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花飘舞。
风暗淡。象水墨画一样模糊不清。
浜村千秋从窗子里边眺望着窗外光景。
远处的山脉隐掩在雪片之中。其看到好象山包一样的轮廓。
浜村象脚底生了根一样地看着这一风景。他两腮削瘦,脸上堆集着落魄的烟云。
他的双眸表露出悲伤的神情。
与其说悲伤,莫如说是思乡之情吧。眼虽然在看风景,但其焦点却透过眼前的风景集中在遥远的地方。
在那里,浜村看到了一个幼女。
那是个刚过一周岁的幼女。正在东摇西晃地走路。胖得圆溜溜的。
——朱美。
浜村在心中对那女孩说话。
突然,幻影消失了。
寂寞感笼罩着整个身体。
那时遥远的过去了。
十七年前,浜村得了一个女孩,取名叫朱美。当年浜村四十三岁。浜村是在八年前结婚的。
一直没生小孩。
浜村失望了。妻子广子也几乎失望了。但就在这时,广子突然生下了朱美。
妻子狂喜了。这也不过分,因为这是三十八岁上才添的第一个小孩。
浜村也甚为高兴。他很喜欢孩子,下班回来,抱朱美成了他唯一的乐趣。当时浜村也是搜查员。搜查员的生活是不规律的,有时夜间不能回家。每当此时,浜村感到寂寞难熬。
朱美在健康地成长。
可爱的朱美失踪了。那是在她出生后的翌年春天。
妻子让朱美睡下后,到附近去买东西,离开家的时间只有十几分钟。回家一看,朱美不见了。
妻子发出了悲鸣。
刚过周岁、蹒跚迈步的幼女,不会一个人打开大门走出去的。
妻子象疯了似地围着近处喊叫,但根本找不到孩子的影子。
接到电话后,浜村飞奔回家。
向妻子问明情况后,浜村立即向同事们求援。显然是被诱拐了。一岁的小孩绝对不会走丢的。
布下了紧急警戒网。
浜村和其他搜查员挨家挨户地在附近调查情况。查遍了所有想象有可能的地方,但是,没有任何人发现犯人的影子。
盘查行人也没找到线索。
只有这些。
活象从天而降的朱美,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被神藏起来了(失踪)。
出现了这种谣传。
鉴定人员临场进行了彻底调查,但没有发现任何痕迹。说是被神藏起来了,的确不是没有这种感觉。
浜村夫妇一直盼望等待。
在等什么,连夫妇俩也不知道。
但是,还是一个劲地等待。
不见光明的长夜在继续。
昏暗的天日在继续。
尽管不知道在等什么,浜村夫妇还是一直在等。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
等了一年又一年。
失踪的朱美再也没有回来。
不知从何时开始,浜村夫妇再也不提及朱美的事了。这倒不是忘却了。也绝对不会忘记的。只是不忍心言及绝望之事。
三年过去了。第四年到来了。
这第四年的春天,妻子广子得病了。病出自心病,妻子丧失了自己克服病魔的气力。放弃了活下去希望。
病魔深深地侵入了妻子的心中。
朱美失踪是在四月二十二日,妻子广子也在同一日子里与世长辞了。
在咽气这前,妻子抓着浜村的手说:“要找到朱美——。”这也是妻子留下的唯一遗言。
浜村长时间地盯看着妻子的遗容。一张削瘦的脸。好不凄惨!
是朱美的失踪夺走了妻子的生命。
如果朱美在身边的话,肯定病入膏肓的妻子,脸上一定会象满开的花朵一样整天洋溢着美丽的微笑。
五岁,正是最可爱的时候。朱美围着妻子转,妻子围着朱美转。在母亲与女儿的周围,一定洒满明媚的阳光。
对于妻子的死,浜村无话可说了。
——一定寻找。
浜村在心中这样发誓。豁出老命来也要找到女儿。
他就是以这样的誓言,为妻子祈耨冥福。
从那以后,十年过去了。
浜村已快接近六十岁了。
警察没有退休制。一过六十岁,便熬到同上司平起平坐了。浜村无心当警察当到开始平起平坐。
他拒绝了挽留,辞退了警察工作。
必须实现与妻子的约誓。这时间终于到来了。浜村自身的残年也越来越少了。
浜村把退职金作为寻找女儿的资金。节俭下来的存款也多少有点。
他打算用这些钱查访遍整个日本的每个角落。因为夏天几乎全可露宿野外,减去这部分费用的话,自己手里的钱可以支撑数年旅行。
浜村不认为朱美的失踪是给神仙藏匿起来了。什么神现,超自然现象,浜村一概讨厌。他只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亲耳听到的。
朱美是被人掠走的。
结论很明确。有人一直窥视着盗劫朱美的时机。
在妻子得病到死去的四年间,浜村并不是放弃了搜查。他一直在彻底地思考——具有非盗走朱美不可的理由的人物;由于盗走朱美,可以得到物质上或精神上的利益的人物。
但是,完全没想象出具有这些方面的嫌疑人物。
由于没有收到诱拐犯的任何联系,非盈利性诱拐的的事实已真相大白。
剩下可以考虑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出于想象孩子的动机的盗劫。该人物见过妻子抱着朱美外出过。该人物看见朱美,想把朱美收为自己的孩子,然后寻机盗劫。
只能这样想象。
辞退了警察工作的浜村千秋,踏上了巡查的旅途。
时值阳春四月。
在妻子死的忌日、朱美失踪的日子里,浜村走出家门。
首先,来到北海道。
浜村打算从北海道的最北端,到冲绳岛的最南端,踏遍整个日本进行查游、寻找。不管是村、镇、市,还是渔民看守用窝棚、登山期的山间小屋,凡是人居住的地方一处不漏地进行巡访。
即使踏遍了日本,能否找到朱美也很难说。估计不能邂逅相逢的可能性为多。
当时刚满一岁的朱美,现在已经十六岁了。一岁时的朱美的脸形,在十六岁的少女的容貌上到底能遗留多少呢?
想来,真是希望渺茫的旅行。
不过,有唯一可查的标志——朱美的右耳朵上有一个小豆粒大小的翡翠色的痣。
浜村以其小痣为唯一目标,继续旅行。
每当见到十六岁左右的少女,浜村都要停住脚步。打听其右耳朵上有没有翡翠色小痣或知不知道具有这种小痣的少女。
从北海道的最北端出发,花费了两年的时间,终于南下到了长野。在这期间,浜村向无数少女搭过话。
哪里都没有打听到长有翡翠色小痣的少女。
——朱美莫非死了。
有时,浜村这样想。他并非没有这种担心。如果朱美病死了,或者被杀害了,将成为一场徒劳无益的旅行。
但是,没办法确认这一点。
即使是死了也无妨——浜村时常这样安慰自己。果真那样的话,这次旅行就作为是为妻子和女儿祈祷冥福的云游吧!通过游遍日本全国,浜村要把被夺走了女儿的妻子的悲哀、被从父母身边带走并死去的女儿的悲哀吸取并烙印到自己的心上。他想身负苦恼一直行走,以此洗净妻女的悲哀。
2
雪花还在飘舞。
雪花对面应有的鬼石山,溶化在昏黑的背景之中。
耳后响起了开动拉门的声音。
浜村转过身来。
客栈的老板娘抱着暖水瓶走了进来。是位四十岁左右的老板娘。虽然叫做商人客栈,但看样子是个很少有客人光顾的店。其正式职业好象是务农。老板娘的皮肤粗糙。倒茶的手指又粗又结实。
“客人,你来这深山僻地,下边打算到哪里去呀?”
老板娘脸上堆笑。
“到哪里去,这个……”
浜村隔着茶桌与老板娘对面坐下。
浜村脸上出现了笑容。
一笑起来,给人一种好好大叔的感觉。
浜村向老板说明了寻找右耳朵上有颗翡翠痣的少女的原委。老板娘只是表示了一下同情和可怜。
也许是没事可做吧,老板娘自己也喝起了茶,开始了闲聊。这对浜村来讲,自己的无聊能够得以安慰,求之不得。
浜村一边搭讪着对方的闲聊,一边听。不一会儿,老板娘的话题转到了白犬神社的事情上。好象她是为了谈这话题才坐下的。
“好可怕的事情呀。”
老板娘皱起了眉头。
“不知道是谁耍坏,打缺了守护神的犬牙唷。沉睡在泥土深处的鬼女这才苏醒了唷。听说在东京到处在作乱哩。”
“嗳,听说是这样。”
浜村浮想起了平贺警部那张一筹莫展的面孔。
“唤来黑云,向东飞去的鬼女,在这里也有人看见了啊。”
“是吗?”
