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刚要敲门,门从里面轻轻地打开了。
幸绪嘟着嘴、抱着胳膊,正在那儿等着呢。
“怎么这么晚才来,阿广。我都等急了。”
仍是那身背带裤和牛仔夹克。而且,今天还把那顶棒球帽帽檐儿冲后戴着,这身打扮怎么看都不像个女中学生。当然,虽说是自己老爹开的印刷厂,可毕竟是半夜偷偷拿来钥匙进去,如果穿着裙子翩翩而至,倒确实不太像话了。
幸绪站在考勤机旁,上下打量了一下我们,眉头一皱,捏紧鼻子说:“哎呀,是不是喝了酒才来的!”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给这家伙庆祝生日来,多喝了两杯。”
“哎?两个大男人庆祝生日?谁信呀!肯定是你们想喝,却故意找些无聊的理由。”
幸绪顾自在那儿发着牢骚,要从这点儿来看,她终归还是个女人吧。我要告别用了二十二年之久的熟悉的名字——手冢道郎,转生成另外一个新人了,这番感触,又怎么是一个头发长的女人所能理解的呢。
“想于什么就干什么,你们以为这工厂是给谁开的呀……”
幸绪唠唠叨叨着把我们领到了里边。
已经快到夜里一点了。竹花印务有限公司的工厂在紧靠东名高速高架桥的工厂区的一角。厂房是那种简易建筑,房顶铺着石棉瓦,与周围工厂比起来,显得很破旧。面积也不过是附近文化馆的一半罢了。
许是顾及到别人的耳目吧,里面只亮着一盏灯。脚刚一踏进门,一股油墨的气味便扑鼻而来。
只有二十坪的厂房里满满当当挤着三台大型印刷机,就像三架翻斗车一样。每台机子上都露出四组油墨滚子,分别配有印刷的黄、洋红、青绿、黑等四种基本色。
“这,很不便宜吧?”
我这么一说,幸绪在后边得意地“哎”了一声。
“你连这都不知道就去骗银行了呀?”
“对,我的打印机是微机上用的,很便宜,不过十万元罢了。”
“什么!有那么便宜的吗,阿广?咱们这还是半新的,一台都要三千万。才十万元的打印机……”
“有,当然有了。正因为这样他才能骗过机器呀。”
“那他……不就对印刷真的、真的一窍不通了吗?”
幸绪看着我,眼神一点点冷了起来。确实,本人是不懂这门技术。可不管怎么说,骗过银行的ATM,换了九百七十万元假钞的是我,这款额可是有史以来最高的了。可以说,这是智慧的胜利。
“所以,咱们俩儿得好好地磨炼磨炼这个一窍不通了。首先从aoe开始,讲印刷的种类和特征吧。”
老头说着,兴冲冲地走到机子前。从口袋里掏出两张一万元钞票递给了我。
“一张是真的,另一张是在这儿试印的假钞。猜猜哪张是真哪张是假?”
我再一窍不通,也不会答不出这么简单的问题。我接过钞票,比也没比,就把那张泛着油光的、一看就很低廉的假钞给了老头。
“呶,这张是假的。”
“把你知道的理由都说出来。”
老头摆出一副监考官的架势问道。
“这张一看印刷就很次。”
“还有呢?”
“纸摸起来也太滑了……而且,水印印得太薄,看得过于清楚了。”
“就这些?”
“嗯……别的……”
我仔细地端详着手里的这张钞票。
一边儿的幸绪可急坏了。
“你要认为手感不同只是因为纸质,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手感……
虽然我很后悔让个十四岁的小鬼来提示我,但毕竟是有点头绪了。
水印等地方摸上去多少有点儿不一样,无疑是因为纸质的差异。但是,摸摸福泽谕吉头像周围,会发现有个更明显的差异。
真钞摸上去手指肚会有一种沙沙的、粗糙的感觉。
“怎么样,保坂仁史先生?”
老头抱着胳膊,故意地叫着我的新名字。
“纸币是汇集了一个国家印刷术精华的印刷品。这么一张里,就包含了所有的印刷技术。”
老头拿过一张一万元的真钞,在我眼前晃了两晃。
“你可别吃惊,这里面印刷的三种技术都用上了,号称三大版式。”
“三大版式……?”
“印刷,说起来简单,就俩字儿。可是光是版的种类大分就分为四种,凸版、凹版、平版、孔版等。除去孔版以外的其余三种被称为三大版式。”
老头说着,“嘭”地拍了一下印刷机身。
“这台机子,是胶版印刷机,可以说是平版印刷的代表。”
“等会儿。你的意思是——三大印刷中有个平版,它里面又有种胶版印刷?”
