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九回 永夜角声悲自语 中天月色好谁看
2023-05-04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沙家党羽跑在前头,冲上悬崖,居高临下,一声令下,暗器乱投,金镖、袖箭、甩手箭、铁莲子、菩提子、飞蝗石、毒蒺藜……,纷如骤雨,太极陈将已昏死过去的沙守义掷下乱草丛中,青钢剑迅疾展开,左右扫荡;朱红灯的龙吟剑也舞成一道银虹,风雨不透。两柄剑矫如游龙,向前开道。众好汉或仗轻灵身法趋避,或用手中兵器碰磕,也跟着急进。

  太极陈运太极行功,翩如飞鸟,足登危石,脚点苍苔,直向崖峰冲去。他大喝一声:“来而不往非礼也!”剑交左手,左剑护胸,右手钱镖早捻到指间,铮然一声,一镖飞出,只见危崖上贼党中人影一晃,“哎唷”一声,一个贼徒在二三十丈的危崖上倒扑下来,血溅幽谷。太极陈更不怠慢,钱镖疾发,又是两名贼徒,翻身跌下。沙家党羽一阵大乱,东奔西窜,逃避钱镖。

  朱红灯等一众好汉,就趁这个当口,紧随太极陈扑上悬崖,也发出暗器攒击,转眼之间,沙家党羽又有三人受暗器所伤,坠下悬崖。这时崖上只剩沙鸣远和另外两个清宫一等卫士了。他们趁太极陈还未扑上危崖之际,突然移动几块巨石,向下推滚,只听得砰砰巨响,声若雷鸣,沙石纷飞,滚滚而下,太极陈一干人尽管武艺高强,也不能不左右趋闪。那几块巨石滚下时,因与山崖石壁撞碰摩擦,枝叶碎石纷纷如雨,泥土飞扬,漫成一片烟雾。太极陈等人躲开巨石,碰得开暗器,但却被残枝碎石溅了一身,幸而也只是残枝碎石,所以没有受伤。

  然而就在太极陈等一众英雄闪避石块,目迷烟雾之际,危崖上沙鸣远等三人,竟抱头拳腿,顺着陡起的斜坡滴溜溜地滚下去了,虽有一个贼徒碰在突出的石块被弹了起来,抛在半空,跌下峡底,成为肉饼;但沙鸣远与另外一个党羽,竟侥幸逃脱。到太极陈等攀上危崖时,已是人影杳然,鸿飞渺渺。太极陈还想追赶,倒是朱红灯劝住道:“贼徒十之七八,已被诛灭,我们还要赶回大寨,防备沙家余党有什么异动。他们既已逃掉,追也不一定追得到,就放过他们这一次吧。”太极陈一想沙鸣远的轻功和自己不相上下,果然不一定会追得到了,也只好作罢。

  血雨腥风过后,王子铭屈指一数:这次随他到杜真娘寨中的沙家党羽,连沙鸣远沙守义在内,一共是一十三人。朱红灯、上官瑾、杜真娘与自己各毁掉一人,太极陈用金钱镖毙掉三个,翦二先生扭折两个卫士头颈,跳崖死掉一个,再加上沙守义被太极陈生擒,十三人中已去其十一,只剩下沙鸣远与另外一个在逃。贼人十有八九被歼,众好汉齐声称快。只是给元凶沙鸣远漏网,不无遗憾。

  当下太极陈等退下危崖,在草莽丛中再找回给治得半死的沙守义,高奏凯歌,回到大刀会的总寨。一众头目见王子铭与朱红灯、上官瑾等并肩而行,都甚诧异。更令他们诧异的是,王子铭一回到寨中,就立刻击鼓鸣号,齐集所有头目,当庭把过去几个得势的沙家党羽擒下。这几个头目武功比到真娘寨中的那批,又差一筹,在太极陈等江湖前辈监视之下,方想拒捕,已遭制伏。

  沙家兄弟引进的党羽,本来有二十余人,除到真娘女营去的十三人之外,本来还剩下十余个。只是其中有几个精灵的,见王子铭与朱红灯并肩而回,而沙家兄弟却不见踪影,心知不妙,便自开溜。剩下几个不知就里的,全部被擒。至此混入大刀会的奸徒,全都被剔除了。

