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多摩川大堤上吹来的寒冷的夜风扑打在背上。
我抓住幸绪的手,把她拽到墙上。这五年增长的重量,沉甸甸地感应到我的手臂上。但是,当然,要是我照直说出来,天晓得她会有什么来言,所以我还是免开贱口了吧。
我俩跳进黑暗的院子里。时间马上就到十二点了,工厂楼的屋檐在黑夜里高低起伏成波浪状,仿佛要把夜空给切下来。旁边的制作楼也没有一扇窗户亮着灯。
事实上,这是我们事隔五年,再次钻进新东美术印刷。虽然在我供职的本城造纸厂里,为了检验油墨的着色状况,也有扫描仪这东西。但是,它的解像度绝对达不到假钞的临时原版所要求的高度。我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以前在保坂仁史时代工作过的“新东美术印刷”了。
所幸,新东美术印刷扎扎实实地度过了这五年。既没有衰落,也没有特别发展,现在仍顽强地经营着。到底是老头在五年前看中的公司。而且,经过我两个月前的预先调查,发现它的保安措施也跟五年前一样一点儿都没变。连钥匙都一样,以前的照样能用,真让我吃惊不小。这公司,也难怪连我这种现突击了几天印刷知识的人都能被雇用呢。托这个的福,我也省了不少麻烦,用不着再让保安员睡倒,去复制钥匙了。
我把头探出灌木从,四处张望了一下。幸绪赶紧抓住我的手。
“怎么了。小便吗?我早告诉你让你在多摩川大坝上解决了嘛。”
“混蛋,不是那回事。”
幸绪的巴掌啪地飞向我的额头。
“这样一来,我都觉得好像又回到五年前了。”
我也有同感。五年前的冬天,我们也是这样钻进新东美术印刷,用这儿的高解像度的扫描仪做的假钞的临时原版。幸绪还是中学生,我还只不过是一个稚气未脱、乳臭未干的小鬼。还有,水田老头也跟我们在一起……。
但是,现在不同了。
“走吧。”
我挥去这些思念,出了灌木丛,向制作楼跑去。新东美术印刷虽然并没有取得急剧的发展,但是它也进行了必要的设备投资,扫描仪也变成最新式的了。但是,我们依赖的解像度没有变化。还是最大的五百线。只要有这么个解像度,所有的印刷都不用愁了。当然,那是除了制造假钞的情况下。
幸绪开启了扫描仪,就像一个沉醉于自己的演奏中的钢琴家一样,手指在键盘上跳跃着。她确认了一遍依次变换的显示盘上的表示,用假嗓子窃窃地悲呼了一声。
“哇噢,我也老了呀。”
“不会用了吗?”
“不不,我是为这五年的飞速进步而吃惊。没想到操作这么简单了。”
唉,吓了我一跳。竹花印刷清理解散后,幸绪也跟扫描仪分开了。但是,据她说,一进大学她就去印刷公司打工,努力不让感觉变得迟钝。只是,那毕竟是镇里的小印刷公司,没有像样的扫描仪,自然没能磨炼出本领了。
“这样就花不了多少时间了——你还在那儿磨蹭什么呀?喂,快放上一万元钞票。”
“是,是。”
临时原版还跟五年前一样,正反两面合计十六块。正面是凹版二色,平版六色,凸版二色,反面是凹版一色、平版三色、凸版一色。以上这些都是单色的线画原版。另外,再加上一块虹印刷用的有网点底子的原版。
其中,关于凹版原版,由于细密线模糊了,我必须用针尖描摹了纸币,重新做成与真钞分毫不差的胶片原版,把它做成mask版,由纸钞直接做成刷版。剩下的,用扫描仪制成临时原版后,再使用照片制版技术,制成镀铬的印刷刷版。每一项作业都是五年前干过一次的。
虽然是最新式的扫描仪,要造十六块临时原版,也需要两个晚上。鉴于幸绪现在每天晚上都出去打工,有可能被她母亲注意到,所以我们就留了一周的空,分两次钻进了新东美术印刷。
