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疑者必被捉
芝加哥,黄昏,布赖恩斯·唐利维出门去拜访朋友费德·威廉姆斯。他郑重其事地穿上了深蓝色窄腰大衣,扣到眉毛这儿的圆顶礼帽,藏在腋窝下的点38手枪。这是一个刮大风的黄昏,这三样东西缺少任何一样特别是最后一样,他都可能染上感冒。
他和费德相识多年。他们彼此都有许多作为好朋友所必须的品质;因此,带上点38手枪只是一种习惯,而不是防身。确切地说费德并不是他的教名。尽管别人都知道他会常时间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绰号也不是因此而得到的.它借自于一种搏运气的赌博游戏,一种掷骰子的低级消遣,在这种游戏中,“费德”就是表示一个参赌者愿意跟别人下注——投入相同的数量——换句话说,也就是跟庄家下注。
费德从来没有玩过掷骰子的游戏;他有更大更好的赚钱方法。他是个半专业的假证人,一块挡板,一个作案计划的筹划者。虽然由于巧妙地安排了时间、地点、背景,他收入可观,财源广进,但是他的业余性质是不可否认的;电话红号簿里找不到他的名字,他也没有挂牌开业。他必须认识你;你不可能随随便便地从街上走进他的办公室,搁下预付金,然后拿着用褐色纸头写好的天衣无缝的假证词走出去。过于频繁地出现在证人席里,帮助洗脱人们被“误”告的罪名,可能会使法官片刻之后就用怀疑的目光斜视费德一眼。
但是费德的平均成功率始终不错,跟他谈妥一笔交易就好像一开始便购买了豁免权.这会儿,布赖恩斯·唐利维去找他,就是因为心里在筹划杀一个人。
要是听到说这是谋杀。布赖恩斯会勃然大怒。在他看来这只是“清帐”。谋杀是对别人杀人的说法,而不是他的杀人。他已经杀了五六个人,在他看来,没有一次不是事出有因或是他正义在手的。他从不为杀人而杀人,甚至也不为了谋财;只是因为他有一种强烈的、妒忌的本能。
然而,尽管他可以无情地抹去旧帐,在他清帐的过程中,还会留下一条宽阔的情感的伤痕。如果他的啤酒够浓的话,“麦克丽大妈”(原来是一首感伤的爱尔兰歌曲名,后引申为赢得听众同情和怜悯的不在犯罪现场的陈述)可以使他的眼睛里出现泪水。人们知道,他曾在夜深人静之时将石头掷过肉 铺的窗子,只是为了释放关在那里的小猫。反正,他走进了一家不那么低级的酒吧,在洛普区里,这种酒吧到处都是,这家酒吧名叫“欧西斯”,圆体字的红色店招在大门上方闪闪发亮。这不是一家夜总会或卡巴莱(有歌舞表演的餐馆或酒吧),只是一家啤酒店,被费德用作门面。收音机里在播放着节目。酒吧待者歪着脑袋问,“要点什么?”
“我要找老板,”布赖恩斯说。“告诉他是唐利维找他。”
侍者没有离开原地,只是俯下身子,像是要看看他在吧台下面陈列了一些什么货物.他的嘴唇无声地掀动着,他直起腰来,一只大拇指从捏紧的拳头里跷出来。
“笔直穿过后门,”他说,“看见那里那扇门没有?”
布赖恩斯看见了,并朝那里走去。快到那里时,门打开了,费德正站在那里欢迎他。
“伙计,怎么样?”他客气地说。
“有事跟你谈,”布赖恩斯说。
“行,”费德说,“进来吧。”他装腔作势地将一只手搭着他的肩膀,领着他进了门,又回头朝外面四周打量了一下,然后将门关上。
在费德办公室敞开的门那里,有一个短的通道,两边各有一个电话间,左边那个电话间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电话机已坏”。布赖恩斯擦身而过,碰了它一下,它掉了下来。费德小心地将它拾起来,重新挂好,跟着走进了办公室。然后他将办公室的门关上。
“行了.”他说,“我这新地方怎么样?挺漂亮.是不是?”
布赖恩斯环顾四周。费德新添置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支点38手枪,机头张开着。旁边是一块油渍渍的小羚羊皮擦枪布,一小堆从手枪里退出来的子弹。布赖恩斯一本正经地笑笑。“不会是遇到了麻烦吧,嗯?”他问道。
“我向来都这么做,喜欢摆弄它们,让它们保持干净,”费德解释道。“帮助我消磨时间,因为我常常这样一坐就是一个小时。我四周挂了很多支枪,有时候我把它们拿出来,仔细检查它们——让我回想起过去的日子。”他坐下来,将子弹抓到手心里并将它们一颗一颗地装进手枪里。“你有什么事?”他装完子弹后说。
布赖恩斯一屁股在他对面坐下。“听着,明天晚上我有一笔小帐要清,”他推心置腹地说。“你来做假证人,行不?为我提供安全——”
“是杀人吗?”费德问道,看都没看他一眼。“怎么,又干上了?”
