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川崎站时是二十三点五十九分。潜入公司的制作楼,开始做刷版时已经一点十五分了。
作为胶版用的,表面六色加上虹印刷用的一色,再加上反面的三色,共计十张临时原版的胶片,已经由幸绪操作系统扫描仪做好了。老头也已经仔细检查过,并通过手工作业把它上面不好的地方进行了修整,制成了线画原版。接下来,只要用照片制版技术把它印到黄铜板上,再进行腐蚀,刷版就完成了。
通常的胶版印刷,很多时间都使用事先涂了感光剂的叫做“PS版”的一种简易版材。但是,考虑到耐刷性和印刷状况,还是做成真正的刷版最保险,虽然麻烦点。
与此同时,开始制作比平常稍深的凹版刷版,而放弃了深凹版的制作。这样,应该能够弥补今天——噢不,是昨天试印刷时出现的浓淡上的不足。
凸版部分的刷版,也只有纸币号码和日银总裁印,制作起来很是简单。
只是,假币上印的号码可不能都一个样。所以,我就从拉丁字母表里随意选出十种,又从0到9十个数字中挑出两个,做了块总共有三十个文字的小型版,我准备调换着使用。
等回头,再对每块版进行试印刷,随时加以细微的修改,直到做出最终的刷版。那样,印刷工程就全部完工了。
避开了保安员在早四点的巡查后,我终于在五点三十八分结束了所有的工作。我抱着做好的刷版溜出了公司。等来了头班电车。我回到十堂的公寓,假寐了片刻后,于九点前起来,给公司打电话请了个假,说是“感冒了”,然后重又睡过去了。
十一点前起了床,我没去做水印,而是立即奔往东京。接着昨天,我要去做一件我必须要做的事。
我从十堂站前的电话亭里,给全球服务公司打了个电话。
“您好,全球服务公司。”
我先问了他们在新宿公司的详细地址,接着又对女职员说道:“我想找营业部的下村洋三先生。”
“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三光胶卷的中尾先生介绍来的,是月刊《综合经济新报》的坂田。”
“请稍等。”
等了一会儿,听筒里传来了一个中年男子的带点媚气的低音。
“您好,我是下村。”
因为昨天干过一次了,所以很习惯了。我又把昨天跟中尾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语调流畅得简直就像一个真真正正的记者。
我以前还不知道,公司的职员们会对一个经济信息杂志的记者的采访要求如此欢喜。下村对于我边吃午饭、边采访的要求,实际上很偷快地就接受了。
因为两人从没见过面,所以跟中尾见面时一样,在桌子上放了做记号的信封和就在刚刚从书店买来的月刊《综合经济新报》的最新刊。
正是午饭时间,酒店里出出进进的人比想像的要多很多。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妇女们,穿着制服的职业女性和年轻的公司职员们。许是因为这里是新宿的缘故吧,还可以看见几个耀武扬威的黑道上的大哥。休息室里几乎没有空位了。
到了约定时间了,可还没有那模样的男人露面。也许,他比我早到了。我这么想着,四下张望起来。
这时,从收款台那儿走来了一个男人。
“您是月刊《综合经济新报》的坂田先生吗?”
我抬了抬那副伪装用的眼镜,看着这男人。年龄大约二十多岁。一头稍长的头发不知是用发胶还是什么的拢得紧紧的,穿着一身看上去很高级的西服。跟我通话的下村,那声音不管怎么听都应该是个中年人才是。
男人毕恭毕敬地向我深施了一礼。
“非常抱歉。公司有个例会,时间延长了,下村暂时无法离开。他嘱咐我说,我们公司附近有一家小餐馆,我们因公司业务,经常去那家馆子。如果您方便的话,就请先生那儿边用餐边等他。不知您喜欢日式料理还是西餐呢?”
