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喜怒无常,怪老僧负气;神明内疚,虬须客迎仇
2019-07-05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点击:

  熊倜听这人口音陌生,又不像是天阴教人,他唯恐惊动了夏芸,蹑步溜出房来,略迟疑了一下。
  他想:“这人既来叫阵,绝无畏缩之理。”他轻轻带上房门,施展上乘轻功,纵上屋顶,向四方望去。
  那夜行人早已去远,屋舍鳞次,夜静更深,成了黑寂寂的一片,熊倜就从屋面上飞驰而去。
  东教场相距不过二里,熊倜怀疑着这位夜间来访的怪客,他猜想不出来除了天阴教徒还有什么人找他麻烦!
  冷静而昏黑的广场上,却呼呼的响起了一片风声,那声音是有武功人肉掌硬拼,所带出来的衣袖飘风之音。
  远远望去,两个庞大的黑影,都是宽袍大袖,四只衣袖在空中翩翩飞舞,一上一下,一起一落,那姿势非常曼妙飘忽。
  残月繁星之下,虽尚未辨出面貌,却已看出两个人头顶上光秃秃的,显然是两个僧人,熊倜想起刚才屋面上人自称本师,自然是和尚了。
  既然约定自己来教场相会,他们为什么又先打起来?难道先行练习一下拳法么?但看去又像是在硬拼!
  熊倜跃落平地,他远远向那广场上的两人喊道:“两位朋友邀约在下,我熊倜前来领教了!”
  他话音一出,其中一位光头和尚,怒吼说:“正点子来了,老朋友你该歇歇啦!”
  这面的和尚哈哈大笑说:“得放手时且放手!我让你多休息一阵,不要和他过招落了下风,把这笔账赖在我和尚身上!咱们是不见不散,待我和尚太行山归来,再去嵩山少林寺达摩院找你!”
  说着,两个人倏然衣袖一分,各自收招,飘然落于当地。他俩又都哈哈大笑。先前那和尚说:“跟你走这几十招,还不等于逗小孩子玩耍,你替我喂喂招儿,省得本师多年不和人动手,把招式都荒疏掉呢!”
  这说话的和尚,显然就是指名叫阵的夜行人了。
  熊倜正待提步向他俩身畔走去,看看这两位都是什么人物,却听得身后有细巧脚步声,飞纵而至。
  熊倜扭头看时,只见一条纤弱身影,向他身畔窜来。而空中立刻一声娇笑划破岑寂,熊倜听出来是夏芸声音。
  他心说:“她又来了!原来她也警觉跟下来了。”
  熊倜回头走去,迎住夏芸,笑说:“芸!你怎么也来了?”
  夏芸披着她那件白猞猁斗蓬,鬟发在夜风中摇拂着,她冷笑说:“怎么!不许我来看?”
  熊倜忙说:“只是夜里风寒雾重,你还是休养内伤的好!既然来了就算了!我总是好意为你着想呢。”
  夏芸娇笑着,偎依在他肩膀,说:“我谢你的好意了!可是你应该知道我是多么关心你!”
  熊倜更没话说了,他享受着夏芸的柔情蜜意。
  道貌岸然一位老和尚,挪步走近他俩,熊倜才看清楚来者原是武当会过面的吴诏云之师——大雄法师。
  大雄法师合十见礼,他诧异着熊倜身畔的夏芸,他对于熊倜的一切,明了的太少了。
  大雄法师笑说:“熊小侠,你怎么开罪了这位少林恶秃——脱尘和尚?傍晚时分,老衲发现有些可疑的人,在小侠房屋四周窥探,特地通知小侠一声,早作准备。却没想到找你麻烦的人却是我一位老朋友呢!”
  熊倜慌忙称谢,并说:“大法师几时北上?武当——”
  大雄法师拦住不让他说下去,道:“诏云还留在武当效力,我和尚自己讨了这趟差事,不忙说这些,你先把人家脱尘和尚应付一下吧,这位是——”
  他望了一下夏芸,熊倜忙为夏芸介绍相见。大雄法师呵呵笑道:“我在关外,久闻雪地飘风的芳名,不想却是熊小侠的——”他顿了一顿,才说出“朋友”二字。大雄法师还不知他俩究是什么关系呢。
  夏芸也听说过,大雄法师武功超绝,她表示出一种敬佩之态,大雄法师显然看得起她,使她芳心非常得意。
  熊倜这才挺身走过去,拱手为礼,同时已看出少林派这位高僧,鬓发俱白、面孔红馥馥的,内功显有很深的火候。
  他彬彬有礼的说:“在下熊倜,想阁下就是少林脱尘法师了。只不知大法师呼唤在下,有何赐教?”
