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保裕一《夺取》

第三部 鹤见良辅篇(13)

作者:真保裕一  来源:真保裕一全集 
  令人吃惊的是,江波比约定的时间提前四十分钟就坐车赶到了“罗路姬”店前。一辆崭新的奔驰,后面跟着黑色的宝马。
  我在小货车里尽量把身子放低了。现在可是危险时刻。家伙们提前一步赶来,是打算把店周围防守起来。
  我想这大概有这么几个理由。一来给对方施以无声的压力,让谈判对自己有利;二来事先在周围安排上人,以便在对方离开店后进行追踪。或者,是想确认一下有没有安装了密录摄像机或窃听装置等也说不定。
  但是,真遗憾,阿宏已经在三分钟前就进了店里边了。从西马上跳出来个年轻人,打开了奔驰的车门。江波慢悠悠地抬起屁股,下了车。西马车上下来的几个家伙,立即在大楼周围散开,看来事先早已商量好了。最后,从奔驰的副座上又下来身材粗壮的白套装,站在了江波的背后。作为跟屁虫来说,那个肥大的身躯真是有些累赘。这是佐竹。
  时间刚过三点二十分。把开店前的“罗路姬”指定为见面地点的,是我们这一方。尽管这儿是江波和大城他们经常来光顾的地方,但这儿安装窃听装置很容易。而且,幸绪也可以随便找个理由,呆在一边。大楼的构造也都装进脑子里了。为防备万一,我们还在楼内各地方安装了带遥控装置的定时点火装置。
  事先谈的是只有江波才能出席谈判。大概那帮家伙们没有想到对方早已到了吧。连佐竹也跟在江波后边,消失在楼里边。
  我把耳机戴到耳朵上。
  耳机里传来了阿宏故意咳嗽的声音。一定是店里的工作人员注意到江波他们到了,都行动起来了,这是通知我的信号。灵敏度不错。
  为今天而安装的窃听装置共有五个。厕所、电话间、通道上的花里边、入口旁的衣帽间,为慎重起见,在办公室里也安了一个。这是我们考虑到江波跟这家店很熟,他可能会借用办公室的电话。最后,阿宏拿着的打火机里还有一个。这样,这帮家伙们在店里边的谈话应该听得一清二楚了。
  “哎呀,您来得可真早啊……”
  江波的低音从耳机里传了出来。只听他一溜小跑的声音。
  “说好的,江波先生一个人,应该是吧。”
  阿宏一顿一顿地吐出几个不完整的单词。
  这两个月,尽管没有表明自己的来历,阿宏还是装成外国人,跟东建兴业频繁地接触。如果日语说的太流利了,那就容易穿帮。要是冒冒失失地讲明自己到底是哪国人,敌人就会生疑心。毕竟,听说这帮家伙们的业务范围达到香港、台湾、泰国、菲律宾等地。先装成了东南亚一带的外国人,让这帮家伙们随便瞎胡猜去吧。而且,虽然是五年前的事了,但这帮家伙们毕竟听过阿宏的声音。说几句不完整的话,也有改变声调的意思在。
  阿宏特意做了室内日光浴,大量照了紫外线,把脸晒得黝黑。而且,还特意涂上了不适合自己皮肤的化妆品。把皮肤弄得像老人一样的粗糙、干巴。头发染了些白的,看上去确实显得老了。但是,皮肤如果还是二十七岁的年轻人的,这可瞒不了人。所以,虽然知道那是乱来,还是把皮肤给痛创一番。也是因为这一缘故,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个头发斑白、年龄国籍都不详的男人。而且,还戴着有链子的金边眼镜,穿着租衣店租来的意大利套装和皮鞋,手里还拎上了一个小公文箱。
  江波的声音更近了。
  “真是对不起了。我们没有想到宋先生您会这么早来,所以想先在这儿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事。”
  这辨解来得真是既巧又妙。到底是今天嘴里没有含润喉糖呀。
  我从内侧兜里拿出手机,按了阿宏的号码。
  “哈罗!”
  阿宏那装腔作势的声音从电话和耳机里同时传了过来。
  “带的人连佐竹在内总共八人。三个转到后边去了,两个在检查路上停的车,剩下的两个在车里监视大楼前边。剩下的就全靠你了,宋大人。”
  我一口气说完我要说的话,就挂断了电话。
  就听见阿宏收起手机,淡淡地语调不连贯地说道:“江波先生,话不对劲啊。你带来的,一个人不只是。让我,跟包围这座楼的人,怎么谈工作上的事?”