“为什么净杀狗呢……?”
老板娘用不安的眼神看着浜村。
“是啊,到底咋回事呢!”
“我家里,也养着狗啊。”
老板娘低声说。
浜村用手掐了一口用山菜淹的咸菜。菜上附着一层薄冰。
“不过,大概鬼女不会到这里来吧。从一溜烟地飞到了东京的情况看,大概是知道东京的狗多吗。这一带太少。”
他没有苦笑。
“不对吧!”
老板娘摇头否定。
“这里,从前也有好多的狗的。”
“噢。”
玻璃拉门外依然飘着雪花。
客栈虽然处在秋叶街的近旁,却很少有车辆通过。十分寂静。
“那是好几年之前的事了。有一阵子好多人家喂的狗,突然间就不见了啊。”
“家犬突然不见?”
浜村心中响起了小小的鸣动。
“已经有五六年了吧……”
老板娘的视线朝向远方。
那时,村中大多敦人家都养着狗。有的是守门犬,有的是猎犬,也有的是专供陪小孩玩耍的犬。
这些狗突然今天一条,明天两条地丢失起来。
大多数狗都被用锁链拴着。而丢失的狗的锁链都是开着的。起初村里人没怎么介意,认为不是忘了上锁,就是锁的不牢,狗挣脱锁链随便跑出去玩的了。
虽说叫个村庄,但各家并不是密集在一块的。住的这里的一簇,那里一堆的。即使自家的狗丢了,也并非值得声张之事。但是,由于某种机会此事成了广被议论的话题。到引起人们的注意时,村里的狗大半已经不见了。
——是魔神作祟。
有人这样讲。
的确是神奇的失踪。关于魔神作祟的传说,这一带的村落中流传不少。现在已经没有了,但在昭和初期每个村里总有一两个人遇上魔神作祟而失踪。
——难道狗也遭魔神绑架?
有人这样反驳。
反驳的不无道理,这狗遭魔神绑架诚实可疑。这样的事情即无人听说过,也无历史传说。结果都认为是混进野狗中群走了。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自己回来的。人们仍然没有深究。
但是丢失的狗终于没有一条回来过。
没办法,村里人只好再养。
“那,不知道是咋回事呢?”
老板娘收回了视线。
“这可是件神奇的事呀。”
浜村千秋的双眸炯炯有光,但这光谁都看不见。因为是埋藏在眼底的光。这鬼石山山麓与白犬神社所在的信浓岭,相距并不算太远。
被封在山中的鬼女,由于守护神的犬牙缺损而复苏。鬼女乘黑云东去,以后,东京相继出现稀奇古怪的事件。
人转眼之间爬上垂直的大楼墙壁、飞行跳跃在夜空。随之出现是连续杀狗的鬼女。
还有六七年前,在这鬼石山麓的偏僻山村中连续发生的家犬失踪事件。
——必有缘故。
浜村的胸中开始眨起了微波。这是嗅了犯罪的原形时的微小战栗。已经远远过去了的,不,也许说处于沉睡之中更为确切的搜查员时代的追踪本能开始在作痒。
“是怪啊。”
老板娘点了点头。
“那么,狗的失踪以后再也没有了吗?”
浜村追问道。
“就那一阵子。我家里原先养的陆陆也丢了,以后又喂了一只。这一只也叫陆陆这个名字。再也没遇上魔神。”
突然,本来带着好象被狐仙缠住了似的表情的老板娘,忍不住笑了。
“在这个什么UFO到处飞的世界上嘛。”
“哎哎,啊——”
浜村没有笑。
“——也许是宇宙人干的唷,说不定在东京作乱的鬼女,闹不好是一样的宇宙人哩。”
把事情归结到宇宙人身上,老板娘恢复了开朗的表情。
“我准备做饭去了。”
老板娘拿起茶碗刚要站起来。
“等一下。”
浜村留住了老板娘。
“在那丢狗的时候,或者更早一些也行,在这一带有没有发生其他不寻常的事情呢?”
“你说的不寻常是?”
老板娘又坐了下来。
“也就是说,那一年有没有与例年不同的事情啦——比如有火灾啦,发生杀人事件啦,生人住进了村里啦等等,就是这些方面的事情。”
浜村自己也觉得是问了个怪问题。问有没有过什么事这种问法虽是常套,但在这种场合问,的确过于茫然。浜村也不知道应该问的对象是什么。只是,浜村从老板娘的话中得到了一个感触。心中有一个凉透了的石头般的沉重的疙瘩。
——必有缘故。
有个莫名其妙的什么东西,隐睡在这鬼石山麓的僻村之中。
3
浜村一言不发地看着老板娘。
室外雪花还在随风飘舞。
能听见雪片落到窗子上的声音般的寂静。占据着室内。在这寂静的地方,偶尔传来几声听不真切的狗叫声。
老板娘歪着脖子在回想。
浜村在伸长脖子听狗叫声。那叫声令人感到是来自魔鬼栖居的世界。或许,发自那些被鬼女抓去吞嚼了的狗的灵魂——。
“啥怪事也没有哇。”
少顷,老板娘摇着头说。
“没有发生过什么特殊的事情唷,除了丢狗这事以外。”
“是吗……”
浜村点了点头。
“那么,我去准备饭了。”
老板娘拿起自己用过的茶碗站了起来。
老板娘走出去之后,浜村靠到了窗边。
他盯看着倾斜飞落的雪片。
——必有缘故。
心中再次嘀咕道。
在靠近有鬼女传说的白犬神社的这鬼石山麓的寒村中,多数家犬象遇到了魔神一样地失踪之事,绝非寻常。
众多的狗一声不叫,挣开锁链,不知去向——。
“是鬼女吗……”
浜村喃喃地说出了声。
鬼女之类的传说对浜村来讲并不感兴趣。即使白犬神社也一样。浜村的老练锐利的眼睛紧紧盯上了这僻乡之村。他的第六感官在活动。灵感使浜村回到了具有黑猫眼睛的当年。
他觉得暖流般的血液环绕着周身。这是二年来一直没有间歇过的血的骚动。
浜村以落魄之鸟般的旅姿,从北海道的北端南下到了这鬼石山麓。
是一躯孤愁缠绵的形象。心中存在的,只有那一岁时被盗走的亲生女儿的茫然的面影。追索着这生死不明的幼女的面影,一直流浪奔波。
当然也有对怀念被盗的女儿朱美而伤心致死的妻子所抱的悲伤情怀。
一直徒步在这寂寥的世界上。
其脚步暂停了。
耳边似乎响起切切私语“不要慌,旅程还长着呢。踏遍日本国土需要好几年呢”,又听到“虽然是赌注残年的旅行,能否实现愿望很难说,但要保持住出发当初的信念!”
浜村轻轻摇了摇头。
——不能视而不见。
他这样反驳自己。
人们在责难警视厅的面子。警察被矮怪作弄,被鬼女作弄着。负责搜查的平贺章彦警部败给了鬼女,搜查进行不下去,来到了白犬神社。也许是溺水抓稻草的心理吧?
浜村如果视而不见,袖手旁观的话,警察的威信将进一步下降吧?矮怪和鬼女绝非单纯的“人”。
——单凭平贺胜不了。
浜村在心中自言自语道。
经过两年的行脚生活,两颊削瘦的浜村的相貌格外威严。
脚步声迫近房门。
进来的是老板娘。
“客人。”
老板娘坐在了茶桌前。
“我想起了一件事呀。”
“什么事啊?”
千秋回到了茶桌旁。
“客人不是说什么事情都可以吗。但是不知道这样的事算不算怪事呢……”
老板娘显得有点踌躇。
“请讲给我听听,这也是旅行中的乐趣嘛。”
“狗遭了魔神袭击是在六七年前,可是在那七八年前,曾经有过奇怪的谣传哟。不过,也可能太陈旧了吧,这话……”
老板娘为来讲这过分陈旧的话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什么样的谣传?”