  那脱尘和尚,双目把熊倜仔细观察一番,呀然失声说:“阁下倒是一位内功好手呢!无怪愚师侄王氏双豪在阁下手中吃瘪了!”
  脱尘和尚一提起王氏双雄,熊倜自然会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一定是来替王钰王镒来找场的。
  果然脱尘和尚又呵呵纵声大笑,说:“那匹马想就是这位姑娘豢养的了!愚师侄王钰从马贩子手中买下这匹劣马,究竟因何引起冲突,本师不能听信王钰一面之词,还得请阁下自己交代一下。少林派门徒,不能随便受人欺侮的!”
  这老和尚显然是大兴问罪之师,不过他话还说得不太使人难堪,熊倜抱着息事宁人之旨,他照直把白天的情形直述一遍,以温和的语气说:“良马识主,自动回到敝友夏姑娘身畔,令师侄赤面灵官,就说出难听的话来,在下忙表示愿偿还马价,那位蓝面鬼更是气焰凌人,逼得夏姑娘不能不出手!这确是一场误会而引起的冲突!”
  熊倜以为经此一番解释,总可使老和尚满意了。
  脱尘法师却摇摇头说:“这自然是阁下一方所持的理由了!让我再和那姓夏的丫头办办交涉,她自己丢了马,竟信口雌黄,诬蔑别人抢她的马,这真是蛮不讲理!怎么把错处全归在王氏兄弟头上?”
  老和尚显然有些袒护门下,他又冷笑说:“熊施主倒还略通情理,马匹原是一件小事,是她的让她拿回去,不过不能不给她点教训!黄毛丫头,竟敢欺凌少林门人,这是令本师看不下去的!”
  脱尘和尚归结到底,还是不肯放过夏芸。
  熊倜更加为难了,让夏芸一出场,那只有再增加一层误会,以夏芸的性情,她还会向这老和尚低头认错么?
  熊倜连忙说:“大法师年高德劬,夏姑娘不过是个年青女子,这点过节,由在下代她向大法师领罪吧!”熊倜以为这样卖给老和尚面子,老和尚应该没什么说的了。
  而岂知大谬不然,脱尘和尚竟连连摆手说:“熊施主!你不能代她受过,事情是她闯下的,让她自己来了结!那个丫头号称雪地飘风,想当然是个武林儿女,本师倒要看看她究有多大本领?”
  熊倜没想到这老和尚性情如此怪僻,他正待替夏芸承担下来,还来不及说话,夏芸苗条的身影,飘然纵出。
  夏芸哼了一声娇嗔道:“我不错是个年青女子,什么事我自己作出就有本领承当!让他少说废话,要动手就快些,雪地飘风可从没皱眉含糊过!”
  她言下,还有些因拔九宫连环旗,独斗四仪剑客,怪熊倜没有顺着她去敌御凌云子之意。
  熊倜知道再要自己揽事,更引起夏芸的不快!
  这女孩子倔强的小性儿,你是劝不下来的。
  幸好那大雄法师也摇摇摆摆走过来,他呵呵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脱尘老秃头你尽管欺侮个后辈女孩子吧!王氏弟兄恶迹昭彰,你少林一派宗风,原来是如此庇恶护短,我和尚不替你在江湖上宣扬一下,你脱尘和尚的本来面目还不会揭穿呢!”
  大雄法师和脱尘和尚有过节,他真会用这种讽刺挖苦嘻笑怒骂的话,把他激得无名火高起十丈!
  而夏芸也响啷啷亮出软银鞭来,鞭梢向脱尘和尚一指说:“脱尘老和尚,我可没功夫陪你瞎扯,咱们是家伙上面见分晓,还要不要划出道儿呢?”熊倜以为脱尘和尚一定更加忿怒,这一场冲突势所难免了!
  脱尘和尚却脾气乖谬得出奇,他反而一阵狂笑说:“丫头!你不配和本师接招!本师倒欢喜你这种不屈不挠的横劲!刚才大雄老鬼拿话挤兑我,本师再以大欺小,反让这老鬼抓住邪理!”又向大雄法师道:“老朋友,你从旁一架梁子,咱们一并结算旧账就是了!这丫头的账,也算给你啦!几时你办完事呢?迟早本师在嵩山候你的臭驾!我们找个僻静处,考究考究你这十几年来的造诣,说准了到时不来,就算你认栽!”
  熊倜更没想到夏芸硬挺起来,老和尚反而虎头蛇尾轻轻把她丢开,这真是白担了半天心事!
  这种方外高手,果然性情怪僻,使你无法捉摸呢!
