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一只脚跨在窗框上,两只手依然紧抓着窗户,此刻她的姿势就像一只贴在踢脚板上的虫子一样。
少女以这样的姿势慢慢地压着身体向上移动。
隔壁房间的窗户突然打开了。光线流向窗外的黑暗,传来年轻女子的说话声。
“从这里看到的就是尼可拉教堂吗......”
女人将头伸出窗外说道。少女吓得将跨在窗框上的脚放下,同时她的身体也跌落在地板上,发出轻响。
(被看见了吗?)
少女趴在地板上,整个人都僵住了。她很清楚自己心跳得十分厉害,眼前有白色的东西不断飞绕,她的手指则已经麻痹得没有知觉了。
“这个房间还真是安静。可是她整天睡,不会觉得无聊吗?”
或许是窗户开着的关系,可以很清楚地听见说话声。可是另一个人的声音就太过低沉而听不清楚了。
“什么!讨厌。要在教堂结婚?我才不要呢。”
窗前的女人语气突然变得很开朗。
“啊?那个人是这么说的吗?真是失礼耶!我又没那么想,真的呀!什么,他就得救了?太瞧不起人了嘛。他究竟把新娘当成什么了嘛?简直就当成是洗衣机加电锅嘛,就像是厨房用品一样。真令人郁闷,要是被那个人当成工具,这一生不就完了吗?”
女人飞快地说话,声音显得年轻而有张力。听在阴暗房间里屏气凝神的少女耳中却是尖锐又刺耳。
少女的嘴唇颤抖,她无力地低喃:
“工具——我终究只是一个工具而不是人啊!我一出生就是要让别人利用的工具啊!”
1
宇月悠一写到这里停下笔来看了一眼时钟,正好是晚上十点。他坐在这个厚墙又有隔音窗的房间里,有一种被弃置在真空里的不安全感。太过于安静反而容易让人变得紧张不安。
桌上烟灰缸里的烟蒂堆积如山,笔下却迟迟没有进展。
他看着正在执笔的稿子,从傍晚开始到现在才写了两张。这对一向下笔如神的他来说是少有的情形。
构想已经有了,方向也很确定。或许放弃已经习惯了的剧本形式,改写小说风格的“戏曲文学”是个败笔?但是他一开始就有这个心理准备,他就是想写一个不是小说也不是剧本,而是具有独特形式的作品。主角的心理描写是这个作品的重点,简单的“剧本形式”可能会误解了创作者的意图。事实上他有时候也希望留下一些白纸黑字的印刷作品。只是不晓得制作人拿到这个新作会如何演绎?
尽管一开始他就在稿子上写下演出时的注意事项。
※第一部分,由一个少女的独白、幻想和意识所构成。在这里并不说明少女是谁,因此必须充分利用少女的回想、心理变化、旁白。旁白以低沉的女性声音较好。
※少女的独白由少女自己的声音演出,其他演出人物亦同。少女的回想、梦境考虑采用新的拍摄技术。
※灯光、配乐、胶卷等的使用,希望展现出企图性。
※第二部分将出现对少女的过去感兴趣的人物,于是开始逐渐展现少女昔日的人生。这个部分是对第一部的解谜,因此同目于第一部分的悬疑处理手法,必须用更真实的方式表现。
除此之外,还详细记下许多演出时的注意事项。在他的脑海中充满了这个作品从头到尾的画面,但是下笔却不能如愿。或许是太过求好心切的关系吧?
宇月突然想起对某位跑娱乐线的报纸记者说过的话。
“现正埋首于一部大作。算是实验性的作品吧。主角是一名濒临崩溃的女性。手法上采用了许多独白、幻想的场面。对话相当少,选用画面来呈现主角连续不断的思考活动......”
这个访谈写成了一小篇报导,刊登在隔天的报纸上。当时对方提问:“题目呢?”他回答:“现代的扭曲吧。我十分反对现在已经不是战后了的说法。”他还记得自己又接着补充:“战争的伤痕,至今还残存着。就像宿命一样,今天我们仍背负着战争的阴影而活着。我想要描写的就是‘那阴影’呀!”
当时说过的话,至今仍挥之不去。不,应该是说主角少女的身影经常从字里行间跳脱出来。
常常在写该少女的时候写成了俊子。这种重叠的现象,是否意味着故事的真实性?
