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底的星期五。
我和阿宏,驾着塞有锯、柴刀、小刀等砍树工具的小货车,驶向爱鹰山。
我们把小货车停在林间小道上,踏着盖满落叶的羊肠小路爬到了半山腰,四周树上的树叶差不多都掉光了,更增加了树底下的枯草织就的被褥的厚度。
幸绪花了五年时间培育起来的黄瑞香,树枝分开成三股,都茁壮地伸向秋日的晴空。在这些树的包围之下,我能感到她身上不断释放出来的热情。尽管已是北风呼啸,我却一点儿都不觉得冷。
据说用来做纸币的原料,第四个年头的是最合适的了。那哪些才是呢?这只要看看主干就会明白的,直径长到四五厘米的就是。我们挑选出合适的,一棵棵地把它们从根部砍倒。
这工作量可是很大,一天内很难完成。一直干到下午三点,好容易才砍了有近五十棵吧。随后我们就用柴刀把它们砍成几段,每两根捆成一束。
本来我们很想把大锅运到这里来,把树枝猛蒸一通后剥下树皮来的。反正烧火用的柴禾这里是取之不尽。但是,那样做,会生出烟来,很容易惹人注意的。
我们这项作业可不能给人看见了。所以切好的树枝都得运到平冢的工作间里去。
一个人能搬动的树干,再努力也就两三捆而已。这样计算的话,两个人最少要在羊肠小路上往返五次。下次来的时候,是不是有必要准备辆独轮车或双轮拖车啥的呢。
等我们第二次往返时,已是夕阳西下近黄昏了。
连负责体力劳动的阿宏也已精疲力尽了。毕竟我们背的黄瑞香的重量比我们都要沉出一倍来啊。
“造假钞竟然是这样的体力劳动,我以前还不知道呀……”
阿宏紧咬着牙,边呻吟边说道:“拜托了,良辅。你能不能告诉我咱们今天砍的这些能造几万元啊。要不然,我都想在半道上给扔了……”
“粗略估计的话,大概有那么三、四千万吧。”
我们把砍伐了的黄瑞香都装到了货车上时,已经是夜里九点二十分了。从我们开始干活起,己经过去十二小时了。
从林间小道驶上普通公路时,兜里的手机响了。液晶盘的一角,闪烁着三角形的记号,是幸绪打来的。
“你——好,我是裕子呀。您工作可辛苦了吧。”
“拜托你对我别用这种职业腔好不好。”
“对不起,你们这么累,真是过意不去。不过,可能的话,我能不能请您来店里一趟呢。”
“你说什么胡话……”
我这么一说,幸绪的声音一变,足足低了一个八度。“大城部长来了。”
终于来了——
终于,要揭开帝都银行的黑幕了。
“同伴是?”
阿宏感觉出我声音都变了,不时地从司机座上投过来疑问的眼神。
“是一个人。听说平时总是银行的人陪着的,可今天没来。侍者也觉得很稀奇。而且呐,他挑了最里边的包厢,所以呆会儿肯定还有人来。”
银行的同伴都不带,到那里跟人会面——
我盯着阿宏,点了点头。
“司机,改变方向,咱们奔六本木去。”
会员制夜总会“罗路姬”,就在面临外苑东路的镶满玻璃的大楼的四楼上。
我一脚刚踏进店里,就大大地后悔自己没有先换了衣服再来。这儿可不是穿着廉价皮夹克、满手泥巴的人能来的地方。
正对店门的地方放着一个足有一抱粗的水晶玻璃的大花瓶,一大簇鲜花珠光盈盈地迎接客人的到来。后面是一架大型钢琴,一位身着黑礼服的女士正优雅地弹奏着奏鸣曲。一个同样一身黑的侍者无声地走了过来。
“裕子小姐叫我来引你们进去。”
侍者连我们的名字都没用问,冲我们礼貌地弯了弯腰。不用问,这就足可证明我们看上去是多么的与众不同了。我鬼鬼祟祟地跟在了侍者后面。这身打扮还能堂堂正正勇往直前的,也就是阿宏之流了。
店里边的地板分成三级,由左往右依次高出一个台阶。不知道价格是不是也与此相对应,有高低之差呢。里边的照明不像想象中的那般暗。这样的话,看来能辨认出大城的伙伴来吧。
侍者把我们领到了左手最低的那层上。又是皮沙发,又是玻璃桌,真是华贵。阿宏一落座,就四处张望起来。我小声地说道:“别那样,太丢份了,让人觉得你像个乡巴佬。”
“喂,那个大城,是哪个家伙?”