“在鬼石山的山半腰处有个地岳山唷。听说是个人不能接近的怪岩兀凸的山哩。连当地的猎人都不敢进去呢。听说要是进去了,最后连东南西北都辩不出来呢。虽然从来没去看过,但是从孩子时代就这样听人说哟。说是死人的鬼魂都往那里集中哩。所以人进去才迷失方向哩。”
老板娘的话语中热气开始增长。
那里是从很早以前就被禁忌出入的地方,据说是死后不能成佛的鬼魂们集聚的乱石岗。如果夜里靠近,就可以看见青面撩牙的鬼魂有的蹲在岩石阴暗处,有的在岩石中乱飞。
这是不知由谁捏造出来的禁忌。
地岳山构造复杂,而且广大。踏进去便会迷失方向。有太阳时还可辨出东南西北,如果赶上阴天,就连这也辨不出来了。到处都是极为相似的光景。走到哪里都会认为是刚刚走过的地方。
围着团团转,就是出不了乱石林。听说曾有累死在临近山口处的人。
因此,被声称为不能成佛的阴魂聚集的地岳山,一旦捏造出禁忌,就谁也不再靠近了。这是为了避免山中遇难之死而捏造的地岳山。
现实,没人见到过什么阴魂。当然,也没有想闯进去看个究竟的好奇之人。连林业署的人员也不进去。因为那里净是乱石林,没有任何价值。
“听说有人出入那鬼地方哩。”
“……”
浜村默默地看着老板娘。
“正从地岳山出来的时候,有人看见了呀。听说是个五十岁前后的男人呢,说是个蓬头散发、满腮是胡子的小个子男人……”
“……”
“听说那男人眼里放光哩。看见的人说那是仙人呢……”
“仙人?”
“是这么传说的。要不仙人的话,哪能从那地岳山里出来呢。”
“以后呢……?”
“就这些,以后再也没人看见过。但是,当时传出来说地岳山里住着仙人哟。贵客问我有没有稀奇事,我忽然想起了这种事。”
老板娘笑了,是毫无顾虑的笑。
浜村千秋把视线停在了空中。
他浮想着老板娘所说的地岳山的光景,是个荒凉的岩石裸露的地方,一个连鸟兽都不栖息的石刻地带。
从那里出来的蓬头散发的男人。
一是仙人吗?
想腻了。
难道有人目击到的从地岳山中出来的仙人,与七八年后发生的冬季丢狗之事有什么关系吗?
即不能说有,也不能说无。
按常识来讲,那蓬发男人不可能住在地岳山中。虽然没去看过,但据老板娘说,不象是个人能住的地方。
而且,象老板娘所顾忌的那样,传说的确为时太旧。村里出现丢狗的骚乱是在六七年前,如果在其一两年前的话,故事还好解释。但实际还早着七八年,实在太旧了。
似乎认为没关系为妥。
大体说来,象地岳山那样被设定了禁忌的地方,什么鬼魂飞舞啦,住着仙人或天狗啦等传说是必然存在的。
不过,尽管这样想,浜村还是感到有种说不出的疑惑。这倒不是因为有什么已然的根据。有时人们心中全无缘无故地涌现出不安,此时浜村的心情与其相似。
搜查员时代所养成的灵感,也许是有所指的。
浜村对着空间冥想。
4
翌日早晨
浜村走出旅店,向鬼石山出发了。
由旅店介绍,雇到了向导。是当地的一位老人。名叫中田。
中田不大乐意谈到地岳山的事情。似乎没什么兴趣。听说他几年前还打过猎,很熟悉山里的情况,而且多次到过地岳山附近。
风雪今早上已经停了。
山脉的山脊清晰可见。
中田腿脚有力,以走惯了山路的人常见的碎步,踏实、准确地行走。
一边随中田走,浜树心里在想:调查完地岳山之后,是否调头回东京。用自己的眼睛,以自身的灵感重新查实一下矮怪事件及鬼女事件。
他觉得平贺章彦警部一定遗漏了什么。
不论矮怪还是鬼女,都表演了那么惊险的技艺。如果进行细致的搜查,用透过现象看本质的眼光去看的话,事件中也许潜藏着即使他人看不到、浜村也能看见的“什么”。
这个“什么”与在这鬼石山的村庄中发生的六七年前的狗的失踪事件,又有何联系?
浜村思索着这个问题。
寻找女儿朱美的日程将中断半年左右。此事,浜村一在心中向妻子的亡灵道歉,东京这次旅行就象是为了安慰朱美和妻子的亡灵的巡礼,不敢说是为了找活的朱美。
妻子会原谅我中止旅行吧!
看破矮怪和鬼女的形,将其原形交代给平贺警部,然后重返流浪旅途即可。
下了如此决心的浜村的脚步,又象以前那样轻松起来。
穿过广大的针叶林,不一会,岩石地带便展现在眼前。
草地上到处是杂乱的巨石。草地现已枯萎。前夜的风雪并没有在地上留下踪迹。
“一直往前走,便是地岳山了。”
中田停住脚步,指着前方对浜村说。在指点的方位上空,有大片黑云。天和地的境界昏暗凄凉。
“地岳山中,我也需要进去吗?”
中田问道。
“不用。你能不能在外面等我?”
“怎么都行。不过,迷失了方向可危险哪!”
“我注意。”
浜村擦了撩额头的汗珠。
两人虽然言语不多,但心地是亲切的。
二人并肩走在草地上。
约莫走了三十来分钟,中田停住了脚步。
“从这里开始,就是地岳山了。”
岩石块骤然多了起来。草地不见了,出现在眼前的全是岩石。
“回头见!”
浜村告别了老人,径直踏入了乱石山。
岩石重叠交错。这里一丛那里一簇地长着低矮的灌木。从整体上看起来,似乎见不到一草一木。
可谓荒凉至极。
掏出指南针来一看,磁石指的不是北方。好象岩石块中含有铁分。
指南针不起作用,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太阳露了出来,虽然是淡淡的、有点象久病愈的太阳,但是可以用来辨别方向。
即使太阳消失在云层背后,浜村也有不迷方向的自信。
迷失方向的原因是心理恐慌所致。一害怕,人所具有的方向探索能力便发生紊乱。害怕可以错乱所有感觉。
浜村锻炼有素,镇定自如,不一喜一忧。关键是个心理问题。
脚不停步。
不久,来到了险竣的岩石地带。这是个巨岩林立的地方。一进到里边,视野便突然消失。没有路。只能穿行于岩石与岩石之间的狭窄的缝隙。穿过岩石缝隙,反而时时回到原处。
是迷宫之路。
浜村满不在乎地穿行在这迷宫中。并不去考虑返回的方向。这种小心,早已放弃了。因为一味小心注意就不能前进。
他一边用敏锐的视线注意着岩石棱角,一边往深处去。
他在观察有没有人走过的痕迹、有没有动物的痕迹。动物走的地方,岩石角上会留下磨擦的痕迹,会掉落兽毛,也会有粪。
但是,浜村的眼里并没有发现这些。
已经进到了迷宫的深处。
耳边响着风的流动声。除此之外没任何动静。连一声鸟叫也听不到。
进入地岳山中,已经有一个半小时了。
浜村登上了巨岩顶端。一眼望不到边。荒凉的风景绵延起伏。现在,浜村连从什么地方进来的,都难以辨认了。
可谓岩石之国。
“也许是徒劳无益的。”浜村千秋想。
哪里也察觉不到仙人住过的迹象。
诚然,假如村民的传说是事实,仙人露面也是十四五年前的事了。不见得现在还住在这里。十几年也算一昔。在这期间,痕迹会风化,随风飘散的。
何况,并不是仙人就能住得了的土地。
浜村凝视着荒凉的风景。
在远远的前方兀立着一座岩石山。岩壁陡峭。山顶上好象有树林。
是否到那里看看呢?浜村拿不定主意。他似乎觉得去看看也是徒劳无益的。但是,又不甘心空手而归。浜村走过的,只是地岳山极小的一部分。并没有达到纵横探索。
曾几何时,浜村的习惯是:一旦着手的搜查,绝对不能半途放弃。被称作追命鬼,被说成具有黑猫眼睛的人,皆因如此。
终于,浜村下了岩石。
朝石山方向走去。
大约走了三十分钟,到达了石山。
石山的样子很象一种山寨。围绕着垂真的峭壁。顺着峭壁走了不一会,来到了一处坡度比较平缓的地方。
浜村从这里开始攀登。
虽说平缓,也不是说谁都能爬得上去。需要一定的刚柔劲。浜村是具备这种刚柔劲的。他有一副少年时代到青年时代练就的好身板。其余辉现在尚存。
正轻松灵活地往上爬的浜村,突然停住了脚步。
视线集中到了一点上。
那里有些白骨。掉在岩石重合的底部。到底是什么骨头,无法辨认。因为在岩缝深处,很难拣得出来。
浜村凝视良久。似乎不是人骨。看起来象是比人小的动物的脊骨。
浜村抬起了头。
开始起风了。这风中飘流着疑惑。浜村以凶狠的目光盯着风。
刚才走过来的乱石冈中没有生命的痕迹。连飞鸟的粪也没见到。不毛的地岳山,连鸟兽都不许栖息,可谓文字所示的地岳山。可是,这里竟有动物的骨头。
骨头好象是动物的腿的一部分。如果是野生动物为寻找死的场所而迷路进来的话,应该有成堆的骨头才是。
难道是鸟叼来的吗?