日式料理我是喜欢,但是我想我对于一个待人接物过于谦恭的人,是不怎么喜欢的。尤其是,对于一个像暴发户一样带着劳力士手表的年轻的公司职员,那就更不喜欢了。而且,这男人那一看就存不住钱的小得可怜的耳垂上,各留着三个耳朵眼儿,一看就知道耳环刚刚卸下来不久。我的心坪抨直跳。当然,年轻的公司职员,喜欢打扮打扮也不足为怪。但是……
“是吗,既然是开会,那就没办法了。”
我若无其事地说着,飞快地溜了一眼他的手。
天啊,跟我猜想的一模一样。他两手好几个手指根处,也同样的有带过戒指的痕迹,而且也是刚刚褪下来的样子。再怎么说也是公司职员呀,像这么打扮的人应该不会有吧。而且,想要掩饰这一事实的人更是可疑了。
“那,就让我在那家小餐馆里等等吧。”
“我陪您去。”
男人脸上浮现出笑容,估计这笑容他只对自己的情人展露过,然后很是和蔼可亲的侧身让我先走。
我从椅子上站起身,眼睛飞速地环视了一下门厅周围。难怪刚才看见那几个黑道大哥,现在在门厅的柱子后面,还有个戴墨镜的男人用一张体育报遮着半个脸,直往这边看呢。
我一边在收款台前交着自己的那份咖啡钱,一边在心里琢磨着。真没想到我竟然被中尾那混蛋给算计了。
肯定,在全球服务公司里,根本没有一个叫下村洋三的营业部部长。昨天,我跟中尾见面时,全球服务公司已经下班了。而电话簿里只有公司的总机号码,因此,即便我想跟下村联络,也只能等到今天了。所以,他才痛快地告诉了我下村这个名字,这样就争取了时间,然后跟真正下指示的混蛋取得了联系,定下了今天的事。我是完完全全中了他们的圈套。
前面入口处有两个人,门厅里也有两人,看上去很像他们的同伙。也许,在酒店外边,他们的车子正打着火等着我呢。加上驾驶员,他们总共来了至少六人。看样子,他们是绝对不打算让我跑掉了。
刚一出休息室,我装作刚想起来的样子停住了脚步。
“啊,去之前,我想先去趟厕所。怎么样,你也一起去吗?”
我拍拍男人的肩,先自往门厅右手的尽头走去。男人慌慌张张地转了个一百八十度弯,也跟了上来。
“下村先生来你们公司还不太久吧。依你看来,如何呀,他的工作能力?”
我装得就像一个熟不拘礼的记者那样,笑眯眯地问道,就好像自己啥也没发现一样。
“这个……他嘛,很有干劲……”
“现在干什么工作?”
“啊,这个,事实上我跟他,不在一个部门,所以……”
男人结结巴巴地说道,他慌里慌张,但又拼命想不被穿帮,真是辛苦了。
厕所就在镶满花岗岩的走廊尽头。借着磨得很光滑的墙壁,模模糊糊可以看见门厅里躲在柱子后面的男人正折起报纸,向我们跟了过来。站在服务台前的男人也开始向这边移动过来。
“我呀,其实也是三光胶卷的中尾先生介绍过来的,对下村先生也不太熟悉。只听说他在泉光机时,就是一个很有魄力的人。”
我边对留着耳朵眼的男人说着话,边进了男厕所。现在,应该能避开跟在我们后面的男人们的视线了。
猛地,我转过身,用尽所有的力气,朝着他胸口猛击了一拳。
男人呻吟着,向前倾了过来,他的手想要抓住我的衣襟。这次.我又把膝盖顶在了他的鼻子上,同时,又两手交叉起来朝着他的后脑勺猛劈了下去。
没用两秒钟时间,男人就昏倒在厕所里擦得铮亮铮亮的瓷砖上了。
遗憾的是,厕所里一扇窗子也没有。看来从这儿直接逃出去是不可能的了。
我赶紧往外跑,必须趁着他的同伙还没来之前……我刚跑到走廊上,就见一个男人从门厅那儿慢吞吞地走了过来。在他的身后,还有一个男人。看来,门厅那儿是逃不了了。
突然,我发现走廊的尽头有一扇防火门样的门,门顶上亮着绿色的紧急灯。门那边,可能有太平梯什么的吧。我也不顾自己的穿着打扮了,朝着铁门就奔了过去。这时,身后传来了男人的怒吼声。
“喂,你这家伙!”
我一拧门锁,使劲用肩一顶,门开了。门那边,是荧光灯照耀下的太平梯,楼梯顶上还有一扇同样的门。
既然是太平梯,那么前面一定有出口。我心一横又打开了一扇门。在五米开外的走廊尽头,还有一扇门等在那儿。正中间,写着四个绿色的大大的字“紧急出口”。这下有救了。
“等等,喂,喂!”
