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如漆。夜寒如水。
叶秋缩在破庙的角落里,瑟瑟地抖着。
他不惧怕寒冷。
他认为,一个人只要没有病,没有伤,是很难冻死的。
可是他却害怕饥饿。
无论是个什么样的人,都需要吃东西的,不管吃什么。
叶秋已经有三天没有吃东西了。
他的口袋里还有几两银子,可是他却不敢去买东西吃。
他是一个逃犯。
虽然他不识字,可是到处都贴满了他的头像。他知道那一定是官府贴的。严格地说,他不该是逃犯,他只是一个杀手。
他知道很多杀手。各个地方,各种各样的杀手。
那些杀手却都是纯粹的杀手。
也许以前,他也是个纯粹的杀手。
可现在他已经不是,除了是杀手以外,他还是一个逃犯。
这是因为他不守规矩。
无规矩不成方圆!人都得守规矩。
杀手是人,他们也有规矩。他们的规矩很多,可是却都很简单,每个人都能懂,都必须懂。除非你不是杀手。
三天前,叶秋破坏了杀手的规矩。他实在不忍向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下手。
杀手的规矩很多,他只破坏了其中之一。
可是这已经足够改变他的处境。
一点堂的人并没有派人来杀他,他们只是到官府告密,让官府来抓他。
杀手通常都是替别人杀人,但是有的时候,他们也可以叫别人替自己杀人的。
也许官府的力量,远比一点堂要大得多。
明天,叶秋就可以出关了,他已经为自己计划了一条路线,根据这条路线,太阳落山的时候,他正好可以出关。
他现在需要食物,无论是什么样的食物,他都必须在天亮以前找到。
虽然他已经摆脱了追兵,可是他知道,明天他一定还会遇到更强劲的敌人。官府一定把最厉害的角色安排在关口等他。
他需要足够的体力来应付明天可能发生的一切。
现在正是深冬,大雪掩埋了所有的生命。树林里连动物的足迹都没有,更别说是野果之类的东西了。
破庙很破,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这里了。
在这样荒凉的深山里,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座破庙呢?
既然有庙,就一定有人来这里。
现在这里除了叶秋,没有别人。
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到这种地方来。
可是以前一定有人来过。
来庙里的人,一定带有可以吃的东西。当然东西也许已经被人吃了,可是有些东西肯定还有。给神灵供奉的东西,没有人愿意去吃的。
不是不能吃,人们通常都不敢吃。
扒开乱七八糟的蜘蛛网和破供桌上的落叶,叶秋果然发现了好几个干硬的馒头。显然还有水果和肉,但都已经不能吃了。
不过,这些馒头,足以让他活下去。
吃了馒头,叶秋准备睡了。
他从来没有在这种地方睡过觉,可是今天他却必须睡这一觉。
一个人要想活,要想活得精神,不但要吃东西,还要睡觉。
叶秋盘膝坐下,慢慢地闭上眼睛。
他拒绝自己想任何事情,只想着要尽快睡着。
一个人要做一件事情,如果下定决心,也许就很容易办到。
我们经常觉得,做什么事情都很难,觉得自己已经努力了,却仍然做不好。
这是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决心。
也许我们有,只是我们还不到没有退路的时候。
所以,叶秋很快就睡着了。
叶秋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
可是他已经开始走了。
今天是二十四,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月亮还留在西方的天边。
所以他可以完全地辨别自己的路了。
严格地说,这里没有路。所谓的路,就是自己的脚踩过的地方。
不过,叶秋已经可以分清方向了,也可以判断从哪里更容易走一些。
他一边走,还一边肯着干硬的馒头。
雪很厚,他深一步浅一步地走着。他走得很慢。
他不着急。
他想节约自己的体力。
是谁在等他?等他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等他的人,一定比他还着急罢!
想到这里,他露出了笑容。也许,他们很快就会见面了。
走了半里路,天亮了。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白天远比黑夜要好,要有意思得多。
很多时候,叶秋也是这样认为的。
可现在,这对他已经没有区别。
这里没有人,没有生命。
连虫鸣都没有。
他只能听到耳边呼呼的风。
太阳出来的时候,叶秋忽然发现自己已经翻过了一座山。
也就是说,他已经走了快一半的路了。
真正的危险在前面!
再翻一座山,就是官道了。那里一定有很多官兵。
叶秋忽然拔出他的刀来。
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从他心底里涌出来,他忽然想看看他的刀。
刀很短,却很锋利,刀身泛着寒光。
叶秋心里暖了起来,继续慢慢地走着。
进入官道,叶秋忽然笑了。
这里竟像刚才走过的深山一般,走了很久,居然连一个人都没有。
路上还结着冰,叶秋蹲下仔细地看,确认没有马走过。
难道,他们没有人知道我会出关么?
