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噢!”一进入房间,江叶的唇间忍不住逸出轻叹。米乐似乎也听到了,她声音含笑地说道:“吓到了吗?这房间很奇怪吧?可是,我父亲可是喜欢得不得了。”
这个房间确实很奇怪,据他目测,应该有六、七坪大吧。
铺着油地毡[注]的地板中间,有一张木制的大桌子,两张沙发分置左右,好像要把它夹住似地。未经上漆的墙壁和天花板,水泥直接裸露,奇怪的是,这个房间一扇窗也没有,如果将入口处的那道防火门关上,恐怕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注:油地毡,一种坚固的地板,由帆布涂以软木屑及亚麻油制成。]
让江叶大开眼界的是靠着左右墙壁摆放的两座巨大金库,高约一公尺,宽大约有一·五公尺,容量似乎颇深的样子。镶在门板上的金属手把,状甚坚固,在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这两座金库应该是纯钢打造的,底座还安了四只粗壮的脚。也对,金库如果直接摆在地上,要搬动的话,就无从使力了;装上这四只脚,不但手有地方可握,绳子还可以从中穿过,要省事多了。
不过,他不认为这种金库市面上买得到,八成是订做的。里面到底装了什么?
右边金库的旁边,摆了一个像是衣橱的柜子。沙发的后面,可以看到床抵着正面墙壁摆放。床上铺着白床单,上面放着摺好、像是凉被的薄毯,还有一个枕头……,有谁到现在还睡在这里吗?
这个房间里没有任何装饰品。硬要找的话,钉在墙上像是纸灯笼的床头灯,还有挂在天花板上枝状的华丽吊灯,勉强算是吧。
江叶一进来不小心泄漏的那一声“噢”,便是对这冰冷景象所发出的惊叹。喜欢这个房间的白河先生,在这用石头和钢铁所铸的坚固城堡里,是怎么打发时间的呢?
“老师,请坐。”
米乐背对着门坐了下来,江叶也跟着坐下。沙发蛮松软的,坐起来很舒服。隔着桌子,他和米乐相对而坐,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就是静不下来。
地板上散落着两、三张摊开的报纸,桌上摆了一个在便利商店等随处可买到的泡面碗,碗已经洗干净了,只放了半碗清水。
“米乐,”江叶说,“你父亲去世后,这个书房还有人用吗?”
“没有,”米乐摇着头,“没有人用。”
“可是,有看过的报纸,还有泡面的碗。”
“啊,你说那个容器啊,那是我特地为老师准备的。”
“为我准备的?”
“嗯,老师有抽烟的习惯吧?请把烟蒂丢到那里面。”
“原来如此,那是代替烟灰缸的啊。”
“是的。我本来打算拿烟灰缸出来,可是一直找不到……阿姨不在家,这种时候最不方便了。昨天,她回老家去了。”
“阿姨?你说的是千代女士吗?”
“是,老师也认识她啊?”
“认识啊,以前我来这里的时候,她也很照顾我。原来如此,那个帮佣的女士还在你家工作……”
记忆中,千代是个体型娇小,讲话带着浓厚东北腔的人。江叶来这里当家教的时候,她应该是三十岁吧?几乎不和继母讲话的米乐,对这位千代十分依赖,简直把她当作亲生母亲看待。
听说米乐的生母一向孱弱,然而,米乐即将上幼稚园,总得有人接送她上下学,当她的玩伴。于是,白河家决定聘请一位年轻的女佣。千代离开之前工作的小镇工厂,来到白河家服务的时候,只有十八岁。
对幼小的米乐而言,千代就是生母的替身,千代也全心全力地照顾米乐。在“小小姐”和“阿姨”之间,不知不觉中萌生了宛如血亲的感情。
“米乐,”江叶说,“自从你继母离家后,你就一直和阿姨两人相依为命吗?”
“是的。”
“这么说,阿姨一直没有结婚喽?”
“结过了,我读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对方跟她是同一个村子的人,在东京的计程车行工作,是个司机,喜欢喝酒,喝醉了就打老婆。”
“哦?”
“因此,结婚半年之后,阿姨就从那个家逃走,回到我们这边。真是幸运,因为隔年我母亲就去世了。当时阿姨跟父亲说:‘请让我一辈子待在这个家,照顾小姐直到我死去。’”
“原来如此,这很像那位阿姨会说的话呢。所以,米乐就一直依赖阿姨生活到现在?”
“没错,阿姨一不在家,我连烟灰缸在哪儿都不知道……”
“你还真是个千金大小姐呢。”一边说话,江叶一边掏出香烟,正打算把火点着,却猛然想起这个房间是完全密闭的。
“米乐,我抽烟没关系吗?”
“为什么这么问?”
