英枫掩口道:“你居然能从一对孪生兄弟的相貌上,由老大想到了老二,这份眼力真了不起。”应人喜脸孔一红,凑上去在她耳边道:“你如果再取笑我,今晚上就没有人替你拭眼泪了。”
  当应人喜和英枫双双穿过一片竹林,走进一座像宫殿般的大厅时,大厅中的人声笑语忽然静止。应人喜吃了一惊,大厅中很多人也吃了一惊。这座大厅建筑宏伟,广阔得有如校场。四壁布置,极其雅致。沿壁每隔三五步,便有一座红木雕花高台,上面放着各种以青铜浇铸的塑像:英雄、美人、飞禽、走兽,无不具备。四壁悬挂的,除了字画条幅外,尚有各式乐器和兵器,件件均属价值不赀的古董或精品。大厅中央及四角,疏落有致的安放着一些桌椅、短屏、盆栽。纵目望去,此刻大厅中聚集的老少男女,大约有四十多人。大伙儿三三两两,有的喝酒,有的喝茶,有的下棋,有的看棋,有人把玩着乐器,也有人拥着漂亮的妞儿,僻处一角,喁喁谈心。由于大厅占地太广,虽然容纳了这么多人,看上去仍有一种寥落冷清之感。此刻大厅中这些男人,不论老少,当然都是武林中的名人。这些人里面,应人喜至少认识一半。那些他认识的人,他们当然也都认识他这个多事的小喜子。
  有一件事,很使应人喜感到快慰。那些见他走进大厅,表示吃惊的人,除了因为他这个多事的小喜子,一向是个不受欢迎的人物之外,另一部份原因,显然是大家都为英枫脱俗的姿色而深感震讶。这正说明,在这以前,英枫无疑从未在他们面前出现过。他们根本不知道快活林竟有着象英枫这样的一个女孩子。此刻大厅中虽然也穿走着十多个可人的少女,这些少女虽然个个风姿绰约,仪态万千,令人目眩,但如果跟英枫一比较,就逊色多了。那些少女们也像男人们一样,纷纷朝他俩人投以羡慕的眼光。只是不知道她们是羡慕英枫的姿色?还是羡慕她竟配上应人喜这样一位英俊洒脱的青年?应人喜吃惊的原因,跟这些都没有关系。他吃惊的是,是他竟在这座大厅里,见到了三位他绝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见到的人。
  这三个人是:洛阳万方镖局退休的老局主,龙棍镇中州胡大海。华山白衣剑客杨寄萍。黄山一奇古二呆。英枫轻轻拉了他一把道:“我们去那边坐坐,鲁公子昨晚大概喝多了酒,还没有起床,我已示意一名丫头去催驾了。”两人坐下之后,应人喜悄悄一指胡大海等三人道:“那三位你认不认识?”英枫笑道:“我很少去江湖上走动,这里的人,说起来我一个也不认识。不过,他们进来时,张老五都曾暗中为我指点过,所以这些人的出身来历,差不多我都略知一二。”她侧脸含笑道:“你为什么要特别提出这三个人来问我?”
  “当然有原因。”
  “什么原因?”
  “龙棍镇中州胡大海这个老家伙,是黑白两道人所共知的怕老婆大王,平时不但要替老婆倒洗脚水,就连保镖外出,都要先取得老婆的许可,才敢启程。这其间从什么地方到什么地方,来回须要几天都得计算正确,哪怕超出半天,都会闹得天翻地覆。这种人会来快活林享乐,你说奇怪不奇怪?”
  “你把这位胡老局主形容得太过火了。”
  “你不相信?”
  “我不相信。”
  “大家替这老鬼编了个小笑话,我还没有说出来哩。”
  “什么笑话?”
  “大家说这老鬼能活到这一大把年纪,就是拜怕老婆之赐。”
  “这话怎么说?”
  “因为他老婆没叫他死,他就不敢不活下去。”
  “去你的!”
  “这当然是个笑话,但这老鬼怕老婆怕得厉害,却一点不假。真不晓得他将来回去时,如何向老婆交代?”
  “大家年纪大了,情形也许要好一点。”
  “但愿如此。”英枫以眼角溜了那位正跟一名老者下棋的华山白衣剑客杨寄萍一下,低声道:“你说那位华山白衣剑客也不该来这里?”应人喜道:“比胡大海那老鬼更不该来。”英枫道:“为什么?”应人喜道:“你可知道这位白衣剑客已有妻室?”英枫道:“知道。”应人喜道:“你知道他妻子是谁?”英枫道:“武林五大美人之一,凌波仙子华萱真。”
  “他的老丈人呢?”
  “关西大侠华鹏。”
  “你可曾听说他们夫妇成婚时,别人怎样称赞他们?”
  “天生的一对璧人。”
  “你认为刻下大厅中那十几个女孩子,有几个姿色和才华能胜过凌波仙子华萱真?”
  “一个也没有。”
  “那么,你认为他有什么理由要到这里来?”
  “这里不受拘束,没有压力。”
  “他受到了什么拘束?什么压力?”
  “老丈人的地位和财富,妻子的艳名和才华。”
  “这些都是别人讨老婆时梦寐以求的条件,他人在福中不知福,反而认为是一种拘束和压力?”
  “是的,因为他本人出身寒微,自觉与对方匹配不上,这使得他在妻子和丈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使他有依人为生之感,使他失去了丈夫气概。”
  “那他当初又何必答应这门亲事?”