  凶徒成擒,众皆惊诧。王子铭面带寒霜,目光如刃,立即当着所有头目,把沙家党羽的狠毒阴谋,卑劣行动一一揭发。接着又当众审问被擒的沙守义等人。翦二先生熟知沙家兄弟底细,而且阴谋败露,无可遁逃,沙守义只好一一承认,供出是清廷指使,他们不过奉命而行。

  案情大白。大刀会头目群情愤激,其中有受骗与义和团作对的,更在愤激之余,懊恼不已。就在这群情汹涌之时,王子铭蓦地连连击掌,从议事堂的总舵交椅上起身,把交椅向前一推,自己立在交椅旁侧,大声疾呼:“弟兄们,沙家党羽罪无可逃,会后就把他们处置,咱们且暂放过一边。我王子铭另有要紧的事要对大家宣布。

  “我王子铭多年来承蒙弟兄拥戴,掌大刀会总舵,只是我受奸人蒙混,与朋友为仇,几乎成了千古罪人。就是弟兄们要我继续做下去,我也没有脸再做下去。

  “我的命是朱红灯大哥救的,我今日要请他兼做大刀会的总舵,坐这把交椅!”说罢,就要去扶朱红灯升坐。朱红灯微微一笑,将王子铭往虎皮交椅上一按,朗声说道:“王总舵,你别推让,请听兄弟一言。

  “这大刀会是你辛辛苦苦创立的,成立这份基业,聚集这班弟兄,都是你的心血。我朱红灯何德何能,怎好兼大刀会的总舵?

  “子铭兄,这不是私相授受的事,恕我直说,义和团不是我朱红灯一个人的,大刀会也不是你王子铭一个人的。我们都是反胡虏、反洋人,都是一条道上的朋友。我们只应问怎样才能聚集更大力量。你做大刀会的总头目,比我做要好得多,对我们整个事业更有益处。你也不应拿这个位子让给我!”

  朱红灯侃侃而谈,全是从大处着眼。这也是朱红灯的过人之处。他明知大刀会是王子铭一手创办,渊源之深,断非自己一手接掌过来,就可指挥如意的;让他继续做下去,对义和团的事业,会比自己做更有益处。

  朱红灯所料不差。大刀会一众头目,起先听得朱红灯帮助大刀会肃除奸徒,并救了他们总舵的性命,都很感激;到听得王子铭要把大位让给朱红灯时,却又个个都惊诧失色,纷纷耳语,那激动之情,旁观者看得很清楚。因为“感激”是一回事,但若换陌生的朱红灯来替代他们追随多年的王子铭,却又非他们所愿。正在大刀会的头目心情激动之时,幸得朱红灯一席谈话,大公无私地推掉大刀会总舵的位子,他们又不禁心悦诚服,这才平静下来,这时又齐齐巴望王子铭,希望他收回成命。

  王子铭这时很是踌躇,他是个直肠的汉子,刚才既已说出要让位给朱红灯,如今要收回这话,可觉得怪不好意思。

  正在王子铭踌躇之际,翦二先生越众而出,大声说道:“王总舵不必推让了。大刀会与义和团都非寻常帮会可比,不在乎互争地盘。你与朱兄也非普通江湖人物可比,不必像一般绿林中所讲究的那套义气——谁于我有恩,我就把位子让给他。朱兄说得好,应该从整个事业上着眼,大刀会的总舵当然以王兄较为适宜。

  “老朽的意思是:大刀会与义和团都是一家,两家就联盟起来,同进同退,同甘同苦吧。你们看如何?”

  大刀会头目满堂喝彩,齐声赞成。王子铭不便再让,就照翦二先生的意思办理并推朱红灯做盟主,朱红灯想推让,也给翦二先生压住了。

  自此,义和团和大刀会结成一家,朱红灯与王子铭也做了结拜兄弟。

  星子岩前,张灯结彩;大刀会里,喜气洋洋。义和团与大刀会化干戈为玉帛,朱红灯与王子铭变仇敌为弟兄。庆祝三天,宾主尽欢。先前被大刀会捉去的义和团头目杜赶驴也自然被释放,参加盛会。

  只是盛会不常,华筵难继。三天过后,朱红灯已将两家联盟之后的一些具体问题与发展的路向规划完成,他是不能不回去了。而太极陈与翦二先生等武林前辈,也都兴尽告辞。

  朱红灯等一众英雄,这番虽历尽艰危,却意外的将义和团与大刀会纠纷,顺利解决。正是入山时满怀烦恼,出山时眼笑眉开,众人心情,都极畅快。只有上官瑾恰恰相反,他与王子铭、杜真娘告别,步出星子山时,却没精打采,郁郁不欢。朱红灯瞧在眼里,放在心上,也没说什么。朱红灯又与太极陈谈起丁晓这个孩子,太极陈谈起他改名姜日尧来拜师的情形,大家都不禁失笑。朱红灯对丁晓很是关心,叮嘱太极陈叫他学成之后,前来相见。