“你看,这里连扇窗都没有,烟会聚集在室内,久久不散,对不抽烟的人来说,是很讨厌的味道喔。”
“老师,您不用担心,房里装有抽风机,就在那盏枝形吊灯的后面。不管是冷气机或抽风机,都已经开了。”
“是吗?那我就放心了。”
江叶叼起香烟,拿打火机点燃,烟雾缓缓朝天花板飘去。
江叶盯着它,顺便问道:“阿姨什么时候回来?”
“她大概要在那边待上一个星期。”
“蛮久的,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吗?”
“阿姨的娘家现在由她的哥哥和嫂嫂当家,哥哥是技术很好的木工,嫂嫂则一个人担起田里的农事,是一对很勤快的夫妻,好像还存了不少钱的样子,最近他们盖了自己的房子。”
“哦?”
“在乡下,新居落成好像都会庆祝的样子,找来邻居、亲戚、朋友,大家大肆热闹一番。”
“是啊,自古盖新房子就被视为一辈子只有一次的人生大事。”
“此外,当天应邀前来的亲戚好像会在新家住上一晚,隔天再一起去祭祖扫墓,听说还要把庙里的住持请来,在家里举办简单的法事。”
老家在乡下的江叶,对这样的习俗再清楚不过。不管是事前的准备或事后的收拾,都须仰赖邻居的帮忙。至于众多的宾客,主人家也须准备食物和酒,犒慰大家的辛劳,这是乡下人的习惯。
“这样一来,她在乡下的老家可有得忙了。”
“嗯,她哥哥写了封信来要她回去,阿姨也很想回去,可是顾虑到我,她开不了口。我知道这件事后就告诉她,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她应该回家住个十天半个月的才对,我一个人没有关系……”
“阿姨想必很高兴吧?”
“就是啊,她说她就请一个星期的假好了,兴奋得像个小孩子似地出门了。”
“原来如此。所以,现在这么大的家,就只有米乐你一个人住?”
说完后,江叶的心里兴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米乐邀他过来,应该不是为了闲话家常吧?)
是她说“有事想请教老师的”,怎么进来这个房间后却只字不提呢?
江叶将抽到一半的香烟丢进装了水的泡面碗里。“嘶”的一声,细细的烟往上升腾,旋即消失。
“对了,”江叶说,“你不是说有事想问我吗?”
没有回应。米乐的目光穿过江叶的脸,望着室内的某一点。她的表情凝滞,姿势僵硬,不复刚刚在聊阿姨时的柔和,浑身上下似乎紧绷着。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人难以理解,江叶硬是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7
谈话中断了,室内又回复一片寂静。厚实的水泥墙完全阻隔了外面的世界,外界的光线和声音根本进不来,这个房间是名副其实的密室。
他待在冷气开放的室内,深陷松软的沙发里,心情却始终无法平静。
此刻坐在自己面前,紧闭双唇,眼神凝视着空中某一点的米乐,曾是自己的学生,如今却已成为成熟的女人。不仅如此,她还是个身材惹火、貌美如花的单身女郎。
眼看就要十点了。深夜里,在密室中和年轻的女子独处,这件事让江叶觉得呼吸困难,他更是不断想到自己身后就摆着一张床的事实。
这家主人都已经过世好几年了,床铺却呈现随时可以使用的状态。白色的床单是全新的,连枕头都准备了。按照米乐的说法,这个家现在没有别人在,难道米乐自己把这里当卧房使用?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就不宜在此久留了。
我该回去了,江叶心想。仿佛察觉到他的心思似地,米乐开口说道:“老师。”这次她的眼睛笔直地看着江叶的脸。
“老师有手机吗?”
“嗯,有啊……”
“可以借我看一下吗?”
“呃,我没带在身上,放在家里。”
“是吗?”
“我只有出门旅行的时候,才会把它带在身上。和人聊天的时候,手机忽然响起,彼此都会觉得不愉快吧?不过,你为何问到这个……”
“我也想买一支手机……最近,这种电话不是有很多功能吗?我想如果老师有的话,我就可以请教您哪个机种比较好,有什么特殊功能。谁叫我是机械白痴呢……”
“原来是这么回事,你可以请店里的人教你,或是参考使用说明书……”
“算了,不用了。”
她这种不耐烦的语气,让江叶不禁心头火起。话说回来,米乐的态度实在莫名其妙。今晚她守在涩谷的舞厅前,等候自己出来,起码也在那个地方站了三十分钟或一个小时吧?是她说有事要问,把自己请来家里的,不可能就为了询问手机的使用方法吧?
江叶再次看向自己的手表,已经十点十五分了。
“我该告辞了……没帮上你的忙,真是不好意思……”
仿佛要阻止江叶站起来似地,米乐连忙说道:“老师,我还有一件事要请教您,如果您赶时间的话,我可以开车送您回去,请再留一会儿。”
“我没有在赶时间,只是已经很晚了……。那么,你说有事要问我,是什么事?”
