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2020-05-14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四)

  谢晓峰醒来时,最先看见的也是眼睛,却不是小弟的眼睛。
  有十几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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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间很大的屋子,气派也好像很大,他正躺在一张很大的床上。
  十几个人正围在床边,看着他,有的高瘦,有的肥胖,有的老了,有的年轻,服饰都很考究,脸色都很红润,显出一种生活富裕,营养充足的样子。
  十几双眼睛有大有小,目光都很锐利,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就好像一群屠夫正在打量着他们正要宰割的牛羊,却又拿不定主意,应该从什么地方下手。
  谢晓峰的心在往下沉。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力量已完全消失,连站都站不起来。
  就算能站起来,这十几个人只要每个人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推,他就又要躺下去。
  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为什么要用这种眼光来看他?

×      ×      ×

  十几个人忽然全都散开了,远远的退到一个角落里去,又聚到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谢晓峰虽然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却看得出他们一定是在商议一件很重要的事,这件事一定跟他有很密切的关系。
  因为他们一面说,一面还不时转过头来,用眼角偷偷的打量他。
  他们是不是在商量,要用什么法子来对付他?折磨他?
  小弟呢?

×      ×      ×

  小弟终于出现了。
  这些日子来,他一直显得很疲倦憔悴,落拓潦倒。
  可是现在他却已换上身鲜明华丽的衣服,连发髻都梳得很光洁整齐。
  他简直就好像换了一个人。
  ——是什么事让他忽然奋发振作起来的?
  ——是不是因为他终于想通了其中的利害,终于将谢晓峰出卖给天尊,立了大功?
  看见他走进来,十几个人立刻全都围了上去,显得巴结而阴沉。
  小弟的神情却很严肃,冷冷的问:“怎么样?”
  “不行。”十几个人同时回答。
  “没有法子?”
  “没有。”
  小弟的脸沉了下去,眼中现出怒火,忽然出手,抓住了其中一个人的衣襟。
  这人年纪最大,气派不小,手里拿着的一个鼻烟壶,至少就已价值千金。
  可是在小弟面前,他看来简直就像是只被猫捉住的耗子。
  小弟道:“你就是简复生?”
  这人道:“是。”
  小弟道:“听说别人都叫你‘起死复生’简大先生?”
  简复生道:“那是别人胡乱吹嘘,老朽实在不敢当。”
  小弟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忽又笑了笑,道:“你这鼻烟壶很不错呀?”
  简复生虽然还是很害怕,眼睛里却已不禁露出得意之色。
  这鼻烟壶是用整块碧玉雕成的,他时时刻刻都带在身边,就连睡着了的时候,都压在枕头下面。
  他听见有人称赞这鼻烟壶,简直比听见别人称赞他的医术还要得意。
  小弟微笑道:“这好像还是用整块汉玉雕出来的,只怕最少也得值上千两银子。”
  简复生忍不住笑道:“想不到大少爷也是识货的人。”
  小弟道:“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
  简复生道:“都是病人送的诊金。”
  小弟道:“看来你收的诊金可真不少呀?”
  简复生已渐渐听出话风不太对了,已渐渐笑不出来。
  小弟道:“你能不能借给我看看?”
  简复生虽然满心不情愿,却又不敢不送过去。
  小弟手里拿着鼻烟壶,好像真的在欣赏的样子,喃喃道:“好,真是好东西,只可惜像你这样的人,还不配用这样的好东西。”
  这句话刚说完,“吧”的一响,这价值连城的鼻烟壶竟已被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简复生的脸色立刻变了,变得比刚死了亲娘的孝子还难看,几乎就要哭了出来。
  小弟冷笑道:“你枉称名医,收的诊金比谁都高,却连这么样一点轻伤都治不好,你究竟是他妈的什么东西?”
  简复生全身发抖,满头冷汗,嘴里结结巴巴的也不知在说什么。
  他旁边却有个华服少年挺身而出,抗声道:“这绝不是一点轻伤,那位先生伤势之重,学生至今还没有看见过。”
  小弟瞪着他,道:“你是什么东西?”
  少年道:“学生不是东西,学生是个人,叫简传学。”
  小弟道:“你就是简复生的儿子?”
  简传学道:“是的。”
  小弟道:“你既叫简传学,想必已传了他的医学,学问想必也不小。”
  简传学道:“学生虽然才疏学浅,有关刀圭金创这方面的医理,倒也还知道一点。”
  他指着后面的人,又道:“这些位叔叔伯伯,也都是此中的斲轮老手,我们这些人治不好的伤,别人想必也治不好。”
  小弟怒道:“你怎么知道别人也治不好?”
  简传学道:“那位先生身上的伤,一共有五处,两处是旧创,三处是这两天才被人用利剑刺伤的,虽然不在要害上,可是每一剑都刺得很深,已伤及了关节处的筋骨。”
  他歇了口气,又接着道:“病人受了伤之后,若是立刻求医静养,也许还不致残废,可惜他受伤后又劳动过度,而且还喝了酒,喝的又太多,伤口已经开始溃烂了。”
  他说的话确实句句都切中要处,小弟也只有在旁边听着。
  简传学道:“可是最严重的,还是那两处旧创,就算我们能把新创治好,他也只能再活七天。”
  他又补充道:“最多七天。”
  小弟道:“可是那两处旧创看起来岂非早已收了口?”
  简传学道:“就因为创痕已经收了口,所以才最多只能再活七天。”
  小弟道:“我不懂!”
  简传学道:“你当然不会懂,懂得这种事的人本就不多,不幸他却偏偏认得一个,而且恰巧是他的朋友。”
  小弟更不懂:“是他的朋友?”
  简传学道:“他受伤之后,就恰巧遇见了这位朋友,这位朋友身上,恰巧带着最好的金创药,又恰巧带着最毒的化骨散。”
  他叹了口气:“金创药生肌,化骨散蚀骨,创痕收口时,剧毒已入骨,七天之内,他的全身上下一百卅七根骨骼,都必将化为脓血。”
  小弟一把握住他的手,握得很紧:“没有药可以解这种毒?”
  简传学道:“没有。”
  小弟道:“也没有人可以解这种毒?”
  简传学道:“没有。”
  他的回答简单、明确、肯定,令人不能怀疑,更不能不信。
  但是一定要小弟相信这种事,又是多么痛苦,多么残酷。
  只有他知道简传学说的这位朋友是谁,就因为他知道,所以痛苦更深。
  只有痛苦,没有别的,因为他甚至连恨都不能去恨。
  应该爱的不能去爱,应该恨的不能去恨,对一个血还没有冷的年轻人来说,这种痛苦如何能忍受?
  他忽然听见谢晓峰在问:“最多七天,最少几天?”
  他不敢回头面对谢晓峰,也不想听见简传学的答复。
  但是他已听见。
  “三天。”
  简传学的回答虽然还是同样明确肯定,声音里却也有了种无可奈何的悲哀:“最少很可能只有三天。”
  一个人忽然发现自己的生命已只剩下短短三天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谢晓峰的反应很奇特。他笑了。
  死,并不是件可笑的事,绝不是。
  他为什么要笑?
  是因为对生命的轻蔑和讥诮?还是因为那种已看破一切的洒脱?
  小弟忽然转身冲过去,大声道:“你为什么还要笑?你怎么还笑得出?”
  谢晓峰不回答,却反问:“大家远路而来,主人难道连酒都不招待?”
  简复生的手一直在抖,这时才长长吐出口气,道:“我想这里每个人现在都需要喝一杯。”