不对!浜村摇了摇头。
如果是大鹫的话还说得过去,乌鸦等是搬运不了的。何况鸟类不吃骨头。因此不会叼运。
——是仙人吗?
微微的战栗掠过脊背。
浜村的脑海中在描绘着蓬头散发,身着破衣、双眸反射着妖气的仙人形象。
看上方,风擦着崖壁往上吹。是冬季的透明的风。似乎觉得仙人就站在这风中。
浜村开始攀璧。
不惜与仙人决斗的决心已下。
石山的顶都是平坦的。
相当宽广。只有在这里才有风化形成的大地,这是在长久岁月中岩石风化成土,土中长起的植物干枯腐烂后形成的腐质土层。
这里长着白桦及榨树等的杂树林。
没发现仙人的影子。莫说仙人,在昏暗的树林中。眼所看到的范围内,连生命物的气息也感觉不到。
浜村踏入了树林。
风吹动着树梢。冷风淹没了树林。但风的声音并不是噪音。这更加深了凄凉感。
踏着枯叶向深处挺进。
黑昏的树林。
风擦过浜村的身体。
——那是!
停住脚步的浜村的身体僵住了。
在昏暗的树林中间,出现了房屋。与其说房屋,实际是圆木搭成的小屋。小屋被落叶及腐叶土埋了半截,孤零零地的伫立着。
浜村的心脏在蹦跳。
这是村民们所说的仙人的住处。这不会错。在被认为是死神的地岳山中,仅仅有一处树木茂密的寨状石山,在其树林中有闻荒凉不堪的小屋。
除仙人人之外,不可想象。
慢慢接近。
浜村一边走,一边挑选了一根枯树枝。因为手无寸铁。万一有什么事,这枯枝便是唯一的武器。
脚下枯叶沙沙作响。
圆木小屋已经朽烂不堪。一看便知道。腐蚀已经深入了圆木中心。
鲜苔孳生,斑斑可见。
好象无人。
一点动静也没有。毫无声息地蹲在寒风之中。
浜村站到了门口。
门是用藤蔓精心编制的。这门也已经腐朽不堪。
这是被遗弃的小屋。
浜村慢慢地推动屋门。腐朽了的藤蔓门,无声无息地倒塌,扬起了一阵灰尘。
浜村进到内部。
有三十平方米大小。中间有地炉。用圆木铺成的地板也大半腐朽了。
屋里空荡荡的。
只有灶坑。那灶坑也蒙着一层霉。食器类物品一点没有。
浜村观看良久。
估计被遗弃多年了。没人住的房子,很快便腐朽倒塌,返回大自然的。
浜村来到外边。
从远处观看。
看样子,再过一两年,小屋恐怕连形迹也不存在了吧。
到底何人住过?
从何时到何时,为了什么目的住在这里,然后又为何原因走了出去呢?
眼看回归土中的小屋,什么也没告诉。
只有风在树梢上嚎叫。
5
离开小屋,浜村继续往前走。
打算围树林转一圈后下山
慢慢地巡视。一边走,脑子里一边浮想着仙人的相貌。仙人在十四五年前在地岳山时被村民看到了。或许,仙人就是在那时丢弃了这林中小屋。
据说是五十岁左右、体格较小的男人。
那仙人与山脚下的村庄里的狗失踪有联系吗?与鬼女的关系又是。——。
浜村突然停住了脚步。
眼前出现了一个形状象坟堆的、积满枯叶的土丘。他漫不经心地用脚扒拉开枯树叶。
果真是个坟堆。是用土堆起来的。在其顶尖上放着一块石。石头、坟堆都长满了厚厚的青苔。
是个坟头。
并不是自然形成的,堆成完全的圆锥形。其顶尖上放的圆石块,相当于镇魂的石碑。
浜村凝视良久。
——仙人并非独自一人。
仙人和某人在这里同居过。以后其同居者死了。仙人郑重其事把她埋葬后,放弃了林中小屋。
浜村盯看石碑的双眸,射向那藏有奥秘的地方。
那里潜伏着超越现实世界的痕迹。
在没有食粮的地岳山的一角,曾经住过两个以上的人。山是冬季积雪覆盖的严寒的山。住在这里人,到底是怎样获得食粮呢?
再者,他们因何目的,住到了这连鸟都不愿到的僻野呢?
在浜村的视线所及处,出现了使东京陷于恐怖状态鬼女的容貌。
——是鬼女吗?
传说鬼女是被埋葬的白犬神社的深土中。
在与其鬼女也许有瓜葛的这地岳山上,也有被鲜苔淹没了的坟堆。
真正的鬼女,不是被葬在这里吗?
“难道……”浜村不由脱口自语道。
鬼哭啾啾的气氛,充满身旁。
少时,浜村弯下身子拾起了石碑,是块两只手掌能握得过来的石头。
除去表面的鲜苔细看。
石头的表面刻划着模糊不清的凹凸。好象是文字的痕迹。石头的硬度并不太高。因此,字迹已损坏,辨认不清。
浜村将石头装进了旅行袋。
如果能辨认出来,将成为唯一线索,是块宝贵的石头。
踏上归程。
穿过树林,沿悬崖边向原路山口处走的浜村,又停住了脚步。偶然俯视,在峭壁之下散布着很多白色的东西。瞠目俯视的浜村,不知不觉地呆立住了
白色之物原来是些白骨。
恐怖直袭浜村的脊背。
是一阵不由己的战栗。
急忙奔向下山口。黑云开始遮盖天空。
滑下陡峭的岩石,浜村千秋转向白骨的散乱场地。
这是个岩块重叠的场所,很不容易靠近,在巨石上爬上爬下,拼命接近。
这是个隐蔽的墓地。因为从峭壁上下望,才知道是骨头散乱的墓场。如果不是这样,从下边是无论如何也到达不了的地方。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走到了。
浜村站在了白骨之中。
几经风吹雨打的一片白骨,不免使人产生孤愁感。成堆的白骨带来凄怆气氛。凄惨的风吹拂着浜村。
全是将要腐烂的狗骨。因为有头盖骨,才认出来是狗的骨头。即有脊骨,也有肋骨,也有腿骨,令人毛骨悚然。
浜村呆若木鸡了。
全身起满了鸡皮疙瘩。
他巡视着头盖骨。推断出大约有六七十条狗的骨头。没有完整的头盖骨。显然是从崖上扔下来的。在多数被摔成了好几块。
——多么残忍啊!
浜村无声地自语道。
众多的狗是被吃掉的。如果是死狗被从崖上扔下来的,骨头的损坏是报少的。从骨头的破碎情况来判断,显然是吃完肉 、啃光骨头之后扔下来的。
浜村仰望绝壁。
空中布满了奇形怪状的云朵。
是个具有要变天征兆的天空。
上空浮现出鬼女的面孔。
目不转睛地俯视着浜村。
浜村默默地凝视着鬼女。
逐渐,鬼女的面孔变成了苍白色。眼往上挑,嘴开始张咧。从其张咧的口中,露出长长的犬牙。犬牙又白又锋利。
鬼女发出狂啸声。喔的一声,好象是在撕裂什么东西的声音。
与此同时,鬼女飞也似地消失在乌云之中。
浜村恢复了理智。
心想,真是可怕的敌手。尽管寒风嗖嗖,浜村的腋下冒着粘汗。
鬼女曾经在这地岳山上住过,由此清楚可断。并非传说的白犬神社。白犬神社传说中的鬼女,长眠在苍古的年代之中。
复苏之后,呼风唤云地朝东方飞去的鬼女,原来就沉睡在这地岳山中。
不,并非是沉睡。鬼女是在这里由小到大地成长为鬼女的。在从一个细胞分成两个细胞、分裂成无数个细胞,终于变化为生命体的过程中的某个段落里,鬼女从人进入了鬼籍。
山脚下村庄里发生的狗的失踪,正是鬼女所为。抚养鬼女、使鬼女改变面貌的是村民所说的蓬头散发、破衣缠身的仙人。可是,到底那仙人让鬼女修炼的是哪门功夫呢?
再者。另一个长眠在那坟堆下的人物又是何人呢?
恐怖透心。
令人打哆嗦的东西落到了脖颈上。原来是雪花。
浜村离开了墓地。
这鬼女不能交给平贺!
