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单身生活的高见幸介回到新村住宅的房门前,在门外将钥匙插进锁眼时,就听到屋子里电话铃在响个不停。
高见急忙打开门,心想也许是女儿彰子打来的。30分钟之前,他还在彰子的家里。也许是彰子估计他该回到住宅了,才打电话过来的。高见还以为她忘了什么事——这种想象,使他的心里稍稍感到不安。
打开房门,还没有顾得上脱鞋,他便将手向电话机伸去。电话机就放在兼作居室的客厅门口的桌子上。
“喂喂!是高见君吗?”
他感到一怔。宽慰和紧张的情绪同时涌入他的心里。宽慰的是这电话不是彰子打来的,紧张是因为一听到声音便知对方是巡查部长吉井。高见用右手捻亮电灯开关,窥视着握着听筒的左手手腕上的手表。11时25分。紧接着,他想起吉井是今天夜里的值班主任。
“富士见街发生了凶杀。西光电机公司叫谷口的总务部长被杀,他的妻子也受伤了。报警是妻子明子打110的……”
“akiko(在日语中,“明子”与“彰子”发音一样,都是“akiko”——译者注)?”
高见不由脱口问道。这个名字只要从部下刑警的口中出现,他一瞬间产生了一种错觉,还以为是女儿彰子惹上了什么惨案。
“是啊!是明治的明。”
见高见如此敏感,吉井有些惊讶地答道。
“明子手臂上挨了刀,但还是打电话报了警。”
“哦!明子也是受害人之-……”
高见无意识地喃语道。
“明子说,丈夫谷口在卧室里被杀,她听见声响想要朝那边走去时,恰好那个歹徒冲出来,把她的手臂也刺伤了。”
“好吧!”
现在来不及细问,高见确认了现场的位置。案发现场正处市北部中流住宅区,被害人的房子在坡道上,与附近的邻居有些离群居住的感觉。
“好!我直接去现场。”
高见一放下听筒,便重新拉紧已经放松的领带。他是刑警股长,案发地区正好在他的所在警署的管辖之内。倘若是杀人事件,就要设置搜查本部,由县警的警部担任指挥,但在具体侦破过程中,高见是唱主角的。
高见将刚打开的房门重又锁上,跑下昏暗的楼梯。
夜里极其闷热,梅雨即将到来。新村的窗户还都开着灯,黑暗凝聚在房幢之间,路上人影绝迹。
他启动了那辆旧的蓝知更鸟牌摩托车,发动机还没有冷却。倘若开快些,用不了15分钟就能到达现场。
听说丈夫被害,妻子的手臂也被刺伤,歹徒逃走了。这户人家没有孩子吗?作案目的是偷盗还是泄愤?
现在再考虑也是徒劳。因为光凭听到的材料,没有任何根据有助于深入思考。现在自己应该做到的,就是尽快赶到现场,着手先遣搜查。
从新村里一开到县道上,高见便加快了速度。
“明子也是受害人之-……”他忽然想起刚才不经意中泄出的喃语。关于已经发生的事件,再想也是白搭。于是,他的思绪不知不觉地想起刚才不到一个小时之前与女儿彰子交谈的对话上来。
彰子今年23岁,与比她大7岁的律师濑川谦一结婚已经快有一年了。在她结婚之前的5年里,高见在现在这个新村的两套间里与彰子两人生活。他的妻子即彰子的母亲病逝以后,彰子一边在濑川现在还在上班的法律事务所里工作,一边细心地照顾着高见的饮食和起居。
彰子出嫁以后,虽然有人劝46岁的高见再婚,但他已经没有那份心思了。一个人生活无牵无挂,而且最重要的是彰子的婚姻潜伏着危机,他怎么也没有时间去听那些谈论自己再婚的话。
今天早晨也是彰子在高见离家之前打来电话,说有事商量,要他下班时顺道去她那里,顺便还说,丈夫濑川去邻县出差今夜不回家,但他接到一个业务电话出去了,所以不在家。高见8时刚过就赶到了彰子她们居住的公寓。
“濑川最近还常常与恒美君见面。”
父女两人很久没有在一起吃饭了。两人吃完饭后,彰子用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目光望着父亲。
“他说恒美君要动手术,看来他打算帮她承担一些费用啊!——不!我不是说什么钱的事情。只是那个人太……”
彰子咬着在高见的眼睛里还显得幼稚的鼓起的嘴唇低下了头说。
“那事,你是听谁说的?不!就是说,濑川想要为恒美出手术费?”
“是濑川自己说的。那副口气好像若无其事地征求我的同意……”
“呃……”
高见抽着烟,叹了口气。
以前也以各种形式听到过她的诉说,但根本问题好像丝毫未变。他无奈地想,这就是三角关系吧。或者是三角关系的另一种表现?因为恒美是懒川的前妻。
彰子向父亲高见提出要与做濑川结婚的时候,高见虽然没有强烈反对,但心底里却郁结着沉重的忧闷。因为他以前就听人说过,30岁的见习律师濑川曾经离婚过一次。
长相并不算差、且短大毕业、第一次结婚的彰子,为什么挑来挑去却与二婚头的男人结婚?
然而,彰子的态度很坚决。高见与濑川见面后,除了偏见之外,觉得他是一个爱清洁的好青年。从大学的法学部毕业,一度在父亲经营的食品公司里工作,但他不忘初衷心血来潮通过考试当上了律师,是一个很努力的人。何况,在经济上也允许他如此努力。
与前妻恒美,是他在离开父亲的公司前后离婚的。看来恒美是一个立志绘画、个性很强的女性,离婚的理由是性格不合。
但是,在与彰子结婚半年以后,高见漠然地感觉到的危机开始很快形成一个具体的形式了。
恒美自从离婚以后,在绘画的道路上发展得很不顺利,又没有人依靠,格外孤独,现在又患上需要动手术的疾病,无论在精神上还是经济上,都有求于濑川。
看来濑川将这些事都毫无隐瞒地告诉了后妻彰子,为帮助恒美而征求彰子的同意。
“看样子那以后还去过几次恒美的住宅,还帮她介绍入住的医院,这我已经很担心了。倘若还没有和我结婚,他干什么都是自由的。但现在,我希望他和恒美完全中断来往。”
“呃……”
“不过……也许濑川还没有忘掉前妻恒美吧?她比我更重要……”
“你不要想得那么多!——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我好好找他谈谈,给濑川君敲敲警钟。”
看到彰子的眼眶里溢着泪水,高见只好暂时这么安慰道。
不!不是暂时。彰子这样太可怜了。这不是小看人吗?应该将濑川狠狠地教训一顿!