  熊倜却不知道,这老和尚听了他一篇解释的话,早已默认熊倜和夏芸,原没有什么过分的错处,他是抓着碴儿下台。而这和尚性情确实怪异,他是服硬不服软的,夏芸若是向他赔罪讨情,那他就抓住理了,他会以为你是自承无理了!世外高手,岩居穴隐,怪僻处往往如此。
  大雄法师也狂笑入云,说:“你算给我就算上吧!十余年没和你痛痛快快较量一下,今晚我瘾头也没过够!不过武当点苍昆仑三派,和天阴教这一场惊天动地的浩劫,没有结束之前,我和尚没功夫陪你玩的!那就明年端阳节吧!只要你我两个老不死的还活着,总得再碰碰头呢!今夜承你还看得起老朋友,明年嵩山之会,一定拼这付老骨头,让你尝尝我和尚大雄掌的滋味!”
  脱尘和尚呵呵大笑说:“大雄老鬼,我们一言为定,咱们可得避着别人,别又搅得什么人出来搅扰,就玩得不痛快!”
  老和尚话音甫歇,长袖飘扬,人已向西方飘飘逝去。
  老和尚这份儿轻功,使熊倜也不胜心折。
  熊倜再一看两个和尚刚才交手的这片地上,显露着横七竖八,踏陷下去的一片脚印,显然脱尘法师内功非常醇厚,刚才如果夏芸和他交手,那是不出十招,必然吃上大亏了!
  脱尘和尚乃是少林派内功最深的一位高手,在达摩院中数他行辈最尊呢。熊倜当时可还不明了老和尚的来历。
  熊倜心里暗暗庆幸,但是他不能把这话说出口来,否则夏芸又不快活了。
  一天的阴霾,竟尔风消云散。
  夏芸虽然倔强,但是她自己的事,被大雄法师承担下来,她不免有些歉然了,她向大雄法师敛衽为礼说:“大雄老师傅,我自己的事,不能让你去代劳,明年端阳节我还要去嵩山会会他!”
  大雄法师皱皱眉,他真不愿这个骄纵而又可爱的女孩子,去嵩山自寻烦恼,他合十还了礼,笑向熊倜说:“熊小侠,依我和尚,这位夏姑娘不必去找啰嗦了!小侠和夏姑娘交情很不平凡,你可以劝劝她呢!”。
  大雄法师这句话,使夏芸粉脸红了半边。熊倜连忙应诺,询问大雄法师北上之行,有何重要情事。
  大雄法师性情火烈,而又非常风趣,他是口没遮拦,什么话都冲口而出的。他笑着说:“折腾了半夜,熊小侠和夏姑娘,快回客店休息!太行山天阴教老巢,将有一番大规范的蠢动,又有一位老怪物出场,我和尚先来探听一下虚实,而且时机非常匆迫,不及细谈了!”
  大雄法师表示急急离去之意,熊倜歉疚着自己没担任一点重要工作,更不能坚留大雄法师了。
  于是就在教场互相握别。
  大雄法师内功深厚,所以他能看出来熊倜的造诣,日后他们竟成了忘年之交呢。
  大雄法师嵩山之约,熊倜为了夏芸也不得不去参与,这也是一件关系武林大局的关键呢。
  大雄法师走后,他俩携手返回客店。
  夏芸认为那脱尘和尚,震于她雪地飘风的声威,而不敢和她交手。她得意地表示出她的看法。
  熊倜却深为夏芸免于和脱尘和尚动手而欣慰无限,他明白就是他和脱尘和尚较量,也多半要失败的。
  熊倜叹息说:“少林龙、虎、豹、鹤、蛇五形罗汉拳法,达摩杖法等等七十二种奇功,也未可小视啊!”
  熊倜没有直接说出脱尘和尚功力超绝,而夏芸已感觉他的话是旁敲侧击了,她一撇嘴嗔道:“那脱尘老秃头怎么不敢和我接招呢?”
  熊倜不愿再激怒她,只有奉承她两句:“自然你雪地飘风的名气,也是威惊武林呀!”
  夏芸撅着嘴,她已高兴了,仍说:“你骗我!看你就不是真心话!”
  熊倜叹气说:“你疑心真多!我用不着辩论!”
  他又软语温存把这件事撇开,再三哄着她,两人回去匆匆就寝,这一夜已只剩下一个时辰了。
  他俩用过早点,夏芸精神焕发,扬鞭试马,她那宝驹,依然神骏无比,他俩没有再耽下去的理由,虽然天阴教人踪迹出现,但夏芸既已恢复原有功力,那就没有丝毫顾虑了。于是他和夏芸并马重新踏上了征途。
  过了黄河,莽莽平川,在秋高气爽的阳光下,一双爱侣,载驰载驱,各自施展精湛的骑术,扬尘若飞。
  他俩喁喁情话,是不愿向外人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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