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四回 少年落拓云中鹤 陈迹飘零雪里鸿
2023-05-04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正当上官瑾大吃一惊,惶然回顾时,见是同村的铁匠方老头子,这才放下了心。

  原来当时距太平天国败亡,还不到二十年,石达开的诗文,虽暗中在民间广为流传,但却是被清廷视为禁诗的。上官瑾一时兴起,朗诵出来,心中到底不无顾忌。

  此刻,上官瑾虽放下了心,却不禁大感奇怪。这方老头子,本是外乡人,十多年前,不知从哪里流浪来的,但因他为人和气,又有一手做铁器木器的好手艺,还会给小孩子造打鸟儿的弹弓,给农户造打野兔的狼牙棒,日久年深,村子里的人都当他是自己人一样了。只是此人在上官瑾眼中,只是一个铁匠,他怎的也会欣赏起石达开的诗?

  上官瑾不禁肃然起敬道:“老丈敢情也懂得诗文。”那老铁匠微微一笑,道:“俺们粗人,哪里懂什么诗文,只是听你唱的好听,就跑进来听了。”

  这老汉边说边看上官瑾书桌上摆的四书五经,忽又问道:“上官先生,你教孩子们读这些书吗?为什么不教他们读你刚才唱的那些东西?”

  上官瑾见他问得好生奇怪,不禁起了疑心,故意答道:“那些书读了是可以考功名的,刚才唱的那些诗,纵许做得更好,也得不到功名。”

  那老汉又哈哈笑道:“功名?你先生不是读了许多书吗,为什么又取不到功名?”

  上官瑾见方老铁匠谈吐不似寻常,而且辞锋咄咄迫人,哪里似他平日那副可怜的老头相?不禁骇然问道:“老丈是什么人?”

  那老汉仰天一笑道:“俺是什么人,你何必管,只是你刚才唱的那首诗的主人,俺却知道,他曾经中过秀才,比你先生多一项功名,但他却没把它看在眼内!”

  上官瑾骇然万分,这老汉的话,明明是说翼王石达开的生平。翼王石达开二十岁以前,文名已遍大江南北,也曾得意科场,他有一首诗是:“曾摘芹香入泮宫,更探桂蕊趁秋风。少年落拓云中鹤,陈迹飘零雪里鸿。声价敢云空翼北,文章今已遍江东,儒林异代应知我,只合名山一卷终。”这老汉的话,和这首诗恰恰相合。上官瑾慌忙长揖作礼,说道:“老前辈,恕我眼拙,十余年来,都认不得真人!老前辈想也是熟读翼王的诗的了?”

  那老汉又微笑说道:“熟读吗?日久年深,也许记不得了。只是我曾亲眼见过他写这些诗!”

  上官瑾听了,惊骇莫名,急忙将门掩上,一撩衣襟,竟就在他面前跪了下来,诚恳地说道:“弟子身受功名之害,早已无意科场。弟子最佩服的就是翼王,敢问老前辈是翼王的什么人?但求前辈不弃愚顽,指点一二。”

  方铁匠竟也不避开,受了他一个叩头之后,这才双手伸向上官瑾臂下,轻轻一架,上官瑾还待叩头,却已身不由主,飘然而起。只听方铁匠连声说道:“老弟,你这是干什么?岂不折杀老朽,快请起来,不敢当!不敢当!”口虽谦辞,心实得意。

  当下方铁匠也不再隐瞒,对上官瑾说出了自己的来历,原来他是翼王石达开的卫士,经常在翼王左右,自然能亲眼见他写过那些诗了。

  翼王石达开是太平天国第一流名将,曾转战万里,震撼清廷,终于因离开金陵的大本营,孤军远行,辗转苦斗至四川时,金沙浪涌,大渡桥寒,一代英雄,竟因不能渡河而致被俘身死,死时年才三十三岁!