浜村产生了这样一种预感:鬼女将成为自己赌上性命去战胜的对手。
6
十二月六日。
警视厅搜查一科广冈知之科长的办公室内,进来一位不速之客。是位老年的男子,穿着一身脏衣服,背着旅行袋。
脸上的纵向皱纹显示出饱经风霜的稳重感,两腮黑褐色。
广冈一时没有认出那男人是谁。
来人走到广冈面前,默默地弯腰施礼。
“科长,我是浜村千秋。”
“浜村——”一报姓名,广冈终于回复了记忆。在回想起来的同时,广冈脸上露出了微笑。
“可是,变了……”
广冈注视着浜村。
浜村辞职!是在两年前。—般,人的相貌在两年左右的时间内,是没有多大变化的。但是浜村脸上却失去了当年的面影。
他虽然本来就有些瘦,但是现在的浜村,却有点削瘦感。面颊上的纵向皱纹也增加了深度。
不过,也可以说为此而变的精干了。但,从其双目中渗透出抵消其精干容颜的温和的气氛。
“你到底去哪里……”
广冈咽下了下半句。
从传言中已经听说过,辞职后的浜村为了寻找十四年前突然失踪的幼女,投入退休金寻访旅行去了。
广冈认为那是徒劳无益的行动。但是没有说出口。女儿是活是死,对浜村来讲也许并非大问题。关键是个心情问题。
即使从侧面看起来似乎徒劳无益的行为,有时对自身也会具有重大的意义。这是不能够强求的。
削瘦的双颊和与其成鲜明对照的明澈的眼睛,表现出了浜村历经两年的流浪旅程到底是何种情景。
浜村在椅子上落了座。
默默地从旅行袋中掏出石头,放在了广冈面前。
“是土特产吗?”
广冈仍然面带美容。这微笑中包含着对具有绰号的浜村侦探的历史的记忆。
“嗳——,啊——”
“告诉我怎么回事好吗?”
广冈只是瞥了石头一眼。因为浜村是不会无缘无故地带块石头进来的。在笑脸的深处蕴藏着紧张感。
“矮怪事件和鬼女事件——在旅途中听说了……”
浜村低下了头。
“鬼女事件吗?”微笑从广冈脸上消失了。“这事,太棘手了。”
“是吗。”
“不光是一组的平贺君,连一科的干将也投入进行侦查,可闹到现在还是没任何情报。我们已经被逼到了被人喊无能的地步了。”
广冈露出了苦涩表情。
“关于这块石头嘛。表面有刻上的文字,或者是想要刻的痕迹。能不能给鉴定一下?”
“这块石头上……”广冈把石头拿在手中。“这倒可以,不过你能否讲一讲有什么意义呢?”
“里面封着鬼女。”
浜村随便答道。
“鬼女——”
广冈以发愣的表情看着浜村。
广冈用手掂量着石头。
反复端详着石头和浜村千秋。
石头上确实有已经开始风化的字迹。如果拿到鉴定科或科学检验所去,大概会判断出来的。
但是,问题是拿石头来的浜村千秋。
广冈带着见神见鬼的表情,看着浜村。
皱纹很深。在长期的流浪旅途中所接受的阳光变成褐色,集存在皱纹之中。
——难道是痴呆了?
起初,广冈这样想。
为寻找十四年前失踪的一岁的女儿,浜村开始了云游僧一般的旅行。离家旅行已近两年。难道是在旅途中一点一点地痴呆了吗?
有句俗话叫做“数死去的孩子的年龄”。意恩是说:老是钻牛角尖似地想已加入鬼籍的人,不久自己也会被阎王带走。
浜村是不是也要那样呢?
云游两年,突然找来。拿着石块,说鬼女被封在里边。
广冈放下了石块。
“想打听吗?”
浜村叼上烟卷。
他的双眸露出潜在的光芒。是具有沉着感的目光。
广冈想起了浜村的绰号——具有黑猫眼睛的人。那黑猫的眼睛,还潜伏在浜村的双眸之中。
浜村是否痴呆了的疑念,从广冈的脑海中消失了。
“但是不能细讲。”
浜村的话音即沙哑,又低沉。
“可是……”
“我说过鬼女被封在这石头里。对此我完全负责。如果石头上刻的字能够判明的话,我想追捕一下鬼女试试。”
“那,能逮捕吗?”
广冈的双眼中射出锐利之光。
“大概!”
点头示意的浜村的表情中,即无气馁感也无炫耀感,淡淡无华。
广冈见此情景,感到一阵微微战栗。
鬼女事件已经到了关系到警视厅的存在价值的地步。自从警犬训练协会会长井上元治向鬼女挑战失败以来,鬼女一直潜伏在暗处不动。
虽然是潜伏不动,但是说不定什么时候,其可怕的身影就会出现在人们面前,东京都市民之间存在着这种不安情绪。
如果鬼女再次出现,又会有多少条守门犬被杀掉。或许这次鬼女要杀死几十条、甚至上百条也说不定。
鬼女只要有这种意志,杀戮上百条狗是轻而易举之事。警方显然对鬼女防不胜防。因为鬼女并非栖身在警察能够防的了的地方。市民们都是这样认为的。
自发生恐怖情绪以来,一直就没镇静过。每天晚上,至少要接到几百次一一○号电话。不是通报鬼女来了,就是看见鬼女了,或守门犬发出怪叫声——尽是这样的电话。
警察们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就是在这种时候,具有黑猫眼睛的人回来了。袭击广冈的战栗,是浜村千秋带来的。
广冈知道对浜村千秋所抱的期望很大。
警视厅竭尽全力,力图逮捕鬼女。不光搜查一科,搜查二科、三科也出动了。防范部也作出了总出动的架式。
如果不逮捕鬼女,市民的恐慌感将进一步地膨胀。假如鬼女再次从暗地出来进行守门犬的杀戮的话,恐怖不难与小型暴动联系起来。
市民将不再听信威信扫地的警察的话,而纷纷成立自卫团。那就等于植上了无视法纪的精神祸根。
虽然为逮捕鬼女而投入了全力,但是至于能否逮捕鬼女,广冈自己也无自信。
广冈不认为杀狗的犯人就是鬼女。因为世间不会存在什么鬼女之类。
尽管想是这么想,但是出现在井上元治家的犯人,绝非寻常之辈。据回报说,鬼女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两条狼狗之后,竟站在二米之高的墙头上默默地俯视众人。
而且,是个年轻姑娘。
的确,并不是没有产生“鬼女是来自何方?不同世界的动物”这样的感觉。
在这节骨眼上,浜村千秋出现了。
而浜村千秋言称要逮捕鬼女。
对于浜村回答的“大概”这一谨慎的言辞,广冈觉着颇有重量感。因为广冈因想起了在职时的浜村常说的这句话。
凡是浜村回答过“大概”的事件,从未有过没有结案的事件。
他是具有非凡能力的人。
并且,浜村声称里面封着鬼女的石头到底从哪里拿来的呢?这石头出自何方?浜村与鬼女事件牵连上又是由于何等缘故?广冈对此打消了追问的念头。
浜村沉默寡言,是早有定评的。
加之,现在他已不是搜查员了。
只有相信浜村。
将出现一场鬼女对浜村的战斗。
广冈为浜村的取胜而祈祷。因为有一种如果浜村败了,对鬼女将无法收拾的恐惧心理。
“我有一事相求。”
鉴定科员把石头拿出房间之后,浜村看着广冈的脸说。
“有话尽管说。”
广风把视线投向浜村那布满皱纹的脸。
“有个叫什么井上的人吧?向鬼女挑过战的……”
“嗯。井上元治。是警犬训练协会会长。”
“能不能给我弄一条狗呢?”
声音低沉,恳切。
“弄狗——”
“嗳,”浜村点了点头。“我也想向鬼女挑战一下。”
“向鬼女挑战?”
“嗳。”
“不过……”
广冈不如如何回答是好。
他无力地看着浜村。总觉得是件危险事。浜村曾是警视厅的有名搜查。如果浜村向鬼女挑战的话,宣传界绝不会充耳不闻。尽管浜村现在辞职了,但外界会认为是警视厅对鬼女的决斗。
退一步讲,假如浜村败了……
“不成吗?”
浜村以温和的语气问道。
“也不是不行。虽然不是不行。但是如果你万一失败了……”
广冈知之含糊其辞了。
“我,不打算输的。”
“不打算输?”
“嗳!”
“可是,你到底有何打算呢?”
广冈注视着浜村的目光。“不打算输”这句话,听起来异乎寻常。
“我选个适当的地方,把狗栓在那里。我想市内不合适,还是山里为好。我就在那里等候鬼女。可能的话,想在那里抓住鬼女。但是,我想请科长以警视厅的名誉起誓,绝对不布置警察进行埋伏等。”
“……”
“只要搜查一科长以名誉起誓,我想鬼女会来找我的。”
“不过……”
没有后言可对。
“您不放心吗?”