“说什么呢,我有十八个月没动过手了,”布赖恩斯充起了好人。
“也许是吧.但是前十二个月你在坐牢,别人是这么告诉我的。你为什么不过段时间就停一下,歇一歇呢?”
“我没杀人.”布赖恩斯反驳说.“这你应该知道的;上次就是你为我开脱的。他们说我在学习驾驶一辆朋友的汽车时撞倒了一个老太太。”
费德啪地一声将重新装好子弹的手枪的枪机推上,把枪放了下来。
“这倒提醒了我,”他说,站起来,走到一个嵌在墙里的小型保险箱前,“我想关于我在辛辛那提为你掩盖罪行的事.我是有些记录的。”
“当然.”布赖恩斯平静地表示同意,轻轻拍打着一只内袋,“我现在身边就带着钱呢.”
费德显然并不怀疑他的话;他打开嵌在墙里的小保险箱,拿出一把零零碎碎的纸,一张一张地翻阅着。
“嗨,就是这张,”他说。“第一个五十块,看上去像是一笔赌债。另外一个五十块是隔天晚上给我的,还记得吗?”他把其他纸头扔回保险箱里,拿着那一张走回到办公桌前——然而,却没有将手松开。
布赖恩斯正蘸湿了大拇指.费劲地数着十元一张的纸币。数完后,他将一堆钱放在桌子上,推到费德面前。“你拿着——”
“要我将这张字据撕掉吗?”费德提议说,一只手将“借据”向前推去,另一只手将钱捞过来。
“我自己会撕的,”布赖恩斯说。他瞧着它,将它折起来,小心地收好。“它将从你脑子里消失。”谁也没有表示出敌意。“现在,眼前这件事怎么样?”他接着说,“愿不愿为我明晚的事作掩盖?”
费德又拿起点38手枪和那块擦枪布,继续擦起来。
“你会冒很大的风险,布赖恩斯,”他一面朝枪上哈着气一面说。“事情往往是过一过二不过三。如果我每次都出现在你面前,那对我也会非常不利的;在辛辛那提那次,人家已经开始起了疑心,以后一连几个星期不停地询问我。”他又爱抚地擦了一会儿枪。“如果我帮你这个忙,这回可要收五百块,”他让他的主顾明白这一点,“现在这事是越来越难做了。”
“五百块!”布赖恩斯激动地惊叫道。“你也太狠了点!有这五百块钱我可以雇五六个人来替我干这事,根本用不着我亲自动手!”
费德无动于衷地将头扭向门口。“那你去干就是了么,干吗还来找我呢?”然而布赖恩斯并没站起来离开。“你知道得跟我一样清楚,”费德说,“不管你雇了谁,都会在人家把他带到第一警察局的密室里之后就会乱说一通。还有,”他又精明地加了一句,“你追求的就是亲自动手,那才是件快事呢。”
布赖恩斯使劲地点点头。“的确如此。谁他妈的愿意靠遥控来清帐呢?当他们看到标着他们名字的子弹从手枪里射出来时,我喜欢看看他们的眼睛。我喜欢看着他们倒下,挣扎,慢慢地死去——”他马马虎虎地点了一下手里余下的钱。“先给你一百块,”他说,“我只剩下这些了。余下的四百块我保证等警方追查的风头一过就给。反正事前你是别想拿到全部数额的;没有人那样做交易。”
他引诱地将钱塞进费德向下的手掌心里。“你怎么说?”他催问道。“这是轻而易举的事,一件自然——你将一只手绑在背后就能为我把事情摆平。”他使出了专业水平的马屁功夫。“本来我上个星期在加利就可以干掉他,但是我始终没有抬起手来。没有得到你这样的人撑腰,我不想贸然行事。”
费德放下擦枪布,在拇指甲下将那迭钱推了两个来回,最后将它们拢到桌沿,表示同意了。
“告诉我一点你的行动计划,”他生硬地说,“在一段时间里,把这作为你的最后一次,行不?我可不是霍迪尼(美国著名魔术师)。”
布赖恩斯急切地将椅子往前拖拖。“要问我的理由么,说起来叫人厌恶。这个家伙糟踏了我心爱的妞。你不必知道他是谁,我也不会告诉你。本周初我就从加利跟踪他到了那里,我已经说过,从那以后,我一直紧盯着他、他压根儿不知道死将临头,这可妙极了。”他十指交叉紧握.往两只手中间吐着唾沫,接着磨拳擦掌,两眼闪闪发亮。“他住在北区的一个老鼠窝里.那地方的环境正是他求之不得的。这周以来我一直在画地形图,现在已经烂熟于胸了。”他拿出笔和纸,开始勾划起来。费德饶有兴趣地俯身向前,提醒他说,“别这么大声嚷嚷。”
“那是一幢七层楼房,他的房间在最高层。我不必出来过去或从任何人身边经过就能干掉他,明白吗?他的窗子外面是一个通风井,凹进边墙里。那里没有太平梯,什么也没有,只有排水管纵贯通风井上下.通风井对面是一幢六层楼的公寓楼,跟旅馆正好背靠背。那是个十分低级的地方,连楼顶的门都不锁,任何人都可以从大街上径直走上楼去。我整个星期里都在那上面,平趴在那里注视他的房间。我找了块木板藏在那里,我会将它当作跳板,走到他那幢楼里去。我甚至在他不在屋里的时候,将跳板搁在他的窗子上,跳板的长度绰绰有余。他住在七楼,公寓是六楼,所以楼顶比他的窗子顶只高出一码左右,甚至连跳板的倾斜度也不足以对再走回来构成难度——”他得意地摊开双手。“我要用一只爱达荷大土豆套在枪管上,就连隔壁房里的人都听不见发生的事情,大街上就更不用担心了!”