  翼王石达开死后,他的部属,大部战死,小部分逃亡,方铁匠方复汉便是幸而逃脱的一个。他逃出后,太平天国不久也已完全瓦解。他亡命江湖,时刻提心吊胆,哪里还敢以本来面目见人。

  几年之后,风声暂息,他这时恰巧来到无锡。无锡邻近太湖,樯桅如林,篷帆掠影,郊外又有惠山、梅园之胜,是江南明媚的水乡。他江湖浪迹,已感疲倦,一到无锡,在一个小村子里卜居下来,做铁匠木工,聊以糊口。

  眨眼十多二十年,他鬓发已白,心未全灰,只因未得时机,不能再起,他每念及往昔轰轰烈烈的战斗,未尝不愤恨填胸,泫然流涕!

  他正为年将垂暮,兴起了收徒的念头,让年轻的人继承自己的事业。可是这事马虎不得,莫说爱徒难得,自己十多年隐姓埋名,若非极其信任的人,也不敢泄漏身份。

  这时恰巧碰到上官瑾失意科场,看清满清皇朝腐败的时候。方复汉眼光何等锐利,听其言而察其行,已知此人已经觉悟,绝不会做满清皇朝的走狗了。所以一听到他唱翼王的诗,便走了进来,亮了真相。

  从此上官瑾便拜方铁匠为师,反正他的私塾,不过是在农闲时才教几个农家孩子,时间有的是。方铁匠是武当派的好手,每晚过来给他讲解几个招式,让他自己练习。另外还传给他拳经剑诀,让他在白天无事时,也可揣摩。他们一个穷书生,一个老铁匠,虽过从稍密,村子里也无人怀疑。

  上官瑾天资聪颖,别人要学一年的,他学三个月便赶上了,不过五年功夫,他的内外功夫,都已有了根底。

  一夜,遍地清辉,月明如水,方复汉照例到上官瑾家来,看上官瑾演了一遍武当秘传的迷踪拳后,忽悠然长叹道:“咱们师徒,相聚五年,恐怕就要分开了。”

  上官瑾大惊,急问何故。方复汉道:“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何况你五年来,已尽获所传;你的天分甚高,我的武学却浅,也没有什么绝技可以教你了。

  “何况我隐姓埋名,本非得已,人近暮年,更思以有限时光,了未完之事;我此去是想找一个人,也是想再看看外面的情景。”

  上官瑾知道师父抱家国之忧,对太平天国的覆亡,更有难忘之痛,他此去浪游江湖,必有一番目的。上官瑾沉思良久,忽地上前请问道:“弟子也想同行,求师父带弟子到江湖历练历练。”

  方复汉看了上官瑾一眼道:“你不行!”上官瑾急忙道:“为什么不行?”

  方复汉微微一笑,说道:“老夫是胡虏所欲得而后快的人物,虽说事隔多年,究属危险。你是独子,又未成家,我怎能叫你冒险犯难?”

  上官瑾见师父提到他的家室,面色一红,忽地肃然起立,郑重地对师父道:“师父,难道至今尚不敢相信弟子吗?弟子如果怕艰险,虑危难,也不敢随您老学艺了。弟子愿以师父做榜样,誓以有生之年,和胡虏周旋。纵有万死,亦所不辞,我志未酬,室家安论?”

  方复汉见上官瑾激昂慷慨,哈哈笑道:“你不必多疑,你既有此志,我带你去便是了。”随即又深沉地看了上官瑾一眼道:“也许此行还可以给你找一位名师。”

  上官瑾惶然说道:“老师恩深义重,弟子何忍改投?”

  方复汉皱皱眉头,哼了一声道:“怎的你也这样俗?学无止境,应该精益求精,哪有拘执门户之见,守着一些武林陋规,永远不许学别人技业的道理?我想给你找的名师,是当世奇人,武功十倍于我,还摸不准别人收不收你呢!”

  上官瑾见他老师说得如此庄重,不禁愕然问道:“什么人物,老师如此推崇?”