“这个……是有关那个人的事,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那个人?你是指谁?”
“田代江理子。”
“米乐,你不应该这样叫她,再怎么说,她也曾经是你的母亲。虽然你刚才说她已经离开这个家,把户籍迁了出去……”
“所以,我才问你那个人在哪里?”
“这个我怎么会知道?她应该回娘家去了吧?”
“才没有,她的娘家在静冈,现在已经没有半个亲人在了。”
“噢,那我也帮不上忙了。”
“老师,您真的不知道吗?”
“不知道。”
“亏她以前跟您那么熟……”
江叶皱起眉头,米乐质问式的语气让他不太舒服。
“米乐,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和你母亲,也就是江理子小姐并没有特别熟啊。我们相处的时间,仅止于我来这里当家教的半年,还是在我上完课、吃晚饭的时候。你父亲很忙,所以陪我用餐的总是江理子,就连那个时候,你也不跟我们一起吃饭……”
“……”
“吃完饭后,江理子都会泡茶或咖啡请我喝。就算她很体贴地往楼上喊:‘米乐,茶泡好了喔。’你也从不应声,更不曾从房间里出来。”
“那是因为我不想看到那个人啊。”
“你这样让江理子小姐非常地难过。结果,每次到最后都只有我和江理子小姐两个人喝茶……”
“这样对那个人反而比较好。那个时候,你们都聊些什么?”
“聊些什么……我怎么可能全部记得,毕竟都过了那么久了。印象中,我们总是在聊你的事,对于你的大学联考和将来,江理子小姐十分担心。”
“就只有这样?”
“是啊,除此之外,我们就没聊什么了。话说回来,你后来考上哪一所大学?”
“某女子大学,二年级就辍学了。”
“辍学?”
“因为很无聊,所以就不读了。爸爸已经去世,那个人又走了,我正好图个清静,可以随心所欲。不过,只有一件事是我想做的,却没有一所大学可以教我。搞什么嘛,那种地方!”语气十分不屑。
米乐似乎越讲越生气,她的遣词用句时而粗野、时而文雅,态度也惶惶不安,一点都不镇定;闪着异样光芒的眼神,不时像剑一样锐利地瞄向江叶;向上歪斜的嘴唇露出雪白的牙齿,似乎勉强想挤出笑容,但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一张脸上有两种表情,这似乎代表着她的精神开始错乱。
江叶就像看怪物似地,观察着米乐的表情。
“老师现在在写推理小说对吧?”米乐突然转变话题。
“作品里一定会出现命案,所以老师每天都在想要怎样把人完美地杀掉,这就是您的工作,对吧?”
江叶露出苦笑。他可不想现在才来说明推理小说的本质或是作家的日常生活。
“您小说里的罪犯不是都会拟定完美的犯罪计划吗?而且都不会笨得被轻易抓到。叶月老师,也就是推理作家江叶章二一向只写这样的作品。老师真了不起,您的脑袋里肯定塞满了别人想也想不到的巧妙犯罪计划和诡计。”
“……”
“推理作家原本就拥有成为职业杀手的天分。如果哪一天我也想把某人杀掉,一定要请教老师,找一个绝对不会被人发现的方法……”
“哦?米乐也有想杀掉的人吗?”
“嗯,有啊。”
“是谁呢?”
米乐没有回答,扭曲的嘴唇露出笑容,凝视着江叶。在那可怕的盯视下,江叶别开了睑,站起身来。这种无聊透顶的话题,他不想再谈下去了。
“那么,我就此告辞了。”
“您要走了?还是我的话惹老师生气了?”
“不是这样,已经很晚了……”
“是吗?那我就不勉强了。”
想不到米乐也干脆地从沙发上站起,同一时间,她轻轻地发出一声“咦?”