费德颇有见地似地挖着鼻子。“事情都是有利有弊的,”他提醒说,“关于跳板的事你得当心点,别忘了在霍普威尔时出的事情。”
“我甚至没有把它带回家去,”布赖恩斯得意地说。“它搁在后院的栅栏上,我把它拉了出来。”
“如果他看见你从那跳板上过去呢;他不会躲到屋外去吗?”
“我乘他不在时溜进去,我要躲在衣柜里等他回来。他每次都将窗子开着,让房间里透空气。”
“他隔壁人家的窗子怎么办呢?其他人也许会向外张望。正好看见你从跳板上过去。”
“公寓楼墙上没有凹进去的地方,所以那边墙上根本没有窗子。旅馆的那边有一扇窗子朝着通风井,正好在他的下面。从前天起,他下面的那个房间就空了——那里不会有人看见。从五楼以下我想没人会在夜色中看见远处的跳板;跳板漆成深绿色,而通风井一到天黑就没人。这是我的方法,一个呱呱叫的方法。现在,我们来听听你的方法吧,告诉我,我怎么样才能不用到那儿就能干那件事!”
“你要多少时间?”费德问道。
“从到达那里,再回来,留下他冰冰凉地躺在那儿,需要三十分钟,”布赖恩斯说。
“我给你一个小时,从这里出发,再回到这里,”费德干脆地说。“现在,请在这张‘借据’上签字,然后格外小心。如果出了岔子,你是咎由自取。”
布赖恩斯念着费德填写的那张长纸条、就像他俩上次做的这类交易一样.这张字据看上去完全是笔赌债,根本没有法律效果。没有这个必要。虽然这张字据只是信笔写来,但是,布赖恩斯知道,如果赖帐的话,他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字据没有期限,但是,费德最后总能收到欠帐,比起依靠设计得再好的法律官样文章的债主来更有把握。
布赖恩斯张着嘴巴,费力地在字据底下签上“布赖恩斯·唐利维”,然后将字据递还给费德.费德将它跟那一百块现钞一起放进保险箱,把保险箱关上,却懒得将它锁起来。
“跟我到屋外去一会儿,”他说,“我有些东西得让你看看。”
在两个电话亭之间的走道里,他说,“听着,牢牢记住,你为它而付出五百美金:进出我的办公室,除了正门外,别无其他途径,就像你进来时一样。没有窗子.什么也没有。一旦你进来了,你就进来了——直到外面的人看见你又出去。”他用肘子撞了撞布赖恩斯的肋骨。“但现在我要教你的是你怎样离开——当你把帐清完之后又怎样再回到这里来。”
他拿下那块“电话机已坏”的牌子,夹在腋下,拉开电话亭的玻璃滑槽门。“进去吧,”他邀道,“就像是在给什么人打电话——用力撞一下电话亭的后墙。”
布赖恩斯照做了——差点在空地上摔了个狗吃屎;原来那堵墙是像门一样用铰链接起来的。他迅速朝四周打量了一下,发现他来到了一个灯光昏暗的车库的后部。最近的灯泡在几码之外。门的外面涂成白色,跟墙壁的灰泥颜色浑然一体;一辆旧汽车撞瘪的躯壳,轮子还能动弹,挡在那里俨然一道屏障,屏障后面是一个特殊的出口。
布赖恩斯回到电话亭,门在他身后旋上.他走出电话亭,费德将它关上,把牌子又挂了上去。
“车库是我的,”他说,“但还是别让外面的人看见你过来。他不知道内情;这边的酒吧侍者也不知道:这个假电话亭是我亲手造的。”
“从外面可以将它打开,让人再回到里面来吗?”布赖恩斯想要知道。
“不,你出去之后,在门底下塞一张硬卡纸做楔子,就像鞋子里的楦子一样,”费德对他说,“但是别太宽,免得把光漏进来。现在,你打算什么时候来这里露面?”
“十点,”布赖恩斯说,“他每晚都这个时候回家,十点半左右。”
“好,”费德轻快地说。“你像今晚一样在正门外面叫我。我从那里出来,我们互相恭维一番,一起喝上两杯。然后我们溜达到这里来,友好地玩玩两个人的纸牌游戏吊乌龟。我叫人再来点酒,酒吧侍者将酒端来,看见我们两个人在这里,穿着衬衫。我们彼此大呼小叫,因此这里所有的人都能听见我们——我要让收音机不响、然后我们安静下来,你就出去了。我隔一会儿就要大叫一声,好像你还在这里,跟我在一起。你回来后,我们一块儿再溜达出去,我送你到门口。你大赢特赢,为了证明这一点,你请酒吧里所有的人都喝上一杯——光为这一点,大家就会记住你,别担心。这是你的计划。”
布赖恩斯钦佩地看看他。“伙计。”他说,“光为了这点,为了你说出这套计划的神态,就快值五百块了!”