  我现在深深地后悔在这个地方侧耳倾听电波了。江波那张平时总是道貌岸然的脸,这会儿一定是变化万千了吧。
  “如果让您生气了,我真是非常抱歉。但是,我们不是因为觉得宋先生您可疑,才把人带来的。可能上次我手下的伊藤也跟您说过了,最近不知为何,在我们周围,情报泄漏的事件总是不断。毒品取缔部门不用说了,还有一些同行对我们范围这么广的买卖也感到不快,所以丝毫也不能松懈。而且,这次我们也想能谈成这笔买卖,所以无论如可也不能不慎重些,希望您能给予理解。”
  他这么滔滔不绝地说着,往日里的低音也有点尖了起来。
  阿宏什么话也没说。对方沉默最令一个人不舒坦了,这是阿宏从警察那儿得来的亲身体验。
  “这家店我们也常常来,所以也不用那么担心,但毕竟出了我们的势力范围,考虑到万一,我们就想事先对周围做一下检查。是不是给宋先生留在车里的同伴,添了什么麻烦了呢。”
  阿宏还是一言不发。
  江波好像等得不耐烦了,接着说道:“我太失礼了。留在外边的人,除司机之外,我这就让他们都回去。”
  “江波先生——”
  阿宏终于发话了。
  “我,像以前那样,跟伊藤先生谈也行。是你,说想见个面的。”
  “实在抱歉。”
  桌了咯噔震动了一下。不知是江波的额头碰在上面了呢,还是脚踢在上面了呢。这家伙可够能忍的。大概他也在心里暗想着等以后再连本带利偿还回来的吧。
  “喂,电话。”
  江波抬高了低嗓门,把侍应生叫了来。可能是给留在奔驰里的人打电话吧。
  “听着,光你留下,其余的让他们都回事务所。……最好,是马上。听明白了。”
  我躲在茶玻璃后边看着大路上。从奔驰里跳下来个年轻男子。把后面西马的司机叫了过去,下了什么指示。看那干劲,确实是想照江波所说的办。当然,这帮家伙回去后,再派来别的年轻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暂时还是在这里确认一下他们的态度老实不老实吧。
  我又给阿宏打了个电话。
  “不错啊,你的表现。不过,费精力太多,可会出纰漏的啊。”
  “三克油扫马池。”
  阿宏回了我一句同样是不完整的英语,结束了通话。窃听器里,传来镶皮沙发的吱吱的响声。
  只听阿宏说道:“江波先生。我们也是,商敌吧。敌对的伙伴,也不是没有。你们的担心,我很明白。但是,工作、合同要优于一切。一旦破坏了,一切都一无所有了——成了一张白纸。这是,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规则,对吧。即使电话里的口头约定,也是一样。和不遵守约定的人,是没法工作的,明白吧。”
  “是是。我一定铭记于心。”
  “让您久等了。”
  传来了侍应生的声音。是酒准备好了。但是,没听见往杯子里放冰块的声音,是江波把他轰走了吗。
  “酒就免了吧。”
  是阿宏的声音。看来是这家伙摆出的拒绝的姿势。
  “日本人,在谈工作时为什么喝酒呢,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今天,是为工作而来的。”
  “那个我理解。但是,在日本,即使工作上的应酬,对待重要的客人,不采取相应的接待是很失礼的。”
  “这份心意我领了。但是,反复交往几次后,不是才能明白一个人是否能够信赖呢。江波先生,我希望能和你彼此建立信任的关系。”
  “非常感谢。”
  “交给伊藤先生的,那批货……”
  阿宏结束了前言,切入正题。
  “我已经看过了。”
  “怎么样啊?”
  “让我大吃一惊。我们可从没有经手过纯度这么高的货。”
  那是自然。毕竟这半年里我从饭田龙男那里,买来了很多东建兴业批发给他的次品。把它们蒸馏后,去掉杂质,纯度当然高了。
  我用洞口慎吾这个名字,接近那个卖货的饭田,而阿宏自称姓宋,跟负责批发的叫伊藤的男人接近。我们已经两次,将从饭田那儿买来的货进行了再加工,由阿宏卖给了伊藤。而且,还是以接近市场价六成的低价。为此,我们已经花掉了五百多万元的资金。
  这样,取得了伊藤的充分信任,进而提出做笔大买卖。金额大的买卖,不是伊藤一个人可以做决定的。跟我们预料的一样,东建兴业的二号人物江波出面了。
  “江波先生,我想你已经觉察到了,我们,正在寻找在日本的稳定的客商。所以,在此之前,货,给得都很便宜。”
  “您的意思是,今后不……”
  “不。价格,看谈判还有考虑的余地。”
  “那是有价格以外的条件了?”