“一定在上边。”
我指指高两层的上边。坐在这儿,视野不够开阔,看不清上边的情形。
“哎哟——是您二位啊。可是好久不见了呀。”
一个浓妆艳抹连摇摆乐队都要甘拜下风的大姐风摆柳枝般地走了过来,是幸绪。不,在这儿应该叫“裕子”了。
“天啊,看你那张脸。”
阿宏夸张的身子向后一仰,做了个大惊状。幸绪给了他一脚,强行插到我俩中间坐下,声音低低地说道:“谁喜欢把脸弄成这样啊。要是不施脂粉,给那帮家伙们认出来,不就全完了。”
她的眉毛也剃去了很多,拿眉笔描得又细又长。那一头长长的带着小卷的波浪,大概是假发吧。睫毛和腮部也都涂得很浓。跟平常那个假小子似的幸绪简直判若两人。化化妆就能让一个人变化这么大,看来还是做女人的好。
我立刻切入正题。
“那家伙在哪儿?”
“上边靠右的尽头。”
“同伴是谁?”
幸绪给了我一个故作神秘的笑。
“你还是自己去看吧。厕所呀,在、那、边。”
说着,就像一个熟练的导游一样,动作极其优雅地举起右手。她的意思是,不会装成上厕所的样子自己去看嘛。这么说,难道……
心脏嘭嘭直跳。我跟阿宏抢着站起身来。
“又不是女中学生,你们两个人一块去厕所不太怪了吗?”
幸绪扯住阿宏的袖子,拉他坐下了。
“那,我先去了。”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离开了包厢。一边拿眼睛瞅着上边,一边就向入口处的厕所走去。
因为高低之差,尽头很难看清楚。于是我就像体检时量身高的小学生一样,装作若无其事地使劲踞起脚尖。那架大钢琴的后边,就是幸绪说的那个包厢了。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肥胖男人,手指缝里夹着根长长的烟,正楼着个女人笑着。是那家伙,绝对是我在帝都银行的大厅里见过的大城升。
但是,他的同伴只给我看了个背影。他梳个大背头,后边留得很长,都碰到套装领子了。要是再把脸往这边转一点的话……
突然,我的肩膀碰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上。
我的视线完全被上边吸引过去了,以至于都忘了看路了。好像是撞在了刚从厕所里出来的人身上了。
我慌忙收回视线,往后退了一步。定睛一看时,我不由地屏住了呼吸,心脏跳动得异常剧烈起来。
那人顺了顺嘴,用手轻轻地弹了弹被我肩膀碰到的西装胸口。在他的手腕上,一副粗笨的金手镯闪闪发着庸俗不堪的光。
“长点眼睛,老兄。”
虽然他长得五大三粗,但声音却又高又哑。才几天不见,他那一看便知存不住钱的小耳垂上,竟光闪闪地戴上了钻石耳环。
真是久违了呀。他正是东建兴业的佐竹伸也。
我差点一阵冲动想要扭住佐竹。但我终于咬紧牙根忍住了。顺便,也把我那句因条件反射差点冲口而出的“对不起”吞回到肚子里去了。
即便是我还依稀有以前的模样,但因为脸部做了整形手术,所以应该不会被人认出来。不过,声音可就不一样了。虽然佐竹也许刹那间不会记起我的声音,但不是有那么句谚语吗,野鸡不啼也不会挨打的。
“你不能眼睛看着前边走路吗?”
