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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保罗的三月正是初秋,空气渐渐清爽。从高层建筑鸟瞰街市夜景,美妙动人。绚丽多彩的街灯,如繁星,似火龙,令人陶醉。
浅胁正道、根岸三郎、四郎凭栏欣赏着这美妙的夜景。
这里是圣保罗市的最高层建筑,共四十三层,名叫埃蒂非西·意大利。最上面的一层,是高级西餐厅。
三人恋恋不舍地回到桌旁落座。
“干杯,尽量喝吧!”
浅胁举起装有葡萄酒的杯子。三郎四郎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兄弟俩此时如在梦中。他俩一周前出院,在那之前,政治社会警察会同中央署,出动大批警察,于抢劫银行现金的次日,对国道五十号线附近地区进行了地毯式的搜寻,终于在五十号线以东三公里处的岩石上,找到了装有二千万克鲁赛罗现金的口袋。口袋旁有四郎扔下的品加酒的空瓶和烟蒂,那一带岩石多,一般卡车不能行驶,可四郞驾驶的四轮小型卡车开上去了。可以想象,他把口袋搬下来垫着坐下,喝酒、抽烟,喝醉后忘了收起袋子就开车返回国道……
浅胁把一个信封放在兄弟俩的面前。
“这是圣保罗银行给你们的酬谢,里面装有二十万克鲁赛罗的支票。”
“……”
兄弟俩愕然了。他们互相对视一眼,又默默地瞧着信封。
“你俩的情况未向新闻界透露。银行总经理听了你们的遭遇,非常同情,又十分感激,夸奖你俩是硬汉子。他说,既然买一辆大型卡车是你们的心愿,那就支援你们,凑个数。作为银行,虽然没有这种先例,但是你俩的功绩应当表彰,值得酬谢。”
“可是……”三郎感到为难。
三郎已有十万存款,假使拿到这二十万,再加一把劲,这梦想就能变为现实了。买不起新车的话,买一辆半新的所需的四五十万也就够了。拼命干它三年总能实现的。
但是他又害怕。这二十万不是从天而降的吗?他毫无思想准备。
“现在的问题是这笔钱如何花,你俩各分一半?爱怎么用,就怎么用?当然也可以共同存起来,将来买一辆卡车。”
兄弟俩是否愿意同心合力,象以前那样拼命工作?浅胁心中无底。兄弟俩的裂痕究竟有多深?浅胁也不知道。失去父母之后,兄弟俩互相依靠才生存下来,那时两人没有隔阂,名副其实的亲如手足。现在都长大成人,也就变了。如果在成长的过程中一分为二,并执意各走各的路,那也没办法。
“……”
“我八月份就要退职,离开巴西。不能亲眼看到你们办的运输公司,太遗憾了。”
浅胁的视线移向窗外,他望着华丽的夜景,心想,在巴西还有五个月的时间,处理遗留事务绰绰有余。
“叔叔!”四郎开口喊道。
自马托格罗索以来,兄弟俩就这么称呼浅胁。当初这个称呼包含着兄弟俩至死都要依靠浅胁的意味,而今更富于骨肉 之情了。
“你想说什么?”