  太极陈、翦二先生、韩季龙等下山后就各自分散。剩下来朱红灯与上官瑾并辔而行,朱红灯看上官瑾郁郁不欢,情知他是想念杜真娘。朱红灯又想起太极陈说丁晓改姓姜的事,心中不禁暗暗好笑:上官瑾与丁晓这一老一少,似乎都陷入情网了。他心中突然起了一个念头,逗上官瑾道:“你看是大刀会的女营强,还是咱们的红灯照(义和团女团员组织)强?”

  上官瑾想了一想,答道:“我看是大刀会的女营强一些。”

  朱红灯立即截着他的话道:“因为有杜真娘的缘故?有一个出类拔萃的女豪杰帮忙调练,自然不同了。可是?”

  上官瑾不知朱红灯的意思,但见他说得认真,虽有点尴尬,却也认真回答道:“我看就是这个缘故。咱们义和团的红灯照可的确缺乏会武艺、有魄力,像杜真娘这般的人物呢!”

  朱红灯笑了笑道:“所以我们一定要多招纳一些女中豪杰。我倒想起我师父的孙女儿姜凤琼,我希望她能加入红灯照,以后咱们还要多和杜真娘联络,请她指点一下训练娘子军的方法。”

  上官瑾听了大为赞同。当下朱红灯就和他约定,请他回到义和团总舵处将一些事务处理完毕后,就到保定去探访姜老头子和他的孙女,虽然姜老头子未必肯出山,但经常保持联系,也许能说动姜凤琼前来相助。朱红灯深知年轻一代的顾虑少得多,并且也想帮忙上官瑾与丁晓完成心愿。

  不料上官瑾自保定带回来的消息却是:姜家在半个月前,已经搬出保定,不知去向。据传他们是被仇家迫迁,然而实际情形,却没人知道。朱红灯听了大为奇怪,虽然也曾托江湖朋友找寻他们的下落,却都得不到确讯。

  虽然姜凤琼不来,义和团的红灯照仍然日益发展,抗法名将刘永福的妹子刘三姑也参加了。杜真娘的女营和红灯照的联络也极为紧密,上官瑾经常做义和团与大刀会的使者。

  自义和团与大刀会联盟后,声威更盛;加以朱红灯改变策略,把“反清复明”的口号改为“扶清灭洋”,参加的民众更多,终于迫使清廷不得不承认义和团是合法团体,于是发展极为迅速,北方几省都有义和团的组织,尤其山东更是义和团的天下,只荏平一县,就有拳厂八百多家。朱红灯自是甚为兴奋,只是一想到自己的师父姜翼贤和师侄女姜凤琼,却不无遗憾。

  原来当日朱红灯入保定,劝师父出山,姜老头子心存明哲保身之念,而拒绝了爱徒之请,留恋家园;谁知姜老头子虽然想安安静静度过余年,世局变化,却不容许他超然物外。朱红灯去后,保定城里随即沸沸扬扬,传出丁剑鸣的独子丁晓拒婚出走的消息。姜老头子情知丁晓一定是被朱红灯引去的,但他和丁剑鸣既非知交,素无来往,而且心里也一向不屑丁剑鸣为人,自然不会去通知他。本来丁晓的出走与姜老头无关,只是他却注意到自己的孙女大为异常,谈起丁晓的出走,她似乎很是兴奋,但兴奋之中却又掩不住抑郁之情。他不知道,引丁晓出走的,不但是朱红灯,自己的孙女也有份。而姜凤琼素来向往义和团,她以为丁晓这次去一定会参加义和团,心中颇为他高兴,却又不免为自己郁郁寡欢。

  姜凤琼的抑郁,已够姜翼贤烦恼了,谁知还有更令他烦恼的;那丁剑鸣竟找上门来,问他丁晓的下落。原来丁剑鸣听索家武师说起当日丁晓打猎,帮姜凤琼为难他们的事,这班人加油添醋地把丁晓说成是姜凤琼的知交。丁剑鸣对姜凤琼的印象一向不好,听后竟怀疑丁晓是为了她才拒婚出走,于是立刻去找姜老头子询问。

  姜翼贤一听丁剑鸣竟跑来向自己问丁晓的下落,满怀不悦,立刻面色一沉,峭声说道:“你不见了儿子,怎问起我来?我可没责任替你管教儿子!”