宇月摇摇头,试图甩去脑海中的“俊子”。然后在稿纸上写出他的少女。
警视厅的特别侦查总部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灯光因为烟雾缭绕而显得迷蒙。令人难以喘息的压迫感使得每个人的眼神都锐利难挡。
房间里有千草检察官和大川警部。才慌慌张张走进来几位刑警,马上又像是被释放的猎犬一样冲了出去。
这是检察官从小诸回来的隔天晚上。
“我说呀,千草先生,”大川警部口气激动地表示。“你也未免太过谨慎了。就是宇月,他的不在场证明是假的,而且犯案动机也能推断出来,这样难道还不够吗?”
“我知道。”检察官点头说道。“当然随时都可以逮捕他,但我希望再延一天。我们再等一下吧!”
“说是一天,”警部看着手表说。“其实只剩两个小时。到了午夜十二点,今天就算结束了。”
检察官苦笑地说:“大雅庄现在怎么样了?”
“已经派人轮流监视。宇月从傍晚开始就一直待在屋子里没有出门,好像忙着工作。”
“那样就没问题。”
“什么没问题,对方可是杀人凶手呀!”
“大川,宇月对自己的作案手法很有自信,而且,”检察官凝视着自己的手指头说。“他已经没有要杀的对象了。”
“那可很难说。”
“为什么?”
“我们并不知道木户早智子会成为第二个受害人,同样地又怎能知道不会有第三个受害人呢?比方说......”
“比方说?”
“在第一个案子里被害人所看到的‘那个女人’呀。”
“嗯。”
检察官点头同意他的说法,同时也皱起了眉头。关于“那个女人”的种种,侦查人员几乎一无所知。她的身份依然成谜。在城崎达也死前掠过他的视网膜的“女人”究竟是谁?她在这个案子里又是扮演什么角色?
虽然仍有存疑,但这并不足以推翻宇月悠一的涉案。也许在盘问宇月的过程中会逐一厘情吧。目前侦查人员正对着宇月虎视耽耽。他就像网中的鱼一样,无法自由行动。
检察官按捺住心中的焦躁。固然随时都可以展开逮捕行动,但他却还缺少一个关键证据来证明他的推理正确无误。
千草检察官看着墙上的大时钟。
“还有一小时五十分......”
2
......少女站在窗户上。右手抓着打开的玻璃窗棂,左手靠在头顶上的窗框。因此少女看起来就像镶在画框里。
隔壁房间的灯光熄了,也看不到年轻女子的身影。
少女保持这样的姿势,只有一次将视线瞄向自己的脚边。可是什么也看不到。
浓郁的黑暗让她忘记了自己所在位置的高度。
远处的声音沿着建筑物的墙面而上,听起来像潮汐一般。街头的声音。日常生活里的声音。
少女听到了其中有些人呼唤她的声音。
“你家在哪里?你无家可归吗?”
“喂!你听不见吗?我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你还年轻,年轻人有未来呀。未来是你过去的日子的好几十倍、好几百倍呀!”
“哼,紧张什么。你的身体不是让那些付钱的男人享受过了吗?”
“你为什么那么痛苦呢?”
“对了,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呢?”
少女用力摇头,似乎想甩开那些追问她的言语而大叫着:
“不要再说!我只是工具啊,工具是不会说话的。”
宇月悠一重新点燃一根烟,然后将刚刚所写的几行字涂掉。这个地方写得太繁琐了。少女内心的苦恼没有必要用言语来表现。然而下笔却自然而然往那个方向走,这是否意味着自己和那个“少女”太过纠缠了呢?
他的视线落在书桌上的一个信封。厚厚鼓起的那封信,沉重地一如少女的苦恼。收信人写着宇月悠一的名字。
那是俊子在自杀前夕,坐在中野那家钟表店的二楼所写的信。信寄达的早上,他才知道俊子自杀了。
他当时的震惊,至今难忘。宇月咬着嘴唇,心想是自己逼死了这个少女吗?
他回想起第一次跟俊子见面的那个晚上。那是在冰川町的夜路上,俊子说她刚从珠算班下课回来。
当时宇月拿出木户早智子所写的《小小灯火的纪录》问她:里面的T子是不是你?
“没错。”俊子小声回答。“可是你是怎么知道我现在住的这家店呢?”
