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喜怒无常,怪老僧负气;神明内疚,虬须客迎仇
2019-07-05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两日马程,经过了卫辉府,彰德府,进入北直隶省境,他们是沿官道北上的。这天他俩越过沙河,向顺德府进发。
  西面自北而南,宛如锦屏翠帏,蜿蜒而来的太行群峰,巍巍在望,熊倜触想起青帕少女的话,后悔不曾问明天阴教人在太行的老巢,而他的好友尚未明,很可能被囚禁在太行山中他们的龙爪坛内!
  熊倜又念及和玉面神剑散花仙子夫妇分手以后,他夫妇不明内幕,反在长江一带盲目踏穿铁靴,但是若不是遇上青帕少女,他不是同样茫无头绪么?
  天阴教势力发展到什么限度,除了白凤堂外露面交手的人物,还有没有本领更高的人?似乎武当峨嵋昆仑点苍各派人联合起来,颇可稳操胜券。但是天阴教人行动诡谲,阴谋多端,确也未可轻视。
  夏芸却不大谈论天阴教,她多少因她父亲虬须客列身教下,而有所顾忌!熊倜怀着绝大疑问,虬须客既就是宝马神鞭萨天骥,为什么亲生的女儿又姓夏呢?难道他隐迹关外,连姓氏也改了?
  熊倜不愿揭开这个谜,隐忍着他的一腔悲愤,倘若因此竟刺穿人家隐讳,当然也会使夏芸不快。
  熊倜眼望着距离山海关,路程日渐缩短,所谓图穷匕首见,终将到来的会是一幕无可挽救的悲剧。
  自与夏芸重聚以来,两人感情上的结晶,越来越浓厚,而这已结晶的感情,正如尚还灿烂盛开的花蕾,将有被秋风肆虐,一扫而空之虑。
  熊倜享受着这短暂的甜蜜爱情,也期待着它变为一场泡影!
  他于无可如何的心情下,遂把一切隐讳在心房深处。
  人生是多彩多姿的,也是波诡云谲变幻无常!
  他俩这时,都淘淘然沉醉在爱河里,互相欢愉地看着在身旁的爱侣,他俩恨不能溶为一体,一声一笑那又何足表现于万一呢。
  夏芸扬鞭指向东北,欣然笑道:“那边就是我的家,我俩可以欣赏大海的风涛了!”
  熊倜回眸注视着这兴奋欲狂的女孩子,笑说:“我没来过北方,但是还远呢!”远就是他暂时的聊以自慰之法,甚至熊倜希望这宝马神鞭,会自己害病死去,使这场悲剧永远不会发生。
  他没想到悲剧的来临,竟如此之快!
  当他俩谈笑着,渡过了沙河来至对岸,前面丘陵起伏,路较为荒凉些,斜阳古道,道旁的树木,光秃秃的摇落下去仅存的几片黄叶,衰草一望无际,西边高地上散散落落几许柏树荒冢,又有谁去凭吊呢。
  路上行人越来越少了,他俩迎着朔风奔驰,从不会考虑天色早晏,夏芸是唯恐不能多赶些路。
  突然一片土丘背后,嘡嘡嘡发出三声极熟悉的锣声。这是多么刺耳的怪声呀!连夏芸也不觉为之一震!
  熊倜立刻警觉,忙向夏芸说:“芸!这儿就在太行山脚下,一定是天阴教出没之地,这次可要小心,他们毒计很多,趁早冲过去吧!”
  夏芸一嘟嘴说:“怕什么!我不信会比白凤总堂一战聚集了更多扎手的家伙,那次就够使他们胆寒了!”
  她虽然嘴上从不服输,却也随着熊倜的马疾驶。
  而这条路,偏偏又向西绕去,因为当前是一面高岗。大路两旁,密密列着树林,叶落枝稀,鸟雀飞绕,似乎没有什么异样征象。
  树林中一眼望穿,也不见有人隐伏,但是锣声显然是顺这方向送来的。他俩跨下骏马达达达向前奔去。
  前面突又锣声大作,这次很显然的距离很近,熊倜也估料天阴教的好手,都在湘鄂集结,应付武当派人,来北方的当然不会太多,二三流的角色,让夏芸一个人也都能打发过去,所以他并未在意。
  他俩依然联辔而前,弛过这条丘陵间的隘道,两旁树林也更加稀少,顺路向北面绕过去,眼前一片旷野。
  当路上却密密满布着十几条黑衣劲装大汉。
  中间又是那位铁面黄衫客仇不可老人,左手侍立着熊倜曾会过的吴钩剑袭天杰,另外还有他当年初出道时打伤过的金陵三杰之一,神力霸王张义,和江湖上威镇边陲的生死判汤孝宏。
  还有几位体格雄健的江湖好汉,一色儿黑衣劲装,显然是北道线儿上朋友。
  熊倜和夏芸,见天阴教人拦住大路,便同时勒马收缰,熊倜以为这一场冲突是无法避免了!