  “我们希望稳定的供应。”
  阿宏没有直接紧逼,而是又重复了一下刚才的话。这种回答方式真是高明,简直可以升堂入室了。
  江波问道:“是大量吗?”
  “最好是。”
  “大约是多少?”
  “最低五十公斤。”
  只听江波倒吸了一口气。
  “那么多吗?”
  那当然了。即使打折后,这么多,价格差不多也要十位数。
  “一点点交易的话,危险反而会增加。而这样,不但省了功夫、运费、保险费、人手费什么的,又可以少花不少。”
  “但是,怎么一次把那么一大批货,··…”
  “江波先生。你知道,哥伦比亚的贩毒集团,通过什么途径往欧洲卖货的吗?”
  “往欧洲……”
  “西班牙的渔民,会驾着大型船只到大西洋上去捕鱼。最近,听说在面临大西洋的西班牙港口城市,拥有豪宅的渔民骤增,光靠打鱼,他们可住不起那样的房子。我听说日本的渔民也到很远的地方去打鱼。”
  “是在海上进行交接吗?”
  “日本四周被海包围着。海上保安厅监视得再严,也总有几条退路吧。特别是,如果离开了领海,监视更是大为减少。实际上环境很‘古得’。”
  又开这种蹩脚的玩笑了。
  “我想事先确认一下,我听伊藤说,他只是接收货。”
  “正是那样。有了货,我就跟你们联络。相反,我希望你们能保证交易量。”
  江波好像在考虑。
  “有,什么,问题?”
  “如果能允许我直说的话,我想请您把量减少一些,分成几批。”
  “质量和价格,没有比这更好的了,我自信。”
  “当然,作为我们,也绝对明白。但是,一下子做这么大的量,动用的金额太大了。”
  “日本的贩毒集团,不是为了这,好像都经营高利贷等金融业吗!”
  放高利贷,确实能赚钱。但是,正因为是放高利贷,常常是收集大量资金,再把它暂时挪用于别的买卖上。
  “但是,在我们公司能随意使用的金额是有限的。”
  “是多少?”
  阿宏单刀直入地问,
  “多少的话,能接受交易?”
  “三亿,或四亿……”
  “三亿和四亿,差了有百分之三十呢。就算是误差,也太大了点吧。”
  “是四亿。要是四亿的话,马上可以准备好。”
  “江波先生——”
  阿宏充满同情地说道:“很遗憾,那就不值一提了。我们,要找的是稳定的客商,是想进行长期合作。”
  皮沙发又吱吱地响了。是阿宏摆出站起来的姿势了。江波慌忙说道:“请等一下,宋大人。”
  他不这么做不行。这么高纯度的海洛因,用市场价的六成多就能买到。而且数量惊人。并且,就连带进国内这一最大的危险,也由对方来负担。善于精打细算的流氓们,怎么可能眼睁睁地把到手的肥肉 让给别人呢。
  江波毕恭毕敬地说道:“能否再给我们几天时间?”
  “我们也并不是说,今天在这儿就得给回音。现在是年底,大家肯定都很忙。请抬起头来,江波先生。”
  “蒙您再三关照,实在是太感谢了。”
  “这说的什么话,生意嘛,要在双方平等的立场上才能谈成。”
  “您能不能再等两周。在这期间,我一定按您所希望的那样抓紧筹备。”
  “我觉得,你们,好像能作为合伙人,长期来往下去。等你们的好消息了,江波先生。”
  阿宏慢悠悠地从大楼入口走了出来,没朝我待的小货车这边看一眼,径直向饭仓方面走去了。根据我的观察,没有人在后面跟踪。
  通过刚才的电话,江波他们也知道楼外还有同伙在。如果冒冒失失跟踪的话,只要用手机跟宋大人一联络,后果如何,连小孩都能想像得出。
  我转换着增幅器的叉簧开关。我现在关心的,是江波他们的态度。
  如果交易可靠的话,这帮家伙是一定会答应的。但,最低五十公斤的交易量成了问题。
  在此之前,阿宏交给伊藤的量,只不过一百克。不管货的纯度有多高,如果一下子成了五百倍的量的话,金额实在太大了。同时,这话的可信性也会相应减弱了。
  江波在电话间里。
  “是的。刚才,他已经回去了。”
  尽管他是呆在电话间里,但很不巧,用的是手机。江波的手机里,可没像饭田的那样,也给安上了窃听器。
  “……对,是很微妙。——不,他在外边安排了手下,所以我们没能够。是的,对手也有适当的戒备。”
  二号人物联络的对方,肯定是总头头了。看起来是在确认宋大人的来历。
  “说是最低五十公斤。遗憾的是,现在还没法确认。——对,先准备好钱,一切等看清对方的态度之后,也是个办法。但是,那样,钱的问题……有些勉强吧,那么多。——是,我想再多收集些情报之后再做判断。”
  小货车的车门被谁敲了几下。
  一看,卸了装的阿宏,正隔着玻璃冲我笑着。
  “哟!名角来了。”
  我推开车门,迎接得意洋洋的阿宏。
  “怎么样,那帮家伙的反应?”