“我去木户女士家打听到的。我是你在本乡那个家的从阳台上摔死的藤泽的儿子。”
俊子突然整个人倒了下来,宇月的手赶紧搂住她的肩膀。犹如拥抱一样,宇月的嘴唇融碰到俊子的头发。
“请你原谅我。”俊子说着。“是我杀死了你的父亲。”
“不是,你只是被利用了。杀死我父亲的人是城崎,这一点我很情楚,我这么断定是有理由的。我读了《小小灯火的纪录》之后,立刻到木户女士家拜访。我可以从你那篇作文里猜到一个事实。”
“什么事实。”
“我没有必要跟你说,那是我己过世的母亲告诉我的。但是当你的作文和我母亲说的事实一对照时,我发现了一个真相。你感到很痛苦很自责,其实那是没道理的。我想帮你解脱。”
“我不懂。”
“请你了解,该受苦的人不是你而是城崎达也。但是他却逍遥法外,以为没有人知道。可是只有我知道这个真相。”
那真是个奇妙的光景。在外人眼里,还以为我们是一对依偎的情侣,而我们谈的竟是十二年前的一桩“杀人案”。
宇月将稿纸拉过来。他必须将自己从现实的俊子跳脱出来融入作品里的“少女”才行
他抱头沉浸在作品的构思中。
侦查总部的时钟指着十一点。等得不耐烦的大川警部站起来拍拍闭着眼睛躺靠在椅背上的千草检察官的肩膀说:“差不多该出门了吧?再等下去也是一样的。”
“我知道。”检察官睁开眼睛说。“还有一个小时。也许我的想法太天真了,但缺少致命的一击还能结束这一战吗?”
“那还用说,这种事等到逮捕之后再让他招认吧!这是个不会输的棋局,宇月已经没有子可下了。”
当警部说完大笑时,房门打开了,跑进来一位年轻刑警。
“找到了!”年轻刑警大叫。“案发当天宇月住的那家旅馆找到了!”
“地点是?”检察官边咳嗽边追问。“没弄错吧,有证人吗?”
“有,地点是港区宫下町一间叫港风庄的小旅馆。他一点左右到达那里,说要休息到傍晚六点。因为指定要明亮的房间,女服务生带他去房间,他一进房间却又说自己很累,想要大睡一觉,六点之前不要打扰他。女服务生觉得很纳闷,居然想在明亮的房间里睡觉,真是个怪人。”
“有让对方看宇月的照片吗?”
“有,对方说是那个客人没错。”
“嗯——”警部低吟了一下说道。“终于找到了呀,你还真是幸运嘛。”
“说得也是。”刑警笑着说。“我自己也没什么把握,但是能够分配到港区还真是幸运。一早出门四处查访,我只问到第二十五家便找到了”
“大川,”检察官站起来说。“这下我们有致命的一击了。”
“准备进攻了吗?”
两人互看了一眼。
与其说千草检察官是对在场的人宣布,倒不如说是对自己说的要来得恰当,他轻声地说:“我们按照正常的侦查轨道终于到达目的地,接下来要执行对宇月悠一的逮捕令!”
3
......少女站立在暗夜,只有天空带着些许的亮光。
冷风吹过脚边,少女感觉自己像是漂浮在黑暗中一样
“来吧!”
少女轻声地鼓舞自己。嘴角浮现淡淡的笑意。
桌上的时钟指着十一点。他一个小时里才写了几行
宇月丢下钢笔,视线再度被俊子的遗书所吸引。
——你安慰了我,可是仍然没有跟我说明城崎先生利用我杀死你父亲的理由是什么。
我回到家后,心情沮丧,窝在自己的房里。我真的被原谅了吗?我不用被任何人制裁吗?
俊子的遗书接下来提到那个令人心痛的晚上所发生的事。
那一晚钟表店的老板娘住院,没想到这竟为俊子带来不幸。老板大村因为担心俊子来到她的房间探视。一开始他很亲切地关心问候,问她有没有发烧需要吃药吗,态度真诚毫无虚假。然而当这种对员工的关爱转为对一个“女性”的兴趣时,俊子的身体己经被满身酒味的男人抱在怀里了......
同一个晚上,两个对俊子的重大冲击让她的心理突然产生了变化。她漫无目的地走在新宿的霓虹灯影中,不断对着自己大叫:
“你不如堕落算了!有谁会为你哭呢?你干脆变坏、使性子,变成一个不被利用的工具算了!你去人生的底层打滚吧——”
钟表店的老板在附近邻居的指引下,来到新宿的酒吧。不过才两个礼拜的时间,俊子已经换了好几个店家。她极大的转变,让老板不敢正视她。他说:你回来吧。酒醒之后,他的内心还是个有分寸的中年男人。当他低头要求俊子原谅时,苍老的脸上满是泪水。于是俊子心软了,但不是原谅对方,而是在颓废的日子里,原本紧绷的心情溃堤了。宇月很能理解这种十七岁少女如波涛起伏的心理。
她在老板的催促下,神情木然地离开酒吧。那一晚电视正在播放宇月悠一的《野兽们》,俊子也看了。
我从画面中的少女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野兽们》的哀嚎就如同是我自己的心声。他们的痛哭听在我耳里就像你的呜咽。不,其实在我的心里,我也跟着放声大哭。
如今我要会山上去了。野兽们就像突然清醒了一样,再也不要被人类抓到......