  丁剑鸣嗫嚅说道:“听说令孙女与他相熟,顺便来问一声,别无他意。”

  姜老头子面色涨红,怒道:“满口胡言!你把我孙女儿看成什么人?莫不成她会把你的儿子藏起?丁剑鸣,你别看我年老,我还不至于随便任人侮辱!你别到这里来乱说话!”姜老头子说到这里,倏的起身,把手一挥道:“请!请!你自去找你的宝贝儿子去,我这里不敢留你这个贵客。”姜老头子挑明下逐客令了。

  丁剑鸣给姜老头一番抢白,甚是尴尬。他只是听闻姜凤琼和他儿子有交情而已,而这传说,究其实也不过在打猎时见过面。他一时情急才会到姜府问问儿子的下落,如今给别人反问,自是无法解说。弄得不好,还要担上“伤人闺阁”的罪名。丁剑鸣虽然一向心高气傲,可也不能不咽下这口气,交代了几句:“我这不过是来问这一声,也是见老前辈交游广阔,希望老前辈得到什么风声时,能通知一下,别无他意。你老不谅,就此抹过。我告辞了。”说罢微微一揖,倏然转身,大步走出屋来,背后还听得姜老头嘻嘻的冷笑。

  姜老头子给丁剑鸣这一问,直气了几天,可是料不到还有比丁剑鸣找儿子更麻烦的事在后头。过了约摸十天,地方上的团练竟然请他去问话,问朱红灯是他的什么人?是不是到过他家?姜老头子一听,心内暗惊,强自镇定答道:早年时是曾经收过一个姓朱的徒弟,但却不是叫做朱红灯。这个徒弟出师后十多年,渺无音息,从未来找过他。姜老头子这番话,自然是想摆脱关系的推脱之辞。不过有一点倒是真的:朱红灯在师门时的名字是朱聚贤,“红灯”这个名字,是他创义和团时才改的。姜老头子颇觉奇怪,江湖上鲜少人知道朱红灯就是他的徒弟,何以这条街上的小官儿反会知道。

  那团练不放松地又盯着问道:“那么前两个月有个中年汉子在你家住,是你的什么人呢?”姜老头子心想这团练肯定是听人说的,就装得从从容容地回答道:“那个人吗,他是我一个远房的亲戚。我儿子的亲家的表婶的堂侄的表弟。我在保定住二十多年了,以前开武馆授徒时也没闹过事,何况闭门隐退之后,难道还会收容什么坏人?”

  那团练没说什么,可是却要他找两家殷实商户担保。那团练倒有点不好意思道:“你老是武林前辈,又是老街坊,德高望重。我们哪里会不卖个面子。只是这是上头要追查的,不这样办,可没法交待。你老原谅些个!”

  原来那时正是朱红灯率众在赭石岗前救丁晓,杀命官,把安平府马步官军数百俘虏之后。安平在河北、河南交界之地,义和团势力以前只是在山东活跃,而今开始在这两省展开行动,直隶(即河北)河南总督都吃了惊,对义和团更加防范,对朱红灯也加紧搜捕,行文各处。到了保定,有一些老捕头知道姜老头子大徒弟姓朱,便说了出来,保定府才差遣这条街的团练去查问一下,虽是例行公事,但却不很寻常。幸好那团练见姜老头子是老街坊,查问不出,也不迫人过甚,只要他找两间殷实商户担保。

  可是这却苦了姜老头!他平生往来的朋友,多是武林中人,在商户中哪有知交?普通认识的一听说事涉义和团的总头目,谁敢担负这么大的关系?前清时代,造反罪名非同小可,与“反贼”来往,也会招致满门抄斩,殷实商户怎肯担保。

  姜老头子奔跑了两天,仍是找不到铺保,三天日期,还剩一日。这晚心中烦躁,绕室彷徨,午夜无眠,思潮起伏。忽听得卧室窗外,微微一响。姜老头子是武林名宿,耳目聪敏,立刻听出是位不速之客。他倏地起身,朝窗外喝道:“是哪路朋友,怎不进来叙叙?”