又或者是他们认为我今天还不能逃到这里?
他的脚步快了起来。他忽然觉得自己刚才吃的馒头味道太差了,胃也开始难受起来。
也许,关外的驿馆里会有很肥的烤羊吧?或许还有竹叶青……
不过他还是皱着眉头把剩下的半个馒头咽了下去。
马上就要出关了,就算半路没有埋伏,关口肯定有人在等他。
等他的人,一定不是等闲之辈。
一般的人,根本没有资格等他。
令叶秋吃惊的是,关口居然也没有人。
就算叶秋不逃,关口起码也要有人才合乎常情。可是今天,这里却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这时怎么回事?
无论如何,他总算可以逃出去了。
关外果然有驿馆,也果然有烤羊肉和竹叶青。
客人不多,稀稀拉拉的,大多数是过路的商人。叶秋坐在最靠门口的位置,面向门口,慢慢地吃着肉,喝着酒,想着心事。
一路上,他一个人也没有遇到,这肯定有文章。
黄昏了,客人都到客房里休息去了,只有叶秋仍旧坐在原来的位置。
他就仿佛一颗钉子,被钉死在那里。
一颗会动的钉子。
他几乎没有改变过他的姿势,却仍旧吃着肉,喝着酒。
他在等人。
无论如何,这个等他的人是时候出现了。
他已经等了一天了。可是他并不着急,别人已经等了他好几天!
这个人终于来了。
是个熟人。叶秋曾经救过他的命。这个人叫何冲,是一点堂里的高手。
叶秋忽然想明白了,并不是没有人埋伏他,而是埋伏他的人死了。
“坐。”
何冲坐在叶秋对面,微笑地看着叶秋。
“来的人一定不少,你杀了这么多人,一定很不容易。”
“我和他们都是来杀你的,他们根本不会防备我。”
“你为什么要救我呢?”
“我没有救你,我只是不想叫你死在他们的手里。”
“我们本是朋友。”
“我没有朋友,”何冲叹了口气,“我只会杀人,不会救人,没有人会把我当朋友。”
“我会。”
“可是我却要杀你。”
叶秋也叹了口气:“我知道。”
“你知道?”
“你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一个人能够为了自己爱的人付出,这种人难道还不能算朋友么?”
“你知道了?你确实应该知道,很多人都应该知道。”
“是的,可是我背叛了她。”
“你爱她么?”
叶秋沉默了。为了她,杀人,出卖朋友,出卖良心,这能算爱么?
“其实你不用回答我。”
“好。”
“她对我说,一定要杀了你。她在家里等我。”何冲缓慢如吟诗般地说。
他的眼神痴迷,却掩饰不住复杂的寂寞。
叶秋笑了笑:“恭喜你!”
“他以前叫你杀人的时候,也一定对你说过这些话。是不是?”
叶秋看着何冲,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端起酒杯:“来,我敬你。”
何冲却站了起来,眼睛盯着他,一点表情都没有。
“是不是?”何冲再次问道。
“是。”
何冲跌坐下来,重重地垂下头。
叶秋忽然转过身去,他不忍看。
以前,叶秋也曾流过泪,他也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流泪。
可是他却愿意让她看到。只有那个时候,她才会过来抱住他,告诉他男人要坚强。可是她似乎从不知道,男人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何冲还不罢休:“那她有没有等你?你和她有没有?……”
叶秋握拳,咬牙:“没有。”他转过身看着何冲:“她从来不会,她不需要男人,她需要的是权利,是虚荣…..!只有这些!”
何冲的指甲已刺入掌心,鲜血在昏黄的灯光下,静静地滴落。
“爱情,本是个梦。一个美好的噩梦!我本不愿你从这个梦里醒来。”叶秋端起酒杯,递给何冲。
何冲摇了摇头,忽然抱起酒坛,往自己头上倒了下来。
叶秋怎么也想不到,他才逃到关外两天,就要回到关内。
他本决心逃离这个江湖。
年少的时候,他向往江湖。现在他想离开江湖。
可是他却发觉自己已经无法回头。
他杀了自己的朋友。
何冲死了。
也许,死的应该是叶秋。
那一站,叶秋本已决心要死。
可是他的朋友死了。
也许不久,他也会死,可是他不想死在关外。
所以他回来了。
回来,了结一些事情。
回来,杀人;
或者,被人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