宇月拿到这封遗书时,杀死城崎达也的决心也跟着确定了。
乘载检察官一行人的车子从警视厅出发了。在车厢内的灯光下,千草检察官脸上映出了阴影。
“这个案子,”检察官对身旁的大川警部说。“都是野本刑警的功劳。他追查尾木名片时一路咬着宇月不放,可说是他惊人的执着获得了最后的胜利!”
“不止这样。”警部说。“再怎么说,这个案子的最大功臣还是千草先生你呀!不过我实在没想到居然能从照片上的影子识破宇月不在场证明的作假。看起来就像是影子告发了宇月的罪行一样。”
“影子的告发吗......”检察官低吟了一声,双手盘在胸前。
这时盘桓在检察官心里的不是遮蘸太阳的乌云,而是这个命案背后的阴影——少女的存在,俊子的阴影。还有让俊子背负这种命运的巨大的“战争阴影......”
警车加速行驶在深夜的街头。
4
......少女闭上眼睛,放开了紧抓着窗框和玻璃窗的双手。
“再见了。”
少女轻声道别,但没有任何道别的对象。一时之间她的上身前倾
双手在没有任何阻碍的空间里摆动。
同时少女的身体像是被吸附一般往黑暗中坠落。
宇月悠一搁下笔,他实在没办法写得很顺心。文字的描述是死的,从这样的叙述是无法产生鲜明的印象。
他咂了一下舌头。那枝一向用得顺手的钢笔,此时的感觉竟是那么沉重。眼睛原本注视着稿纸上的文字,一旦停下笔来,便自然凝视起自己的手指。而手指也开始浮现勒紧木户早智子脖子时的皮肤融感。
她是个没有戒心的女人。第一次去拜访,她的脸上便充满善意的微笑,听她诉说关于圣光爱育院的回忆,清澄的声音、平静的态度,冲泡咖啡时,手戴着白手套的印象——我居然用这些手指勒住那个女人的脖子!
杀死城崎的那天,在港医的小旅馆前偶遇早智子的震障至今仍十分情晰。他简直吓得快要停止呼吸了。
“哎呀,宇月先生!”她开口打招呼。
根本躲不开了。两人只是简短交谈,早智子说她是来附近的医院帮母亲拿药。
宇月在旅馆房间拿着相机翻拍事先准备好的三张照片时,不禁觉得自己的动作很不切实际。
(不管设计得多么绵密的不在场证明,光是早智于的一句话不就形迹败露了吗?)
从决定杀死城崎的那一天起,宇月便埋首于杀人计划。犹如完成一本剧本似地,他精心构思了完美的作案情节。然而早智子却是故事中始料未及的出场人物。如果不将她抹去,这故事就毫无意义了——宇月不禁诅咒那天不幸的偶然。
可是却又不能说当下宇月对早智子的杀意己定。因为他认为侦查小组即使挖掘十三年前的往事,也不太容易查出自己和城崎之间的关系。他所准备的不在场证明,也许到时候根本就派不上用场。所以当时他对遇见早智子一点也不担心。
不过看来这样的想法是太天真了,因为来访的千草间察官提到了俊子当然俊子已经自杀了,可是警方一旦追查这个少女,自然也会接融木户早智子。万一她的证词是——我认识宇月先生,案发当天我在港区的旅馆前巧遇了他
那瞬间毁灭的光景让宇月感到害怕。他听见了追赶而来的脚步声。利用电话制造的不在场证明,可是他在被追赶的恐惧中拼命想出来的呀!
(那一夜我像是被追赶般地爬上麻布的坡道,早智子一脸开朗的笑容迎接我。晚上十点伊泽秋子打来的电话响起时,我就知道计划成功了。放回话筒时,我的手颤抖不已。对于我谎称要在电视上播放《小小灯火的纪录》,早智子听了眼睛为之一亮。她打电话通知河村家时的语调充满了喜悦。我闭上眼睛从她的背后下手......)