“去你的吧,”费德故作悲哀地说,“我的本钱都没赚够呢,你可别说得这么轻巧——光安装那只假电话亭就花了将近一百五十块。”
他又在桌子前坐下,拿起点38手枪和擦枪布,继续他那心爱的活儿。“还有一件事,如果你坐车回来,就多绕几个圈子,换几辆出租车。别让人家有可能顺着一条笔直的路线追踪到车库来。我告诉过你,车库是我的。”他顺着枪管一直望到枪柄,朝枪上吹着气。
“当心点,枪里可上着子弹呢,”布赖恩斯心惊肉 跳地告诫他说。“你这样瞎捣鼓,早晚有一天会把你自己的脑袋给轰掉。行了,我这就回家去,好好休息一个晚上,明天晚上可以享受一番。”他将手举到眉毛那里,行了个礼,走了。
第二天傍晚,当布赖恩斯走进酒吧时,只听一个老是泡在酒吧里酗酒的人问道,“瞧瞧收音机去,坏了吗?”一片不寻常的寂静笼罩着“欧西斯”,尽管镜子前排了两行队伍。
“该送修理店去了,”酒吧传者粗鲁地回答说。他看见布赖恩斯进来,没等吩咐就朝吧台下猫下腰去,嘴巴凑到费德安装的连接阳台和他的办公室的通话管。后门打开了,费德走了出来,热情地向他表示欢迎。所有的脑袋都朝那个方向转去。
费德和布赖恩斯各自将一只胳膊搭在对方的肩上,在吧台前占了两个位子。
“给我的朋友唐利维拿酒来,”费德吩咐道。布赖恩斯想要付钱。“不,这可是在我家里噢,”敖德说.
两人就这么拔高嗓门说了几分钟话,酒吧侍者将一对骰子扔在他们面前。他们忙碌地掷了一会儿,旁人悠闲的目光盯着他们的每一个动作。最后费德发现他们的目光不耐烦地离开了他。
“你挑起了我的兴致,”他说。“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可以赢回来!跟我进办公室里,我用纸牌跟你斗几圈。”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
“他们将在那里玩个通宵,”侍者会意地说。
门一关上,两人费力装出的热乎劲儿就不见了。他们像冷血动物一样默默无声地玩起来。费德撕去一副新牌上的厂方标志,将牌摊在桌子上。他脱去外衣和背心,挂在挂衣钉上;布赖恩斯也一样,露出挂在肩上的手枪皮套。他们各人随意摸了五张牌,在桌子两边相对而坐。
“杰克,”劳德哺南地说,敲了敲桌子。布赖恩斯掏出一把硬币和一元票面的纸币,扔在两人中间。两人都很放松.看着手里的牌。
“手里有什么牌就出什么牌吧,”费德含含糊糊地说,“侍者马上就要端酒进来了。”
介于办公室和电话亭之间的那扇门开着。布赖恩斯打出两张牌,又补了两张牌。外门突然打开,侍者用托盘托着两只杯子和一只酒瓶进来了。他没将门关上,在几分钟时间里,酒吧里的人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们。侍者将酒瓶和酒杯放下,然后在雇主的身后看牌,嘴里念念有词。他的眼睛瞪得很大;费德手里握着一副同花大顺,正巧是他摸到的。
“出去,”费德粗鲁地说,“别再进来。我得集中精力,”
侍者端着空托盘出去了,随手将外门关上,向顾客们述说他的老板好得让人难以置信的牌运。
费德立即将手一转,让布赖恩斯看见了他的牌。
“大声嚷嚷,”他吩咐说,“然后出发。别忘记在电话亭下面塞硬卡纸,否则你就进不来了。”
布赖恩斯正忙着穿上背心,外衣,大衣,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他狠狠地一拳砸在桌子上.足以将桌子砸碎,又惊人地大声骂了一句脏话。费德与他对吼;两人的脸上都像石头般毫无表情。
“我要每隔一会儿吼一声,就像你还在这里似的.”费德许诺说。
布赖恩斯把酒饮干,双手紧握,朝他摆摆,把那个挂着“电话机已坏”的电话亭的门推开.挤了进去。他把门关上,撕下折叠式火柴盒的盖子,将它折起来,然后将铰链门朝他的另外一边推开一半,挤了过去。门底下那个楔子把门撑开一条缝;正好可以伸进一个指头去。
车库里面阴森森的。他慢慢地向前.绕过那个废弃的汽车架子,朝前凝视唯一的侍者正跑到前门边在与一个刚开车来的人说话。
布赖恩斯悄悄朝他们走去,但是紧贴着墙,墙前面挡着一长排汽车,他把腰弯得低低的。跑过一辆辆汽车之间的空档。有一辆车子靠得离墙太近;他不得不像猴子那样爬上汽车的后保险杠,在那上面跑过去。然而,这排汽车中的最后一辆离车库的大门还有足足的十五到二十码,在他与前面空旷的大街之间是一大片光秃秃的、充满汽油味的开阔地。他躲在原地等待,藏身在最后一辆汽车的阴影里。过了大约一分多钟,那个顾客步行离去,机修工钻进汽车,开过布赖恩斯藏身的地方,朝车库里面开去。要想不被人看见他离去,这是个理想的机会,比他预想的更好。他直起腰来,跃过余下的那片水泥开阔地,在大门那里一转弯,走出了任何人的视线,然后他不慌不忙地顺大街走去。
来到第二个转角,他钻进了一辆出租车,在离目的地还有一半路时又下了车。他进了一家商店,问了一支钢笔的价钱,又出了店门,钻进另一辆出租车。这回他在离目的地还有两条街区的地方下了车,与那里正好成直角。出租车朝一个方向开去,他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转过了街角。他径直朝那幢肮脏的公寓楼走去,好像他住在那里似的;他目不旁顾地走进去,尤其是没有犯下第一回光经过那里又返回来的错误。