他心想,宁可严厉地劝诫自己。而且,他在心底里隐隐地有一种不愿意的感觉,觉得好像有一些不合适。
那种感情也许起因于濑川没有将受到恒美的求助后准备帮助她的事向彰子隐瞒,并坦率地征求她同意这一点上。这一方面的事情真难处理。高见在心里无意中这么呢喃道。
不知不觉,摩托车开进了北部的住宅区。在和缓的坡道前方,横卧着杂木林黑鬼魅的剪影,剪影底下救急车的红色灯发出凛冽的寒光旋转着。
2
谷口明子将上身靠在床背上坐着,她身穿橄榄绿宽袖上衣,长袖紧紧地裹着双臂,双臂轻轻地放在大腿上。右手小臂处向外鼓起着,肯定是扎着包扎带。明子长得眉清目秀,脸上留着平时经常修饰的光润,此刻却变得特别苍白,聪慧的大眼睛隐含着淡淡的怯意望着高见。……听说年龄有32岁。她的面容长得并不特别像女儿,但名字读音一致,这还微微地牵动着高见的内心。
高见已经大致结束现场勘察,派部下去附近一带了解情况。这时明子已经在最附近的医院里接受刀伤的处理。高见也赶到医院,得到医生的许可,说倘若是简单的询问没什么问题。
已经过了凌晨2时,医院里静悄悄的。这间病房里只有明子一个人在休息。
“还痛吗?”
他望着女人的右臂。
“不痛,不那么痛……”
明子低声答道,也将目光落在右臂上。
“真是飞来横祸,我很理解你……”
高见简单地寒暄之后,说道:“不过,事件很大,我们也想尽快地掌握当时的情况,倘若你心情不好,可以讲得扼要些。”
明子轻轻地鞠了一躬。听说她和谷口之间没有孩子,明子在市内一流的裁剪店里工作,搞服装设计和裁剪,所以高见的第一印象,觉得这位女子头脑非常灵活。
“听说你是最早打110报案的,刚才的情况能尽量详细地讲一讲吗?”
“呃……”
明子低下头好像在调整情绪,不久又抬起头来。
“今天丈夫和平时一样,7时30分左右回到家里,我比他稍稍早一些从店里回家……”
“嗯。”
“8时30分吃完晚饭,丈夫说有些感冒,服了药,9时先去卧室休息了。过了大约30分钟以后,我去看过他,也没发什么高烧,也许因为服药的缘故,他睡得很安稳。所以我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开始工作。”
“嗯。”
“也许是11时不到吧,我好像听到屋里有奇怪的响声,所以我就走出房间……”
明子用左手托着右肘。此刻她的左手手指微微用力,又低下了头,仿佛是克制着回忆起来的恐怖。
“你说是奇怪的响声,是什么样的声音?——”
“像是玻璃窗被打破的声音,或是开门时门框被轧着的……我想也许是风刮的吧,但还是放心不下……”
明子的话与现场状况很符合。杀人现场是在卧室里。卧室隔壁厨房的窗玻璃被割去一块。不难推测,凶手是从那个洞里将手伸进来拉开窗锁、打开窗户翻进屋来的。
“你去内客厅,是要想确认那个声音吧!”
“是的。”
“那时,内客厅和卧室的电灯呢?”
“都关着,厨房的灯开着,所以内客厅里也微有亮光,但卧室那里,丈夫有个关灯休息的习惯。”
“嗯。那么,厨房里的灯开着,你马上就发现窗户有反常?”
“不!开始时我只注意到窗户开着。记得刚才的确是关上的,所以我还以为丈夫起床了,正要向卧室里走去时……”
明子吸了口气嘎然而止。
那时——卧室的门突然打开,里面窜出一个男子。她愣了一下,随即知道那不是丈夫。因为那个男子个子比中等个子的谷口高大,体格也很魁梧。
两人一瞬间互视着,紧接着歹徒向明子扑来。明子本能地抬起右手招架,顿觉右臂一阵麻木,这一挣扎使刀从歹徒的手中滑落。明子发出惊叫,于是他向房门那边夺路而逃。歹徒逃走后,明子捂着伤口在地上蹲了一会儿,但还是振作精神走进卧室。丈夫谷口仰面躺在床上已经断气,胸口全都是血。
虽然记得那以后就回到内客厅里打110电话报警,但明子说,那时自己做了些什么,已经记不得了。不过,听说县警指挥室接到明子的报案是11时10分。
“——就是说,歹徒是右手握着刀舞动着从你的正面刺中你的右臂的?”
“是的。”明子露出慎重思考的目光点点头。
“当时……你穿的就是这身衣服?”
高见重又望着明子橄榄绿的上衣和在医院的薄毯下露出的浅茶色长裤,宽袖上衣的胸前有三点小血污,化学纤维散发出银色的光。
“是的。”她机械地点点头。
“那么,右臂的衣袖也划破了吧。”
“是啊……不!当时我正卷起衣袖,因为房间里很热。所以,衣袖没有划破。”
明子放松颇显理智的嘴唇露出无奈的苦笑,将盖着包扎带而没有被划破的右袖向高见抬了抬。
“难怪。”
高见想起进病房之前向医生讯问时医生对他说的话。明子的伤是从右时向右碗的方向划去,深度0.8厘米,长4厘米,从伤口的流向来看,正如明子所说,是与高个子歹徒面对面搏斗时受到的刀伤,这没什么不正常——同时,凶器是登山用的小刀。落在明子被刺的那间内客厅的中央,那把小刀无疑就是刺中谷口心脏和明子手腕的同一把凶器。这只要对照血痕和伤口就能断定。据明子说,小刀不是谷口家的。刀柄上一个指纹也没有采集到。
“歹徒是赤着手握着刀吗?”
面对这个问题,明子稍稍考虑了一下,最后答道:“记得好像戴着白色的手套。”
“凶手你见过吗?”
高见的提问触及到更重要的关键。
“那个人,我好像一点儿也不认识。”
明子很索然地闭紧着嘴唇。
“对方的脸,你应该看见了吧。”
“是啊。不过,只有厨房的灯开着,在内客厅里只能看见一个影子,所以没有看清楚……”
“那么,体形和服装还记得吧?”
她零零星星地回忆起那人身高有170多厘米,身材魁梧,肩膀很有力,身上穿着短袖衬衫和长裤,好像还戴着白色军用手套。
“脚上呢?”