宇月抓乱了头发,回忆却不断涌上心头。他还是高中生的时候,陪着母亲到父亲坟前祭拜的画面,清晰得一如昨日。
“城崎先生他呀,”母亲说。“因为你爸爸的过世应该安心了。”
“为什么?”
“听说那个人在大学担任文书股长时,曾经利用工作之便帮人家伪造毕业证书、成绩单。”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宇月问。“这种事不是马上就会被发现的吗?”
“才不会。当时有很多人从外地遣返或是复员,那些人都投入了新的职场。人事任用上其实也是乱七八糟的,毕竟那是战后混乱的时代呀。只要有张简单的毕业证书,就能伪装成大学毕业的学历了。”
“这件事被爸爸发现了吗?”
“没错,因为有公司来照会,刚好是你爸爸处理的......可是那个人坚称他只做过这么一次。因为事关大学的名誉,而你爸爸也想息事宁人。何况还帮那个人做过媒,也算是他照顾过的下属嘛。”
“城崎先生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听说是一起上战场的朋友拜托的,他不好拒绝。”
“算是给战友的一个人情,是吗?”
“是吗......不好拒绝对方,这不就表示两人的关系匪浅吗?你爸爸很信任那个人,可是我就是很讨厌他。他让人觉得有点冷酷、性格很阴沉,说不定他是用高价出售伪造的毕业证书呢......”
“出售?”
“那只是我的想像啦。假如不是用卖的,也可能用证书换取特别的方便吧。”
“知道对方是谁吗?”
“我问了,但忘记是谁,好像是哪个个医生的儿子吧?”
“哪个医生的笨儿子吧!”
“应该是吧。我记得城崎先生以前的房东太太,一个叫夏江的寡妇,她过世的时候,这个医生还帮了不少忙,我好像听人家这么说过。”
“可是他真的只发过一张伪造的毕业证书吗?”
“谁知道呢。发给了一个,接着又会有下一个来找你要,哪里拒绝得了。而且,该怎么说呢?当年大家为了生存都很拼命,那个时代的人没什么罪恶感,真是令人讨厌的时代呀!战争就像把凿子将美好的东西从人们的心中敲掉了。城崎先生做了什么事,已经没有人知道了。随着时间的过去,早就消失在遥远的往事里了......”
城崎为自己的人生做了一翻了断,在适当的时机辞去大学的工作。因为光阳学园可以让他自由发挥。然而可能是因为他过去发出的伪造的毕业证书太多了,城崎担心东窗事发,尤其是在这经营私立学校的梦想即将实现的时候。尽管课长表示,既然只此一回便当作没这件事好了,可是城崎还是不放心。万一课长说漏了嘴,眼前的一切都将消失。已重新规划人生辞去大学工作的他,其实正暗中构思从阳台推人坠楼身亡的计划。
当然宇月那已过世的母亲并不知道这个真相。之后宇月拿到《小小灯火的纪录》,读到了T的作文时,他的心情受到很大的波动......
警车静静滑进大雅庄的庭院停了下来。
一个下了车的黑影问另外一个黑影:“在吗?”
“在。”
“从傍晚就一直窝在房间里吗?”
“是的。”
“有人来找过他吗?”
“八点左右有两个男人来过,都是电视台的人。目前没有其他人在。”
“我知道了。野本人在哪里?”
“我在这里。”黑暗中传来皮鞋踩在碎石子地的脚步声。
5
宇月悠一撕掉正在写的稿纸。他还差几张,作品的第一个部分便完成了。他的脑海中浮现好几个结局的画面,可是却难以取舍。他之所以迟迟不能下笔,应该是内心还无法完全整理好吧?
黑暗之中,眼前闪过几张面孔。每张脸都显得扭曲,有的脸部抽搐有的哭泣有的面带责难。宇月闭上眼睛,摇摇头想甩掉这些幻影。
虽然有这样的回想,但对于杀死城崎,宇月倒是一点也不后悔不害怕。城崎只是个披着人皮、浑身充满野心的男人。尽管周遭的人眼中的他是个如何“热心的教育家”,其实不过是表面的演技!是他想逃脱过去的罪行、忘却罪恶感所演出的功利剧码。他甚至想利用演出来欺骗自己。那个瘦小男人的身体里流的尽是冷血。宇月想起第一次和城崎见面的情形。
那是在水道桥旁的一家小咖啡厅。宇月约了走出校门的城崎到那里见面。
“你应该很惊讶吧。”宇月笑着说。“毕竟那个时候我还只是个小学生”
“是呀,我很惊讶。我都没发现你是藤泽先生的儿子,那之后令堂还好吧?”