门廊那里没有人看着他走过。他推开没有上锁的门,步履艰难地慢慢上楼,就像一个疲劳不堪地回家的人一样。今晚一切顺利,在上六楼的过程中竟然没有碰到过一个人,尽管大楼里充满喧闹声。
有人从房间里出来下楼,但那时他已经在比他高出两层楼的地方。到了顶楼平台后他的脚步一下子轻快起来。楼顶的门里面插着插销,没有再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两天之前的晚上,他亲自给饺链上了油。他小心地将门关上,发现自己来到了露天的黑暗之中,悄悄地走过柏油砾石地。跳板还在老地方,在他打算使用它的地方的对面,所以,白天有人看见它的话,绝对想不到它会跨过通风井,架在旅馆窗子上。他将它拖过来,把它放下,自己趴下来,往前窥视。
他咧开一只嘴角笑了笑.窗子里面那个房间黑漆漆的,主人还没回来。下面的窗子从底下打开一英尺,为的是透一透风。正好跟他告诉费德的情形一样!窗子下面的房间里没有人,从昨晚到现在那个房间还没租掉,就连再下面两层的房间里也是黑鸦鸦的;三楼以上没有灯光,从这么高的地方看下去,窗子还没邮票大。一切都正常。
他爬起来,把跳板从低的铁皮顶层那里抱过来,开始对准那扇窗子送过去。他不断地用一只脚踩着自己这一端,用自己的重量使它不会在半空中沉到窗架下面去。它没有碰到窗架就穿了过去,把打开的窗子里面的窗帘往后推去。然后他慢慢地小心地让它下落,这段空间算是连接起来了。他看清楚自己这一头确实架在了顶层上,否则的话等他踏上去跳板会滑脱的;然后他就让它架在那里,擦了擦双手,站起来,踏上架在顶层上的这一头。他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的身体保持平衡。
他倒不怕他的重量会将跳板压断;在这之前他在屋顶上试过很多次。他俯身在它上面.双手各抓着一条边,开始手脚并用地往对面爬。距离不太远,他始终不往下看,眼睛牢牢地盯着正前方的窗子。跳板稍微有一点斜度,但不足以对他造成麻烦。他尽力注意,将身体的重心放在当中,不让跳板倾斜。事实上,他一切都掌握得很好,万无一失。窗玻璃就在眼前了,它的那份冰凉握到了他的鼻尖。他用手勾住了窗底。把它推到顶上,从窗子下钻进了房间。一切都易如反掌!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窗子往下放到原来的高度。他把跳板往后推推,不让它把窗帘顶起到惹人注目的程度,但是跳板还是搁在那里。他不必开灯;他事先在对面的楼顶上侦察过,对房间里每个家具的位置了如指掌。他打开衣柜门,把架子上的衣服往旁边推推,腾出位子好让他钻进去。然后,他从腋下掏出点38手枪,走到房间门口,站在那里听动静。外面没有任何声响。他将手伸进大衣口袋,掏出一只大的生土豆,上面细心地钻了一个小洞。他把土豆套在枪管上.当作消音器,套得很紧,不会掉下来。然后,他在黑暗中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一会儿,手里握着枪,朝门口张望。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远处什么地方的电梯门砰地响了一下。他立即站起来,退回到衣柜里,将门带上,留下一条细缝,正好容一只眼睛看出去。那种咧开一只嘴角的微笑又出现在他的脸上。房门上钥匙在轻轻转动。门打开了,开着灯的门厅里出现一个黑色的人影。门又关上了,房间里的灯亮了起来。
在一个极短的瞬间,那张转过来的脸正好对着衣柜的门缝,布赖恩斯情不自禁地点点头;正是这个家伙,回到了家里,走进了这个房间,现在唯一可能阻碍他顺利实行计划的,就是如何安全地离开现场。但是看起来他的计划不会受到阻碍——他是一个人回来的。
随后那张脸从他的视线中消失。钥匙在写字桌的玻璃台板上发出咔啦啦的声响,一件黑色外衣的一角搭在了白色的床上,只听哒的一声响,一架袖珍收音机开始预热,发出低低的嗡嗡声。那个人大声打了个哈欠,在布赖恩斯的视线外面走动了一会儿。布赖恩斯握着装了消音器的手枪,站在那里等待。
事情发生时,快得就像照相机的闪光。衣柜门突然大开,他们面对面凝视,相距不超过六英寸。那人的一只手还抓着门球,另一只手抓着外衣准备把它挂起来。他的外衣先掉在了地上。布赖恩斯甚至没有举起抢来,它已摆好了架势。那人的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灰,整个脸儿像果子冻似的要从脑壳上流下来。他慢慢向后退了一步,不让自己摔倒,布赖恩斯慢慢地向前跨了一步,跟上他。他看都没看一眼便将那人的外衣踢开。
“嗨,希契,”他轻轻地说,“最先射出的三颗子弹上有你的名字。愿意的话就把眼睛闭上。”
希契没有闭上眼睛;相反他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活像剥去壳的煮过头的鸡蛋。他的嘴巴和舌头动了整整一分钟,什么也没说出来。最后他终于吐出了这么几个字:“这是为什么?”