  “还得再努力那么一把呀。”
  “那,一过新年,咱们就……”
  我抓起手机,按了幸绪的号码。她也许正不太方便吧。两分钟后,幸绪给我打了过来。
  “那两位,神色慌张地刚刚离开。”
  “我这边宋大人也到了。要撤了。窃听器的回收就交给你了。干完后,你今天就可以辞职了。”
  “等一等。”
  幸绪好像一下子不高兴起来。
  “可是,回收……”
  “不是这事。要辞职的话,如果不把那些摸过我大腿的老头子,狠狠地报复一通的话,不是太不舒心了嘛!”
  请你手下稍留情吧。
  过完年后不久,阿宏就给江波打去了催逼的电话。
  “怎么样了啊,江波先生。”
  “真是很抱歉,如果能再等几天的话就太感谢了,就差一步了。”
  “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和江波先生合作。但是,这样下去的话,别的帮会……”
  “您说的‘别的’是……”
  “正在找合作伙伴的,不光是我。商业即是合作。我一个人可以决定的事,非常有限。”
  “实际上,我们公司也一样。作为我本人,是很愿意跟宋先生谈成这笔交易的。但是,我们公司还有好多人跟宋先生不认识。可以说服他们的材料也少,所以时间上多少要花……”
  江波拐弯抹角地要求我们再打出一张新牌。
  “所以,你们就到处打听我的事。”
  这完全是胡猜的。但是,东建兴业,对这个自称姓宋的人,正在进行多方查询,可以从“罗路姬”的窃听中想象得出。
  “是怎么一回事啊?”
  作为江波,只能是装糊涂,
  “我们,可没做什么……”
  “我有个朋友在一家金融机关。我是,从他那儿听来的。”
  “请等一下。”
  江波的声音抬高了。但是,这不是因为慌张的缘故,彻头彻尾是生意场上的演技。
  “我们这里,绝不会干这种事的。但是,或许,是我们的某个客户,灵机一动,想要为我们调查一下宋先生。我马上就让手下人去查查。”
  “算了吧,江波先生。你们并没有打心底里相信我,这种心情,我不是不明白。”
  “不,哪里……”
  现在正是好时候。
  “我明白了。”
  “啊?”
  “这么着吧。最初的交易量改成一半吧。那样的话,你们也能够准备好钱。”
  “是二十五公斤吗?”
  “这,还很勉强吗?”