“鞋子好像没有穿……”
“发型怎么样?——”
“这……记不清楚……”
一涉及细微之处,明子便不住地斜着头回想着。
“现场没有发现翻箱倒柜的痕迹,又没有东西遗失,所以目前看起来很可能是泄愤作案,你丈夫是否与人结仇?”
明子屏住气沉思着。
“我不清楚。”
与沉默的时间相比,回答得很干脆。
泄愤作案——对谷口结怨很深的人从外部潜人,趁他熟睡之际杀害他后,被明子发现,所以想杀人灭口,但因为她惊叫起来,他才落荒而逃。
的确,这样认定是最合理的。
这时,最关键的证据就是凶手进出的痕迹。勘察结果,室内没有发现清晰的脚印和指纹等,只是在估计是歹徒入口处的外窗框和窗外墙上发现一些泥土和纤维。这可以解释为是凶手爬进屋时留下的。
但是,这起事件还有另一种看法。
即,怀疑从外部潜人的贼根本就不存在,是内部的人即明子杀害丈夫,伪装成外部的人闯入作案。
那种时候,打坏窗玻璃也是明子所为,没有脚印是理所当然的,窗框上和外墙上的泥土和纤维是明子特地沾上去的,或许是以前偶尔沾上去的。
眼下还没有找到在案发的10时30分至11时这段时间里,在现场附近看到过可疑的人影或听到明子惊叫的证人。这也是因为一开始就不存在那样的事,或谷口的家处在与近邻稍稍远一些的缘故,所以不可能找到目击者。
两种解释都讲得通。
现场的情况倘若两种可能都有,明子的伤就显得非常微妙。按明子的说法,认为被歹徒刺伤也没有什么不自然,相反那部位和伤的模样都可以是她自己用左手握着刀划上去的。
是他伤?还是自伤?——
有一个关键可以救明子。那就是在右臂的伤痕附近没有发现试刀伤。
试刀伤,在法医学上也称为“逡巡伤”。顾名思义,在自杀或自伤时,在留下决定性的伤痕之前,由于犹豫,在关键伤痕的周围会自然留下一些浅伤。“逡巡伤”的特征就是,大体在表皮很浅的地方,刀器并不隔着衣服而是直接触及皮肤,有几条伤痕呈同一方向,等等。同时,年轻人或女性在自伤时,可说必然地会留下“逡巡伤”。
关于这起事件,高见特地郑重地询问过看到明子伤痕的医生和搞鉴定的人,得知伤痕的周围设有丝毫认为是“逡巡伤”的痕迹。
高见无意中松了一口气。也许他的内心里还无意识地从明子的身上联想到彰子。
但是,在现阶段一切都还不能作出断定。事件是否外部作案,还有赖于今后以被害人为中心展开的调查。
高见决定暂时让明子休息。
“——不过,倘若时间晚了,你也睡在丈夫睡觉的卧室里吧。”
他最后问道。于是,明子露出虚怯的神情。将游移的目光望着空间。然后,她伏下眼睛,接着狠狠心答道:“我在自己工作的房间里放了一张床。因为这样的话,倘若工作到很晚,便于马上睡下休息。”
3
直到这天下午之前,有关被害人谷口的调查进行得很顺利。正确地说,谷口丰夫,39岁,在一家虽是中小型企业却非常稳定的电机销售公司本社任总务部长(在日本的公司里,总务部长的权利很大,主要工作是负责人事和财务等——译者注)。
查出谷口除了妻子之外,还与一个女人有着性关系。那个女人叫“藤井光江”,40岁,独身,在闹市区经营着一家小餐馆。她与谷口的关系,是警方到谷口常去的那家酒吧里调查后得知的。据光江承认,与谷口只是偶尔受邀去一趟旅馆罢了,谈不上是情人的关系。同时,光江在案发时一直在自己的店里,她的现场不在证明很牢固。
接着,在西光电机公司,谷口的口碑很不佳。
据反映,他脾气暴躁,性格反复无常,而且他利用总务部长的职务玩弄权术排斥异己,将不称心的部下贬到农村营业所或甚至逼人退职,从此不得翻身。
对谷口的指责,都是比他地位低的职员说的。但同时,他对比自己地位高的实权者,即便谈不上阿腴迎逢却也唯命是从,况且他是副总经理的远亲,靠着这个招牌虽劣迹昭彰却仍青云直上。
“倘若那样,对他怀恨的人不会少吧。”
听着大致的报告,高见反问吉井巡查部长道。
“是的,我还是认为泄愤的可能性很大。”
工作很有热情的吉井将那张幼稚的脸涨得通红,点点头。
“你举举具体的名字。”
“好像以前也有过相似的例子。大约两个月前,有个职员突然被发配到孤岛上的营业所去。”
“你是说‘发配’?”
“听说他拒绝调动工作,结果辞职了。”
“嘿!”
“是一位26岁叫石上城的青年,在总务课工作。在今年四月份的人事变动中,他突然接到调动的命令。在此之前,听说他在做文件时有过一个小错误。但那原本就不是什么大事,看来谷口平时就不太喜欢石上啊。……这是在总务课的女孩子们之间传说的,石上好像正好遇见谷口与这个藤井光江一起从旅馆里出来,因此人们认为谷口是为了那件事才将石上调到孤岛上去的。”
“难怪。”
“石上在家里与母亲相依为命,而且母亲已经55岁,患有要命的肾脏病,正在大学医院里看病。据说,这种病倘若不是设备齐全的大学医院,就不能得到完善的治疗。”
“就是说,石上君不能调到孤岛上去?”
“是的。他向上司说明情况,哀求希望不要将他调走,但年轻职员的人事权几乎都是谷口一个人说了算,所以没有接受他的要求。因此,石上终于到三月底就退职了。”
“嗯……”
“他退职后没有马上找到适当的工作,同时母亲也许是心力交瘁吧,病情恶化住了医院。据以前与石上关系密切的总务课员说,现在他的处境相当困难。”
高见不住地连连点头。从平时的实绩来看,吉井的调查是可信的。正因为如此,高见隐隐地感觉到内心里涌出一股接触到关键线索时的那种期待和紧张。
“你见过石上吗?”
“没有。他不在家。据邻居说,他现在每天出去找工作。母亲住的那家医院,从昨天下午起他就没有去过,所以我们已经对医院和住宅进行了监控。”
“嗯。石上的体格和长相呢?”