第二天起,我就抓紧猫在公寓里,开始了描绘mask版的作业。造纸那边,就暂时委托给刚刚精制完原料纸浆的阿宏了。
要描绘的,是福泽谕吉肖像画背面的雉鸡图案。剩下的额面文字和蔓草图案,五百线的解像度足能应付得来。
我把一张真的一万元钞固定在摹写台上。
在上边放上原版用胶片,把三个角牢牢固定住了。之所以留出一角,是为了从那儿揭开胶片,亲眼确认一下描得怎么样。
我就像决斗前磨刀的武士那样,在磨刀石上磨着蚀刻针的针尖,把它磨得不能再尖了。
虽说是用针尖临摹本物,但那可是要把一毫米里十一根细密线再现出来,即使手指尖儿稍错个十微米,线也会轻易地就模糊了。必须屏住呼吸,用磨得最大限度的蚀刻针的针尖戳一样地把黑色油墨着上去。
又在弓形灯前边.安上了十六倍的放大镜。放在福泽谕吉肖像上边。这样所有的准备就做好了。
我做了三下深呼吸,慢慢地把蚀刻针拿在手中。
我也说不清,这五年里,我这样向福泽谕吉挑战了几次。每一次,这张福泽谕吉肖像都像阿尔卑斯山北的冰雪壁一样,拒绝了我,将我推向谷底。有时我确实感觉到,就差那么一步了。可是我始终达不到那一步。来到伸手可得的地方时稍一马虎,那一瞬间,山顶总是像海市蜃楼般的远去了。
听说雕刻这版的大藏省的雕刻家,名字叫押切胜造,是在这行干了四十年之久的老艺人了。雕刻敏锐、纤细且奔放。有的阴影,是通过线的强弱和密度差这两种技法的组合来表现的,小到一根极短的线,不,甚至是一个点的安置,都是经过了巧妙的计算。出色得真是堪称神技。真是傲于世界的手艺,真是一座高高耸立的高峰。对于挑战者来说没有任何不足之处。
我调整了气息,止住呼吸。
边看着放大镜,边慎重地、慢慢地把蚀刻尖伸向福泽谕吉肖像的左瞳孔。纵一点四五毫米,横四点一毫米,在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宇宙里,迈出了最初的一步。
如果中途一失足,失败了的话,就会一下子跌进无底的深渊。那样就得返回去,再从最初的一步迈起了。这是传说中的雕刻官——押切胜造和我之间的真刀实枪的胜负之争。而且,也是和“刻版铁手”之间的,他在五年前成功地将这个原样复制下来了。要超过他们一定很难很难。我也不至于厚脸皮到把这个作为目标,本来经验就根本无法跟他们比嘛。但是,我想追上他们,和他们并肩齐驱。不,我应该可以做到。我一定要做给他们瞧瞧。我十分清楚自己的经验还远远不足。但是,要说热情,决不比二人差。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屏住呼吸,全身的神经都集中在右手指尖上。
不知为何,五年前中枪的左肩疼痛起来,这是全身的血液兴奋地在我体内奔跑的缘故吧。
一个点画上了。
确认一下其位置。随后,二遍三遍四遍地,几次找准下一个位置,直到满意为止。又轻轻地移动起针尖。
随着这次作业的进展,我越来越明白了老头眼看着瘦下去的理由,当神经绷紧到极限时,人会感觉不舒服,阵阵头晕袭来,胃也疼了,眼也花了,食欲也都没有了。老头——还有刻了这块原版的押切胜造都多大程度地承受了这种感觉啊。我现在也和这两位伟大的前辈共同拥有着同样的感觉。不管再苦再累,无疑我现在仍活着。我有这种切实的感受。我继续向着目标中的高峰挑战下去。
“喂,喂,你的描画工作还没有结束吗。”
五天没来公寓的阿宏,两脚“踢哒踢哒”地进了我住的里侧屋。
我慌忙把蚀刻针从胶片上拿开。
“混蛋!”
“什么?”
我朝着莫名其妙的阿宏,把那积蓄了几天的压力一股脑地发泄了出来。
“什么也不是!是震动,震动。那么大块头,你也不注意一下走路方式,混蛋。针尖要是动弹哪怕十微米,这之前的辛劳就全报废了。你这个臭章鱼!”