  “不,不是……”
  江波为难地停住了。下边的话始终说不出来了。
  “——只是,很遗憾,我还是不能在这里立即答复你。还需要请上头批准。”
  “懂了。再等你一周。一周后这个时间,我再打电话。这样,可以了吧。”
  饵已经撒完了。
  该做的事都做完了。
  下面就看东建兴业的态度如何了。
  他们对宋先生及其集团的信赖,可能丝毫也没有吧。这我们可以想到。但是,我们也很难想象,那帮家伙们会眼睁睁地丢掉这么宗大买卖的好机会。他们会在某种程度上考虑一下危险性,暂时先进行交易的。表面上装着了解了,而实际上还在努力看穿对方的来历。他们会那么做的。
  幸绪辞去了夜工,基本上专心于造假钞了。大学那里,一周只去两次,其余的说是都请朋友代替答到了。我呢,在造纸还没结束之前,是不能辞去公司工作的。半道上会出什么事谁都不知道。药品虽然全都多买了一些,但是万一瓶子破了或调配错了,可能就会不够。到时再慌忙想法筹措,就会使本来就相当紧张的时间表更加紧张了。为了借用公司的药品,我也要坚持上班到最后。
  到了夜班和休息日,我终日猫在工作间里。其余的日子里,下了班后,就像新婚的丈夫样匆匆地直接去了工作间。睡眠时间,接连几天只有三个小时。
  随着对抄纸工作的适应,速度稍稍提高了一点。因此把最初几天耽误的都给补上了。我们现在确实一天能抄一千张了。
  给江波打了催逼电话的三天后,我的手机响了,那一瞬间,幸绪和阿宏因睡眠不足而充血的眼睛都炯炯地看着我。液晶板上没有四方形的记号在闪烁。这不是光井大叔打来的。
  我离开手工抄纸机,吸了一口气,按下了通话键。
  “好久不见了,我是饭田。”
  我回头看看那两人,无声地作了个“V”型手势。
  阿宏举起双手跳了起来,幸绪也做着拍手的姿势。我冲两人点头示意了一下,慌慌换作了洞口慎吾那装腔作势的声音。
  “哎呀,哎呀……怎么样了,你现在买卖做的。”
  “托您的福,还算可以。洞口先生肯定也很兴隆吧。”
  “任凭你想象了。对了,今天有什么事吗?”
  我假装不关心地问了一句。饭田声音柔得像在抚摸小猫咪。
  “实际上……我跟公司的上司说了受洞口先生照顾的事后,上司说一定要当面向您致谢。”
  “饭田先生,我并没做什么不得了的事。你那个时候确实有难处,我看了之后,用远远低于市价的价格买了您的货,实际上是狠狠地杀价购买的。所以,那时你不是也觉得,作为您是被钻了空子了吗?”
  “您这说的哪儿的话。”
  饭田马上又用编者夸奖作家似的简直要把人夸奖死的口吻说道:“你是为了减轻我的负担才那么做的,这我很清楚。求您了,请让我谢您一次吧。要不,我这男人的脸面可丢尽了。”
  “但是……”
  “上司也说务必要请到您。”
  我稍稍顿了一会儿,装作在考虑,然后说道。
  “……是吗?既然这么说了,我也只好应允了。”
  “谢谢您了。”
  饭田好像卸下了肩上的一副重担,吁了一口气。这是当然,他哪里是从顶头上司那里,而是从拥有实力的二号人物那里直接接受的请求啊。
  饭田问明了我第二天的安排后,高高兴兴地说道:“那,还是上次那家店,晚上六点钟。我们期待着您的到来。”
  确认饭田放下话筒后,我也挂断了电话。
  和眼睛炯炯放光的幸绪跟阿宏互相看了看。
  “万岁!”
  我们在狭小的工作间里,对胜利充满信心地大叫起来。
  “您的同伴来了。”
  老板娘无声地拉开了拉门,只见两米开外的地板上,江波和彰正挺直了背坐在那里。没想到二号人物亲自劳步了。这也正是这些家伙们为这次的交易费心的证据。
  “百忙之中还让您移驾来此,真是抱歉。初次见面,我是江波。”
  还是那腻人的男低音。江波说完,轻轻地冲我点了下头。因为是在重要的客人面前,他没像往常那样含着润喉糖。
  “请请,这里请。”
  上座是为我这位贵客空着的。但是,从他那像柱子般威风凛凛的坐姿来看,尽管他也懂得礼貌,他还是要明确告知对方他的存在。下边的饭田,就像被放到眼镜蛇前的雏鸟一样都缩成一个团了。
  我既没惶恐也没客气地背对着壁龛盘腿坐了下来。
  “初次相见,我是洞口。’
  声音,一定要小心。脸,已经做了整形手术。发型也梳理成银行职员的样子。而且,都已经过去五年了。我用不着担心他会发现是我。但是,只有声音,跟五年前几乎没改变。我在此之前也是特意伪装了声音,跟饭田打的交道。
  “先来点啤酒怎么样?”