  “水往低处流,人向高处爬,这原是人之常情;没有人能在一件事开始之前,就能看清这件事情的结局。”
  “等爬到高处,才发觉高处不胜寒。”
  “这正是人世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悲剧发生的原因。”应人喜苦笑摇头,但心底却对这位英枫姑娘无形中又增加了几分敬意和爱意。女孩子的容貌和智慧,多半都成反比例发展,这妞儿显然是个例外。
  他以指头在胸前指指身后角落上,那名长相猥琐、邋遢得像个叫花子的黄山一奇古二呆,低声道:“那人你也认识?”
  “认识。”
  “这人过去的脾气,你清楚不清楚?”
  “清楚。”
  “你知道这位仁兄一生中最痛恨的事物是什么?”
  “声色犬马。”应人喜忍不住笑了一下道:“他来干什么?”英枫也笑了:“跟别人一样,享受!”应人喜笑道:“对于这样的一个人,你是否也有一套合理的解释?为他的言行不一致作辩护?”
  “我只是就事论事,从不为任何人强词辩护。像这位黄山一奇古大侠,只能算是较为特出的例子;其实,像黄山大侠这样的人,到处都是。有人痛恨或排斥某些事物,除为了赢取声名及别人的尊敬外,大部分的原因,是缘于自己无法取得这些事物,或者纵然取得这些事物,也没能力享受。如果有一天环境起了变化,他自己也有了这种机会,虚名对他自然就不怎么重要了。”应人喜轻轻叹了口气道:“原来这就是江湖上人人尊敬的一些长者、大侠、奇人!”英枫笑道:“怪不得大家都喊你多事的小喜子,果然有点道理。”
  应人喜道:“那是别人瞎说而已。我什么时候管过闲事?”英枫笑道:“如果你不爱管闲事,你发什么牢骚?你刚谈的这些人和事,哪一件跟你有关系?”应人喜正想开口,大厅门口忽然出现一名黄衣青年。这黄衣青年年约摸二十一二岁,大头方脸,个子不高,长相看上去很滑稽,也好像有点傻里傻气。他进门两眼四下一扫,立刻就发现了应人喜和英枫。他脸上浮起笑容,双目中也露出了欣喜之色,但一瞬间,笑容和喜色,又变成了恼怒。他朝两人快步走来,手指应人喜大嚷道:“小子,你站起来,先让本少爷揍你三拳,踢你三脚,出了火气再说!”应人喜坐在那里动也没动一下,他好像根本没有听到黄衣青年的叫嚷,也好像他根本就不认得这个人。这是因为他不想闹笑话。他深知道这个傻小子说得到就做得到。他敢跟任何人打赌,如果他真的站起了,这小子准会蛮干一通;小子说的三拳加三脚,绝不会打丝毫折扣。这个黄衣傻小子,当然就是无门少爷鲁大器。
  英枫盈盈起立,含笑道:“鲁公子请坐!你们哥儿俩先聊聊,小妹待会儿再过来。”鲁大器一怔,像是到这时候才突然发觉到英枫这个人。接着,他的一双眼光就如同吸盘似的,死死的盯着英枫姑娘上上下下的打量起来。英枫被他瞧得脸都红了,垂下视线,微微一福,嫣然转身而去。应人喜道:“你现在愈来愈懂礼貌了。看女孩子是这种看法的?”鲁大器听如不闻,不断点头,自语道:“唔唔,我明白了,完全明白了。”他忽然转向应人喜,嘻嘻一笑道:“我本来的确是要揍你的,现在,嘻嘻,我看只好算了。”应人喜道:“为什么算了?什么事情使你的心肠突然软了下来?”鲁大器嬉笑着道:“因为我怕万一把你揍成残废,会害我们刚才离去的这位表嫂以后没有好日子过。”应人喜沉下面孔道:“如果你的俏皮话已经讲完了,我想先告诉你一件事。”鲁大器一愣道:“什么事?”应人喜道:“这几个月来,我一直想揍一个人,也是想先捶他三拳,再踢他三脚。只有一点,我跟你不一样。”鲁大器道:“哪点不一样?”应人喜道:“要我的心肠软下来,可不容易。”
  鲁大器眨着眼皮,露出满面迷惑之色道:“以你的身手,想揍一个人,那还不跟拔棵葱一样方便?你要揍的这个人是谁?怎么到现在还不动手?”应人喜道:“因为这个人我刚找到,只要一离开这座大厅,我就动手。”鲁大器总算弄清了应人喜要揍的这个人是谁。他像虾子般突然跳了起来道:“你想揍的人是我?你会不会说人话,自从你来了这里,我他奶奶的为了替你赎身,几乎送掉了老命。如今好不容易让你重获自由,你他奶奶的谢字没说一个,居然还揍人,这种混帐话你也说得出来?”应人喜道:“替我赎身?让我恢复自由?”鲁大器气咻咻的道:“等你从这里出去之后,你就知道了。”应人喜道:“知道什么?”鲁大器道:“知道自从你来了快活林,长沙出了一件大窃案,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日子过得好好的,干嘛他奶奶的要……”应人喜道:“嘘!”鲁大器一嘿道:“我怕了谁来?横竖谭老头这批东西也不是什么好来路。”应人喜长长叹了口气,招手道:“好,你坐下来,听我说,大家声音轻一点。”鲁大器坐是坐下了,仍然没好气的道:“听你说什么?”应人喜道:“我现在简单的告诉你:这里,我是昨晚刚到,而我也一直没失去自由。”鲁大器瞪大眼睛,隔了好半晌,才迸出一句话:“那么,这些日子你都去了哪里?”
  “找你。”
  “找我?”
  “找了三个多月,跑遍六个省份,跑穿四十六双草鞋,被蛇咬了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