“老师的裤子好像沾到什么东西了。”
“我的裤子……?”江叶维持站姿,审视自己的裤子。这套颜色接近纯白的夏季西装,是前不久才做的,看不出来上面沾到了东西。
“没有地方脏掉啊……”
“在裤子后面。白裤子嘛,所以就算有一点脏也会很明显。老师,请您再坐一下,我马上帮您弄干净。”
在紧贴着左边墙壁摆放的金库旁边,有一扇嵌着玻璃的铝门。米乐推开那扇门,进去里面打开电灯。
江叶探出头看向那被灯光照亮的小房间,隐约可见洋式的白磁马桶和浴缸,他猜想里面就像饭店房间的盥洗室,附有全套的卫浴设备。
米乐似乎扭开了水龙头,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过了一会儿,“正好,去污的洗洁剂还有剩。”她一边说,一边走出来,手上拿着摺成方形的毛巾。
“老师,请忍耐个两、三分钟,只要用力把这个压在裤子上,就可以完全将污垢去除了。之后,我再用吹风机帮您吹干……”
米乐在江叶的脚边蹲下。
“不好意思,这么麻烦你。”
江叶对着蹲在自己叉开双腿间的米乐说,并从口袋里掏出香烟。要等裤子全干,大概要不少时间吧?之后还是别让米乐送,自己搭计程车回去好了,他缓慢地吐出烟雾。
仿佛在向伟人磕头似地,米乐的双手握住江叶的腿,在裤子上用力按压,长发垂落在两颊轻轻地飘动。
她的罩衫下摆往上卷起,少部分肌肤从内衣和短裙间露了出来。接着,腰部宛若细绢的白嫩肌肤全曝了光,丰腴肉 体隐约可见。
江叶连忙把目光转开。
“已经可以了吧?米乐。”
“嗯,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当她这么说时,江叶的脚边传出“卡”的金属声响。
“老师,好了。”
“是吗?谢谢!”江叶点了点头,丢掉手中的香烟。
同一时间,米乐的身体倏地离开江叶。她将散落在地板的两、三张报纸拾起,接着就站到分置桌子两侧的沙发后面,动作无比迅速。
江叶目瞪口呆地望着米乐的怪异举动,此时他还无法理解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米乐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江叶,那是一种熠熠生辉、目不转睛的视线。终于,那双眼睛慢慢地往江叶左手边的金库飘去。顺着她的视线,江叶也看向那边。
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到事情不太对劲。
与金库的脚绑在一起的粗链条沿着油地毡,一直延伸到江叶的脚边。不仅如此,那条链子的前端还在江叶的脚踝上绕了两圈,交叠的部分还以大型挂锁牢牢扣住。
刚刚江叶听到的那一声“卡”,就是大锁的钩环插入链孔、完成上锁的声音。同样的大锁也出现在绑住金库脚的链条上。
此刻,江叶的身体完全被一条铁链困住了。除非锯断链子,或是打开其中一边的挂锁,否则他别想踏出这个宛若石造监狱的房间。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想抓住米乐,却走没几步就跌倒了,链条的长度不容他走近她的身边。
“米乐!这是怎么一回事!别开这种玩笑!”
米乐没有回答。她好像正在欣赏自己的杰作似地,目不转睛地望着江叶的脚踝。
江叶再度坐回沙发,脱下拖鞋.试着用手把缠住左脚的链条推出去,链条能上下微幅地滑动,但一碰到突出的脚踝就卡住了。毫无疑问地,它成了捆绑江叶的脚镣!
8
再一次,江叶整个人慢慢地往沙发倒去。冷静下来,他告诉自己。
这并非单纯的恶作剧,恐怕对方在几天前就已拟定周详的计划,等到一切准备就绪后才动手的吧?
刚被带进这个房间时,自己确实注意到地板上散落的报纸,当时他心想米乐天性懒散,一向疏于整理,也就不以为意。不过现在他懂了,这些报纸是用来遮掩绑住金库脚、伸到沙发底下的链条。
米乐先说要帮忙去除裤子的污渍,蹲到自己的脚边,然后从沙发底下拿出预藏的链条和挂锁。当时,他只注意到她的背和撑开的裙子。米乐之所以用力按压他的腿,是为了不让他察觉链条摩擦的触感吧?
她藉口说客厅的冷气坏了,把自己骗来这个房间,而他就真的听话地坐到这张沙发上。一切都按照她的计划进行。
只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打算如何处置被锁链绑住的我呢?我必须冷静下来,了解她的企图才行,这样才能找出因应之道。
江叶之所以还好整以暇地坐在沙发上,就是因为想到了这点。
“我认输了。刚刚你才说,推理作家江叶章二的脑袋里,肯定装满了巧妙的犯罪计划和诡计。不过,你的头脑也不简单哪,竟能想出这样的计谋……嗯,这计谋完美得连我都想不出来呢!”
江叶一边露出微笑,一边尽可能地以平静的语气说道。
“不过呢,推理小说光有计谋是无法成立的。费尽心思、筹划犯罪的罪犯其目的是什么?亦即所谓的犯罪动机。如果这一点无法说服读者,就会成为故弄玄虚的蹩脚小说。好了,接下来换米乐说说你的动机了。”
然而,一直站在沙发背后的米乐说的竟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老师,您要喝咖啡吗?”
江叶大吃一惊,米乐根本就没在听自己讲话。从小情绪起伏就很大的女孩,面对被自己用链条绑住的对象,竟能若无其事地亲切问他:“要不要喝咖啡”。她到底在想什么?