  江波这边说着,那边饭田就像一个上了发条的偶人一样动开了。往我的杯子里倒起啤酒。江波也迅速地自己倒满了。
  “上次,饭田承蒙您多多关照。最近,这一行的竟争也激烈起来了,您还帮了这么大的忙,真是太谢谢了。”
  江波微笑着说完,双手捧杯,恭恭敬敬地干了。我也举起杯子。
  “不敢当。我们和你们所经手的货以及顾客都很不同。人在困难时,要互相帮助嘛。不久以后,也许我也会有求于你们的。到时,还请多多关照。”
  “哎呀,您真会开玩笑。”
  江波依旧微笑着。今天是为求我而来的,所以,实际上已经应该在直冒冷汗了吧。
  “虽然我也听饭田说了,可您比我想得还要年轻。说实话,我真是有些吃惊。”
  “在像江波先生您这样久经沙场的人看来,我只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孩子吧。”
  江波非常之认真地摇摇头。
  “商业可不看长相和年龄。关键是要当机立断。——但是,到了我这把年纪,总是为人情啦情面等等所羁绊,太多的时候很难像所想的那样行事。倒是年轻人,可以干脆利落地处理事情,对商业来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最近从流氓嘴里,总是爱吐出情面、人情等话来,真是让人笑掉大牙。我不露声色地说道:“的确,没有羁绊确实可以行动比较自由。但是,它也带有一定的风险性。毕竟,枪打出头鸟嘛。而且,最近不只榔头,给社会带来危险的家伙谁都可以轻易搞到手。”
  “的确是个危险的时代啊。”
  江波说道。
  姑且,先选些无关痛痒的话题,边试探着边往嘴里塞吃的。河豚生鱼片、多罗波蟹、烤松蘑等。跟上次饭田请的那顿相比,饭菜的档次明显高多了。由此,也可窥其企图之一斑了。要不是跟这帮家伙一起吃的话,不定多么美味无比呢。为了不露出洞口慎吾的一点破绽,我装出吃惯了的样子,真是辛苦辛苦。
  “怎么样,饭田。如果不是这种机会你可很少能吃到啊,敞开怀吃吧。”
  江波装出体恤部下的好上司的样子说道。
  “就是,饭田先生。我也好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了。你要客气的话,我连你那份也给消灭了。”
  我伸长筷子,做了个从饭田盘子掠夺松蘑的样子。饭田煞是惶恐,非常认真地把盘子推到我面前。
  “请,请吧,您要不嫌弃的话。”
  “开个玩笑。我再怎么,也不至于饿到这种程度啊。”
  江波也违心地讨好地笑着,用筷子夹了个松蘑。
  “最近,多罗蟹,还有这松蘑,还尽是海外产的呢。”
  “不过,这是国产的吧,味道不一样。”
  我瞎蒙道:“只要货好,国外产的也没什么问题吧。”
  “对。重要的是进货的渠道。只要能弄到安定、质优的货,那就最好了。”
  江波意味深长地说道,向我举了举杯子。
  “洞口先生您都是从哪儿搞呢?”
  终于,进入正题了。
  我喝了一口啤酒,把杯子放到桌子上。
  “任凭你想象吧。”
  “听您这语气,看起来供货渠道很稳定吧。”
  “就那么回事吧。”
  “这么说,周转资金也需要不少吧。”
  “就那么硬撑着呗。”
  我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江波很明显是在寻找开口的时机。但是,好不容易吃这么顿饭,太早让他解放有点太可惜了。
  “江波先生公司,现在大约有多少员工呢?”
  我再一次把话题岔了开去。嗬,有三百人啊。不愧是一流的大企业,跟我们那冒险企业就是不同啊。经营商品种类也很多吧,到底是综合商社啊。啊哈哈哈。
  江波没有笑,他轻轻地把喝干了的酒杯放到桌上。
  “我听人说过,大象一天吃的东西跟体重差不多一样。”
  “大象?是动物园里的鼻子长长的那个吗?”
  “对。我们也一样。光有个空架子,为了支撑它必须持续不断地吸取能量。什么综合商社,根本啥也不是。只是勉强支撑下去罢了。所以——有的时候,都在考虑着,要不要靠新兴的冒险企业支援支援。”
  啊呀,真是全日本第一,我心底真想向这位名角打声招呼。江波一贯的威严荡然无存,一下子成了一个正为借钱而愁苦不堪的中小企业老板的模样了。
  我也不甘示弱,摆出一副经营者的冷冰冰的面孔,默不作声地看着江波。
  先动起来的,是饭田。
  “洞口先生,请多多关照了!”
  说完,就离开了座垫,把额头拄到了榻榻米上。
  “别多嘴多舌了,混蛋!”