被我这么一问,老头急得直摇头。
“唉——真麻烦。这么着,做个小实验给你看看吧。幸绪,墨跟纸,再拿杯水。”
“晓得了。”
幸绪慌慌张张穿过那些机子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胳肢窝里夹着纸,手里拎着小铁桶般大的油墨罐和一杯水。
那纸,好像是超市广告的试印品,上面都是些印坏了的蔬菜和鱼啥的。
老头把广告放在机子旁的工作台上,打开了油墨罐的盖子。里面装的,是基本色之一的洋红,也就是红色。老头毫不犹豫地把左手伸了进去。
“首先,是凸版。”
从罐里拿出的手上沾满了红色的油墨,老头把那手捻到广告纸的背面。
不一会儿,那只跟相扑运动员的手简直没法比的干瘦的手便被印了下来。
“看着。像这样在凸起的地方沾上墨印刷的就是凸版。你还记得过去印刷报纸时,都是工人们一个个挑选出铅字,排好版进行印刷的,就是那种方法。说的再白点儿,跟小学时做的甘薯印模结构是一样的。”
“阿广,那是过去。现在的小学哪儿还用什么甘薯印模呀。”
幸绪一个人在那哧哧地笑着。老头毫不在意,仍用那张死认真的面孔对着我。不知为何,他又伸出那只仍沽满墨迹的手。
老头把张开的手指并拢,像把刀那样比划了一下。
“看,这样你就能注意到手指间和掌纹里还满是墨吧。这样一弄,……”
老头就那么把并拢的手又一次按到了纸的空白地方。“再使劲用力……”
说着,老头把右手放在按住纸的左手上,使劲儿压了压。
等手拿开后,再看纸上,这回出现了一个红色与白色同先前的手印正好反过来的手印,就像刚才那个的底片一样。不仅五个手指的轮廓,还有感情线、生命线等,甚至是手掌的细纹也被清楚地印了下来。
“这就是凹版印刷。方法就是在凹处留有油墨,再印到纸上。”
“就跟铜版雕刻术或蚀刻术一样。”
幸绪从一旁为我做了补充说明。所谓的铜版印刷,就是在聚乙烯版上用磁针刻出图案,倒上墨,把纸按在上面进行印刷。我记得小学手工课上确实曾学过。
这说明对我来说很易懂,可是老头却歪歪头,看着幸绪说:“啥?那个啥铜版……?”
“得了,得了,都是老头子了嘛,不知道也没什么。”
幸绪笑着,拿起刚印好的那张手印说:“快看阿广的生命线,怎么这么短呀。看来,你可是来日不长了啊。”
“那当然了。在厂里有经理管着,下了班,还要让经理千金尽情使唤,这就是咱的命呀。想活长点儿,也活不了呀。我真想求你对老人再礼貌点儿,恳求你了。”
“好了,好了,再讲下面的平版吧。”
幸绪像哄小孩似的说,把水端到老头面前。
老头冲我耸了耸肩,无可奈何地接过杯子。
“注意,要好好看。”
老头说完,把右手食指浸到杯中,用它在左手掌上划了个大大的圈。接着,把那只左手又像刚才那样浸到杯子中。等手上沽满墨之后,又那么按到纸上的空白处。这次,手印的中间画了一个白色的圆圈。
“墨,一般都是用油做的。一旦在平平的版上泼上水,由于跟油的排斥性,那一部分就沾不上墨。平版就是利用这个方法往纸上印刷的。”
明白了。经老头这么一番简单的实验,三大版式的区别就很清楚了。
老头用剩下的广告单擦着手,说道:“剩下的那种孔版,方法是在版上开个孔,从上面滴墨。以前不是有种蜡版印刷吗,就是那个。”
“简易油印机也用的这种法子。”
幸绪又从旁边做了浅显的说明。
“不过,孔版印刷效果不太好,而且不适合大量印刷,所以在商业印刷上基本不大使用。”
“这样,剩余的三种就被称作三大版式了,对吗?”
“正是那样。顺便说一下,凸版和凹版,因为必须在金属版上雕刻图案,就得花些功夫和费用。而平版只需要在平平的版上加点儿水就行了,制版和复版都非常方便。这种平版印刷术的代表就是offset式印刷。”
老头站到离我们最近的一台机子前,打开侧边的一扇五十厘米见方的金属板门。
“你瞅瞅。”
只见里面大大小小几个滚子上下交错排在一起。“最上边那个小的是油墨滚子,下边那个是水滚子。用这两个滚子把墨沾到定版的大滚子上,再印到它下边的橡胶布上。然后再往纸上印。”
“哎——难道不是直接从版上印到纸上吗?”