我朝着出口猛冲过去,丝毫不理会背后传来的追赶声。老天保佑,前边可别再有这帮混蛋的同伙了。
打开门,来到了比正门稍小一点的入口旁。左手是花店,再过去就是前厅了。我目不斜视地奔着右手的自动门跑去。
真不明白,为什么酒店的自动门总是这么慢呢。我迫不及待地侧身从刚开启的门缝里钻了出去。旁边的客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停下来奇怪地看着我。我没理会,一门心思地向着酒店外面跑去。
下了楼梯,来到人行道上。
突然,一辆黑色的西马轿车从前边的车道上全速撞了过来。因为车轮上了人行道,它只得来了个急刹车。这一定是等在外面的那帮家伙的同伙。
“站住,小子!”
后有追兵,前面又有黑西马轿车。为了逃命,我只得跳到路旁的树丛中。
黑西马轿车的门打开了,有个男人跳了下来。
我斜眼看了一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儿呢……
这个男人的胸前,在冬日的昏昏的阳光的照耀下,一把银锁闪闪发着光。在他举起的手臂上,还有一副也在璨然闪着光的金手镯。
这个从黑西马轿车里出来的男人,不论我怎么看,都是那久违了的东建金融的职员——佐竹伸也。
面对这么个令人恐怖的偶然,我一时忘记了眼前的状况,当场呆住了。要不是后面又传来追兵的喊声,我恐怕就那么定在那里了。
我使劲摇了摇头,像要从脑袋里挥去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似的,把视线收了回来。随后从人行道旁的花坛里斜穿了出去。
西马轿车开到了人行道上,好像是要倒车。
佐竹消失在车里。但是,既然是倒车,应该不会那么快就追过来。我穿过车道,跑进了杂居公寓间的胡同里。我拼了全力奔跑着。时间是正午,刚吃完午饭的公司职员们,悠闲地叼着牙签闲逛着。我拨开人群,急速飞跑着。在第一个拐弯处向右拐,随后又向左。为了避开追兵,我只能这么一个劲儿地跑了。
一面跑,我的头脑中,佐竹那久违了的四方脸,就像漩涡一样向我淹了过来。刚才那被中尾给算计了的懊恼感,一下子也飞得无影无踪了。
到底为什么,东建金融的佐竹那混蛋会在这里……
如果真是个偶然,那就再好不过了。泡沫经济时期,帝都银行也许曾经支使佐竹他们的总公司东建兴业非常恶毒地哄抬地价,两下之间可能有关系。要是这样的话,他们对于一个想要探明帝都银行的恶毒手段的可疑的记者,想施加威胁.以封住他的口的做法,也是不足为怪的。
但是……如果不是那样的话——佐竹的登场就绝对不是什么偶然了,那,又会是什么呢?
我的心都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我感到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这可不是因为全力奔跑的缘故,而是因为,一种不祥的预感,正揪住我的心,让我都有些透不过气来了。
前面终于出现了地铁的楼梯。我好不容易可以喘口气了。看看后边,没有追兵的影子。怒吼的男人,黑色的西马轿车都没有出现。
我跑下楼梯,同时感到一股冷气顺着脊梁就上来了。不是偶然——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呢……
我的下落,应该是连警察都不知道。要不然,不管雅人怎么没招供,由于我是嫌疑犯的朋友,警察也会来找我问话的。要不,我干嘛从手冢道郎改名为保坂仁史呢。警察绝不会漠然置之的。
连警察都不知道的事,佐竹他们又怎么可能知道呢……然而,现在,佐竹就这么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就这么犹豫不决、焦虑个不停也无济于事。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搞个清清楚楚。
莺谷附近的立交桥旁边的胡同,尽管是大白天,却好像密林深处那般昏暗。
杂居公寓的楼梯两边的墙皮好像就要脱落了,我踩着楼梯,上到了三楼。一把推开了“光井通商”的门。
“——哎呀,哎呀,……”
还在桌前的沙发上躺着的光井,挺着大肚子抬起身来。今天,他的桌子上也照常扔着些啤酒罐。这家伙脸上堆起圆滑的笑容,不过,他腮边的一丝僵硬,可逃不过我的眼睛。
“真是少见,你怎么没跟水田一起来?那么,今天有些什么事?”