“非常瘦小,身高最多150厘米,皮肤稍黑,听说像个猴子似的。留着现在年轻人流行的长发,总之其貌不扬……”
“和明子的话完全不一样啊。”
据明子所说,“歹徒”比中等个子的谷口高大、结实,头发没有明显的特征。
“是啊。”
吉井也咬着自己的嘴唇,一副很纳闷的表情。
关于谷口夫妇的关系,在公司内打听几乎一无所获。看来谷口在公司内没有能说说私生活的知心朋友。
下午,高见走访了明子婚前工作的石油公司。西光电机公司向这家公司购买汽油和灯油,所以算是客户,但是从规模来讲,西光电机会社要大得多。
听说明子在秘书深里工作了大约四年,是在课长的撮合下与谷口恋爱结婚的,但婚礼上的证婚人却是现在的常务董事楠根,明子婚后还常常去找楠根商量事情。这些事是听明子的父亲说的。
石油公司在市中心有着一幢豪华的大楼。公司的名字名扬天下,但相反现在看到的本社大楼却很矮小,也许是将钱都投资在汽油里了。
事先打过电话,所以高见马上就被引进到楠根常务的房间里。在放置着一套皮革沙发和墙上挂着十号风景画的客厅里,女职员端来两杯茶离去之后,楠根才打开里间的门走出来。
楠根身穿胭脂色粗花纹优质料西服,显得格外年轻,看上去还不到50岁,头发斑白光润,仪表端庄,颇有董事的派头。
“让你久等了。”
他站着微微鞠了一躬,在高见的对面坐下。
“谷口君的事件有进展吗?”
他从桌子上取出一支烟,稳重地问道。
“现在还比较散……”
高见啜了一口茶。
“听说六年前谷口夫妇结婚时,是你当的介绍人……”
“是啊。”
楠根微微笑了。
“听说是经人介绍结婚的,在结婚之前也是楠根君关照的吗?”
“不!不是的。明子君的旧姓叫佐山君,她入社时在营业部待过一段时间,当时的部长因业务关系和谷口君很熟,就考虑让谷口君与佐山君见面。但是,在两人决定结婚之前,部长调到了大阪,明子君也调到秘书课协助我工作,因这个关系,嘿!结婚时我就代为张罗了……”
楠根吐着烟雾,缓缓说道。
“难怪。那么明子君在结婚后有事还找你商量吧!”
“不!说是商量,也没什么大事。”
“恕我直言,谷口夫妇的关系怎么样?他们没有孩子,两人都在工作,听说未必美满……”
高见想起两人在并不那么宽畅的房间里分室休息的事实。何况,谷口又有情妇……
楠根缄然,紧闭着的唇角微微露出苦涩的阴影。
“这一类问题,你没有听明子君谈起什么具体的事情吗?”
楠根将目光落在香烟的烟头上沉默了好一会儿,用稍显沉重的口吻说道:“她曾经向我诉过苦,说性格不合。交往不深就结婚,想好好过日子的,但怎么也合不拢。比如——明子君在结婚时辞去我们公司工作,专心地在家里做了三年家务,但也许是两人的血型不合吧,知道怀孕的希望很渺茫之后,便将精力投在年轻时凭兴趣做的设计和裁剪上,在现在的店里上班,当然他丈夫
也是同意的。但明子君的工作渐渐忙起来,两人接触的时间就更少,好像这才产生了心理上的隔阂。”
“哈哈……”
他是说,妻子有工作的话,家庭就必然会不和吗?
“可是……事出有因吧。就是说,谷口君有女人,或明子君有情人了。没有那种事吗?”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楠根稍稍沉默了片刻。他仔细地在雕花玻璃烟缸里揉灭了烟蒂,然后终于抬起深邃的目光望着高见。
“我没有听说过,多半没有那样的事。”
他回答得很干脆,但高见却看到他的眉间很不自然地凝聚起来。
明子难道也有情人?——
高见离开石油公司的大楼,抬头仰望着夕幕的天空,不知为何心中涌出一种类似直觉的信念。
楠根知道明子有情人,却还庇护着她?——
但是,即便真有此事,难道这会导致明子杀害谷口?谷口有情人,倘若明子坚持,离婚是不成问题的。因为谷口没有巨额人身保险的迹象,居住的房间又是租借的,更没有诱发杀人的丰厚财产。
但是,高见的内心里对明子的疑惑越来越浓,怎么也挥之不去,这也是事实。同时,叫石上的青年对谷口好像有着强烈的憎恨。
是怨恨,还是三角关系?——
这些让他不由地将思绪引到了女儿彰子的身上。
4
这天晚上7时以后,石上诚被监视着住宅的刑警带到了搜查本部。
他长着一副黝黑的面容,颧骨突出,眼睛小得令人颇感索然,走路时细长的脖子向前支出,肩膀瘦削,身体向后缩着。那副贼眉鼠眼的模样,会让人不由地联想起猿猴。
“6时30分左右他一个人回家来了。我们问他,他说今天一早为了求职应聘的事去拜访H市高中的前辈校友。”
将石上带来的刑警这样报告道。H市是一个小镇,坐电气列车去约一个小时的路程。
在审讯室里,刑警课长富田和高见,还有记录员围着石上就座。形式上是传讯涉嫌人员,但实际上已是嫌疑人之一。那种气氛也感染了石上。石上挺着有些污垢的开襟衬衫,低着头。
“谷口君的事件,现在看来,很可能是泄愤报复啊。”
富田课长开始讯问。他嘴唇敦厚,咄咄逼人地说道。
“你和谷口君在同一家公司里工作过,所以关于他的被害,你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没什么……”
石上迟疑了一下,从咽喉深处发出声音答道。
“说起来,听说你母亲身体不好啊。”
“母子相依为命,你也很操心吧。”
于是,石上缓缓地抬起头来,一副戒备的目光望着刑警课长。看着那副深陷的眼睛里黯淡的茶色眼眸,高见觉得这个贫困的青年外表很懦弱,骨子里却很倔强。石上是从当地的工业高中毕业,在出租汽车公司工作以后两次跳槽,才进了西光电机公司。
“据调查,听说你母亲突然住进医院,是在你辞去公司职务以后。那些事情,我们很同情你啊。”
富田的语气变得温和,但石上还是低伏着脸一言不发。
“——不过,你昨天夜里在哪里?”
富田话锋一转,声音变得严厉。
“昨夜10时到11时之间,你在哪里?希望能告诉我们。”
“从9时30分左右起,我在旭町喝酒。”
他低着头,讲出一个热闹场所的町名。
“旭町的什么地方?”