“那是啊。对于你不想失败的自信心,我是理解的。不过,如果你挑战,然后我来撑腰的话,事情就成了警视厅对鬼女的一对一的决战了。井上元治是民间人氏。但是你不一样。新闻界不会静观的。万一输了,警视厅的威信将一落千丈。即使不是这样……”
“狗嘛,是不会让她杀的。”
“……”
“即便捉拿鬼女失败了,也不让把狗杀了。这一点我敢发誓。”
“是真的?”
“嗳!”
“是吗……”
松了一口气。
即便逮捕不了鬼女,只要狗不被杀,就是胜负各半。即使招来坏的评价,借故停止决斗尚可挽救。但是,虽说如此,也不能那么简单地应承。
“科长如果没有兴趣的话,我打算自己进行挑战。不过,鬼女警惕埋伏,也可能不来。走到哪一步说哪一步吧,那时另想办法。”
浜村想尽可能地自己与鬼女对垒。听说鬼女是个姑娘。即使是姑娘,也不可能是寻常一般的人。与矮怪轻而易举地爬垂直的楼壁联想起来考虑,鬼女起码具有同等的、甚至高于矮怪的绝技。
虽然不认为能那么容易地抓到,但确有一试的价值。
加之,浜村怀有对鬼女的憎恨。被扔在地岳山下的无数犬骨,一直浮现在脑海里。
可谓残忍无比的勾当。
地岳山中住过仙人。鬼女也许就是仙人的子妇。矮怪也同样是吧!埋在坟堆里的,也许就是鬼女和矮怪的母亲、也就是仙人的妻子。浜村这样猜测。
真是可怕的一家。的确象个鬼怪的世界里。仅此,就有充足的理由向他们挑战。
在黑云缭绕的地岳山的上空浮现出的鬼女那血盆大口,尖刀般的耳朵,发出啾啾怪叫的相貌,深深地刻印在浜村的脑海里。
“十女。”
石块上所刻的文字被辨认出来了。
“十女,噢……”
广冈知之拿复印的文字,自言自语。
“但是,光是个十女,实在无从着手啊。”
他看了浜村千秋一眼。
“能不能与警察厅联系一下,请他们查查全部离家出去的人名单呢?请他们从中找出叫十女的这个名字的女人。不管大人小孩都行。大体追溯到三十年前就可以了吧!”
浜村直接了当地答道。
“知道了。就这么办!”
广冈应允了。
根据情况,也可能要求法医到长野县的鬼石山去走一趟。就是去挖掘十女的尸体,因为看骨头能够知道年龄的嘛。
“知道了。”
广冈答道。
拿不定主意是因不清楚理由。看到年老的浜村表情中所持有的稳静而令人产生重量感的光芒,只能作出这样的回答。
“那么,我告辞了。”
浜村站起身来。
“浜村……”
广冈对着返身走出房间的浜村叫道。
“什么事?”
浜村停住脚步。
“我们的面子,就交到你手里了。”
“可是骨瘦如柴的手唷……”
浜村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广冈两眼盯着门口,看了许久。
“警视厅战鬼女,一对一么……”
自言自语,语气深沉。
7
十二月九日。
各中央报纸的早报上登出了广告。
告鬼女:
小生龙村千秋,原是警视厅的搜查员。现在,只不过是心怀旧事行脚诸乡的一介老叟。行脚中得知鬼女蛮行,虽已成隐士,但不得不意识到实属不胜忧虑的事态。为此,意欲向鬼女挑战,特此报上姓名。我方将于八王子郊外的山中设一临时小屋,携犬一头恭候鬼女。爱犬乃随小生行脚之中受过锻炼之犬。此非警察奸计,有警视厅搜查一科长广冈知之氏的公开声明文为凭。日期自十二月十日至二十日为限。假如干净利落地杀死小生的爱犬,将另当别论,否则强烈希望鬼女放弃蛮行,改邪归正。
在挑战书的旁边,同时登载了警视厅搜查一科科长的公开声明。
晚报上,各家以醒目的标题作了报告。
“鬼女对警视厅一战一”
“警视厅豁上面子的挑战”
“老兵复归极欲雪耻”
各报竞相报道,各有发挥。
一时间,新闻界开始了采访交战。各报社拼命地寻找浜村千秋的下落,但是,谁都没搞清浜村的所在。定为决斗场的八王子郊外的山外,布置着警视厅的特别警戒部队,不许任何人接近。
那个在八王子郊外临时搭起的小棚。四面的缝隙不断送入阵阵寒风。浜村就躺在这里边。云游时用过的睡袋,是他唯一的防寒用具。
身旁躺着一条狗,是大体型的杂种狗。这是从野犬收容所借来的捕获不久的丧家犬。虽然个头大,但老实温顺得有点发呆。
它对谁都摇尾巴。
鬼女一来,很难保证不卷着尾巴迎上去。因为是条平易敬人的狗。
狗怎么都无所谓。
问题在于逮捕鬼女。
浜村想:鬼女一定来。
警视厅出动了特别部队,包围了山口。夜间,各重要关口也有警察队站岗。普通人是无法接近的,但是夜间,而且是鬼女的话,则可以轻而易举地潜入。
看过地岳山中鬼女住过的家的浜村,确信警察队的岗哨对鬼女一家来讲是不顶用的。
而且,警视厅已发出公开声明,不向警察队发布逮捕鬼女的命令。鬼女是不会被挑战吓住的,她一定会来。响应井上元治的挑战,就是很好的证明。
另外,鬼女响应这次挑战,击败警视厅之后,必定会进一步威胁其本来的目的中所抱有的、特定的人物。
如果鬼女应战得胜,那特定的人物的死期也该到了吧。谁都阻挡不住鬼女。因为那鬼女已经预告要夺某人的命。
会来的。
不过,浜村预感到:鬼女也许不是单枪匹马的一个人来。
新闻界大肆报道浜村。大写什么浜村曾是警视厅内有名的搜查员。吹嘘浜村是九鬼派棍术的高手。提醒鬼女,不同于侵入井上元治家,应作好相应的精神准备。
这样一来,鬼女难道不会考虑全家出动吗?
鬼女、矮怪,再加仙人。
在浜村的脑海的银幕上,烙印着地岳山中那无比凄怆的光景。
曾栖息在连鸟都不做窝的地岳山中的仙人一家。目不忍睹的成堆白犬骨。
恐怕一定是仙人教给鬼女和矮怪那绝技的。果真如此的话,真正令人可怕的也许是仙人吧。
——真战吗?
浜村心中在犯嘀咕。
也许是你死我活的战斗,对此浜村已心中有数。也有不会轻易战败的自信。虽说已经老气横秋,但尚有渗入骨髓的九鬼派棍术的精华和气概支撑。
只是,尚不知对方的力量。
已经想象到,鬼女一家可能是象狗一般的夜眼。他知道其具有飞檐走壁、穿行空间的绝技。除此之外,到底还有何等高招呢?
——是仙人?