“我也不太清楚,老爷子让我把这交给你。”
我爽朗地笑着,走到光井面前,右手伸进怀里摸着。
“噢,是什么?”
光井刚一探过身来,我就迅速地从怀里抽出右手,转到了沙发后面。
“喂,你要干什么?”
光井吃了一惊,就想站起来。但是,他那啤酒桶样的大肚子妨碍了他,使他没能立即站起来。这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我把左手绕过他的脖子,勒紧了光井。又把刚才在怡横买来的军刀的刀尖伸进了那家伙的鼻孔。
“动一动,从今儿起,你的鼻孔就变成一个了。”这好像是什么时候,老头在我面前威胁东建兴业的小喽罗时用过的法子。
接着,左手一使劲,扳起了他的短脖子。
“喂喂,你想干什么——”
转眼间,光井的脸就变得紫红紫红的了。
“别装糊涂。是你把我跟老头出卖了吧?”
“别开玩笑,为什么我要把你们……”
我噌地把军刀扯到面前。
光井的头一阵哆嗦,向后直躲。
“是真的,我这买卖可是信誉第一的呀。”
“那,为什么,我们面前会出现东建兴业的家伙们?”
“什么?东建兴业?”
看样子光井是打算装糊涂装到底了。
那我可就不再留情了。我右手使上劲,慢慢地,抖动刀子。
我感到军刀的刀尖已经碰到了鼻子的软骨,光井小声地呻吟起来。
“听好了,光井先生。东建兴业就是在泡沫经济时期,受某家银行支使,在池袋周围哄抬地价的那帮家伙们。”
这也是我在刚才假称报社记者,从池袋附近的房地产商那里查到的。虽然他们说这只是传闻,很遗憾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过,我对此却深信不疑。
“你,你要干什么?什么东建兴业,我……我……”
我没有理睬,继续说道:“给东建兴业承包工程的银行,不知是出于何种偶然,决定给与老头供职的那家印刷公司八千万元的贷款。而就在这时,发来大宗订单的客户公司却倒闭了。其总公司被某企业给兼并了,而拥有大笔借款的子公司却被抛弃了。但是,不知为何,兼并了总公司的那家企业的主要银行和贷款的那家银行竟然是同一家。而且,与此同时,搞承包的我认识的那帮流氓,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尽管我在你这里买了新的户籍,还换了新的名字。——对此偶然,不知你有何感想呢?”
“等等。我也不知道你们到底住在哪儿呀……我又怎么能告诉那帮人我都不知道的事……”
我不由得笑出声来,事情都到这地步了,光井竟然还要假装不知,我觉得我的身体从里向外一点点冷了下来。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恨过一个人。
“这可不像你嘴里出来的话。我们从你这里买的什么?”
“那,那是……”
“是户籍。买了新户籍之后,有谁不会改变住址呢。居民卡迁出去后,原籍上也会留下记录的,这点事你不该不知道吧。”
“……我怎么会,把卖出去的户籍的原籍,一一都记着呢……,,
我朝着光井那颤抖个不停的耳朵,温柔地吹了一口气。
“那,至少名字总该记得吧。对了,上次,你跟老头相隔二十年又见面时,你可是清清楚楚记得自己卖出去的名字呀。”
“那,那是……因为是以前的老相识……”
“只要知道了名字,剩下的就容易查出来了。新换了名字的人,首先要换的就是驾驶证,这是常识。只要用些小贿赂买通警察,就会很容易地搞到地址。”
说完,我把军刀一横,耳边清楚地传来了软骨被割断的声音。过了片刻,就听见光井喉咙里发出了杀鸡般的嚎叫。
我又把军刀的刀尖插入光井的血喷个不停的鼻孔里。
“是出卖了吧,把我们。”
光井泪流满面,头上下颤抖着。
“——饶了我吧。求,求您了。我下面还有个八岁的孩子……”
“那帮家伙都说了些什么?”
“说要找个人——所以,就从干我们这一行的人……”
那帮家伙一开始就猜到我要躲开警察,只能是购买新的户籍。要不然,我就不能在真正的印刷公司上班。他们一定是听说了我为了造假币,一定会那样干的。是从雅人的嘴里——
印刷公司的数目太多了。于是,他们就在搞黑市户籍的人那里调查。因为大家都是黑道上的,自然很容易就搞到了情报。
“多少钱卖的?”