“三丁目叫味雪的酒店里,以后是酒摊上……”
“一个人?”
“是的。”
“几时回家的?”
“记得是12时不到。”
据同一幢住宅的居民反映,看见石上在12时30分左右醉熏熏地回家。但是,富田只是轻轻地点点头,现在他不想追究这30分钟的时间差。
“你在喝酒时,没有碰到过熟人吗?”
石上只是思忖了片刻。
“但是,你为什么偏偏昨夜去喝酒?听说你在西光电机公司时是滴酒不沾的。”
青年依然低着头。只是低垂着的脑袋,上眼睑的一侧开始微微颤抖着,怎么也停不下来。
“昨天也在各处转了一天……”
他终于支吾着答道。
“找不到称心如意的工作……我突然心灰意乱,想要喝酒……”
“一边喝着酒,一边没有考虑要杀死谷口吗?”
“没有那样的事!”
石上本能地答道,双手抱着头,手指在后脑部灰蒙蒙的长发里缠在一起,缓缓地摇动着脑袋,呼吸开始凌乱。
沉默了好一会儿,高见开始说道:“你以前见过谷口君的夫人吗?”
石上蓦地抬起头,怔怔地望着高见。那是因为一直没有开口的高见突然开口了,还是提问击中了他的要害而感到吃惊?一时还难以辨别。
“没有见过。”
片刻,石上清楚地答道,摇了摇头。
不久,石上被释放了。
在高见的印象中,石上依然是最大的嫌疑对象。但是,目前还没有断定是他作案的直接证据。当务之急是以他供认的那家酒店为中心,调查他在昨天夜里的行踪,以及查明凶器小刀的出处。
虽说让他回去,但两名年轻的刑警受命暗中监视着他。
“石上身高只有1.49米,身材明显矮小。与明子说的凶手形象相差甚远啊!
富田眉间蹩出深深的皱纹朝着高见。
“那个时候,明子的证言未必准确吧……”
“尽管如此,差得也太多了,令人有些不放心啊!”
富田对涉嫌对象很严厉,但是在调查中总是非常客观的。
“是啊……将石上设为凶手,总有些矛盾……”
高见也沉思着说道。
“石上憎恨谷口,直到现在,还找不到憎恨谷口的妻子明子的理由。倘若那样,他为什么连明子都要伤害呢?”
“那还是因为怕被她认出来,或惊叫起来吧!”
“但是,倘若如此,宁可说还不如将她杀了,否则就没有意义吧。既没有拦住他,而且那时要杀她易如反掌。”
“也许是想要杀她的,但只是伤到她的右手就将刀碰落了,惊慌失措地逃走了吧。”
“嗯……”
但是,总让人感到有些不妥。富田也有同感。
石上作案的矛盾一出现,必然就将嫌疑对准了明子。也许——石上和明子合谋?
这个思路,从两个嫌疑的夹缝中一下子冒出来。石上为了将明子装成一个受害者,故意轻轻刺伤她的手臂,同时明子向警方提供与石上截然相反的凶手形象?高见的脑海里同时浮现出两张面容——聪慧清秀的明子和猿猴般的石上。高见感到自己的头脑思路有些混乱。
5
趁着早晨高见还没有上班,女儿彰子来到高见的住宅。她显得比三天前见面时更消瘦,眼也陷进去了。
为了那件前妻恒美的事,她与丈夫的争执还没有出现相互让步的迹象。不!事态好像变得更严重了。濑川看来即便与年轻的妻子闹翻,也不会放弃对恒美的援助。
“昨天晚上我狠狠心,向他提出抗议,他还说什么,把恒美君看作是我的老朋友吧。说,一个老朋友病了,能将老朋友置之不管吗?……”
“嗯……”
“有这么不讲理的吗?那人实际上不仅仅只是朋友……”
“嘿……”
彰子的愤怒果然也有一些道理。高见认定濑川太强词夺理了。接着,他忽然想起几天前彰子自抛自弃地说过,濑川的内心里对恒美的爱还没有消失。听到他说出“朋友”这句话,反而仿佛窥见了他的本意。
“所以,我也已经想过了,倘若他怎么也不能忘掉恒美君,我就退出。”
“不要那么意气用事……”
“不!我干脆让他选择,行吗?”
高见向女儿道歉,说自己忙于富士见町杀人事件的调查,还不能抽出时间来和濑川好好地谈一谈,叮嘱她在他与濑川谈话之前不要采取过激的举动。最后他还特地绕了个圈子将女儿送到公寓后才去警署。
关于事件,石上作案一说渐渐地变得不可动摇。
因为石上的现场不在证明无法认定。去他说起的那家味雪酒店调查,证明那天夜里一个长得像他那样的男人是在9时30分之前出现的,只待了大约30分钟。而且在那期间,他一边喝着酒,一边独自在不住地骂着什么人……
倘若是9时30分到10时,这是案发以前的时间带。从明子的证词和谷口的尸体状况来推测,估计事件是在10时30分到11时发生的。
从旭町的味雪酒店到谷口的家,即便坐汽车也要30分钟路程,所以假设石上此后径直去现场,时间正好来得及。他说在酒摊上喝酒,但找不到一个明确的证人。
然而,搜查本部还没有下决心逮捕石上,因为缺乏决定性的证据,同时也没有证据证明留在现场的凶器小刀是他的,凶器的出处也还没有查清。何况,估计石上袭击明子时的那种伤人不重的做法,以及明子证实的凶手形象与石上相差甚远,这些都使警方犹豫不决。
石上和明子同谋的形迹也没有找到。
因此,在搜查本部内部,有的人认为是内部作案,即对明子怀有强烈的怀疑。高见也是不放弃内部作案一说的人之一,但他怀疑不是明子一个人干的。
高见上班时,刑事课长正好去县警不在办公室里。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年轻刑警井口一走进门便大步向高见走来,他那宽阔的额上渗着汗珠。
“看来明子果然有情夫!”
他快人快语地报告道。他受命内侦明子的。
“有个女人现在还在秘书课工作,比明子早一年进公司,叫竺山初枝,33岁,单身生活。”
“嗯。”
“她在明子结婚辞去公司工作之前,看来对美人明子总比自己优越感到嫉妒,或怀有反感吧。我通过其他途径听说到这些事,所以便在她上班时截住她,想了解明子婚前的情况。”
据说,竺山初枝现在还在秘书课工作,主要协助楠根常务。而且,她称明子现在有个情人,例举的名字竟然是那个楠根。
“这确实吗?”