浜村在脑子里描绘着破衣烂衫、蓬头散发、眼放异光的仙人的面孔。
从缝隙间吹进来的冷风,吹拂着花白的头发。从这风中,浜村突然嗅到了遥远的过去的气昧。要是活着的话已有十七岁的亲生女儿朱美的微微乳臭味。
宣传界的焦点,集中到了警视厅对鬼女的决斗上。宣传内容清一色。
一千万东京市民的话题,也集中于此事。
但是,在警视厅对鬼女的焦点上却具有奇妙的亮度。也可说是透明度。
其理由在鬼山与浜村千秋两方。鬼女虽然给东京带来了恐慌,但是恐慌仅限于杀守门犬,至今尚无其他受害者。一方面并非所有家都养着狗,再说,有担心的人家早已把狗拴在房里睡了。
而且,鬼女至今袭击过的人家,尽是深宅大院。
莫如说对鬼女的出现本身的恐怖,强于杀狗之事。打扮成姑娘模样,长着撩牙、眼眉倒竖、嘴咧到耳根的这种想象,也是产生恐怖的原故之一。
不过,反过来讲,鬼女的谣传也成了使人们忘记暗淡的不景气之风的一周。
对一个不是具有惊人神通力、就是具有魔情的鬼女,一个老人以警视厅的面子为赌注进行挑战。
挑战者是过去被称为有名搜查员的一介老人,这倒是格外有趣之事。
因为没有夹杂着权势。
鬼女对老人这一配合,有其绝妙之处。
即有说,“鬼女绝对取胜”的信仰鬼女派,也有强调,“那浜村老人并非一般老人,是九鬼派棍术高手,具有看破妖魔鬼怪的眼力。不论多么厉害的鬼女也休想胜他”的人。
信仰浜村派重视的是:因为浜村是警视厅在困惑之余抬出来的任务这一现实。
谣传与臆测交织在一起。
十二月十五日。
八王子郊外的群山被封闭在严寒之中。
浜村连日在四面透风的窝棚中等候。
夜间,从不合眼。狗关在窝棚对面的临时狗窝里。在与鬼女一家的决斗中,即便抓不住鬼女,也不能让她把狗打死。如果抓不住鬼女连狗也搭进去,我浜村倒没什么,这将有损警视厅的声誉。
每天,睡到午后很晚。
起来后,溜狗溜到黄昏这是每天的课程。夜间不睡。在门口处席地盘腿而坐。
连混杂的风声中的微微响声也逃不过他的耳朵。
唯有万念俱空。
若将狗一起放在窝棚里,恐怕鬼女不露面。只有将狗关在狗窝中,自己闭上门等鬼女了。
盘腿打坐,可以忘却自我。身旁所有的只是风和寒气。身体可以感觉到寒风吹开一根草翅的声音,也可知道狗的动静。
坐禅进入无想无念之境,是学习九鬼派棍术的必要条件,浜村已经修炼有素。
也有历时两年,上溯到内心深处的云游生活中修得的静谧。
他纹丝不动地融合于夜幕之中
8
蹲在山中已经七天了。
浜村千秋依然白天睡觉,夜间打坐。
胡子长长了。没有剃须工具。
足有够十天用的食粮和水。
小窝棚在杂木林间。此处有三千平方米的一片平地。周围被树林包围着。是裸木林。落光了叶子的赤躶裸的树木,形成了高低不平的丘陵。
剩下的日期,只有三天了。
鬼女到底来不来,浜村不去想她。焦躁乃禁忌之物,来则战,不来则退。事情只有这样。
夜。
浜村那斑白的胡须随着风飘动。
起风了。风从杂木林吹出,在高棚附近的草地上打着旋转离去。穿过光树林的风在枝头嚎叫,其声音听起来颇似鬼哭,又象是在黑暗中狂舞,黑夜就是巢穴的怪鸟的叫声。
浜村一边听着无数的风声,一边坐禅。
在螟目。
其瞑目突然睁开了。
浜村马上握住了竖在板墙上的两米多长的棍棒。是根青冈栎棍。
棚外疾风嗖嗖。从这风中,浜村闻到了一种类似糊味的气味。这是活物所放出的怒气。令人感到与狗的气味不同的浓重的杀气。
浜村轻轻地站了起来。
鬼女已来到门外,鬼女象混在风中一样,偷偷逼近。连鬼女的体臭浜村都闻到了。
那是女人的皮肤的气味。是从柔嫩的皮肤中散发出的芳香。不象是所说的呼唤黑云乘之东去的鬼女的充满杀机的气味。也不是在地岳山中从遮天的黑云中窥见到的那洋溢着妖气的不详的鬼女所放出的气味。
浜村慢慢地把手伸向了板门上的门闩。
悄悄打开门板。
风呼一声吹在了门板上。
浜村滑进了室外的夜幕中。
夜暮之中,站立着鬼女。淡淡的月光包围着鬼女。枯叶在鬼女的脚下飞舞。
鬼女穿着牛仔裤,下身修长,白净脸庞浮现在夜幕中,看不清容貌。
看见浜村,鬼女停住了脚步。
“等你多时啦,鬼女!”
浜村背向狗窝站着。
与鬼女之间的距离有十几米。
鬼女没有答话。
纹丝不动地站在疾风之中。
“我有事要问你,进小屋里来好吗?”
浜村以温和的口气说道。
“……”
“不回答吗?还是不懂人语呢?”
“……”
“为什么要杀狗。不太无慈悲吗?”
“……”
鬼女一句话不答。
只是纹丝不动地站着。
浜村千秋和鬼女处于对峙状态。
月光只浮显出鬼女微白的面孔。
“你的母亲是十女吧?还是十女是你的姐妹呢?”
浜村站在风中问道。
与鬼女的距离有十几米。可以一气蹿上去把鬼女打倒。他认为这是不费劲的事。
但是,浜村不想把事情闹大。不想轻易使用棍棒。他想尽可能地不战,进行说服。
“您怎么知道十女?”
终于,鬼女开口了。
话声中带有些幼稚气。在其昂扬之中包含着奇妙的感觉。因为平滑的韵味从女性特有的尖声中消失了。
“我到过地岳山。”
“看到了!”
突然,鬼女的话声中出现了激昂感。
“不得已嘛。”
“……”
“看起来,你还是个年轻的姑娘呀。难道你真要落个可怕的鬼女之名吗?如果有非那样做不可的理由的话,对我讲!我不见得帮不了你。”
“……”
“被叫做矮怪的怪盗,是你的姊妹吧?抚养你们的是被鬼石山下一村民称作仙人的老人,十女就是那仙人的妻子吗?”
“你居然连这些都知道了……”
鬼女微微一动。
“不行吗?”
浜村以棍为杖,站立不动。
“是的,要你的命。”
鬼女的头发随风飘动。
“只好如此了。”
浜村上前一步。
鬼女在运动,是连蠕动都看不出来的运动。乘着风,好似随风飘舞。不一会儿,旋风包围了鬼女的身体。
一阵黑风吹到了浜村身上。
“呀——!”
好似又短又细的银箭般的叫声从旋风中迸发出来。
那时,浜村已奔跑起来。他侧身迎风,朝隐藏着鬼女的旋风冲过去。在擦过旋风的一瞬间,浜村手中的棍棒带着吼叫声劈开了风。
瞄准的是鬼女的腹部。打腹以外的部位有可能击碎骨头。
鬼女发出尖叫声就在此时。
棍棒在空中飞舞。
浜村收回棍棒。黑暗之中,看到鬼女的白色面孔浮在空中。看起来好似被什么东西吊在空中一样。鬼女高高地起伏跳跃、躲闪着浜村那犹如闪电般地变幻飞舞的棍棒。
鬼女在空中飞跃。
浜村的脑海里产生了战栗。
这并非人所能为的技巧。筒直象怪鸟在夜幕中飞舞。
浜村在奔跑。
九鬼派棍术本出自长柄刀恨。一边跑着,浜村将棍子扭向了正飘落下来的鬼女的腿部。棍子伸到了最长。他丢掉了犹豫。一瞬间领悟过来:以鬼女为敌,犹豫是危险的。
即使打碎腿骨也是迫不得已的。
鬼女从夜空中飘落下来。
浜村千秋打向鬼女腿部的棍棒又扑空了。鬼女落到紧靠棍尖的地方。
白色的面孔近在眼前。犹如古典戏中的白色面具一般。尽管是一瞬间,那面孔静止了。从正面盯着浜村。
“嗯!”
浜村发出短促的语言。
是正常的女人脸,只是表情看起来僵硬。冰冷的眼睛,浮荡着杀气。
她的嘴是不是马上就要咧开呢,浜村的脑子里掠过这样的恐惧。
“杀死你!”
鬼女嘟哝着说。
但是,这语声被棍棒划破了。
棍棒吼叫了。
浜村提着棍子的中间。棒端忽左忽右,刺向鬼女。变换莫测的棍棒充满杀气。棍端不论触到哪里,鬼女又都会皮开肉 绽,骨碎筋断。
嗖——的一声,风在棍端裂开了。
鬼女又跳将起来。棍棒迫近多少,鬼女就往后跳多少。那跳姿犹如强风吹落叶一般,噌噌地弹向空中。
“杀死你!”
鬼女的叫声,从空中落下。
浜村焦急了。
棍棒总打不着鬼女。夜眼敏锐者和不起作用者的差别出现了。鬼女频频溶融于黑暗之中。在阴运中若隐若现的月光下,很难捕捉住似黑蝶飞舞般的鬼女的身影。
其跳跃力着实惊人。后退跳跃脚刚刚落地,已经又转入了下一个跳跃。
“糟蹋了十女的坟墓、该杀。一定杀死你!”