光井的血顺着刀尖流了下来,染红了我的手指。
“一个数。”
才一百万。
“为这么点钱,你就把老朋友给出卖了?”
“钱,我有,就在桌子最下边的抽屉里。”
“出卖了朋友,你就没觉得哪儿不对劲吗?”
“我,刚刚又卖了一个,所以,应该有三百万——”
“你们难道不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同伴吗?”
我撤回刀子。手腕一翻,金属刀把朝着光井那满是鲜血的脸就砸了过去。
手提钱匣里到底有多少钱,我也没确认一下。只是拿着它朝桌子角使劲摔了几摔,把盖子砸破了,然后抓起里边的钱捆,跑出了光井通商事务所。
怒火在我体内燃烧着,这个光井,揍死他都不为过。我从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么强烈的暴力冲动。但是,不管怎么揍他,东建兴业的家伙们都不会从我们眼前消失,竹花印刷也不能再生存下去。而且,让一个八岁的小孩子无比悲痛,我也于心不忍。
我抑制住被打垮了的念头,向莺谷站跑去。
东建兴业的家伙们,一直都知道我们的行踪,然而他们却没有露面。而且,他们在泡沫经济时期,曾经做过帝都银行的手下,这究竟意味着什么,连想都不用想了。
使竹花印刷陷入清理地步的并不是帝都银行,不,实际上帝都也有份的。但在他们的背后,还有东建兴业的家伙们。
虽然雅人被捕了,但我却没被通缉,我现在终于明白其中的缘由了。这一切都是东建兴业那帮家伙们捣的鬼。是他们把造假钞用的电脑之类的东西从我的公寓里运走的,也许他们还派了帮年轻人住在那儿,掩饰我的存在呢。这一切都是为了查出我的下落,以便利用我。
他们查明了我的住址,而且也很清楚我和老头要干些什么。不,他们早就从雅人嘴里得知我的目的是什么了。而且,也从光井嘴里知道了老头有着什么样的过去。所以,就给竹花印刷设下圈套,又借以前有过交情的帝都银行的手——
一旦幸绪父亲创建的公司陷入危机,我们势必会行动起来,造出假钞,返还借款的。这就是他们的阴谋。然后,等假钞一造出来就……
我在车站的楼梯前停住了脚步,一种可怕的预感突然向我袭来。
东建兴业的家伙们一定打算始终把自己隐藏起来,而躲在一旁监视我们,直到假钞完成。原因是一旦现出身来,我们一定会领悟过来他们的诡计,从而逃跑掉的。对于这帮眼睛紧盯在假钞上的家伙们来说,这是他们最需要避开的情形。
要是这样的话,刚才在新宿的酒店前,佐竹的出现,应该只是个偶然。一个自称是报社记者的可疑的男人,正在调查躲在背后陷害竹花印刷的帝都银行,中尾知道这事之后,立即把受威胁的事告诉了给他下指示的男人。
作为这个下指示的男人来说,有个可疑的记者在转来转去,当然很是碍事。毕竟,竹花印刷还在勉勉强强维持着经营,计划还没有最终完成。而且,帝都背后还有东建兴业呢,两方以前就有关系,要是现在被揭发出来,那可就砸了帝都的牌子了。于是,就跟东建兴业商量,想要威胁威胁那个可疑的记者,堵堵他的口。
东建兴业一定也没有料到那个可疑的记者竟然就是我。所以,他们就派了佐竹领着人赶赴现场来了。
但是——
我当时戴着那副装模作样的眼镜,大致化了一下装。不过,自打我成了保坂仁史以来,这已经是我日常的打扮了。如果,佐竹在哪儿见过我作为保坂仁史的样子的话——如果他注意到从休息室里逃出来的那人是我的话——。
我脚一踹水泥地面,跑上了楼梯。飞快地环视了一下广场,找寻公用电话。
有了。在小卖部旁边,摆着一排绿色的电话。
我扑向其中的一部,拿起听筒插入磁卡,连续敲打着按钮。因为我太过慌张了,以至于按错了号码,我只得挂上机子,再重新拨。
没有人来接。
我搭起袖口,看了眼手表,差五分两点,幸绪还没放学呢。
挂上听筒,我又往竹花印刷打了个电话,叫水田广一,也就是老头来听电话。但是,我的愿望落空了。女职员告诉我说:“水田先生,他已经辞职了。”
迟了一步。昨天试印刷的时候,老头就说过要辞掉工作专心造假钞。没想到他这么快就交了辞职书。
工作室里没有电话。老天保佑他在公寓里。我在心里双手合十祈祷着,又按了号码盘。
不在。
电话铃响了好几遍都没人来接。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准备一个紧急联络用的手机就好了。但是,现在后悔也无济于事了。
如果,在那家酒店前的路上,佐竹认出了我来的话……我已经查清了这次的倒闭闹剧背后是帝都银行在捣鬼——这一事实也就为他所知了。同样的,他们也会判断出,我也知道了帝都银行和东建兴业的关系了。如果这样的话,我己经注意到所有的阴谋这一点,也会被……
在这种时候,那帮家伙们接下来又要干些什么呢?明白了东建兴业的企图后,我们也就很难再那么简单地制造假钞、使用假钞了。要是那么干了,只能使那帮家伙们轻易地得到好处。
但是,作为他们,如果我们不给他们造假钞的话,那,动用帝都银行给竹花印刷设的圈套不就毫无意义了吗?那样的话,他们也许就会使出一切手段,逼我们造假钞的。问题是他们会怎么干呢?