  方复汉先不回答,笑了一笑,问上官瑾道:“翼王石达开有一首诗说及解佩剑送给别人的,这首诗你可记得?念给我听听。”

  上官瑾十分奇怪,怎的老师突然扯到翼王的诗?但他还是恭恭敬敬地答道:“这首诗弟子还记得,可是这样?‘壮头忽起老龙吟,郁郁书生杀贼心;已到穷途犹结客,风尘相赠值千金。’”

  方复汉捋须静听,似有无限感伤,听完之后,缓缓地说道:“我想替你找的名师,就是翼王解剑相赠的穷途之客。我是翼王的卫士,他却是翼王的朋友……”

  方复汉继续往下说道:“这人是翼王的朋友,但他却与翼王意见不合,自翼王离开金陵,转战万里之际,他也就飘然远隐,不参翼王戎幕了。”

  上官瑾大为奇怪,他最佩服的是翼王,听说此人与翼王的意见不同,心里甚不以为然,问道:“既然他与翼王意见不同,何以翼王还要赠剑给他?何以师父还会推崇他?”

  方复汉笑道:“你总是把事情看得这样简单!意见不同,并不一定就是立身处世的大道相反,翼王虽是百世不可一见的奇才,但他也不见得每一件事都做得很对。”

  于是方复汉简单地给他说了这人与翼王之间的关系。这人复姓司空,单名照,也是一个风尘奇士。他对翼王的文治武功,俱都佩服,常说翼王用兵的神奇,可以比拟古代的名将,因此他死心塌地的为翼王所用。自翼王二十三岁封王起,他就一直参与戎幕。翼王也很看重他,对他推心置腹。可是临到了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上,他却因与翼王意见不同,而终于分手了。

  说到此处,方复汉热泪盈眶,凄然叹息道:“这件事就是太平天国由盛而衰的关键,好好的一场轰天动地的事业,却因内讧而弄至瓦解冰消!”

  上官瑾插嘴问道:“师父说的是杨韦之变?”

  方复汉仰天长叹道:“正是这一件事!”原来当时太平天国虽封了许多王位,却以东王杨秀清最尊。东王自恃功高,欺压其余各王,连天王洪秀全也不放在眼内。北王韦昌辉师心自用,久已想篡东王的权位。就趁东王恃功而骄,为天王与各王所不满之际,布下阴谋,把东王杀了,而且还把东王的家人与部属二万多人完全杀掉。平心而论,东王虽有不是之处,但还不至落此下场。更何况东王的家人与部属二万余人,都还是太平天国有用人材,北王这样大开杀戒,正是大大地帮助了敌人,削弱了自己。

  也正因此,翼王急急回京,制止北王残杀。当时翼王虽只有二十六岁,可是已经成为太平军的灵魂,手握重兵,名震中外。他这一回京,韦昌辉大为震恐,竟然想把翼王也杀掉。幸而翼王闻讯得早,连夜缒城逃脱。韦昌辉一不做不二休,索性把翼王的家人也全部杀掉。

  翼王久著勋劳,却不料遭逢巨变,内心悲愤,自不消说。虽然天王怕他回兵,乱子更大,急急把韦昌辉杀掉。但其后却又重用亲人,疏远翼王。翼王心灰意冷,于是突下决心,带数十万大军,远离金陵西进,想另建基地,以图另创事业,另建奇功,与太平天国相呼应。

  就在翼王下令西进之日,司空照痛骂流涕,一谏再谏,他说天王、北王虽有负翼王,可是整个太平天国事业,却少不了翼王。翼王此去,分散了自己的力量,很容易为满清各个击破。翼王听了,最初也瞿颜动容,可是终因太过自恃才华,全然不把为西方列强所支持的满清皇朝放在眼内。他拔剑而起,睥睨而语:“满清军中最强劲的曾家兄弟军,闻吾名而胆落,见我影而遁逃!你且看我从中原扫荡至西南,为天王辟万世之基,创万世之业!”司空照不敢再说,只好黯然流涕,不辞而行。