鬼女一边乘着黑风跳跃飞舞,一边把诅咒抛向浜村。
“那条狗也要杀,杀死生嚼了。”
黑旋风以小窝棚为中心,已转了半圈。鬼女的话音始终伴随风声响在高空。
“累了吗?老爷子。”
空中落下嘲讽。
就在这时,从云间泄露出来的月光把鬼女的全身象洒了白霜一般地显了出来。
“呀——”
浜村迸发出了低沉的运气声。
棍棒照着鬼女的档下飞去。此时鬼女正欲双脚着地。头发随风飘舞,两手垂直伸向夜空。整个身体伸长到了极限。随之而来的一瞬间,身体缩短又弹向空中。
棍棒象一条黑蛇,正直刺鬼女的裆间。
如有眼之物一样刺进鬼女的胯间。
鬼女倒下了。
浜村蹿上来。
鬼女本是仰面朝天地倒地的,但这种姿势眨眼之间就地一滚。两足伸向空中,身子轻盈一动,又站立起来。
但是,浜村已站在眼前。浜村伸手抓住鬼女的前襟。
鬼女的右臂在动。其右手中紧握着打狗用的手锤。
浜村的右手抓住了鬼女的右臂。抓住的同时,浜村把鬼女提到了胯部。
鬼女一个转身。
鬼女站住了。
虽然被浜村扔了出去,但没有倒地。而是以被浜村抓住的右臂为支点,猛踏大地,高高地弹向空中。
动作象棉絮般地轻柔。
刻不容缓,浜村的右脚飞起。
踢中鬼女的下腹部。
鬼女蹲坐在地上。
“认输吧!再上来,没你赢的份儿!”
浜村把鬼女拉了起来。这一脚踢的很够劲。鬼女歪着脑袋,失去了还手之力。拉起来之后,又在心口窝处补了一拳。
鬼女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瘫软了。
浜村拾起棍棒,以此为杖,把鬼女背在了肩上。
向小窝棚走去。
风在呼啸,象是在叹息鬼女的败北。
把鬼女放在了小棚之中。
煤油提灯的光线照在鬼女身上。
还是个很年轻的女人。看起来有十六七岁。五官端正。面庞轮廓鲜明。战斗中渗出的汗水覆盖着额头。
浜村用水浸湿毛巾为其擦汗。
鬼女还没醒过来。
露出苦闷的表情。双眉凑到一起。提灯光下的鼻梁暗处,浓浓地落下了鬼女成长的阴影。
高高的乳 房。那高突的乳 房在徽微呼吸。
浜村歇默地守着鬼女。
心想:把这少女培养成鬼女的仙人到底心怀何种目的呢?太残酷了。在昏睡的少女周围,有鬼哭啾啾气氛。
这种气氛与鬼石山山腰上的地岳山相连。这步女和矮怪就是在那人迹罕到之地的腐朽不堪的小屋中被养大的——被所谓仙人的老人和长眠于土堆上的十女。
昏睡的鬼女的嘴唇泛出红晕。这是少女的美丽象征,也可看成是吞噬犬肉 成长起来的残忍的遗痕。
这就是鬼女吗?
浜村心中暗自思忖。
其实是个与称呼相差甚远的朴素雅致的少女。蹑手蹑脚地溜进深宅大院,打死守门犬,在都市里刮起鬼女旋风的影象,根本找不出,简直不敢相信与方才象旋风一般在夜空中鬼女同属一人。
眼前出现了这少女在地岳山中被仙人培养的光景。
大概少女和矮怪,都是从幼时期接受训练的。接受攀登垂直的峭壁,象鸟一样地从这树飞向那树的训练。
杀狗也是其中之一。
——到底以何种目的……。
心中在犯嘀咕。
不管有何种目的,这也是不能容许的行为。
心头涌起了对把这少女培养成鬼女的仙人的无比的愤恨。
少女的红嘴唇动了一下。
同时睁开了眼睛。少女无言地盯着浜村。
“不用担心。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浜村的话没有说完。
少女动了一下。
在这动的同时,少女又回到了鬼女。
弹起身来,就势扑向浜村,没有躲闪的空隙。鬼女比狗的动作还要迅猛地咬住了浜村伸出的右手。
鬼女死死地咬住了手掌。
浜村发出了悲鸣。
迸出来的鲜血,溅满鬼女的嘴边。
他想用左手抓鬼女的头发。
鬼女的眼睛迸发出寒光。
鬼女一摆头,脱开了触到头发上的左手。她露出了凶相。狠狠咬住浜村的手不放。要把骨头咬断。
浜村倒下,乘倒下的功夫用其右手掌,用力砍在了凑将过来的鬼女的脸上。
鬼女的白面歪向一边。
一瞬间,浜村大吃一惊。
就在这时,门板敞开,不知何人闯进了小屋,随风跃了进来。
是—个小个子男子。
看见矮男子的同时,浜村一脚蹬开了鬼女。鬼女撞到了闯进来的年轻人身上。
浜村就倒地之势抓起了棍棒。
匕首在矮男子手中闪着光。
棍棒朝着匕首打去。已经忘记了被鬼女咬破的手掌的疼痛。
矮男子和鬼女消失在门板外。
风吹动着门板。
浜村站起身来。
奔出门外。
“站住!鬼女,矮怪!有话说!”
喊叫。
鬼女和矮怪正欲消失在黑暗之中。浜村穷追不舍。一边追一边喊:站住,等一下!
鬼女和矮怪进了杂术林。杂木林里坡度的倾斜,一直延伸到丘下。
但浜村钻进杂木林时,鬼女和矮怪已经开始飞渡在裸木林的树梢之间。
“早晚要把你杀死!”
鬼女的声音从树梢上乘风传了过来。两个黑影象飞猿一样,穿行于树梢之间,向山下飞去。
浜村呆立住了。
严寒笼罩着全身。
“鬼女——”
他用无声的声音喊道。
许久,忘记了寒风,忘记了疼痛。
终于,他朝外小屋迈开了脚步。
——哪能呢!
一边走,浜村象自我申斥一样打消疑念。岂能有那样的事?莫非此事真……?
反复打消,反复产生,疑念就是消除不了。脑子里乱的厉害。
在被鬼女咬倒时,浜村用左手掌朝鬼女脸上猛砍了一下,就是在鬼女歪头的那一瞬间,浜村看见鬼女的右耳朵上有一小痣,是呈翡翠色的,鲜明的小痣。
是这两年之间一直寻找的翡翠痣。
在一岁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失踪了的女儿朱美的右耳朵上,有一个相同的鲜明的翡翠色小痣。
浜村就是以那小痣作为唯一的目标,开始那没有希望的云游的。
那相同的痣,在鬼女的耳朵上——。
身体一阵打颤。
浜村千秋蹲在小棚屋里。
狗陪在身旁。
伤口已经包好。手掌被咬烂到骨头。
手怎么样都无所谓。只是那咬住手掌,用野兽一般的冷眼盯看人的鬼女的面孔,清楚地印在视网膜上。
战栗从这里生出。是永不消失的战栗。
鬼女的右耳朵上的那个翡翠色的痣,如何解释是好呢?
——偶然吗?倒是可以这样想。
说同样的痣,长在同一位置,也不见得是同一人物。右耳朵上长翡翠色痣的少女,说不定大有人在。
但是,尽管有这种想法,仍使在浜村的胸中隐隐作痛。
朱美是在十六年前失踪的。当时朱美刚过周岁。现在的话,已有十七岁。被称作鬼女的少女,看起来也是同样年龄。
而且,在同一位置上同样颜色的痣。在右耳朵上有翡翠色痣的少女,是不会多的吧?黑子的话倒不见得少。长黑子的人到处可见。并且长在面部的为多。
但是痣却很少。痣是由色素的病理性沉淀及血管的增殖生成的。通常为红色或紫色。又名母斑。
象翠鸟的羽毛一样美丽透亮的绿色痣极少。何况在同一右耳垂上具有绿痣的少女呢?
是朱美吗?
一边这样想一边在自我否定,但是思念又回到十六年前忽然失踪的朱美身上。
假如是朱美的话——。
“奇缘”这一说法,强烈地刺激着浜村的心怀。为了安慰因思念朱美而自己先失去了的妻子的亡灵,为寻找毫无音信的朱美,浜村才外出云游的。
是可以称作招魂之游的行脚。
从未想过能找到朱美。
也没想过朱美还活着。
心里想的只是安慰两个灵魂。
但是,等待从北海道南下到长野县南部的浜村的,是鬼女骚乱,是白犬神杜。
本没有多大理由。浜村只是路过,顺便涉足白犬神社的。并不是对鬼女骚乱有过什么兴趣。在那里遇见平贺警部,又分手了。
浜村朝鬼石山山麓走去。本来打算围赤石山眼的山村转一遭,然后进静冈县的。但是在这里又出现了等待浜村的事物——地岳山里的仙人和山村家犬的失踪。浜村央定登上地岳山看个究竟。这不得不使人觉得:是一根看不见摸不着的线把浜村引进了地岳山中。
从地岳山,浜村正在把自己逼到了与鬼女的决斗中。仔细想来,非这样干不可的必然性,或者介入事件的必要性,浜村本身是不存在的。把自己了解的全部情况告诉警察,维持自己的旅程也就是了。
——是看不见的线?
浜村看着被鬼女咬得满是血迹的手。
胸中喊道:“朱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