“对的。先让墨离开版,这就是on、off的off,然后再印到纸上―这,就是set。off和set组合起来,这就是offset式印刷。”
多么简单的命名呀。我不禁有点儿扫兴。
“可是,这里有个问题希望你好好琢磨琢磨。这种平版还有刚刚介绍的凸版,都是把墨泼在一个平面上,所以不论怎么做,墨的浓度都会一样。也就是说,这样的话,很难表现出浓淡来。因此,就通过小点的大小来代替色彩的浓度。”
“哎,这就跟报纸上放大的照片是一样的。”
幸绪又特意说明了一下。不过,那点儿道理我还是理得清的。
老头拿过工作台上放着的放大镜和广告单,说:“过去,这些小点都是把网板放在版上印出来的。所以,它们就通称网点。喂,你用放大镜看看。”
我接过递来的放大镜朝那张广告单看过去。
真的。那看上去的一条条细线,都是四种基色的小点的集合。
“但是——”
老头举起食指,高声说道:“这要是凹版印刷的话,油墨量就可以根据原版上所刻凹坑的深浅来调节,浓淡也就能自由地表现。因此,印刷照片时经常使用凹版。喂,你爱看的色情杂志上的裸体照片用的就是这种凹版印刷。”
哎呀,哎呀,这种冤枉人的话还是免了吧,幸绪在用一种蔑视的眼神瞅着我呢。
“当然,如果坑过大的话,墨会过多,所以就把像“网点”一样的,叫做‘赛璐’的四方形刻入原版进行分割。你再仔细地、好好地看看裸体照片确认一下。”
“哼——,仁史除了造假币外还有这种乐趣呀。”
幸绪抱着胳膊冲我翻着白眼。
“冤枉,真是冤枉!我可是从来只买过电脑杂志的。”
真是的,我干嘛要跟一个十四岁的小鬼解释呢。而那位泼人一身脏水的老头却满脸不在乎,他拿过一张一万元的真钞。
“这张票子的沙沙的手感是由于凹版印刷时墨很多,凸起来的缘故。”
老头说完,用指尖啪地弹了一下福泽谕吉的脸。
“明白了吧,仁史。我刚才介绍的凸版、凹版、平版等所有的印刷方式,在这张票子里通通都用上了。——首先是正面。这幅肖像画和票额数字以及周围的蔓藤图案用的是凹版一色,印章跟纸币号码是凸版二色,其余的地方是平版六色。”
老头又一下子翻过纸币反面。
“背面,雉鸡跟文字是凹版一色,印章是凸版一色,底儿呢,是平版三色。而且,每种颜色都各制了一块原版,所以不管怎么用放大镜看,网目呀啥的一个也看不见。因此,那一根根的线印得都非常清楚漂亮。”
确实如此。不管怎么死盯着看,那张真钞上都看不出有广告单上那样的网点的集合。
“真是这样呀。这就是说,要想印的跟真钞一模一样的话,就必须反正面都各做出十五种颜色的原版,用那三种印刷方式来印是吧。”
我跟雅人造的假币,是用微机打印机印刷的,没经过那么复杂的印刷工程。只是进行了一遍黄、洋红、青绿色、黑色等四种基色的色调补正。所以只能说是原版的替代品。
但是——
“太幼稚,太幼稚了,仁史。”
幸绪做足了势摇着头说。
“怎么,还有什么?”
“不光是原版,印刷方法也很特殊呢。”
“这么说,是把三大版式特别区分开用了?”
我这么一说,老头和幸绪互相看看,耸了耸肩。好像只把我一个人当作局外人一样,真没劲。
老头在我面前晃动着他那关节粗大的手。
“听好了,仁史。你爱看的裸体照也跟钞票一样有沙沙的感觉吗?”
啊——要这么说……
怎么样,明白了吧。老头歪着脑袋,好像在问。
“如果用普通的方法做凹版原版的话,是上不了那么厚的墨的。那是深凹版——先制出刻度比普通版深的版,再通过高压把墨印到纸上。”
总算明白了。要是那种手感用普通凹版印刷就能制出的话,老头也不会硬用那只受伤的手特意在铜版上刻什么福泽谕吉像了。而只要用以前的照片制版法制成凹版用的版就行了。
“而且——”
老头说着,像是有些急不可耐似的探过身来。
“不仅是版的刻度深,你可别吃惊,福泽谕吉像的眼里还有些细线,一毫米宽度里就有十一根那么多。”
窄窄的一毫米里竟有十一根!
我拿过放大镜,凝视着那张真钞。乍一看被涂成一抹黑的瞳孔里,确实密密地走着一些细线。
“圣德太子时还只有六根。密度一下子增加了将近一倍。我们没有扫描仪能够把它原样地、漂亮地复制下来,而且要是单靠手工的话又太难了。真可以称它是神来之笔呀。”
“真好呀!不好吗?真太棒了!太棒了!”
我手里握着那张万元钞票,看着老头和幸绪说。两人好像愣了似地看着我。
“我还从没想过竟能向这样的神艺挑战,战斗终于要打响了。”
老头和幸绪互相看看,没理会极度兴奋的我,而好像故意似的长叹了一口气。
“得了吧,你这个一窍不通。你根本就不晓得有多难。”
幸绪也摆出一副大人样,缩着脖说道:“啊——真怀念我那天真无知的旧时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