  翼王石达开率几十万大军,转战万里,果然给司空照不幸而言中,因为力量分散,中了敌人各个击破的阴谋。待进入四川时,不但金陵方面的太平军大本营已经岌岌可危,就石达开手下几十万精锐大军,也因苦战七年,历地九省,兵力越来越弱,弄至力竭筋疲。到了大渡河时,前有天险,后有追兵。正在这时,司空照又匆匆赶到,劝翼王遣散士卒,化装逃亡。

  方复汉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道:“你想翼王如何能这样做?那晚我仗剑侍卫,听得翼王与司空照辩论,翼王厉声说道:‘我负责全军,只有战死,万无逃走。我走错了路,带弟兄们陷入绝境,只有死里求生,再往外闯,哪能遣散军卒,让他们给胡虏逐个消灭。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一个人的气节,临危而益显,我绝不逃走。’

  “司空照好半晌没有作声,良久良久,这才哽咽说道:‘是我劝错了,既然翼王不愿逃,那我也愿陪翼王一同死。’

  “可是翼王却又不许他这样做,翼王说:‘你和我不同,我是三军统帅,责任比你重得多;我一定要死,你却不能死,你还要以有用之身,了未了之事。’说罢,翼王就解佩剑赠他,并写了你刚才念的那首诗。”

  方复汉追述往事,上官瑾听得泪涌心酸,哽咽问道:“那么司空照这人现在哪里?”

  方复汉道:“翼王渡不过大渡河,战败被俘,慷慨就义之后,二十余年来,我都不知道他的踪迹。直到前几天,才忽然接到旧友传书,说他隐居西岳华山,也希望能和我见见。”

  就这样,第二天方复汉便带上官瑾重涉江湖,去找寻翼王的旧友司空照。他们由江苏北部入山东,再入河北,游览京华,这才沿太行山麓行进,折入山西,至晋陕交界之处的潼关,华山便巍然在望了。

  上官瑾这是第一次出远门,他离开了樯桅如林,篷帆掠影的江南水乡,进入一望无际,田畴千里的华北大平原,再沿太行山麓走,又入了地势险峻的山区。太行山脉蜿蜒千里,宛如华北平原后面的障壁,有时两山夹峙,中间峡谷,暗不见天;有时群峰相连,峭壁悬岩,几无去路。上官瑾纵目河山,胸襟开旷,这才体会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真意。

  方复汉隐迹江南二十余年,音容俱改,果然没什么人注意他,让他带领着上官瑾,在华北兜了个大圈子,顺利到达华山。

  华山古称“西岳”,南阳、落雁、莲花、云台、玉女五峰环拱,峰峦重叠,似一朵插天花瓣,雄奇壮丽。方老头子带着上官瑾,拨荆棘,穿丛莽,越绝涧,上悬岩,直登西岳的中峰莲花峰,寻访荒山侠隐司空照。

  行行复行行,已到这莲花峰高处,人烟绝迹,古木参天,到处山茅野草,与人齐高,山风吹来,悉率作响。入山愈深,山势愈险,山风愈烈,气候愈寒。饶是上官瑾已有了几年功夫,还是感到一阵凉意,脚下步步小心。他看着他的师父,披襟迎风,步履如常,不禁暗暗佩服:到底是功夫深浅有所不同。

  两人冒着飒飒山风,攀藤附葛,翻过两处崇岗深涧,只见一排高峰,又如屏障,中有一峰,峭拔参天。方复汉指着对上官瑾说:“这就是莲花峰的主峰了。司空照结庐绝境,也真难为他呢!”