  可是大出意外,那位黄衫客却向他抱拳说:“熊小侠久违了!请勿误会,老夫是特地来迎接夏姑娘的!彼此已有约定,明春洞庭君山再见真章,今日却不拦阻你熊小侠的大驾呢!”
  夏芸已把她的银鞭自腰间解下来,提在手中,准备一显身手,再和这些北道英雄决一雌雄。熊倜也何尝不是分外紧张,而仇不可却很轻松的表明态度,他们的人也都很悠闲的神气,像并不在准备厮杀。
  熊倜反而莫明其妙,遂以诧异的口吻还礼说:“夏姑娘北上返家省亲,不能在此耽搁,更不烦贵教派人迎接!仇堂主这话是什么意思?熊某颇难明了!”
  夏芸也冷笑道:“要打就打,何必多说闲话!”
  仇不可却一本正经的皱皱眉说:“夏姑娘,你令尊虬须客就在附近,片刻即可到此,老夫诚恐你父女错过会面的机会,率人来此等候!所以连熊小侠的大驾也拦住了,夏姑娘还见怪老夫么?”
  这一说,夏芸可喜出望外,她怎料她父亲会来到关内,而且就在太行山边等着她呢。但是熊倜却内心纷扰地激动起来,虬须客此时突在太行山边出现,这是不大可能的事,天阴教又是什么诡计?
  但如果宝马神鞭,亲自来接夏芸,没有理由不让她跟她爸爸走,熊倜应该怎样呢?就在这场合把仇人手刃掉?还是让她父女欢聚一段时间,隐去自己真面目,暗中下手呢?熊倜一腔悲愤的热血快要沸腾了。
  不过他还是疑信参半,一个人的心情,无疑地要在脸上表现出来,黄衫客已看出他怀疑而复杂的神情。
  仇不可笑说:“熊小侠谅还不信老夫的话!请看那边山道上!”他向西边山坡上一指,又奸笑着说:“虬须客眼看就到了,小侠还有什么疑问?”
  果然那面山道上,数里外电掣风驰一般,驰下来一大群骏马,奇怪的是马上竟是八个貌如冠玉十五六岁的俊秀少年,而在这八个少年中间,巍然高耸着一位苍发虬须,高大威猛的半百老人。
  可厌的是这雄伟老人,也穿着一色黑衣。
  熊倜纵然当年见过宝马神鞭萨天骥,但是印象久已淡得没了影子,这马上的男子,是否虬须客?又隔了这么远,他是无法判断的。可是马上男子提着一根发亮的乌金鞭,竟与夏芸的银鞭,长短式样完全无异。
  夏芸是再远也看得出是她父亲的,她激动得一把拉住熊倜的手,笑了说:“真的!爸爸来了!”
  熊倜挣脱了夏芸的手,他脸上神色已惨然大变,他把马缰一领,一鞭紧抽下去,不知他是否在马身上泄气?
  那马放开四蹄,向来路上奔回。
  熊倜是否缺乏面对这现实的勇气?
  熊倜复杂而矛盾的心情,他不能和夏芸分离,也不能不报戴叔叔陆叔叔的血海深仇!那他应该如何呢?
  在夏芸初投入慈父怀抱之时,就使她痛失父亲,那是多么残酷的事!何况天阴教人在场的不少,未必就能顺利的把仇人毁掉呢?
  夏芸又是什么感觉呢!太使她惊奇了!怎么熊倜突然决绝弃她而去,不愿见她的父亲么?又为什么呢?
  哦!虬须客投入天阴教,熊倜是与天阴教人无妥协余地的!夏芸以为她猜测的完全对的,她内心说:“熊倜!我也讨厌天阴教,但是不能讨厌爸爸啊!这又不是不能挽救的事,我可以把爸爸劝说得脱离天阴教!你既然爱我?就不该如此使我心伤!”
  夏芸也立刻拨转马头,紧追下去,并且亲切地唤道:“倜!你不能走,听我的话!”
  熊倜却头也不回,策马狂奔。可是他的心也碎了,他支持不住他的情感,眼眶里闪着晶莹的泪光,而心里却燃起了熊熊的愤怒之火。
  夏芸又大声疾呼:“倜!你不能这样,你应该听我把话说明白呀!”