“我错了,不懂事,曾想把五万吃光喝尽。我对不起哥哥……”
“别说了,四郎,是我不好,我两次散骗了你。今后我们都别干蠢事了,好好劳动吧。”
“我,什么也不知道……离开科尔达农场后,我唯一的依靠就是阿哥,没有阿哥我也活不成。阿哥带我出走的时候,我想,只要能同阿哥死在一块,就心满意足了。”
四郎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在马托格罗索原始密林的那些日子,四郎什么也不想,沉浸在钓鱼取乐之中。他既不知道哥哥为了回报平田的被命之恩而不敢拒绝他的耍弄,也不知道哥哥憎恨平田而故意让他掉进河里喂皮拉哈鱼。他一点也了解哥哥的苦衷。
在离家出走去圣保罗的途中,四郞濒临死亡,被秃鹰盯上的时候,是哥哥挣扎着把他背进密林。哥哥当时的心情和举动,他四郎忘得一干二净……
以诬蔑的言词回敬哥哥,带走五万现金挥霍浪费……。四郎如今回想起来,筒直象是做了一场噩梦。
“好了,都别说了,我不想听这些。你俩今后同心协力,开一家圣保罗第一流的运输公司,这才是对你们父母的最好的报答。”
浅胁听了兄弟俩的自我批评,感到他们间的隔阂已经消除,他如释重负。
“把这个拿去。”
浅胁把信封推到三郎面前。
三郞深深地鞠了一躬,收下了支票。
“我已经用去了两千,我要打零工把它挣回来。”
四郎边说边擦眼泪。
第二天晚上,兄弟俩走进坐落在加尔本·伯罗大街上的神户西餐厅。这是日本人大街上最高级的餐厅。兄弟俩打算吃一顿好酒菜,作为最后一次享受,然后重新开始艰苦朴素的生活。
神户餐厅里热闹非凡,大半是日本人,全是上流社会的绅士。穷人与神户餐厅沾不上边。
三郞、四郎大大方方地走到—个角落,占了—张桌子,各要了一杯葡萄酒和鸡素烧。
“还要挣二十万啊,哥哥。”干怀后,四郎笑嘻嘻地说。
“只须两年时间。”
答话的三郞也笑逐颜开。兄弟俩充满了幸福感。
把三十万存进银行,年利近十三万,就算扣除物价上涨指数,两年后本息相加,无论如何也能达到五十万。
“不久后就能买一辆本茨公司的大型卡车喽!”
四郞表演着操纵方向盘的姿势,那样子富有重量感,仿佛真的在驾驶着一辆载重三十吨的大型卡车似的。
四郎眼里闪耀着兴奋的光芒。三郎被四郞的兴奋所感染,也乐不可支,边笑边巡视着整个店堂。
附近桌边坐着—位年轻女郎,象是日本人。她面容憔悴,脸庞浮肿,呈黄褐色,面前摆着的菜一动未动,只是—个劲儿喝威士忌。
女郎周围的气氛不太正常,整个店堂就她那段地方冷冷清清,而其余地方的人们都有说有笑,充满活力。开始时,兄弟俩并未注意到这座“孤岛”。
“怎么回事,那边?”四郎顺着三郎的视线望过去。
“不知道。”三郎把视线收了回来。
女郎附近有三位年龄大致相同的绅士,他们肆无忌惮地盯着她,那目光活象要刺进她的身体。
三郎四郎没有被女人那边的异样光景所吸引,继续憧憬着他们的未来。这时突然传来高声的怒骂:
“你丢尽了日本人的脸!”
是三人中的—位中年男子铁青着脸在骂那女人。
“竟敢到这里露面!这儿是你这种人来的地方?还不快滚,真不知羞耻!”
又有谁骂道。
骂声招来了全体客人,他们都望着那女人。女人未抬头,她的视线落在桌上,手握住酒杯,似乎又要喝。
店堂里鸦雀无声,险恶的寂静包围了那女人。真奇怪,全体客人仿佛都站在骂人者的那一边。
堂内有几位侍者,他们对这种局面司空见惯,熟视无睹。
“回答呀!”
见女人毫无理睬,那人就提高嗓门喝斥,旋即威胁似地站了起来。
女人的视线仍旧落在桌面上,把酒杯送到嘴边,手微微发抖。要说她有什么反应的话,这就是反应。
女人手臂很瘦,给人一种周身是病的感觉。她满腹忧愁。
四郞突然站了起来,三郎欲加制止,但四郎已走近那几位绅士。三郎也站起来,他深知四郎有动不动就爱打架的习惯。
“你!”
四郎走到那个骂人的绅士面前。
“你少说两句不行吗?她干了什么?不都是日本人吗?”
“正因为是日本人,所以才骂她。这婊子卖婬 。我们虽然在巴西,但还有日本人的灵魂。她自己卖婬 不说,还当妓院老板。就因为这个娼妇,我们的身分都降低了!”