  话声方停,窗外传来一个低沉的声调答道:“遵命!”人随声进,刷的跳入屋来。姜老头子定睛一看,吃了一惊,亢声说道:“你深夜到此所为何来?有什么见教,请划出道来!”

  这人正是丁剑鸣。姜老头子以为他不服气前两日之事,深夜前来挑衅,不觉掖了掖衣襟,抱拳当胸,准备迎敌。

  丁剑鸣低笑一声,大马金刀,自行坐下,从容说道:“姜老头子,我对你前两日的态度的确不满,可是我此来却无恶意。今日我不请自来,为的是我不愿见同辈中人,遽遭横逆!”

  姜翼贤一听,话里有因,也坐下来说道:“好,有话请说,我姜某这两日是碰到些小麻烦,可还不愿请老兄帮忙!”

  丁剑鸣皱皱眉头,峭声说道:“话不要说得太满。我虽无力帮忙,可是我却要通知你一件事,清廷已查知朱红灯是你弟子,即将派高手来逮捕你。我希望你有所准备!

  “我虽和你私人不和,我也不满意你的态度,然而这是另一回事。我既忝列武林,就不能看武林中人被清廷捕去。至于你我之间的私人嫌隙,待你过了这事后,若要赐教,我也一样奉陪!”

  姜翼贤微微一震,目闪精光,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丁剑鸣冷笑起身:“信不信由你,何必问我根源。姜老头子,你不要把人瞧扁了,我言尽于此,随你抉择!”

  星河黯淡,月色微明,人影已渺。姜老头子目送丁剑鸣去后,呆立中庭,不觉蕴英雄之泪,感世变之奇。自己本想超然物外,然而终卷入漩涡之中;自己以为丁剑鸣已投靠官府,谁知他竟还有江湖道义。姜老头子虽然一向鄙薄丁剑鸣为人,然而对他的话却不能不信。丁剑鸣这次是无所求而来,他以丁派太极掌门身份,料不至欺骗自己;只是他却深感奇怪:丁剑鸣既是个热血男子,为何却与索家等豪绅纳交,与武林同道疏远?想至此处,又不禁深深为丁剑鸣惋惜。

  原来丁剑鸣虽被索家设下圈套、市恩纳交,利用他骄狂自大的缺点,离间他与武林同道之谊;但丁剑鸣到底只是糊涂,并非变节。那日索家密宴丁剑鸣,要试探他可知道姜翼贤与朱红灯的关系,丁剑鸣虽然知道,却推作不知。索家的儿子在直隶总督处做一份挂名的差事,说出“上面”已知底细,即将派高手前来,索家父子情知他与姜老头子有嫌隙,因此问丁剑鸣可愿助一臂之力,谁知丁剑鸣面色倏变,坚决推辞;索家父子不敢再请,密宴也不欢而散。但丁剑鸣认为,索家儿子既是官府中人,他奉“上令”要捕姜老头子,自有他的“苦衷”,尽管自己不赞成,而去通知了姜翼贤,然而却仍谅解索家父子的行为;何况他一向为索家的伪善所迷惑,更不会因此与他们绝交。而索家父子也因丁剑鸣尚有利用之处,虽看出他已愠怒离开,对捕姜老头子之事,恐非但无助,反将有阻。但也不愿和他决裂,只是暗自去布置。

  当晚丁剑鸣再三思量,终于捐弃私人之恩怨,顾武林之道义,前去通知姜老头子。姜老头子在丁剑鸣离去后,呆立中庭,深思良久,终于相信了丁剑鸣的话。他立即把姜凤琼叫醒,要她收拾兵器行囊,连夜出走。

  红衣女侠诧然问道:“爷爷,这么晚了,要去哪里呢?”姜老头子把情况告诉她,慨然叹道:“孩子,我一直希望你能过安静日子,却终不能不连累你也奔波了。到哪里去?我也不知道,走着瞧吧。”

  红衣女侠兴奋道:“爷爷,何不到朱师叔那里去,那里人多,可热闹呢!”