高见皱起了眉。
“是啊。她的口气很肯定,完全是一副很厌恶的口吻。我正想详细讯问,她借口上班要迟到,便匆忙溜走了……”
刚过中午,高见在商务街尽头不太显眼的大楼地下咖啡店里,与竺山初枝面对面坐着。高见事先打电话进去,说午休时想找她了解一些情况。指定那家咖啡店的是初枝,也许是为了避开社内人的耳目吧。
初技容貌平平,面容呈茶色,下颚饱满,说是单身,比明子见老。
“楠根常务和谷口明子君是情人关系,这是真的吗?”
高见看着时间,开门见山问道。
“是啊!”
初枝一副难以启口的表情,咬着嘴唇说道。
“你怎么知道的?”
“知道的不只是我一个人。很早以前就开始了。”
“你说很早以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结婚之前,明子君不就爱着楠根常务吗?”
她渐渐地直言不讳地说道。
“但是,楠根先生是谷口夫妇的介绍人……”
“那时楠根常务有夫人,所以明子君也死心了。但三年以后,楠根那一直患病的夫人去世,两人就突然在一起……”
楠根失去妻子,同时明子对与谷口的婚姻开始感到绝望。她去找楠根商量,楠根以听她诉说的形式,两颗心开始相互接近……这样的想象是合情合理的。
“那么,你发现两人的关系,具体的是从什么事情开始的?”
“开始时是电话的声音,她直接打到楠根常务的办公桌上,但他正好出去一会,是我接的。对方报了一个别的名字,但我马上就察觉出她是明子君。”
“嗯。”
“以后,一个星期天的傍晚,我去参加朋友的婚礼回家途中,看见两人在旅馆里吃饭……”
据初枝说,楠根有一个还不到20岁的女儿。楠根失去妻子以后,初枝偶尔发现办公桌上放着内装黄玉项链的盒子,倘若是送给女儿也太朴质了……这些事重叠在一起,初枝对两人的暧昧关系深信不疑。
“你刚才说,公司内知道的不只是你一个人?”
“我绝对不会对别人说。”
初枝作了一个巧妙的回答。
“除了公司内部之外,还有人知道吗?”
沉思了片刻,高见问道。初枝将目光朝高见扫了一眼,又咬着下嘴唇。
“谷口先生会没有感觉吗?”
初枝故意长长地叹了口气,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道:“上次,有个很像谷口君的人打电话给楠根常务。”
“是什么电话?”
“不是我直接听的……”
据初枝说,大约半个月以前,晚上7时过后,楠根在办公室里还没有回家。这对他来说是很难得的。这时,他桌子上的电话铃响了。隔壁房间里只有初枝一个人。她并非有意地听到,楠根接起听筒不由喃语道:“谷口?……”交谈了几句后,对话气氛陡然紧张,最后一向温和的楠根竟然用怒气冲冲的声音说道:“那是你的误解,讲话请慎重些!”便扔下了听筒。接着他从办公室里出来时脸色苍白,举止失态。
谷口知道妻子与以前的介绍人之间的关系,感到厌恶了?
高见感到事件开始出现了新的转机。明子那受伤后抱着右臂椅靠在床背上时那张疲惫的面容,在高见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6
那天下午,高见对楠根进行了调查。
楠根在三年前妻子病逝以后,和今年20岁的独生女儿小枝子两人生活。小枝子患有气喘病,而且体质非常过敏,病因异常复杂,性格上也很怯弱。就是说,她是一个身心都很脆弱的姑娘。在气喘不发作时,虽说日常生活尚能自理,但因为这个原因,她从高中毕业后就没有升学,也没有工作,闲待在家。一个老佣人每周三次去他们家帮佣。
这些情况,都是高见从楠根家的近邻中几名家庭主妇那里了解后综合得到的。高见浮想起与健康快活的女儿彰子一起生活的时候,为了现在的彰子和从未见过的小枝子。他觉得两者都使他感到心痛。
傍晚,高见去公司再次拜访了楠根。
在常务室门口遇见竺山初枝,但她装作与高见是第一次见面似地鞠了一躬,高见也随声附合着。
“——你说得没错,对明子君的感情,我也许已经稍稍超出了公司上司或介绍人的范围。”
关于楠根与明子的关系,高见事先声明是从与公司完全无关的其他途径打听到的,然后进行询问,楠根那张端庄的脸微微绯红,但毫不掩饰地承认了。
“对不起,已经是情人关系了吧?”
“唉……嘿……”
“早晚也要结婚?……”
“不!现在还没有考虑。”
“你是说,只要谷口夫妇的婚姻关系还持续着,就是不可能的。是吗?”
面对高见稍怀恶意的盘问,楠根依然是一副从容认真的表情。
“说实话,不仅仅是那些理由。……实际上,从我与明子君有着特殊的关系之前起,谷口夫妇之间就已经提起离婚的事了。两个人性格不合,而且谷口君经常拈花惹草。同时,谷口君还表示出一个意向,倘若明子君想要离婚的话,也是没有问题的。”
“你是说,两人离婚没有什么障碍吗?”
“嘿!是的。”
“那么,倘若离婚的话,你还是想与明子君再婚……”
“不!我不考虑与她结婚,宁可说理由在我这边。”
高见感到纳闷。
“你也许已经调查过了,我有个20岁的女儿。女儿倘若很健全,慢慢地也该到结婚的年龄了,但她因为有气喘病,高中好不容易才毕业,对工作和婚姻却怎么也不敢抱有奢望。而且,以前除了学校之外,她几乎不外出,智商是不比别人差,不知是性格内向还是不习惯与人交往……总是像少女一样腼腆。”
楠根将目光朝着空间说着,但眼眸里充满着忧虑的光。
“——女儿是靠着我的父爱才生存着。所以显而易见,我无论怎么解释,说我要再婚,给女儿找一个温柔的女性,只要提起这件事,她是怎么也不会接受的。我不敢奢望结婚,给女儿以沉重的打击……”
“难怪——那么,刚才你说现在还不考虑?……”
“以后倘若有男人十分理解女儿,知道她的身体状况,又了解她的性格,愿意娶她,或者万一她的身体幸运地获得了与别人同样的健康,一个人能够生活的话,我的想法也许会改的……”
另有一个万一,就是病弱的小枝子倘若死亡……高见突然这样想道,但他不会说出来。
“谷口先生好像察觉到明子君与你的关系吧。”
“是吧……”
楠根的嘴唇这才苦涩地歪斜着。
“谷口君一句话也没有……实际上他打过一次电话威胁我,那时我也突然发起火来……”
“我问一个问题,案发那天夜里10时到11时左右,你到哪里去了?”