他们以前就曾经把雅人抓了去做人质,逼我去游乐中心。为什么这次就不会用同样的办法呢?他们一定会把谁抓去做人质,要求我们造假币,以做赎金之用的。
不管怎么样,一定要尽早地跟老头和幸绪取得联系。我从NTT查号台,问到了幸绪所在中学的电话号码。
时间刚刚两点钟,现在正是第六节课的时间,只要幸绪没早退的话,她就应该在教室里。
我对接电话的办事员假称我是幸绪的亲戚,说是家里有急事,请她赶紧为我找来幸绪。
我边对着电话做鬼脸,边焦急不安地等待着。足足等了三分四十秒,幸绪终于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仁史?”
幸绪压低了嗓音问道。大概是电话在办公室里,不太方便吧。
“事情紧急,总之,希望你照我下面说的做。”
“怎么了?”
“幕后还有个黑幕呀。记得我跟雅人造假钞时的那帮黑道人物吗?是他们在帝都背后。”
“你说什么?”
“一切都是为了让我跟老头造假币而设下的圈套。对不起,幸绪。那帮流氓查出了我的住址,从而得知了竹花印刷的事。也就是说,是我引来了他们。对不起……”
“别说了。那,咱们该……”
“总之,现在没时间细说了。可能那些家伙已经明白我已清楚了他们的全部阴谋了。那样的话,他们一定会使出所有的卑劣手段,逼我们造假钞的。所以,幸绪,你一定要赶快跟老头还有你母亲联络上。”
“妈妈……”
“对,流氓们最擅长干这种事了。喂,你总有几个男朋友吧。”
“哎,什么?你怎么说这种话呢。”
由于话题一下子偏离了,幸绪话音里明显带着怒气。
“听好了。你叫上所有的男朋友陪着你一起去工厂。回家太危险了,恐怕他们已经等在那里了。”
幸绪好像终于明白了眼下的情形了,我感到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工厂里还有几个职员,那帮流氓应该很难轻易就靠近。到了工厂,你先搞清你母亲在哪儿,跟她取得联系,告诉她一定要有人陪着。要不然就请工厂里的谁去接接她,可绝对不能一个人。”
“知道了。”
“再就是老头。很不巧,老爷子已经交了辞职书,可能一个人去了工作室,所以,无法取得联络。不过,幸绪,你也不能做什么鲁莽的事。你可以委托比萨饼店送外卖的,托他们带封信去。记住了,去定比萨饼时也不能一个人。能办到吗,幸绪?”
“那仁史你呢?”
“我现在在莺谷。回到富士后,我就往工厂去电话。拜托了,幸绪。”
我放下听筒,朝着售票机就猛冲了过去。
我在东京站换乘新干线,成了“回声441号”的一名乘客。到新富士站大约需一小时二十分,真是个短短而又长长的八十分钟呀。
自从在新宿的酒店前遭遇佐竹,时间已过了三个多小时。如果那帮家伙们那之后立即行动了的话,现在他们的手下应该已到了富士市了。不,也可能他们早已布置人在那儿监视着了。所以,只消一个电话,敌人就可以立刻出动了。
车刚过小田原,我就再也按捺不住了。在餐厅旁的电话室里给竹花印刷打了个电话。
幸绪已经按我所说的,从学校回到工厂避难来了。
“怎么样,跟母亲联系上了吗?”