“她卖不卖婬 ,你怎么知道?这地方就算是你的,你有权把她赶出去吗?”
“你想干啥?竟敢出言不逊!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另一个男人插进来说。
“汽车修理工!”
“看你那寒酸相就象个工人。别在这里胡说八道!”
说话的人表情凶恶。他们中的第三个人也站起来,准备要围攻四郎。
“慢,听我说。”三郎立即插话,“我们并非好管闲事打架,只是同情她,才说几句的。”三郎指了指那女人。
那女人一直未抬头,任你骂也罢,吵也罢,仿佛与她无关。周围的每个男人对她都异常冷漠。
“既然如此,就少插嘴,这里不是你们这号人出风头的地方!”最初骂人的那个绅士吼道。
“快滚,去卖婬 吧,别错过了机会!”男一个男人敲响女人的桌子。
“住口!你这狗娘养的。”四郞按捺不住怒火,扑向那男人。
“要打架吗?”
另两人揪住四郎。
三郎眼看四郎要吃亏,使对准一个人的鼻梁猛击一拳,血溅了那人一脸。
三郎、四郎由于长斯干体力劳动而练就一身强壮的体魄,动作也十分敏捷,在一对一的情况下,对方自然不是他俩的对手。在三郞打倒一个绅士的同时,四郞也把另一个对手打翻在地。但毕竞对方人多,兄弟俩还是被痛打一顿,最后被赶出餐厅大门,摔在地上。那女人也被轰出门去。
“不打就好了。”
那女人看着躺在地上的兄弟俩说。
“你说什么?”四郎余怒未消,“你倒满不在乎!”
“随他们怎么说吧。”她的声音十分冷淡。
“你可别捉弄人。”
“等等,你这混蛋!”四郎从地上爬起来,骂那女人。
“算了,四郎!”三郎制止他,怕他又要动拳头。
那女人正准备要走,突然停步,慢慢回过头来,瞧着兄弟俩的脸。
“四郎?是你喊四郞吗?”她问三郎。
“是呀。”三郎也站了起来。
“你是谁?”
“我叫根岸三郎,他是我弟弟。”
“……”
女人未说话,在街灯下凝视着兄弟俩的面孔。她脸部毫无表情,仿佛冻结了似的。
“向你们道谢。”女人低声说道。
“就这么一句话吗?”四郎瞧着她,对刚才这句干巴巴的话不大满意。
“谢谢,谢谢。”
女人低下头,迅速重复了一句,转身就走。那瘦削的背影越来越小。
“真是一个不可捉摸的女人。”四郎自言自语地说。
三郎没有说话,默默目送她远去。
“你怎么啦,哥哥?”
“四郎!”三郎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背影,“那女人,好象在哪儿见过……”他的话音微微颤抖。
“没有,哦……”四郎刚要否认,语气却一下变了,“好象……”
他突然又觉得,也许在哪儿见过,但究竟在哪里,已经记不清了。
“四郎!”三郎的声音明显地在发抖。
四郎愣了一下。
“那是直子姐姐!可是……”三郎身上感到一阵恶寒。
“……”
四郎没有回答。他认为,那女人决不会是姐姐,但一种不能否定的东西使他周身起鸡皮疙瘩。
“走,四郎!”
三郎拔腿就跑,四郎跟在后面,很快就追上了离去的女人。
三部四郎站在那女人面前。
“你们追来干啥?”女人低下头,不看兄弟俩的面孔。
“你叫什么名字?”三郎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平野……美纪。”那女人想了又想,才报了这个姓名。
三郎以强硬的口气加以否定:
“不对!你是……直子!”他不再往下说了,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那女人慢慢抬起头来,没有加以否认。停了一阵,终于悲伤地说:
“我落到这种地步,不……不想见你们。”
她很瘦,脸上失去了少女应有的光彩,只有眼睛显得很大,眼眶里饱含着泪水。
“姐姐,你是姐姐吗!是直子姐姐吗?”
四郎号啕大哭,声音是那样悲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