不管怎么样,现在先不要刺激她比较好。
“咖啡吗?好啊,我正想喝。”
“是吗?我这就去泡。老师,请等一下。”
米乐兴高采烈地走出房间,防火用的铁门无声无息地关上。
江叶站起身来,将被链条缠住的脚放到沙发上,试尽各种方法,想把脚从链圈里抽出来。可是,挂锁的钩环穿过链孔,紧紧扣住,他无法把链圈拉大。在链圈无法拉大的情况下,脚踝成了阻碍,勉强能上下移动的链圈,一碰到脚踝就卡住了。
看来不管他怎么动脑筋都无法卸下链条了。
他往左手边的金库靠近。链条的另外一端和金库的脚绑在一起,缠绕的链子也插着挂锁的钩环,牢牢扣着。
金库脚是由高约五英寸的钢制圆柱制成。江叶蹲了下来,试着拿起链圈,绑住钢柱的链圈可轻易上下移动。
不过,问题是安装在圆柱上的巨大金库。必须把金库整个抬起,或是让它倒向一边,他才能利用钢柱和地板间的空隙把链圈拉出来。
他使劲全身的力气,试着推动金库。纹风不动!依体积来判断,这钢造的怪物少说也有一五〇或二〇〇公斤吧?仿佛在嘲笑江叶的不自量力似地,它倨傲地端坐着。
金库的旁边有一扇铝制的门。他转开门把,进入里面查看。如他所猜想的,这间是卫浴合一的厕所,马桶、浴缸、洗脸台全在里面;当然,没有窗子。洗脸台上有一个小架子,放着全新的肥皂、两条毛巾和纸杯。纸杯旁有一只印着S饭店名称的塑胶容器,里面放着牙刷和一管牙膏,这大概是住饭店时没用完带回来的吧。
每样东西都是全新的,唯一有点旧的是一把刮胡刀。这刮胡刀属于可以更换刀片的旧款式,应该是白河先生生前所用的吧。握柄的地方刻着吉列(Gillette)的厂牌名,还附上一枚未经使用的刀片,就装在小袋子里。
这些物品是米乐准备的吗?全是男子在这房间过夜后,隔天清早需要用到的东西。
(也就是说,我是那个被选上的房客喽?)
江叶露出苦笑,走出厕所。
链条绑在金库的脚上,因此以金库为中心点,他可以在链条长度的半径范围之内自由活动。
他试着往沙发后面的床走去。平常这张床好像被当成长椅使用,现在背靠的部分整个放平,亦即俗称的沙发床。白河先生生前想睡午觉的时候,就是使用这张床吧。手触摸到的床单是雪白的,和枕头套一样,没有一丝皱摺。
他再度坐回沙发,点燃不知道是第几根的香烟。
囚犯——他脑海里突然浮现这样的字眼。此刻的他完全与外界隔绝,让人用链条绑住,关在连扇窗都没有的水泥房间里,不是囚犯又是什么呢?
没有方法可以逃脱。要试着大声呼救吗?他记得这个家的广大前院面对着大马路,而屋后隔着高墙是幼稚园的运动场。不管自己再怎么大声叫喊,声音都不可能穿过厚实的墙壁,让外面的人听到吧?
现在他总算知道为何米乐刚刚要问自己是否带手机了,那是为了确认他没有办法和外界联络。
缜密的计划,周全的准备,这么大费周章地把他囚禁在这里的目的是什么?至少,对方没有伤害他的意图,这点从她为了让自己住下所准备的各种物品就可以看得出来。
即便是这样,米乐那双眼睛还是令人不安。原本闪着可爱、和煦光芒的眼睛,会突然像刺刀一样锐利地望向自己,迸出可怕、诡异的精光。没错,那是癫狂之人的眼神……
(米乐的心生病了。难道从前的病又开始腐蚀她的心灵了吗?)
米乐国三的时候,曾经接受心理治疗。
拒绝上学、自杀未遂,父亲对女儿的荒唐行径忧心不已,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只好求助于心理医师。
当时医生诊断出的病名,白河先生曾亲口告诉过江叶。那是在他以家教身份,第一次造访这个家的时候。
“医生说,经由诊断,她是abnormalcharacter或是psychopath,很明显的,是人格发展异常。不过,幸亏是后天的,所以现阶段只要施予适当的治疗,就不必那么担心。”
江叶还记得,自己当时很惊讶白河先生口中竟能说出如此专业的心理学术语。后来他才知道,担心女儿前途的白河先生似乎很认真地研读过心理学,特别是异常心理学的相关书籍。
所谓的abnormalcharacter,指的是人格异常,而psychopath则是精神病,这种人不同于弱智或白痴,并无智能方面的障碍,有时他们拥有的智力反而比一般人还高。米乐到底接受了什么样的治疗……?