  他俩在隘道中一前一后的追驰着。
  站在那边的天阴教人,却都为这突变的一幕怔住了。黄衫客满以为熊倜这次可要堕入壳中,却不料又猝生变故!
  从山坡上疾驰下来的九位,其中那虬须客策马到的最快,他也看见了夏芸追赶熊倜,这位宝马神鞭萨天骥,多年来内疚神明,他做错了一件无法弥补遗憾终身的事,甚至使他避仇关外,隐姓埋名!
  他接受了天阴教的命令,带着张义,专骑驰来太行,一半为了消弭这以往的仇恨,他忏悔了十年,他愧对江湖上的朋友,天阴教人告知他熊倜和他女儿爱情已达沸点,他从夏莲贞口中得悉这两个孩子,可能是嫡亲兄妹,他不忍她——夏芸和熊倜再热恋下去!
  宝马神鞭只略向仇不可施礼招呼了一下,便也策动他坐下赤炎神驹,向隘道上追了下去。他看见了熊倜的背影,这孩子将使用最残酷的手段对付他,他十余年来良心上的责罚,使他宁肯早日接受了这应有的惩罚!
  他抑不住激动而悲怆欲绝的心情,但是他追上了这位可怕的少年,他又该怎样?他将把以往误会全部坦白说出,以求换得这少年的饶恕么?他自忖:“应该勇于认过!听凭这少年决断吧!”十余年的自疚,犹想把这事一吐为快!
  一切的后果,他不愿再考虑了。
  宝马神鞭这种决定,确是无可如何的,他不失北剑南鞭英雄的本色!他一追下去,黄衫客仇不可也挥手招呼众人一齐随着疾驰而去。仇不可并不明了虬须客和熊倜还有一段永不可解的仇怨!
  天阴教人这是最后一次对熊倜所施的手段,倘若这次计划失败,那只有把熊倜置之死地,以绝后患!
  熊倜的坐马奔驰的再快,也不及夏芸骑术之精,而她的大白,脚程比一般的马快了一倍,他俩间距离逐渐缩短!
  宝马神鞭也和夏芸相距不及半里。
  萨天骥思潮起伏,他不怕和这少年决裂——一较身手,但是在目前就宣布他和夏芸并非亲生父女,多少更不利于自己,于是宝马神鞭默默寻思一个更妥当的办法。总之不能让这两个孩子结合!
  夏芸气得要哭了,她的心上人就在数丈之外,她颤声呼唤,几乎等于祈求哀恳的语调道:“倜!你忍心这样对待我么?你只不过是为了爸爸归身天阴教,可是这与我俩的事又有多大妨碍呀!”
  熊倜眼含泪光,在马上扭回头来,激动着说:“芸!海枯石烂你的倜永远是你的!但是请你原谅我,我另有隐衷,不忍也不愿立刻见你父亲!”
  夏芸张大了眼,她看出熊倜的神情大异,她无法了解熊倜的心,如坠入五里雾中!她心说:“你有什么为难的心事,还不能对我说么?”
  她又亲切地呼唤:“倜,任凭你有什么心事,我都能原谅你!只是你不能不明不白的丢下了我!倜,你不是欢欢喜喜随我去落日马场么?怎么你又变了心!”
  熊倜无法解释,他俩都心碎了!熊倜猛然双目圆睁,他本想把这事揭穿,因为这是终不能避免的事,但是感情又征服了这少年的勇气,他低低垂下头去,也以同样恳切而祈求的语调说:“芸!你不必问,我求你暂时不要问!可是天日在上,我对你的心是永不改变的!芸,你为什么还不相信我?”
  夏芸对他的话满意了一大半,她仍然唤道:“倜!那我俩还要计划以后的事呢!你不能撒手一走,也不和我约定以后我们怎样相聚呀!”
  她的马已快追上了熊倜。
  而前面又扬尘飞驰而来两匹快马。又一桩新参入的事情,将使这儿立刻愁云笼罩,化为一片血腥的屠场!
  马上的人,无巧不巧却是崆峒派的秋雯师太,和她的爱徒云中青凤柳眉。
  这两匹马纵辔飞驰,几乎和熊倜撞在一起。
  双方都唤了一声,彼此都认识的,各收勒住坐马,互相致歉。因为有了生人的介入,夏芸一腔的话,不便倾吐了,于是四匹马发声长嘶,会在一处。
  夏芸以幽怨的眼光,睨了熊倜一眼,说:“倜!你今日的举动太离奇了,但是我自信总要把你追回,现在你有什么话,快些痛快的告诉我!我永远同你站在一起!只要你恨天阴教人,我永远不和他们携手,我爸爸他强不过我的,他会回到你们这边来!”
  这时,宝马神鞭,一骑先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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