“嘿嘿,镇静,镇静。”
阿宏一点也不在乎,他好像在抚摸一匹直喘粗气的马似的,嘭嘭地拍着我的肩。
“喂喂,你,进行到哪儿了?”
阿宏拿眼一瞟桌上,手不动了。
“才到这儿吗。”
自从开始干以来,时间过得真快,已经有十三天了。福泽谕吉的脸除了眼、鼻和头发的一部分以外,还像有多处残缺的拼图玩具似的一片空白。
阿宏仰天长喘了一口气。
“你都干什么了,喂。”
“这些我还是拼了命的。”
昨天上完夜班回来后,连个盹也没打就干开了。这三天的睡眠时间,大概也就五个小时吧。
“工作不能辞掉吗?”
“如果那样做了,就很难从公司里偷出材料来用了。”
造纸必须的药品,可不是在那些药店里就有卖的。虽然我捏造了个合适的公司名,已经从药品公司买来备下了,但我们也要考虑到万一中途不够了呢。在抄纸机全天二十四小时开动的本城造纸厂里,可不能像新东美术印刷那样,采取深夜潜入的方法。如果不是公司的职员,就不能在工厂里徘徊。
“可是,咱们该怎么办呢。要想造出五亿元,必须抄五万多张纸。这些纸还没有完成,而且加进黑白水印也要费工夫,它又不能简单地大量生产。连印刷,也需要十六块刷版,这样印一张钞票就得动十六次印刷机。一张张印的话,五万张总计要印八十万张。你想,造五亿到底要花多长时间啊。”
这道理不用阿宏说,我也明白。
限期是帝都银行被兼并的三月五日。我们必须在新年前完成全部的印刷。
把黑白水印抄入纸里,再快每张也要五分钟左右。即使制造了量化型手工抄纸机,因为是手工作业,纸张大的话,容易出现扭曲、皱摺等。顶多是B5大小的纸。那样的话,是三张纸币那么大。
即使一次可以抄三张,二十四小时只能生产出八百六十四张。采用流水作业,缩短时间,努努力一天能有一千张。即便这样,要生产五万张用纸,也需要五十天时间。再把印刷错误、裁纸错误考虑进去计算的话,光造纸就需要两个月。
印刷方面,由于平台印刷机的关系,不能同时印刷好几张纸。一定要老老实实地每张印十六次,五万张共计印刷八十万次。即使一天印完一种颜色,最低也要十六天。那之后的裁纸也要费时间。到三月五日这个期限,真是一点余暇都没有了。
我点着了喜利,吸了一口。
“不过,你放心吧,画满细线的眼鼻和头发已经完了。剩下的不会花太多时间了。”
“听着,良辅。”
阿宏突然表情严肃,把脸凑了过来。
“就差一点儿就结束的时候,才是最危险的。我在工厂上班的时候也是。啊,再有一点儿作业就结束了,终于从工作中解放出来了,这些念头开始出现的黄昏,事故出得最多。那是疏忽大意啊。疏忽大意是最大的敌人。”
“别学人家兼好法师说话了。”
“那是什么,新兴的志愿服务吗?”