正当江叶出神地想着这些事时,门打开了,米乐走了进来。
“老师,咖啡泡好了。”
她看着江叶坐在沙发上,把咖啡放在江叶面前的桌上,那目光似乎正计算着江叶和自己之间的距离,杯中升起袅袅的蒸气。
“哦,是纸杯啊?”江叶说,“我以为这个家应该有很漂亮的咖啡杯……”
“有啊。不过,那种杯子太危险了……”
“危险?为什么?”
“要是老师抓住机会,把杯子丢向我的话,那可伤脑筋了。我不喜欢痛的感觉。”
“我才不会做这种事。不说别的,就算我把你弄伤,成功地抓住你了,你不帮我把这个挂锁打开,我还是一样动弹不得呀。”
“也对。钥匙在我房间,我将它放在手提袋里随时看管着。如果我出不去的话,我们两个就只好饿死在这里了。这样也不错,感觉就像殉情。我呀,可一点都不怕死。”
江叶将咖啡送到嘴边,不论是味道或香气都很不错。
“嗯,这咖啡很棒。”
“对啊,这可不是即溶咖啡。”
米乐一边说,一边把装有香烟的盘子放到桌子上。
“老师,给你,我刚刚去买的,和你抽的牌子相同。”二十支装的飞利浦·莫里斯牌香烟(PhilipMorris),总共三包,确实是江叶常抽的牌子。
“老师的烟瘾很重吧?”
“不过,我抽不了那么多啊。”
“是吗?今后我们将相处很长一段时间。”
“别开玩笑了,你打算胡闹到什么时候?米乐,我有稿子要赶,还跟人约了见面,总之我明天必须回去……”
“老师,咖啡请趁热喝,我就算夏天也喜欢喝热的咖啡。”
米乐慢条斯理地把咖啡端到嘴边,看都不看江叶一眼。坐在远远的沙发上,沉默啜饮着咖啡的米乐,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所建造的孤独世界里……
(米乐的心果然生病了。)
国中时,她曾接受精神医师的治疗。医生根据她的症状,诊断出她有性格异常及精神病质,尽管说法不同,两者的分际却没有那么清楚。总而言之,这种病对患者的家人、朋友、学校、职场,甚至是社区都是一种困扰,原因是患者能毫不在乎地违反社会规范,做出极度偏差的行为。而且,这种异常行为还是持续且一再重复的——江叶读过的心理学书籍是这么描述。
最麻烦的是,患者本人并不觉得自己行为异常,也就是缺乏病识感。
在他的心里,已完全将自己的行为正当化。因此一旦所作所为受到责难,他的反击将相当激烈。由于没有智能上的障碍,甚至会搬出一套连常人都未必想得出的歪理,驳倒对方。这一点和敏感知觉到自己的异常,而独自沮丧烦恼的精神官能症患者,在本质上是不同的。
性格异常者并非疯子,就像部分学者所说的,他们是“精神失衡者”(unbalanceperson)。如今的米乐正是如此,她正踩在合理与不合理,正当与不正当的界线上。要说服她、逃出这个房间不是件容易的事;不,甚至该说是不可能的事——绝望揪紧江叶的心。
忽然间,米乐站了起来。
“老师,我今天累了,要去休息了。”
“等等,米乐。你就这么把我丢下吗?这不太好吧?首先,我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碰到这种事。请告诉我,你的目的是什么?”
“人累了就要休息,反正接下来我们天天可以讲话。对了,我说一下我的作息。我的就寝时间是晚上十一点,不过,并不会马上睡着,而是钻进被窝里,看第四台播放的外国电影,真正睡觉的时间大概是凌晨三点,早餐则是在上午十点。”
“米乐,这些事情都不重要,可否请你先把这个大锁……”
“我习惯在早餐吃面包喝咖啡,只有心情好的时候才会出门。现在因为阿姨不在家,所以我也会出去买东西,除此之外的时间,我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如果你有什么需要,请按厕所门边的白色按钮,只要一按,厨房的呼叫铃就会响,那是先父为了方便叫唤阿姨所设计的。”
“我知道。不过,我不可能这么悠哉地住下去。米乐,拜托你……”
“在这个家,请配合我的作息。好了,晚安。”
米乐以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说完后,将摆在桌上的两个纸杯收起,往门边走去。
“等等。喂,米乐!”