楠根恢复漠然的表情,接受不在现场的调查。
“那天一早我就坐飞机去冲绳出差了,第二天晚上回来的。案件也是回来后才听说的。”
听着楠根的回答时,高见直觉到他的不在现场证明是不成问题的。经调查,他的出差旅程正是如此,而且出差期间没有单独行动过。
证实了这一点之后,高见又亲自走访了从楠根的妻子去世之前就已在他的家里帮佣了6年的女佣人的家。那是一个家庭主妇,5l岁,叫“小林照代”。据说她的丈夫在轮船公司工作,常常不在家,因此她每周三次去楠根家帮助打扫和购物。小枝子气喘一发作便请专门的护士护理,平时病情好转时生活尚能自理,所以原则上每周三次,很少不去的。楠根出差等不在家时,只要小枝子不病倒,她就不会在楠根家住下。这次案发那天夜里,她也没有住在楠根的家里。
小林照代的反映大致证实了楠根的话。楠根对小枝子疼爱至深,凡事总先为女儿着想。照代察觉到楠根有情人,但她不想为此事在楠根的家里搞得很僵,她的地位又不便向他提出忠告,所以只好佯装不知了。
“他非常珍惜小枝子。小枝子与死去的夫人长得一模一样,两人的面容都白皙文静……因此不是更怜爱吗?”
对楠根的直接嫌疑一排除,疑点便集中为两点:一,石上单独作案;二,明子杀害谷口(还要重新考虑她与楠根之间有没有什么共同的意图)后装作受害者。有人提出石上和明子同谋的可能性,但经过调查,两人没有接触过。于是这一看法被排除了。
可是——
高见离开小林照代的家以后,在出售冷饮的商店里坐在椅子上休息时,一边思考着。
倘若楠根和明子勾搭,对他们来说,谷口真的那么可恨,非得要除掉他吗?
若两人合谋,下手的该是明子。
那么,从明子的角度来考虑,她冒着杀人这一最大的危险除掉谷口,她能得到多大的利益?财产几乎不成问题。同时,倘若无论如何一定要与谷口分手,也可以干脆离婚。虽然楠根的话不能全部相信,但谷口也有情妇,根据这一事实,倘若正式办理离婚手续,作为谷口来说也不会断然拒绝的。很难相信如此聪慧的明子会看不透这种状况而做出如此荒唐的暴行来。
首先,不管怎样,即便从谷口那里解放出来,明子也不可能马上就跑向楠根那里,只要小枝子还活着。
假如明子无论如何要与楠根结婚,必须除掉的敌人,说是谷口,还不如应该说是小枝子……
“难道……”
高见不由口中喃语道。但是,这句话使他在内心深处涌现的疑惑反而像淡墨一样荡漾开来。
7
重新调查明子在案发那天夜里的去向时,高见的疑惑突然变得现实。
据明子说,那天夜里,她和平时一样7时左右离开裁剪店,坐汽车回家,7时20分到家里,与稍稍晚回家的丈夫一起吃晚饭,9时丈夫说有些感冒回到卧室,她去自己的房间开始工作。
经调查,事实却大相径庭。在7时离开裁剪店之前没什么不同,但以后她在500米开外的旅馆地下室餐厅里单独吃饭。这是在向明子工作的裁剪店里的女性们详细了解后得知的情况。其中一人在明子前离开裁剪店,后在购物途中约7时20分左右,看见明子沿着通往那家旅馆地下街的楼梯走下去的背影。在地下街里的餐厅里查明,此后她一个人在那里吃饭。更正确地讲,她在餐厅里双手承额呆坐了约有一个小时,对服务员送来的菜肴几乎没动,硕大的眼眸凝望着空间沉思着。
约8时30分,她离开餐厅,此后有两个小时去向不明。接着10时30分左右,她在市西部一幽静的住宅区里坐上出租汽车,10时45分在家附近下车。这一事实是根据高见的假设,在出租汽车公司里调查得到的。依据司机的证词和出租汽车日报表的记录上,都证实了这一点。
倘若是10时30分到10时45分,正好是案发时间。那期间,明子实际上并不在家里!而且,她乘坐出租汽车的地点,离楠根家不到100米。
案发的第5天晚上,高见一个人去谷口家。听说,那天下午明子从案发那天夜里住进的急救医院里出院回家了,右臂的伤一个星期便全部治愈,原本就不值得住院,但受到的刺激很大,本人又要求住院,所以就留在了医院里。
在汽车道上将摩托车向通往谷口家的缓坡上拐弯时,高见陡然回想起救急车的红灯背靠着前面杂木林的黑影旋转着的情景。他每次都痛感到案发后的日子过得飞快。
那天晚上,在进入现场之前,他的头脑里一直在考虑着彰子的事。
彰子今天早晨又趁着高见刚起床的时候来到高见的住宅。两天前彰子还想过,要逼丈夫濑川是扶持前妻恒美,还是选择自己,两者必择其一,今天她却说趁濑川又去出差的时候,自己也出门旅行一次,调节情绪重新考虑。看她气色比前几天好,高见也好歹放下心来。
将摩托车停靠在小竹林边下了车,高见感到天气非常闷热,手臂上都渗出汗来。梅雨季节里特有的蒙蒙细雨暂时停下,这反而使得天气更加暑热,人很不舒服。
走到谷口家的门前时,高见已经汗漉漉的。小巧玲珑的平房被夜幕笼罩着,只有灰暗的路灯和明子的房间一带还亮着灯。听说谷口的葬礼在市内谷口的娘家举行。
一叩门铃。片刻,屋内传来动静。
“哪一位?”