真不明白黑社会人物为什么都喜欢用关西方言。我刚要离开,佐竹一把按住了我的肩。
我向后一仰,后脑勺就撞在了这条窄道的墙上。佐竹又咣地给了我一下,意思是,怎么着,不服吗。虽然我也清楚他就是这种人,但我却没有想到他竟然这么差劲,简直是粗暴得没人性。
我轻轻用牙咬住嘴唇,抑制住瞪他一眼的冲动,装成是一个胆小如鼠的小工,慌里慌张地低下头,给这家伙让开了路。佐竹很满足地鼻孔朝天、洋洋得意地甩着双肩从我面前走了过去。
混帐!我在心里恶狠狠地骂着,冲着他的背影使劲伸了伸舌头。
假装上完了厕所,我慢慢地走回座位,边走边再一次观察起那间包厢。
这次多亏了佐竹那个宽大的背部,让我一眼就找准了位置。
果然,佐竹坐在了大城对面的座位上。五年没见,这家伙身份居然高到可以列席陪座了。
佐竹嘴巴张得赛过大喇叭,冲着旁边的大背头嘎嘎地大笑着。大背头看了他一眼。这样一来,他的侧脸让我看了个清清楚楚。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不由得捏紧了拳头,同时感觉到浑身的气力都涌上了肩头。我的耳边,又传来了润喉糖不停滚动的声音,和那仿佛是由地底传来的低低的笑声。
那个大背头,正是江波和彰,五年前任东建兴业金融公司西池袋支店的涉外部长。现在,由于恶绩颇多,已经荣任四谷总社副社长兼执行董事之职了。也就是说,他已经坐上了东建兴业的第二把交椅了。
我努力让自己不再喘粗气,回到了座位上。
阿宏什么也没问。只要看看我的脸,他应该很清楚大城在跟谁见面了。
我一把夺过幸绪手中的杯子,一口气喝光了兑了水的酒,希望能够借此来浇灭我胸中的那团怒火。
帝都银行的部长,东建兴业二把手的江波和彰以及和他如影随从的狗腿子佐竹伸也,很好,演员都出场了。
“好了……”
我这么说了一声就站起身子。
“哎哟,就走吗?”
幸绪动作熟练地偎依过来。连阿宏也歪了歪手中的杯子。
“还没喝完呢。”
“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要做,你再多呆会儿吧,我先走了。”
说完,轻轻地挥了挥手,我就离开了包厢。
出了店门,坐电梯下到一楼。
根本用不着费力去找,我一下子就发现了我要找的车。它就停在楼前禁止停车的路上。那是一辆黑色的奔驰。透过茶色玻璃,可以看见一个司机模样的年轻人的侧影。我慢慢地环视了一下四周情形。
虽然已是深夜,但大街上还是有不少醉客,路上的出租车也川流不息。但是,没看见黑色的外国车,也见不着巡逻车,更没发现警察模样的人和这帮混蛋同伙模样的盛装的恶面孔。
我迈腿跨过护栏,来到车道上。一边从后面逼近奔驰,一边解下腰上的皮带,把它缠到拳头上,让金属扣正好卡在指甲附近。
我又往四周看了两眼,直到确认没人注意这边后,敲了敲奔驰的车窗。
“打扰一下。”
里边的侧影动了动,电动窗子无声地落了下来。司机是个二十岁左右年纪的年轻人,额头上的发际处拿刀剃得平平的。嘴里叼着烟,眯缝着眼睛盯着我。
“有什么事啊?”
我二话没说,照定他的脸就来了记直拳。
皮带扣正好碰到鼻子上,鲜血飞溅出来,在挡风玻璃上画了幅红艳艳的图画。而绘制这幅图画的主人,一个跟头滚到旁边去了。
干这些用了大概还不到一秒钟。我拉开车门,坐到司机座上,照着翻了白眼的年轻人的肚子来了狠命的一击,然后把他弄到旁边座位上,转动钥匙,发动了奔驰车。
我摸索着解下了年轻人的领带,用它擦净了玻璃上的血迹。要是带着这个,旧车店肯定不会给我出个好价钱的。造假钞所需的资金,当然是多多益善了。只要换个车牌,再伪造份车检证明,即便是知道这是辆偷来的车,买它的人肯定也是大有人在的。这又是奔驰车里最高级的车种了,应该能卖个五百万吧。
我边把奔驰车开得飞快,边想象着江波和佐竹出了店后发现爱车不见后的那副震惊万分的嘴脸,不由地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