  姜老头子先是点了点头,忽又摇摇头道:“还是先走再说吧。”面色阴沉,心事重重。

  红衣女侠不敢再言,当下草草收拾行囊,随她祖父走出后门,循着屋后小河,昔日朱红灯戏弄丁晓的沙滩上走去。

  冷月窥人,江涛拍岸,姜翼贤这老头子带着孙女姜凤琼,仓皇夜走。回顾旧居,心酸泪咽。他叹了口气,对孙女儿道:“这祖居将来你还有机会回来,我却是没希望了。哎,咱们还是快走吧,不要再看了。”其实姜凤琼倒不怎样留恋这间古老的大屋,倒是他自己说了之后,却忍不住再回顾一次。

  红衣侠女姜凤琼想起的,却是朱红灯当日在这沙滩上戏弄丁晓的情形。朱师叔的豪迈,丁晓的憨样儿,都历历在目。她边走边看着沙滩上的乱石,姜老头子见她神思不属,问她道:“凤琼,你看什么?难道乱石堆中,可有什么埋伏?”

  话犹未了,前面的乱石堆中,果然窜出了两条人影,贼眉鼠眼地笑道:“姜老先生,这么晚了,还和姜姑娘到哪里去?”

  姜老头子定晴一看,只见两条大汉,持刀仗剑,拦住去路,为首的一个好生面熟。姜老头子正待上前,蓦听得姜凤琼一声清叱:“奸贼,原来是你!”只见姜凤琼碧莹莹的剑光疾吐,身如飞鸟,剑似灵蛇,一跃数丈,突扑上去。

  姜老头子这时也看清了为首那人正是索家大护院金刀郝七,连忙喝道:“凤琼,不要理他,咱们赶自己的路!”

  但他喝得迟了。红衣女侠姜凤琼当日秋郊打虎,曾受过这厮的气,如今陌路相逢,见他又来拦截,心头火起,一过去便下狠招,龙纹剑疾如电闪,一出手便截斩金刀郝七的左腕。郝七料不到她毫不打话就一剑劈来,吃了一惊,金刀一转,往外荡去;哪知红衣女侠,身法轻灵,不闪不退不救招,剑诀一指,穿刀直进,上刺咽喉,“白虹贯日”,既狠且疾,金刀郝七,当场了结。这时郝七的同伴才扑上来,见郝七已然血洒黄沙,亡魂失魄,急忙转身就走,连连长啸,似是打什么暗号。红衣女侠一不做二不休,一掠而上,扬手喝声:“照打!”铮铮数声,三粒铁莲子破空飞去,只见前面那人,一个跄踉,登时也栽倒沙滩。

  原来索家父子当日见丁剑鸣不允相助,面色有异,怕他反助姜老头,因此差了郝七和另一个护院前来侦察。与郝七他们同来的,本还有两个刚从京师赶来的好手,他们为慎重起见,只远远地跟在郝七的后头,准备万一丁剑鸣和姜老头子合流的话,索家护院不便动手,可以由他们出面,暗伤丁剑鸣。

  谁知这一来却害得郝七丧命,同伴重伤。姜老头子见姜凤琼出手太快,喝不住她,叹口气道:“莽姑娘,何必这样急法?这些人不理他们也罢,没来由在临走之前,还犯下血案。”

  红衣女侠撇撇嘴道:“爷爷,你总是这样慈悲,只怕你饶了别人,别人未必饶你!”话犹未了,一声长啸,已自远而近,月影微茫下,在乱石江边,芦荻深处,人影闪动,由隐而现,霎忽到了姜家祖孙面前,来人正是由京城赶来搜捕姜翼贤的两个好手。

  姜老头子打量来人,只见一人手使泼风刀,腰悬镖囊,两眼灼灼放光,似是内家弟子;一人浓眉大眼,手使青铜锏,一看就知蛮力不小。

  那两个一到,就厉声喝道:“朋友,这场官司你打定了!”

  姜老头子漫不经意将刀一立,说道:“朋友,你得闪条路给俺这老头子行!这场官司俺不是不想打,无奈手中这口刀不肯答应。你若真是要打,先见见你的同伴吧。”说罢,将刀一指沙滩上金刀郝七的尸体。

  那两人一看郝七等已血洒滩头,怒喝一声:“反贼胆敢拒捕,看招!”那使泼风刀的便直向姜翼贤奔去,使青铜锏的也奔向姜凤琼。

  姜老头子长须飘飘,持刀凝立,纹丝不动,直待敌人刀锋斫到之际,这才刷的一侧身躯,硬削上去。两把刀接个正着,只听得锵啷一声啸响,火花飞溅。使泼风刀的虎口险被震开,急霍地往外一窜,只觉寒风飒然,姜老头子已横刀掠肩而过。

  姜老头子把敌人震退之后,急呼:“琼儿,还不快走!”可是背后一阵金铁交鸣之声,正是打得火热。

  姜老头子急回头救应,那使泼风刀的喝声“看镖”,刷的三枝飞镖,同时发出,分左、右、中三面,平列飞来。姜老头子横刀一转,喝声“着!”只听得铮铮连响,三枝飞镖,全给雁翎刀磕飞回去!