布赖恩斯因为离他近,才听见了他的话。
“在我提醒你的时候,你不停地慢慢转过身来,”他说,“爪子松开,像乞讨肉 骨头的拘一样。”
这个受害者像个陀螺似的在原地转动,随时要倒下来的样子,双手伸开与肩膀齐,掌心向下,随着身体一起晃动,布赖恩斯熟练地在他身上的几个地方拍了拍,确信他没有武器。
“行了,”他默许道,“这将是你的最后一次锻炼。”
那个人停止了转动,双膝微微弯曲,然后就停留在那里,像是从一根绳子上吊下来似的。
那只玩具收音机终于完成了预热,嗡嗡的声音消失了,房间里响起了第三个声音,细弱无力,含糊不清。布赖恩斯朝那里瞟了一眼,随后又盯住眼前这张苍白的脸。
“我六个月前就出了监狱,”他吼道,“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去找我去年的小妞——人家叫她戈迪——你常见我跟她在一起,记得吗?”
希契的眼睛像大号铅弹似的在脸上转动。
“到处都不见戈迪的踪迹,”布赖恩斯接着说,“于是我四处打听,知道我听到了什么?有个叫希契的无赖.据说还是我的朋友.见我一转身,就插进一只脚,拐走了戈迪。现在我得把话说明白,”——他轻轻晃了晃手枪——“使我恼火的倒不是那个妞;现在她对我已经没有意义,即便现在能得到她,我也不想要了——但是任何人都别想这么对待我并且逃之夭夭,不管是为了生意,还是一个女人,或者只是说我几句不中听的话,任何人挤兑了我,我都要找他清帐。”
他那只扣着板机的手指关节上的皱纹开始舒展开来,好像它正在往后弯曲;希契的眼睛紧盯着它n],像放大镜一样膨胀起来。“我连说句话都不行吗?”他嗓音粗哑地问。
“说了也没用,”布赖恩斯斩钉截铁地说,“不过你说吧,我倒要听听你能说出什么样的谎来——这颗土豆后面给你准备的是同样的答案。”
希契浑身颤抖起来,他急着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说出他的一大套理由来。“我不会撒谎,你抓住了我,我说谎又有什么好处呢?当时她快饿死了,”他哭诉似地说,“你留给她的现金被她丢失了——”尽管在死将临头的痛苦之中,他的眼睛仍然抓住机会判断出布赖恩斯对这句话的反应。“我知道你留给她许多钱,但是——但是有人将它拿走了,弄得她一贫如洗,”他纠正说。“她来找我,她身上连饭钱都没有,栖身的地方也没有。我——我开始照料她,全看在你是我的朋友的份上——”
布赖恩斯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希契的脸上大汗淋漓。现在,收音机里的声音已经变成了如泣如诉的音乐声。布赖恩斯又朝它看去,目光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又收了回来。
“你自己不是也会对任何人都这样做吗?”希契答辩道。“你自己不也会这样做吗。后来并非故意地,我猜想我们坠入了情网——”
布赖恩斯眼睛眨都没眨,但是手枪已经垂下了一点儿,现在对准了受害者的大腿,而不是胸膛;也许是土豆的重量使然。希契的脑袋也跟着往下垂,眼睛紧盯着它;他看上去像是注视着地板在忏悔。
“我们知道我们做错了。我们谈论过很多次。我们都说你多么了不起——”他的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脸色还是显得苍白,但不再发灰。他不停地往下咽着口水,一方面可以抑制情绪,另外也可以使喉咙保持润滑。“最后我们屈服了——我们实在情不自禁———我们结婚了——”一声轻微的抽泣使他的嗓音变粗。
布赖恩斯第一次显示出某种惊讶;他的嘴巴略微张开一点,并且保持着那个姿势。希契一眼看见了旅馆地毯的花纹.似乎找到了灵感。
“不仅是因为那个——而且,而且现在戈迪有了一个孩子。我们有了一个小孩——”他后悔地抬起头来。“我们用你的姓为他命名——”现在手枪在指着地板;布赖恩斯的嘴巴张得更大了,嘴角也软了下来。
“等等,我这儿的抽斗里就有一封她的信——你不妨亲自看一看。把抽斗打开。”希契邀道.“这样你就不会以为我是想要逃避惩罚了。我就站在这儿的墙边。”
布赖恩斯从他身边走过拉开抽斗,朝里边张望。
“把信拿出来,”他迟疑地说,“如果你拿到了的话,指给我看。”