“她已经过世了,就在两年前——”宇月说到这里拿出事先印着“中口广夫”的名片说:“其实因为某些缘故,我现在是中口家的养子。”
他在旭东人寿保险的契约课上班,当然这都是瞎掰的。他之所以准备中口的名片,是因为担心做案时城崎挣扎之余可能会叫出自己的名字。如果是“中口广夫”的话,就算查遍城崎身边的人,也查不到什么的。
“哦,中口吗?嗯,你已经是个有为的青年了,跟令尊长得一模一样。”城崎这么说的时候,似乎己察觉到他的来意。“所以,你说有事找我,是投保的事吗?好吧,我就保一个险吧。以前真的很受令尊的照顾呀。”
“不是的。”宇月笑着说。“其实我收到一张奇怪的来信,我是想跟你说这件事......”
“信?”
“没错,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上面没写寄件人地址,只写着木户早智子的名字。”
城崎皱起了眉头。
“内容呢?”
“信的内容很奇怪,意思是说杀死我父亲的人就是城崎先生你。”
城崎的脸颊瞬间抽搐了一下。
“胡说八道!”城崎嘴唇颤抖地说。“这怎么可能。你父亲是从我们家阳台失足摔落的。”
“我知道。”宇月微笑着说。“我当然不相信信上所写的,可是这种信却寄来两次,信上还说可以说我见面详谈。”
城崎眼里闪过一丝恐惧,宇月并没有错过这一眼。但他还是保持微笑地说:“这件事也真奇怪。城崎先生对木户早智子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城崎咽了一口口水,接着声音沙哑地表示:“大概是哪里来的疯婆子吧你要知道这是个可恶的恶作剧,对我是一种侮辱!”
“为什么要这么中伤人呢?信里有几点看起来其实不像是乱说,比方信上说这件事还有证人......”
“证人?是谁?”
“信上只说是一个少女。”
眼看着城崎的脸色变得苍白,宇月知道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爸爸就是被这个男人杀死的。
“总之,在第二封信里写着最近会来电要我到指定的地方见面。怎么样啊,城崎先生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呢?”
“去呀!”城崎压低声音说。“事到如今这有什么问题。哼,疯婆子还不是为了钱,肯定就是要钱!那家伙是个笨蛋,事到如今......畜生......”
宇月冷眼旁观地点头说:“我猜大概也是这样吧,谁会当真呢!”
他打电话到光阳学园约城崎去东都百货公司是一个礼拜后的事。当时宇月练习了好几次之后,这才打电话报上姓名:“我是中口。对方钓在东都百货的餐厅,要我在十一点半到十二点之间到。对方会拿着一本红色封面的书。”
城崎就这样被叫了出去。
当时城崎的口袋里放着那张照片,这点宇月并不知情。一个想抹煞过去的人,居然会偷偷留下那张照片,这应该不是他对曾经共同生括的少女的关爱,而是罪恶感让他对照片有所执着吧?
也许城崎已经知道俊子自杀的消息。当宇月提及“一个少女”时,他立刻就知道指的是俊子。但是当他想到俊子不可能还活着时,他决定拿那张照片来撕破伪装者的假面具。
在电梯里杀人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执行时也毫无失算之处。但是当小型针筒插进城崎的臀部时,他大叫一声“好痛啊”。宇月固然吃了一惊,却还是立即反应斥责身边的国中生“不准在这里打闹”。同时他也在城崎的耳边低语:“城崎,你知道吗?那个女人在呀......”
6
长长的烟灰突然断落了。桌上的时钟指着十一点三十分。
宇月悠一拿起沉重的钢笔,今晚至少得完成第一个部分。一股不安猛然掠过心头。
——我真的有时间完成吗?
身为杀人凶手的孤独感在胸口翻腾,恐怖袭上了他的心头。那张不小心掉落在现场的名片,如今让他懊悔不己。带着名片上门的刑警给人沉重的压迫感,还有那个主动前来和他说话的检察官有双冷静意志坚定的眼睛.....
他们都若无其事态度客气地走出了这个房门。
可是宇月却觉得他们的脚步声将再度回到这里——踏着确定而稳重的步伐宇月悠一听着急促上门的脚步声。脚步声——如今就停在他门前。
有人敲门。
他的目光落在正在执笔的稿纸上,嘴里应着:“请进。”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