明子的声音问道。高见通报了身份和姓名。也许是猝不及防吧,屋内的空气蓦然紧张。
“这……请稍等一会。”
他以为房门内的荧光灯会开亮,接着房门打开,不料没有。明子似乎又向里屋走去,高见等了有5分钟。这时,他骤感不安,抓住门把手,但门还是锁着。
“让你久等了。”
话音刚落,房门打开了。明子站立在蓝色的灯光下。也许是丈夫去世后在整理房间吧,明子穿着牛仔裤,也没有化妆。只是阿拉伯花纹的丝绸宽袖上衣一尘不染颇显妖艳,显得很不协调。
走进狭窄的房门,顿感闷热蒸腾,也许是意识到附近邻居的目光,窗户也紧闭着。看见明子站立着的架势,高见陡感反常,他又迅速地打量了一下屋内,幡然醒悟。
果然是宽袖上衣!在这么闷热的房间里,明子穿着长袖上衣,而且与灰蒙蒙的、刚才像是在做家务的牛仔裤相反,丝绸的宽袖上衣还闪着光泽,肩膀处还看得出皱叠,好像是因高见在外面等着,慌慌张张地从抽屉里取出来套在身上的。
明子赤躶着上身只戴着乳罩在整理房间?——
这样的想象掠过高见的脑海,按照她的那种类型,这样是很不自然的。
明子好像成了习惯,将左手扶着受伤的右臂。她的左手在右手的上面。高见的目光落在她的左臂上。透过这紫酱红的深色布料,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但是,高见的双手冷不防向那里伸去,左手压着她的左腕,右手掀起她的衣袖,动作敏捷有力,令明子毫无反抗的余地。
在明子的左臂,与右臂大致对称的位置上,贴着三条附纱布的纸带。高见的手指毫不迟疑地继续剥下纸带。在纸带下,露出三条几乎平行的轻微的刀伤,全都刚刚愈合,呈凝固的细细的血印。
“是试刀伤嘛!”
高见对目瞪口呆的明子静静地说道,放下衣袖。
“正如你所说,我在丈夫被杀时,不在家里……”
约20分钟后,明子终于恢复了平静,在客厅里面对着高见断断续续地开始招供。
“那天我回到家时是10时50分左右。丈夫和我都各自有钥匙,但那时房间没有上锁。我进屋时没有放在心上,心想也许是丈夫忘了将房门关上。……靠着厨房里的灯光,我才发现客厅里的窗玻璃碎了,窗户打开着。绒毯上沾着血,掉着一把从未见过的小刀……我猛然打开丈夫的卧室……丈夫躺在床上,已经断气了。”
“不久,我发现自己肯定会受到怀疑。因为那天我在7时下班后独自在外面吃饭,以后又一个人去看电影,没有人能证明我不在现场。因此我想到自己也装作受害者,握着凶手扔下的小刀……最初我无意中卷起左袖,右手握着刀刺向那里。我不由感到犹豫,在那里留下了两三道划伤,那时我才慢慢地沉静下来,注意到细节上。我是右撇子,所以用右臂抵挡凶手的刀被刺,这样不是更合理吗。于是我就将刀换到左手,伸出右腕,狠狠心刺了一刀。”
“然后你打110电话报警,在急救车赶到之前,用纸带贴住左臂的划伤,用宽袖上衣的衣袖盖住。是不是?你说是右臂受伤,所以警察和医生都忽视了你的左臂……”
“对不起……”
“你说的凶手形象也是胡编的吧?”
“是的。我没有看到凶手……”
明子垂下苍白的脸,老老实实地答道。
沉默了片刻,高见的语气变得严厉而稳重,不容对方争辩。
“现在你说的话,多半没有说谎吧!但是,你没有将全部的事情都说出来。”
明子哑口无言。
“杀害谷口君的是石上诚。我离开警署时,他已经开始招供。他说,那天夜里他在味雪酒店喝闷酒之后,在小巷里走着时看见地上有一把小刀,便突然萌发了杀人的念头。他因为个子矮小,容貌长得像猿猴一样,所以从小就被人欺负。工作怎么卖力干也不能做长。在西光电机公司,唯独这次他勤恳努力地工作着,却因为谷口……不!这些事现在不谈了。问题是,案发那天夜里,在另一个地方,也在酝酿着一起谋杀!”
明子的肩膀颤动了一下。
“你说下班后一个人去吃饭,还去看了电影。其中也许只有一个是真的。但是你的心思并不在吃饭或看电影上。而且离开电影院之后,在回家发现丈夫的尸体之前,你应该还去过一个地方。”
明子深深地耷拉着脑袋,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就是楠根君的家吧。不过,那天夜里他去冲绳出差,不在家。你不会不知道,所以你的目的不是见他,而是为了单独在家的小枝子吧。”
明子抬起头,不住地晃动着。但是,她的表情扭曲,面颊上淌着泪水。
“不!你不惜自伤想要证明的,不是谷口事件的清白,你在手臂上划出残伤,你并不是想让警方将你当作受害者。丈夫被杀,你并不在乎是否受到怀疑。更重要的是,你想证明在这同一时刻,你的确在家里,哪里也没有去!对不对?”
“……是的。无论警察和社会怎样怀疑我,都没有关系。只要他的心不离开我……”
明子哽咽着低声说道。
“倘若我说案发时我不在家,你们就会追查我到底在哪里。我即便坚持不说,你们早晚也会查出来的。都是在同一个市内,警察倘若有所察觉去调查,马上就能查出来。那天夜里我在楠根家门前徘徊的事实,当然能证明我不在现场。但是,那事倘若传入楠根君的耳中,只有他一定会知道我为什么会在那样的地方——我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小枝子,小枝子也不知道我的存在,所以如果我说我突然想要与她交谈,他是决不会相信的。不!即便有理由,他也会看出我的意图。我……为什么……”
“你是为了杀害小枝子才出去的吧。”
“我把安眠药藏在包里,想在与小枝子谈话时,趁机把药放进她的茶里,等她睡着后就打开煤气逃跑……”
“但是,小枝子说,那天夜里没有人去过?”
“是的……我到了她家门前,但怎么也没有勇气叩门铃。”
“被人看见了?”
“不!没有遇见人,只是我觉得我不应该……”
“嗯。”
“但是,即便如此,楠根君也不会原谅我的。我为了自己的利益,想要去杀害他的无辜的女儿——我想要杀害小枝子的最大理由,就是嫉妒。”
“……倘若他怀疑是你杀了谷口?”
“不会的,杀了谷口也无济于事,我们对此都很清楚。即便警察追捕我,他也会来保释我,唯独小枝子的事,绝对不行。只要想象到我会杀害她,他就不会再来碰我……与杀夫的嫌疑相比,我更怕失去他……”
明子捂着脸哽咽着。
高见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彰子。她说今天下午一个人出去作短期旅游。等她旅游回来以后,也许会原谅了濑川,也许见丈夫无法舍弃对前妻的爱而暴发新的战斗。
高见仿佛觉得,那种战斗,与眼前的明子今后的生活总有些相似。在谷口被杀那天夜里,明子的内心里曾短暂地萌发过对小枝子的杀意。
高见忽然用怜悯的目光望着明子。
(李重民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