  上官瑾正抬头眺望,忽然他的师父猛的将他一按,在耳边轻声喝道:“赶快伏下!”一把就拉他伏在茂密的山茅野草之中。只听得离他们前面约二十多丈远,哗啦啦的一片响,三个一身灰色箭衣的人,似流星飞渡,在荆棘茅草上,展开了绝顶的“登萍渡水”轻功,一眨眼就不见踪迹。

  上官瑾大骇,方复汉也不禁愕然。上官瑾正待问他师父,只见他师父低声说道:“你小心随着我,追踪他们。他们正是向莲花峰主峰前去,是友是敌,尚不得而知。”

  方复汉轻点地,急腾身,在乱蓬蓬遮蔽道路的藤萝蔓草之中,疾掠轻驰,蛇行鹤伏,竟如鱼游水,没感到什么阻滞。只苦了上官瑾,施展一身所学,还是跟不上他的师父,要他师父放缓脚步等他。

  两人经过好一会,费了偌大气力,好容易借物障形,提心吊胆地上了莲花峰主峰,方复汉叮嘱上官瑾准备好兵刃暗器,要他格外小心。

  他们一路跟踪,却一路都望不着那些灰衣人的影子,那些人的轻功远比上官瑾高明,早在他们之前就上了莲花峰峰巅了。

  方复汉在草隙之中张望,屏息等待,忽的听到不远处有人轻声说话。他伏地听声,只听得一个声音,颇为耳熟,但却听不出他们说什么话。方复汉急忙对上官瑾道:“他们在离我们左侧约三十丈之地,你赶快随我从右侧窜出,到那边的一块大岩石背后躲着。记着窜出时身法要轻快,万不能给他们发现。”恰好此时,又是一阵猛烈的风吹来,刮得荒草发声,树枝摇动。两人趁着风势,冲窜移位,竟没有给那些人发现。

  上官瑾躲到岩石之后,见师父一脸紧张的神情,正待发问,师父已低声说道:“这几个人都是江湖上罕见的好手,这番攀登华山绝险,必与司空照有关……”

  方复汉与上官瑾二人屏息窥探,只见那三个灰衣人在莲花峰顶徘徊,高声谈论,山风送声,清晰可闻。其中一人道:“这魔头潜居华山绝顶,端的难找,这一年来,我们得知他的下落,寻踪觅迹。三番搜索,几乎翻遍了整个华山,今天才找到了他所居的洞穴,偏偏他又不在里面,莫不成我们又白走了一趟?”

  另一个人道:“这魔头诡计多端,敢情我们前两次来时,他已察觉,俺就怕他已离开此地,又不知遁迹到什么穷山僻壤?”

  又一个人朗然说道:“怕不见得?前两次来时,我们虽五峰踏遍,却没有攀登莲花主峰,又是昏夜前来,未明即去,他如何会发觉?”

  最初发言的那人接声说道:“三弟,话虽如此,究不能不防,或许他已设下埋伏,或者邀了外援。我说,咱们再四面搜索一下,不要着了他的道儿!”说罢三人就待分头搜索。

  方复汉闻声大骇,不但是怕他们搜出,众寡不敌,强弱悬殊;而且是听这人口音,越听越熟,他蓦然想起一人,又惊又怒:“莫不成这人也做了胡虏奴才?”

  这时三个灰衣人已分头搜索,其中一人竟向方复汉、上官瑾藏身之处行来,越行越近。上官瑾利剑出鞘,暗器扣掌,浑身淌汗!方复汉也万分紧张,准备等他一到岩前,便突施扑击。

  山风飒飒,人影往来,天气阴沉,分外肃杀。方复汉正待跃出,忽听得一人大喝:“什么人给我站着!”随即听见一个苍劲的声音,阴阴沉沉地说道:“我这荒寒山野的化外之民,难道也干犯了贵客?我找了半天野兔山粮,兀自找不到半点,又渴又饥,正想回来啃两口馍馍,再去干活。你们叫我‘站着’,这又算是什么?”