  江波挥了下胳膊,像要砍倒他似的,用拳头打了下饭田的脸。就像京剧的精彩节目一样,饭田摔了个大跟头。哎呀哎呀,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啊。
  “失礼了,年轻人他见识少么。”
  说着,江波也离开座垫,把手放到了榻榻米上。
  “江波先生——”
  我掩藏起内心的喜悦,淡淡地说道。真正的喜悦,还是等所有计划结束之后吧。
  我接着说道:“正像刚才您说过的那样,可能是因为我自己还年轻吧,我对情面人情这样腐朽的东西根本就不会放在心上。因为我觉得日本社会有点被这些近代的旧习束缚得太紧了。为了叙叙旧,不管推杯换盏几次,都绝不可能看清那人的内心。因为,要不是能笑着把人推下悬崖的人,就不可能抓住商业机遇。”
  江波虽然把手放到了榻榻米上,但没打算向我低下头。
  “这个我很清楚,洞口先生。看不清时代潮流的人,只会被这个世界所抛弃。”
  在他那从正面看着我的脸上,在这一行折腾了将近二十年的自信与辛苦,都变成皱纹深深地刻在脸上了。也许,在他的身上也有几条伤吧。
  “可以说几句实话吗?”
  “请尽管说,如果是商业方面的话。”
  江波猛地把膝盖靠近桌子说道。
  “关于详细情况我不能细说,现在,我们有笔可观的大买卖。如果这笔交易谈成的话,我们公司的基础可能像磐石一般坚固了。但是,还有两个问题。”
  “如果害怕风险,就别想飞速发展了。”
  江波煞有其事地对我的意见点了点头后,继续说道。
  “一个是,它的可信度。这是一家以前连名字也没听过的海外企业提出的合作。而且,货由对方带入,其可信度没有根据。”
  “你们没看过货吗?”
  “确认过了。作为货的质量,的确是上等货。但是,不能保证今后的交易也全部是那样的上品。”
  “但是,那就看交易方式了,应该怎么样都能确认吧。”
  “那,就是第二点问题。”
  “请等一下。如果交易方式有问题的话,那,还是收手的好吧……”
  我刚一说到这儿,江波就把手举到脸前,止住了我。
  “问题并非交易方式。对方说,可以先确认好货后再结帐也行。如果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话,不管他话说得多诱人,靠不住的话我们也不会搞的。”
  “那,是……”
  “是金额。交易额过大了一点。”
  我慢慢地点点头。
  “的确。由于是大量批发,运输费和人手费会相应减少。所以,就要保证进货量了。是这回事吧?”
  “您这么说,我确实只有点头的份儿了。可以说,他们的解释里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吧。但是,我们很难跟一个以前什么交易也没进行过的公司一下子就做九位数的买卖。”
  “你不能因此就觉得苦恼啊。”
  我装出试探江波表情的样子说道:“没想到像您这样的人还会害怕多多少少的风险。”
  “真是惭愧,问题,是金额。”
  “金额?东建不是跟帝都有很好的交情吗。”
  江波的肩,明显地摇晃了一下。他没想到我连这都调查到了。江波重新端坐好,脸上布满了愁云。
  “很遗憾,自从泡沫经济破灭以后,银行几乎就靠不住了。”
  “要是考虑以往的关系,多少应该能提取一些吧。”
  “说实话,那边还正在谈着。但是,即使能提取,也会有限额的。”
  “对了,听说帝都要被哪儿兼并了。经济状况应推而知之,对吗?”
  江波眯起眼,点了点头。
  “所以,我今天就忍辱在这儿设宴,想能不能跟洞口先生商量一下……”
  “江波先生……”
  我有些不大爽快。江波先快嘴道:“希望您不要误解,这绝对是生意上的商量。绝不是希望您看在情面上才拜托的。”
  “您是让我一起联合出资吗?”
  “要是您有这愿望,我们也可以考虑。但是,货是‘甘可乐’,所以跟洞口先生经手的货还有客人很不一样。”
  “甘可乐”,是结晶化了的兴奋剂的别称。因为是客户自己带货进来,所以关于货无需再深问。
  “确实,这东西在我们手里没多大用。”
  本来,家伙们不会让一个陌生人也加入这么肥的交易里去的,这我理解。不仅如此,他们一定还想接近洞口慎吾,尽可能搞到些可卡因。
  我将视线移开,向江波问道:“那,是让我贷款给你们了?”
  “交易一成功,就先给洞口先生还上。关于利率,请恕我不自量力,我想付您最大限度的。在交易踏入正轨以前,我们不打算确保我们这一方的利益。”
  真是信口开河。
  “而且,万一交易流产了,我们也会保障最低限额的利息。”
  “融资额要多少?”