  可是就在这刀镖交响,厉声摇曳里,使泼风刀的一翻一扑,刀交左手,上护面门,右手三镖又连环疾发,这次是分上、中、下三路打到,相距更近,打得更险!

  姜老头子一声长笑,掠空一跃,先闪过奔下盘的飞镖,手中刀不待双足落地,就迎着飞镖的来路,向外一荡一转,两枝飞镖直被反击震上高空,远远地抛落江心,浪花飞溅,铮琮有声!

  敌人给姜老头子的迅速手法震呆了,正想再从镖囊取镖时,姜老头子已一掠而至,舌绽春雷,喝声:“呔!你也接刀!”雁翎刀“泰山压顶”,竟自用足了十成力!敌人刀还未交右手,慌忙中往上一迎,给磕个正着。只听得又是锵啷一声啸响,手中的泼风刀竟给劈成两半。姜老头子力猛招疾,余势未衰,雁翎刀顺肩而下,只听得一声惨叫,贼子右半身连肩带胳膊,竟给雁翎刀卸了下来!

  姜老头子本不愿下杀手,但一则见自己的孙女已经开了杀戒,二则恨这些人苦苦相迫,忍不住要痛予反击!

  姜老头子击毙敌人后,拔刀而起,急看红衣女侠那边的情况。只见自己的孙女儿与那使青铜锏的敌人,打得很急。姜老头子虽然心急,但顾念身份,不愿以二敌一。他一手横刀,一手捋须,双目瞪着那使青铜锏的家伙。见他舞动双锏,霍霍有声,力大招熟;但若论招数变化的轻灵迅速,却不及自己的孙女儿。姜凤琼大约也是怕敌手势猛,不敢教龙纹剑给青铜锏碰着,所以一味闪展腾挪,避虚击实,因此竟僵持起来了。

  姜老头子看得清楚,急扬声喝道:“琼儿,和他游斗作甚?用空手入白刃之法,不就了结了?”

  旁观者清,姜老头子一眼看破双方优劣,点醒了姜凤琼,姜凤琼心领神会,将空手入白刃的打法化到刀剑上来,右手剑花盘空一绕,穿锏进剑,左手立掌,也竟从双锏缝中,欺身抢进,拔敌腕,击面门。不过几招,就迫得敌人手忙脚乱。那使青铜锏的还恃着几斤蛮力,只要剑锋一进,右手铜锏就横砸上去,左手铜锏也搂头盖顶打将下来。姜凤琼冷笑一声,右剑疾撤,未教敌人砸着,换手一剑,就贴着敌人左锏进招,刷的疾如星火,猛来截斩敌人左腕。敌人“呵呀”一声,急转身抡锏,往外荡去;不料姜凤琼身法迅疾,趁势也已欺身斜里扑进,左掌一拨,击中敌人右腕。敌人右锏呛啷一声,跌落地上,吓得亡魂失魄,火速后窜。姜凤琼得理不饶人,凭空一跃,竟从敌人头顶飞掠而过,落下沙滩,恰好拦在他的面前。敌人听背后呼的风响,只道是姜凤琼赶来,不敢回顾,昏头昏脑地往前直冲,给姜凤琼逮个正着,大喝一声:“看剑”,敌人抬起头时,正给利剑刺着咽喉,登时了结!

  红衣女侠插剑归鞘,搓了搓手,娇笑道:“痛快!痛快!爷爷教的好路数!”

  姜翼贤捋须含笑,方待指点孙女儿。忽地面色倏变,愕然侧目,冷然发话说:“这又是哪路高人?”

  红衣女侠随着爷爷眼光看去,只见江面芦苇哗啦一分,立刻出现一人,笑着道:“痛快是痛快了,可废了四条性命!”

  姜老头子定睛一看,见来人竟是丁剑鸣,吁了口气,面色一松。但仍横刀注视,上前问道:“大哥又有什么见教?”

  丁剑鸣见姜老头子仍然紧张,笑道:“姜老前辈,我不是来找你晦气的。你把刀放下。我有事相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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