不过,她并没有回头。江叶茫然地望着那打开防火铁门走出房间的背影。
然后,门无声无息地关上了。
9
读者们,让我们先把视线从江叶章二和白河米乐身上移开,去追踪另外一名女子的行动吧。
这名女子就是故事一开始登场的花井秀子。
此人不但特爱读推理小说,还是江叶章二的书迷。就在几小时前,她在莎娜亚舞蹈练习场见到心目中的神祇,任由他巧妙地带领自己,度过如梦似幻的跳舞时光。
不仅如此,分手之际,她提出邀请:“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不错的店,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我愿意带路。”站在她的立场,这么说不过是出于礼貌,也就是所谓的客套话,可是没想到对方竟回答说:“好啊,今晚我就跟你喝一杯吧。”当下,让她感动莫名。
虽然,她的美梦让一名叫做米乐的女子给打断了,但花井秀子的激动和兴奋并没有因此而消失。她想找人倾诉今晚发生的事,希望有个忠实的听众。尽管母亲在家等她回去,但按捺不住激昂情绪的秀子,很自然地推开了原本要带江叶去的那家小酒吧的门。
位在涩谷道玄坂中心的“冰杖酒吧”(SnackPickel),有着这一带少见的小木屋造型。两盏老式的煤油灯从粗圆原木架起的天花板垂下,分悬在吧台上方和店中央的位置。然而,由于灯泡的烛光数不足,从煤油灯中流泻出来的光线无法照亮整个室内,恰巧营造出山中小屋的气氛。
店里并没有豪华的装潢,吧台前约摆着十把高脚椅,总共就两张桌子。这里没有卡拉OK之类的俗气设备,因此不必担心会听到喝醉酒的客人大声嘶吼,还要被迫鼓掌叫好。
这家店虽然简陋,客人却络绎不绝,除了妈妈桑人品吸引人之外,她死去的丈夫曾是摄影周刊编辑的身份也帮了不少忙,摄影师、从事媒体工作的常客出人意料地多。
花井秀子也是“冰杖”开店以来的忠实顾客。妈妈桑是秀子大学同学的姊姊,秀子和母亲开始做精品店生意时,她还是她们的第一位顾客。虽然两人做的生意不同,但同在道玄坂开业的她们,彼此的情谊从未间断过。
妈妈桑的年龄是四十五岁,比秀子整整大了十二岁,她总是像亲姊姊一样,听秀子发牢骚和诉说烦恼。今晚她所体验到的感动,第一个就想说给妈妈桑听。霸占住吧台一角的秀子,似乎还没喝就已经醉了。
“妈妈桑,请给我啤酒,我的喉咙好干喔。”
“秀秀。”吧台里面的妈妈桑露出了微笑。在这家店里,大家都亲切地喊花井秀子的小名。
“今晚你喝得太猛了吧?先休息一下。”
“可是,人家的喉咙好干喔。拜托,再给我一瓶就好了。”
“你说那么多话,难怪会口渴嘛!那么,只能再喝一杯。”
“妈妈桑真坏。对我而言,今晚是最棒的夜晚,我可是碰到了当红作家、人称日本推理之星的江叶章二耶。而且那位大师还和我手牵着手、肩并着肩,随着《月之沙漠》的布鲁斯旋律,在舞池里踩着优雅的舞步翩翩起舞。和我一起喔!喂,妈妈桑!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我在听啊。这些话你已经讲了三遍,不,应该是第四遍了。”
“所以,我很高兴啊。要是让江叶章二的书迷听到,肯定要昏倒的。他不但作品写得好,人更是棒透了。特别是他的长相,那么的斯文秀气又有气质。妈妈桑要是站在他身边,保证会兴奋得发抖。我还开口邀那位江叶老师到这里来呢。结果,你猜他怎么说?”
妈妈桑一面笑,一面装出男生的声音:“好啊,今晚我就跟你喝一杯吧。”
“没错,妈妈桑知道得真清楚。”
“就这样,江叶老师跟我们的大美女手挽着手,走出莎娜亚舞蹈练习场,可是悲剧却在下一秒发生了。谁知道,外面竟有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在等他。”
“她才没有貌美,只不过有点可爱而已。无所谓,反正根据我的观察,那个女孩和江叶老师的关系并没有很深,所以,今晚我才会默默地退出。不过呢,妈妈桑,我一定会把江叶老师带来的,老师一定会在这里出现的。”
花井秀子斩钉截铁地说道。这时,妈妈桑突然放声大喊:“真的耶,秀秀。那个老师出现了耶。”
“咦?”秀子回过头,来到她身边的也是这家店的常客,自由摄影家秋宫悠平。
“什么嘛,这不是悠平吗?”
“什么什么嘛?不过,让人老师、老师地喊,我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那还用说,如果悠平是老师的话,江叶章二就是大师了。”
“什么?你在说什么大师?”