希契的手在收音机上闲搁了一会儿;音量大了起来。“只是一首黄昏时的歌,”收音机里含含糊糊地说。他在抽斗里匆忙摸索着,拿出一只信封,手指急切地将它撕开。他把信打开,转向布赖恩斯,让他看签名。“瞧?是她来的——‘戈迪。’”
“把关于孩子那段给我看看,”布赖恩斯生硬地说。
希契把信翻过来.指着第一页的最后一段。“在这儿,念吧——我来给你拿住信。”
布赖恩斯视力很好,他不必再走近一些。白纸黑字清晰可辨.“我细心地照料着你的孩子。每次看着它,我就想着你——”
希契手中的信掉了下来。他的下颌在颤动。“现在动手吧。伙计,照你说的做吧,”他叹了口气。
布赖恩斯窄窄的眉头皱了起来,显出迟疑的样子。他不停地一会儿看看收音机,一会儿看看掉在地上的信,又看看收音机。“在黄昏时分,”收音机里在傻呼呼地说.“爱人的动人的老歌又在我们耳畔响起——”他眨了两下眼睛。眼睛并不真的湿润,但有一种恍惚的、粘乎乎的神色。希契十分安静,似乎连气都不出了。
啪的一声,土豆从他的枪口上掉下,在地板上摔碎了。布赖恩斯费力地说出话来:
“你们用我的姓给他命名?唐利维·希契库克?”
希契沉思地点点头。
布赖恩斯深深地吸了口气。“我不知道,”他犹疑不定地说.“也许我让你逃掉惩罚是错误的,也许我不应该——以前我从来不改变生意的。”他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不过现在你让我没有了情绪——”他将枪插回腋下,把写字桌台板上的房门钥匙抓在手里。
“站到门外去,在那里等着,”他粗鲁地命令道。“我不打算从正门出去,我怎么进来的还怎么离开,明白吧,我不想让任何人发现。你可以对人家说,你把自已锁在门外了。我从跳板上过去时,不想让你在房间里,站在我的身后。”
没等他说完,希契已经快要走出了门外。
“别要花招,否则我又会改变主意的,”布赖恩斯警告他说。他一只脚跨出了窗外,踏到了跳板,然后回过头来问道,“那孩子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但是希契可没工夫等在那里跟他继续谈论这个话题,这时候他早已下楼到了门厅.边跑边用袖子擦着脸。
布赖恩斯一边像个瘸子似的拖着脚在跳板上走着,一边闷闷不乐地嘀咕道,“他用我的姓给他的孩子命名,我怎么还能干掉他呢?也许费德说得对。我应该隔段时间歇一歇。我想我干掉的人够多的了。放过一个不碍事的;也许还会给我带来好运气。”
回去比过来要容易。跳板的坡度帮了忙。他跃过矮栏杆,落到了公寓楼的顶上。他将跳板拉了过来。然后他掏出希契的房门钥匙,冷静地将它扔进了通风井里,擦了擦双手,心里油然产生一种新的、奇怪的感觉,好像是做了一件好事,挺高尚似的。以前他干过的那些确确实实的杀人勾当从来没有给过他这种感觉。他得意洋洋地将帽子往后脑勺上一推,穿过楼顶门,下楼朝街上走去。现在,他已不在乎有没有人看见他。但是,跟来的时候一样,没人看见他。
他来到人行道上,朝四处打量,想拦一辆出租车回费德那里去;他当然想要回他那一百元钱;他现在不再需要做伪证的人。他希望费德不要试图将它侵吞掉,但是,如果有必要的话,他可以给费德看那把装满子弹的手枪,让他信服他没干。这个地区的人实在很少叫出租车;眼前根本看不见出租车的影子,于是他步行起来,边走边等。他又将帽子从脑后推到了另一个角度。他感觉好极了。
“嘿,有个孩子用你的姓命名,这种感觉真有趣,”他咕哝道。
这时候,希契又回到了他的房间,在这之前他派了个旅馆侍者带了把万能钥匙先到房间里去看了看,确信警报已经解除。他将门锁上,窗子紧紧地插上插销,窗帘放下,为了安全起见,只要一把东西收拾好,他就打算退了房间,找别的地方睡觉去。但在目前他是束手无策,什么事也干不了,只是倚在写字桌旁,浑身发抖,脑袋上下晃动。他倒不是因为害怕而发抖,而是因为难以控制的捧腹大笑。他手里抓着布赖恩斯原来的情人戈迪的信,他将信从地板上拾了起来.第一页的最后一段写着,正如布赖恩斯刚才念的:“细心地照料着你的孩子。每次看着它,我就想着你。”但是,每次看到另外一页,他就感到一阵新的狂喜。信是这样写的:“——我真高兴你把它留给我,因为我实在说不出你走了之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当一个姑娘单身独处的时候,没有什么能比一支.32手枪更让人放心的了。在芝加哥的时候别忘了给你自己也搞一支,万一你遇到那个家伙——”这个骄傲的父亲不得不撑着腰,如果他笑得再厉害一点,只怕要笑断肋骨了。