  江波谦恭地低下头。
  “至少,十个数。”
  我故意摆足架子,慢慢摇了摇头。
  “江波先生。正像您对这次的交易充满警戒心一样,我以前也跟你们没什么交情呀。”
  “这个我明白。所以,我们会准备好期票,就当作是给我们公司的正式贷款。”
  期票,是在票据所定的日子里,保证付给持票人票面金额的流通证券。利用这个,可以进行货到付款的交易。但是,那只不过是个保证罢了,如果那个公司倒闭了,到时就跟废纸没什么两样了。跟流氓的许诺一样,都是绝对靠不住的。
  我委婉地说道:“对不起,我对于贵公司发行的票据能否具有额面价值,有些怀疑。”
  “期限是一个月。当然,交易流产的时候,我们会立刻按额面价格来认购的。利息我们给你三千。”
  十亿元放上一个月,利息是百分之三。
  “这倒确实不错。但是,无奈,数额太大了。”
  “八怎么样?”
  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那样。但是,要造那么多假钞,至少还要再多用一个月。没那个时间了。
  “那就七,保证三千。”
  利息飞升到百分之四点三了。遗憾的是,现在我还是不能让我的脑袋做纵向运动。
  “那就拜托您六吧。”
  虽然他嘴里说着不打算靠情面,但现在江波简直是在哀求了。
  我将视线移向房间的角落,作出梭巡状。两人的眼光都投注了来,都让人感觉痛苦不堪了。
  过了片刻,我重又将视线移回江波身上。
  “顶多能准备五个数。利息方面,就由你们斟酌吧。只是……”
  就像听到判决无罪的被告一样,江波神采奕奕地刚要低下头去,听到话把儿一下子止住了。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只是,我还有个条件。实在是太失礼了,贵公司的期票,可以说在万一的事态下就没什么保证了吧。所以,我想要跟你们有交情的帝都名义的期票。”
  “这个……”
  “很简单的啊。我贷给帝都五亿,作为交换得到期票。再由帝都把这五亿贷给你们。这种迂回贷款,相信每家银行都多多少少有些经验吧。我这是不是有点不讲理了?”
  江波视线落在了榻榻米上。
  “凭我们的个人意见,没法……”
  “江波先生——”
  我加强了语气,说道:“你刚才说过,若交易成功了,一个月后,就会按额面认购回去的。”
  “是的。”
  “如果能那样的话,即使帝都开出的票据不在我身边,咱们不是也不用担心了吗。假使交易流产了的话,我贷出的五亿元还原样留在那里,所以应该能立刻支付票据。只要票据发行的名目能在帝都银行内部融通,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吧?”
  虽然有大城升这个合作人在帝都银行里,但是在现阶段对东建兴业的融资还是有限的。就算是迂回贷款,一般对东建也不能有保证吧。所以,江波才向这个叫洞口慎吾的来历不明的人低头,希望能弄到贷款。
  如果硬那么做的话,那不能说是贷给东建兴业的,只能装作是其他公司。也就是说采取虚设一个公司,对这个公司的贷款进行保证的形式。
  即使捏造出一个虚设的公司,如果能够确认交易的货物,回头就动员黑社会的力量卖出去,换成钱也就行了。即使交易流产了,五亿元还留在手头上。只要东建兴业哭着吞下那三千万元的利息,帝都银行一点儿麻烦也没有。作为江波,对于这些事他其实早就心知肚明了。只要能弄到钱,应该什么手段都会采用的。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一棵摇钱树倒下了而默不作声地干看着的。
  我等待着。
  一动不动地等待着。
  要是江波就此缩回去的话,那迫不得已又得从头做起了。从前的努力算是白费了。快,快说吧。说就这么办吧。那样的话,帝都银行的大城升一定会出面的。既然是将五亿元的钱换成期票,那绝对不会全让东建兴业来干。虽然不能保证大城升会亲自出马,但他一定在背后发出指示。责任人是他。而且,银行职员会来确认钞票。这样就能让帝都银行抱上大笔的假钞回去了。
  我抑制住催促的冲动,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屁股周围痒得不得了。
  终于,江波抬起头来。
  薄嘴唇一动,挤出了他那腻人的低音。
  “——明白了。我明天就跟帝都那边协商。”
  我真想一脚踢开屁股底下的座垫,当场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