  方复汉急忙再隐身形,在岩石后窥视,可不正是司空照这风尘侠隐?二十年不见,他已变了一副形容,只见他步履蹒跚,目光呆滞,衣裳褴褛,鬓发如霜!旧日的飒爽英姿一点不存。要不是方复汉和司空照旧日同在翼王帐下,朝夕过从,对他的口音、举动,都极其熟悉,否则乍一相逢,还几乎认他不出。

  这时,一个灰衣老叟已喝问道:“司空照,真人面前别再装蒜了,你难道好意思叫我们兄弟无法交代?”

  司空照仍是兀自不动声色,慢吞吞说道:“什么空呀,照呀?贵客说的话,恕我这山野之民听不懂,我说呀,这里山高林密,豺狼虎豹又多,崇岗深涧,道途险阻,我们山居穴处,久已惯经。贵客却何必在此逗留,冒此艰险,游山哪里不好游,何必要攀登华山之巅?”

  司空照喋喋不休,还待往下说去,突然又一个灰衣老人直迫到他的面前,冷冷说道:“司空照老兄,别来无恙?可还认得二十多年的金陵旧友吗?”

  司空照兀目相视,摇头冷笑道:“不敢高攀,我这山野鄙夫,哪会有这么些阔朋友,你们大爷,别尽拿我开玩笑!”

  那追问他的灰衣人似乎按捺不住了,双目倏翻,大声说道:“司空照,我这是顾念旧情,对你还留下余路,不下绝手。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自讨苦来吃。

  “司空照,你别以为你有两手功夫,就能强顽抗命,你想想看,像你的主人石达开是何等人才,结果还不是被俘身死!太平天国又是何等威势,结果还不是瓦解冰消!你还能有什么作为?

  “司空照,事已至此,话已说明。要么你就跟我们一同回去,我们准担保官家会礼遇你,重用你;要么,我们只有把你捉回去!

  “喂!你听清楚没有?咱们同是金陵旧友,我知道你司空照,你也知道我董绍堂,我们都是说得出做得到的汉子,我现在就等你回话!”

  匿伏在旁的方复汉听了大骇,“果然是他!”这董绍堂是北王韦昌辉帐下武功最强的心腹武士,一口单刀曾打遍北五省,未遇敌手。在杨韦之变中,他曾帮助北王韦昌辉杀害东王杨秀清。到北王伏诛后,他就投奔天王洪秀全的兄弟洪仁玕,力说当时只是奉命,对天王还是矢志忠诚的。天王洪秀全和翼王石达开都认为杨韦之变中,主凶只是韦昌辉,不愿株连他的部下,所以也就不加追究。后来到了金陵城破,太平天国覆亡之后,就不知他的踪迹,今日看来,想必是已经做了清廷的鹰犬了。

  不说方复汉在旁瞧得心头火起,且说司空照听了他的话后,仍是不动声色,冷然笑道:“董绍堂?不错,以前我是有过这么一个朋友,只是他早已死了,金陵城破之日,太平天国的将士全部壮烈牺牲,董绍堂是个汉子,他怎会苟且偷生,做奴才的奴才,走狗的走狗;咄,你是什么人,敢冒他的名字?”

  司空照不认他是董绍堂,而故意挖苦他,比痛骂他还厉害!果然董绍堂怒气冲天,厉声说道:“你这匹夫,还如此牙尖嘴利,不识抬举。你可别怪我不顾旧情,只有请你跟我们走一趟了。”

  司空照冷笑说道:“我早料到你这厮会卖友求荣,只是你想拿我的鲜血,染红你的顶子,求得功名利禄,还不是这么容易!你动手招呼吧,不论是你一个人,还是连你的朋友都算上,我司空照都决不含糊!”

  董绍堂正待发话,只见那另外的两个灰衣人也都已上前,其中一个应声答道:“司空朋友,别这么小觑人,我们绝不以多为胜,我们三人中,随便你挑一个吧,我们要叫你心服口服,死而无怨。”这两人抱拳分立董绍堂左右,意态甚是骄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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