“嗯,OK了。她现在在静冈的银行里。随后厂长他们就去接她,我想没什么问题。”
“那,那边呢,就是老头那儿?”
“……阿广,到处都找不到呢。”
幸绪的声音很是消沉。
“我让朋友装作是送三明治的,带了信送到工作室那里去,可是也不在。”
“也没回公寓吗?”
“嗯,我每隔三分钟就去一次电话。”
可能是去买造纸用的药品了吧。
“信没放在工作室门前吧。”
“你不用担心。我告诉他如果人不在,就只把信从门缝里塞进去。”
是去什么地方了吗,或许,难不成……
家伙们既然威胁光井说出了我的住址,那他们一定也从他的嘴里掏出了老头的过去。要是那样的话,他们应该知道,要造假钞就一定离不开老头的手艺。要是绑架了老头做人质,假钞就做不成了,这一点他们应该会想到。不,事情到了这地步,难道他们会绑架老头,硬逼我们造假钞吗。
电话挂断了,我根本没心思再回到座位那儿,窗外景色飞驰而过,我就站在车窗边,焦躁不安地一个劲儿地抽着烟。
“回声441号”于四点四十七分到达新富士站。我下了车,就直奔月台上的公用电话,拨通了竹花印刷的电话。
“怎么样?跟老头联系上了?”
“还没呢。喂,仁史,阿广该不会……”
幸绪的话带着颇音,虚弱得简直都不像她了。
“没事的。就只有那老头才不会有什么闪失呢。”
“可是——他辞了职,应该是在专心造纸才是,可工作室里也没有,公寓里也没有,这不怪吗。”
“有可能去砍伐黄瑞香了,也有可能去买药品了。只是一时联系不上罢了,别咋咋呼呼的。”
“说快联络的,难道不是仁史你吗!”
幸绪的话音里已半带哭腔了。
我尽可能让自己的语调温柔下来,对她说道:“没事儿的。你要还担心,那就再当会儿接线员好了。”
“仁史,你要干什么?”
“我去工作室看看。”
“可是工作室——”
“没有我和老头,假钞就造不出来,谅那帮家伙也做不出什么野蛮的事来。”
这其实也不过是我的希望罢了,为了不让幸绪有所觉察,我赶紧又添了一句。
“那,就拜托了。”
我在站前打了个的,驶向富士山观望台那边的工作室。东建兴业的家伙们一旦知道幸绪和她母亲一直被人陪着,也就会觉察出现在的情形了。所以,他们很有可能已经在工作室周围布置了一大批手下,等待着我的归来。我让司机把车驶过做工作室的仓库前的那条小路。左边是哪家木材商的方材贮存所,右边是建筑公司的原料放置地,对面是田地,所以视野很开阔。
我在车里看了看四周情形。既没有人躲在附近的电线杆后面抽烟,也没有车子停在那儿。没有他们的同伙模样的人。
为保险起见,我让出租车停在工作室前。我则警惕地滑下车子。
立刻奔到门边,抓住门把手。
门开着。
我转动把手。
但是,老头并没有回来过。
首先注意到的是躺在脚边的一个白信封,那是幸绪写的信。
我借着从天窗照进来的夕阳环视了一下工作室。其实说不上是环视,工作室的面积不过十五个榻榻米左右,扫那么一眼,就什么都能看见了。
试印刷用的纸,散落在印刷机前,刚调好的油墨的罐子,有几个歪倒在地上。仓库里就像刚经历过一场台风,到处都零乱不堪。
一时间,我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我奔到油墨罐旁。泛着银光的罐子上,附着黑红色的油墨。这种颜色的墨,我们怎么会有呢。
是血!罐子下面沽满了血迹。这儿发生过什么,我根本不用再去想了。
我就那么始终站在夕阳里。太迟了,被那些家伙先下了手。
―就在那一瞬间。
不知从哪儿传来了电话铃声。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惊得我一下子扑向门边。
但是,没错儿,就是电话铃声。
我往搁在仓库中央的平台印刷机那儿迈了一步。
版台上,放着一部手机,好像正在等待我的到来。很难想象这会是老头买来的。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向版台,抓起了不停叫着我的手机。按下了亮着红灯的通话键,把它靠近耳边。