大约在离开公寓楼三条街区的地方,布赖恩斯拦了一辆出租车。他没有费心费力地半路换车,但是出于为费德考虑,他没有坐出租车直奔车库。在离目的地不远的地方他下了车.本来他可以不必像现在一样,而是径直从正门穿过“欧西斯”进去,但是既然这个鬼把戏是费德的面包加奶油之所在,为什么要讲他的事呢?为什么要让酒吧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秘密呢?如果他这么做的话,他们肯定会发现的。
车库入口像先前一样洞开,但这会儿就连那个机修工也不见了;看来生意不怎么样。他像出来时一样进去,从墙壁和停在那里的汽车中间挤过去,踩过那辆停得太靠里的汽车的后车缸,谁也没看见他。
走过离敞开的办公室门有相当一段距离之后,他看见那个家伙坐在那里,看着一张报纸。他绕过那辆没有轮子的汽车轮廓,发现了那个向外突出的电话亭形成的白粉墙的稍微凸出的地方,用指甲把它下面的楔子拔了出来,把它打开。他待在电话亭里,直到那堵墙在他身后关紧,然后通过玻璃向外张望。通往前屋的门还关着,费德办公室的门还开着,等着欢迎他。他走出电话亭,将门关上,把牌子挂上,然后停下来倾听动静。嘿,外面人声喧闹——所有人的脚好像在同时跑动。有人在外面捶门。他们要找费德——他回来得正是时候!他听见酒吧侍者在喊,“老板!你没事吧,老板?出什么事了,老板?”布赖恩斯一转身,溜进了办公室。
“我改变了主意,”他喘着气说。“刚好赶上。他们在叫你——他们在外面想要干什么?等我把我的——!”他的手指在他的大衣、夹克前面往下移动;解开钮扣。双肩一抖,大衣和夹克部从背上滑下来。滑到胳膊肘的时候拴住了。就保持着那种半脱半穿的姿势,而他则眨眨眼睛,看着桌子对面。
道具还是老样子——纸牌、酒、钱——只是费德一边等他回来,一边对着它们打吨。他的下巴搁在胸脯上,脑袋越垂越低,正好让布赖恩斯看见,每次他都好像急切的下垂一格。说来真怪,费德的脑袋上方悬荡着三道平行的蓝莹莹的烟雾,像帘子一样,而他周围又没有香烟表明他一直在抽烟。
布赖恩斯弯腰抓住桌子对面费德的肩膀,隔着衬衫感觉到他的体温。
“嗨,醒醒——!”随着,他看见费德的枪掉在膝上,那股烟雾正悠悠地从那里飘出来。那块羚羊皮擦抢布掉在了地板上。他还没拉起枪,扳过费德的脸来察看,就已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费德将他的其中一支枪擦得太勤了。当布赖恩斯扳起他的头时,看见他只有一只眼睛了,子弹正好从另一只眼睛穿过。
外面的门砰地一下被撞开,人们蜂涌而进,那里所有的人都进来了。房间里突然被他们挤满。他们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好从桌边直起身子,手枪在手里,衣服半穿半脱。他感觉到有人从他手里夺过了枪,然后他的手被扭到腰边,酒吧待者一边说“你对他干了什么?”一边派人去叫警察。真他妈的不该替他保守秘密,这个家伙死了!他拼命挣扎着,想脱出身来,但是脱不出来。
“我刚刚过来!”他吼道。“他自己干的——我告诉你们,我刚刚进来!”
“你整个晚上都在跟他吵!”酒吧侍者叫道。“就在枪响前一分钟我还听到他大声地叫你滚出去;这里的每个人都听见的——你怎么能说你刚刚进来呢?”
布赖恩斯像遭到大锤猛击似的跳了起来,慢慢地在他站的地方僵住了。他感觉到不知是什么人的手在他身上乱摸,现在换成了警察的手,他拼命在想着该怎样脱身;当他们拿着他从费德那里拿回来的“借据”跟他后来给他的那张作比较时,他在拼命动着脑筋。他摇着头,好像他醉了,想要清醒过来。
“等一等,让我给你们看,”他听见自己在说,“就在门外有一个假电话亭;我在枪响之后从那里进来的——我来指给你们看!”
他知道他们会让他这么做,知道他们会去看——但是,他已经知道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没有人看见他出去,没有人看见他进来。只有希契,只有想办法让希契来救他!
他领着他们出门朝电话亭走去,身子朝下冲着地板,一心想快点到达那里,心底里还在嘀咕着,“我杀过六个人,从来没有人抓住过我;第七个我放过了他,人家却抓住我,诬告我杀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