×      ×      ×

  “喝一杯”的意思,通常都不是真的只喝一杯。
  三杯下肚,简复生的手才恢复稳定。
  酒,本就能使人的神经松弛,情绪稳定。
  可是终年执刀圭的外伤大夫,却不该有一双常常会颤抖的手。
  谢晓峰一直在盯着他的手,忽然问:“你常喝酒?”
  简复生迟疑着,终于承认:“常喝,可是喝得不多。”
  谢晓峰道:“如果一个人常喝酒,是不是因为他喜欢喝?”
  简复生道:“大概是的。”
  谢晓峰道:“既然喜欢喝,为什么不多喝些?”
  简复生道:“因为喝多了总是对身体有损,所以……”
  谢晓峰道:“所以你心里虽然想喝,却不得不勉强控制自己。” 
  简复生承认。
  谢晓峰道:“因为你还想活下去,还想多活几年,活得越长越好。”
  简复生更不能否认——生命如此可贵,又有谁不珍惜?
  谢晓峰举杯,饮尽,道:“每个人活着时,都一定有很多心里很想去做,却不敢去做的事,因为一个人只要想活下去,就难免会有很多拘束,很多顾忌。”
  简复生又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芸芸众生中,又有谁能无拘无束,随心所欲?”
  谢晓峰道:“有一种人。”
  简复生道:“哪种?”
  谢晓峰微笑道:“知道自己最多只能再活几天的人。”
  他在笑,可是除了他自己外,还有谁忍心笑?谁能笑得出?
  在人类所有的悲剧中,还有哪种比死更悲哀?
  一种永恒的悲哀。
  酒已将足,仍未足。
  谢晓峰忽然问:“如果你知道你自己最多只能再活几天,在这几天里,你会做些什么事?如何安排这短暂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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