“……好久不见了,手冢道郎先生。噢,不,现在应该称呼您保坂仁史先生才是。”
电话里传来了润喉糖咕噜咕噜滚动的声音。还有就像是混声合唱团里的低音,是东建金融西池袋支店的涉外部长江波和彰。
“真是遗憾,你就晚了一步,小子。谁让你巴巴地跑去莺谷呢,以至于使事情变成这样。不记得那句谚语了吗,好事要快办呀。”
江波说完,喉咙里发出哧哧的笑声。敌人连我去过光井那里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
“噢,对了,上次承蒙您多多照顾了。托您的福,现在我们还有三个手下没从拘留所里放出来呢。我要先说一点,不许报警。如果我们哪家支店被检举了,你就甭想找到老头的一根头发。我可是认真的。”
我回头看了看门口。周围没有一个人影,但是我想他一定是在哪儿看见我进了这里,才给我打的电话。但是,即便知道了敌人在哪儿监视的,我也不会找到老头的。
“上次好像也承蒙老头多加照顾了,我会好好地还礼的。”
“你,把老头怎么样了··…”
“看在他是个老人的份上,我本想好好对待他的,可谁知他精神头这么好。”
“我想你应该从光井那儿听说了,没有老头,你们想要得到的假钞是绝对造不出来的。”
江波好像挺快乐似的,润喉糖在嘴里轻轻滚动了几下。
“你这说什么话呢。您可是手冢道郎先生呀。的确,老爷子的印刷技术可能也很重要。可是,你不是有的是假钞吗。就是那些印刷质量不太好也能通过机器的钞票。”
“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呀。发现了蒙棍过关的假钞之后,银行那边已经想出对策来了。他们肯定改进了验钞机,所以这招是行不通了。”
“银行么,可能吧。”
江波若无其事地说道。我吃了一惊,握着手机的手不由得直冒汗。
“但是呀,手冢先生,验钞机可是哪儿都有呀。车站的售票机、弹子房,还有赛马场、游乐中心等等地方,差不多都有吧。你觉得全日本到底有多少验钞机呢。”
我无话可说了。这当然不是因为我不清楚全国的验钞机的数目。
“对了,你和同伴两人一起兑换的话太麻烦了,我们这里可有足够的人手。而且,听说那些地方的验钞机精度都比不上银行。要改进全国所有的兑换机,可是要花大时间的。”
的确如此,我虽然不清楚东建兴业到底有多少手下,但如果全体出动兑换的话,一天下来可是能兑很大一笔钱的。痛苦之余,我说道:“不过,我可不能保证我造的假钞在哪儿都能用。”
“那没关系,我们的子公司经营的游乐中心里也放着兑换机呢。听说JR和私营铁路也使用了,性能比较优良。只要这个能Pass,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为了供你参考之用,已经给你送去一台了。”
我看了看工作室四周。
“喂,里边不是有张桌子吗。那上边,没放着一个你没见过的金属箱子?”
确实有。到昨天为止,那台子上还放着装黄瑞香和葡蟠等原料纤维的塑料袋和药品等。现在,上面放着一个铝制的四方形的箱子,看上去就像一个大大的便当盒。
“能Pass过那个的假钞,给我们造上个三万张吧。”
江波说道,语调轻松得就像在要三份荞麦面条。但是,那可是三亿元哪!
“另外,你们好像制造出很不错的原版呐,再准备些看上去跟真钞一模一样的新产品吧,数目一样。”
“你们要这干什么?”
“我们也有很多买卖嘛,亮出来糊弄糊弄对方还是没问题吧。”
“别胡说八道了!你以为一张钞票需要几块刷版。十六块呀!要印一张钞票,需要印十六次。你觉得这什么时候能完成。”
“那,就光给我们原版吧。噢,对了,别忘了附带上油墨的调配记录啊。”
看来他们绑架了老头以后,还仔细地搜查了工作室。
“那,先就准备三万张旧假钞吧。为了方便联络,你手里的手机就做为礼物送给你了。好了,等我再给你电话吧。”
电话挂断了,只留下咕噜咕噜润喉糖滚动的声音还在我耳边回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