大概听成了健康服务了吧。(在日语中,徒然草的作者兼好法师的名字中,兼好音同健康,法师音同奉仕,意即服务。)但即使不知道这位徒然草的作者,久经世事的人在亲身体验后也应牢牢记住这一教训。
“我这话可能有些矛盾,不过,你还是小心谨慎但还要快些把原版做成。纸那边,我会参照着记录,试试所有的调配组合的。饭也都由我来准备好。你就埋头作业吧。听好了。”
阿宏照着我的背咚地来了一下,大叫了一声“嘿,采购去了”就出了我的房间去了。
心情就像待人宰割的俎上之鱼。
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能力了。我自己都认为取得了令人满意的成果。当然,稀世少有的雕刻师押切胜造的领域,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达到的。但是,总达到可以跟坏了手臂的“刻板铁手”并驾齐驱的地步了吧。我这么想。
幸绪吭吭地干咳了一声。阿宏煞有其事地慢慢地把放大镜拿在手里。
幸绪声音就像掷骰子前的女赌徒一样开口说道:“那么,就让我来领教领教你的本事。”
两个人的脑袋就一点点向放在摹写台上的胶片原版上面移过去。在原版下面夹了张真钞。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掀起胶片,检查mask原版和真钞上的细密线是否有偏差。通过啪啦啪啦地掀上面的胶片,利用残像现象,可以确认细微部分。在大藏省印刷局,刚印好的纸币,在裁开前也是一张张用手掀着,用人眼进行确认作业的。
幸绪从摹写台上抬起头,和放下放大镜的阿宏,互递了个某种眼神。我就像听判决的被告一样在两个人面前正了正姿势。
我正在摆姿势时,竹花法官开始宣读判决文书了。
“实际试印刷之后再看吧。”
哎呀,判决是缓期执行。但是,这其实就相当于获得无罪了。
“这么一看,干得相当不错呀。”
真稀罕,连阿宏也对我用了褒奖之辞。但是,不出我所料,好脸就好了这么一小会儿。很快眉间就布满了皱纹,给我这副表情真不像话。
“只是,五年前尽管由这个做成了刷版,也只是进行了一次试印刷.结果还不知道呢。问题是这块版究竟能多大程度地忠实地表现出钞票的浓淡呢。”
说句实在话,这种不安我也不是没有。只是,印刷状况也会为油墨的粘性和纸的质量所左右。如果从那方面来补足欠缺的话,是不是就能克服呢。我是这么考虑的。
得到两人的基本认可后,当晚我就又开始毅然潜入新东美术印刷,这次目标不是扫描仪室,而是隔壁的制版室。虽说是五年后,但毕竟干过好几次了,所以几乎没迷糊。制版室的器材也只是换了换代,种类跟以前几乎完全相同。
必要制版,含事先印刷用的虹印刷,计十六块。不,其中,纸币号码用的凸版,只有一块可不行。如果五万张的纸币号码全一个样,那不就不打自招这是假币了吗。因此,有必要将那些阿拉伯字母和数字做出那么几种来。
制作刷版最需要注意的,是正反三块凸版。
用手工做成的胶片原版,说到底也只不过是mask版。线的粗细之差会如实地表现出来了,但是浓淡层次感则一点儿也没有。要先通过照片制版将其复制成黑白反拍的底片版。也就是说,只有本来应该雕刻到金属板上的线这一部分,反过来被做成突出出来呈白色的胶片。
再把它覆盖到真钞上,把凹版必要的线以外的色调全都用底片版盖起来。当然,这一作业必须要绝对小心、注意。底片版和纸币图案的偏差,连一微米都不允许有。要用放大镜进行放大,排除印相时的一切偏差,慢慢地花上时间使两者完全吻合。
通过以上作业,一万元真钞图案里,也只有用凹版印刷的线被拾取出来。
只是,真钞也是进行套印的,凹版底下也能着上胶片版的油墨。虽然凹版的油墨色调是浓,但地方不同,有的地方的底儿勉勉强强才能看得见。即使肉 眼很难看见,照片制版已是把纸的颜色如实地拾取了。为此,有些部分的浓淡会比实际上更浓,这我们也考虑到了。
因此,我们就小心再小心,在mask版上又套上三色分解用的过滤器,去掉色调浓的洋红和青绿两种颜色,把万元真钞的浓淡制成涂底用的刷版。
通过以上步骤,纸币用版部分的层次感应该就可以用照相制版技术原样复制下来了。由正面二色,反面一色共二十三块mask制成底片版,再用这个印制纸币图案。
再其次的作业,跟普通的照相制版相同。经过印相、冲洗、腐蚀、镀铬这一系列工程,最终完成凹版的刷版。由于是多重印相,我担心肉 眼看不见的细微部分会出现偏差。于是把作业重复了三次,制成了三种刷版。
腐蚀工程的数据,姑且就使用五年前的。回头再看看印刷效果,进行细致的最终调节,完成实战投入用的最终刷版就行了。
凸版刷版,像照相排版文字一样作了十种棒形数字刷版,十五种无规阿拉拍数字,共计二十五根。将其随机排列,印刷纸币号码。
为了制作包括虹印刷用的刷版在内,十五块加上二十五根刷版,又有必要六次潜入新东美术印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