妈妈桑插进两人的对话:“就是推理作家江叶章二啊。总之,你先坐下来。阿悠来了,真是太好了。我们哪,从刚才就一直听她讲江叶大师,听得都快打饱嗝了。”
“我是听不太懂啦,不过,今晚秀秀似乎碰到很了不起的事。好吧,这个醉鬼就由我接收了。”
秋宫悠平挑了吧台前的座位,与秀子并肩而坐。
“来,说给我听听,有关那位大师的事。打饱嗝也好,打哈欠也罢,我就听你讲到打烊为止吧。”
“跩什么嘛。要接收大小姐我?喂,你刚刚那句话,莫非是在向我求婚?”
“爱说笑。倒是你动不动就提什么求婚,不会是在暗示我吧?我再慎重问你一次,你是不是整天都眼巴巴地期待某人跟你求婚啊?”
“笨蛋,你干嘛要刻意曲解人家的话?”
“嘿,恼羞成怒了。”
“是又怎样?反正我是醉鬼嘛!只要几杯黄汤下肚就会变成妖怪。”
站在吧台里的妈妈桑和打工的女大学生全都噗哧地笑了出来。这两人彼此互有好感,是众所皆知的事,拌嘴也算是双方感情好的一种证明。
秋宫悠平是自由摄影家,同时也是杂志《Camera日本》的特约人员,在某报的副刊有他的摄影专栏,名为“文学碑之旅”,至今已连载了三十几回。日本各地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文学碑散落在小乡镇里,那些碑文所歌颂的是深受当地人士景仰的诗人、歌人或俳人[注]。透过摄影,悠平将它们介绍给世人,并用简洁的文字陈述纪念碑兴建的由来,以及碑上所刻诗歌或俳句的典故,文笔十分不错。
[注:歌人特指吟咏和歌的诗人,俳人则特指创作俳句的人。]
这份工作后来以“摄影小品·文学碑之旅”为题,集结成单行本出版了。不仅如此,它更让悠平荣获N报社每年举办的日本艺术文化奖之“纪行·随笔”类的特优奖。如此一来,他的文章写作功力连同摄影技巧一起得到了很高的评价。最近,陆续有杂志上门邀稿,请他写随笔、游记;今年四月起,他更应聘成为东京摄影专门学校的讲师。
秋宫悠平,三十三岁,就年龄、收入、社会地位而言,他都有资格向花井秀子求婚;然而,至今他依然裹足不前,迟迟未采取行动,真是让“冰杖”的妈妈桑暗地焦急不已。
(阿悠该不会是在意自己的学历吧?)
悠平高中一毕业即进入警察学校就读,论起学历,就只有这样而已。悠平的父亲死得早,五十岁就走了,在饭店工作的他并未留下多少积蓄,因此,扛起一家生计的是比悠平年长十岁的哥哥。哥哥打一开始就选择了警察的公家饭碗,悠平高中时代的学费全由当时已经升任刑事的哥哥从薪水里支付。悠平高中一毕业,即进入警校就读,为的就是减轻哥哥的负担。
不过,悠平的警察生涯只维持了两年。从高中时代就对摄影产生兴趣的他,依然利用工作余暇向各家摄影杂志投稿,趁着被《Camera日本》选为年度摄影比赛冠军的机会,他辞掉了警察的工作,投身向往以久的摄影师世界。
庆幸的是,《Camera日本》的总编辑很赏识他的才能,聘他为公司的临时雇员。当然,刚起步的那段日子很辛苦,不过,成为一流的摄影师是他的梦想,靠着不断的努力,终于建立起现在的地位。
(学历算什么?男人靠的是实力。现在的阿悠不也出人头地了吗?虽然秀秀毕业于赫赫有名的女子大学,英文也说得顶呱呱,不过,她不会因此就瞧不起人。事实上,她也很欣赏阿悠的,这点我最清楚。凭我女人的直觉。她之所以不说出来,是因为家里还有个母亲。怎么能把年迈的母亲丢下,自己跑去嫁人呢?她到现在都还没有嫁,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不过,这点小事不是很好解决吗?)
站在妈妈桑的立场,热心的她是很愿意撮合两人的。不过,这种事总要当事人先开口吧?至少说声:“妈妈桑,拜托你。”或是“妈妈桑,帮我出个主意。”之类的。人家又没找我帮忙,我总不好自己厚着脸皮强出头吧?
“冰杖”的妈妈桑只能干着急地看着两人之间的发展。
秋宫悠平的双亲都已经去世了,他哥哥现在是麻布西署的侦查科长,据说已升到了警部补[注]。
[注:日本警察的位阶共分九等,分别是警视总监、警视监、警视长、警视正、警视,警部、警部补、巡查部长、巡查。警部补为地方公务员,职务上来说,通常担任警署的科长或是重要派出所的所长。]
(也就是说,阿悠现在没有家累,只要他搬去秀秀家,跟她们母女同住,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吗?
秀秀也希望能够这样,不过,她不好意思自己说。哎呀,真是急死人了!
喂,秀秀,和我一起生活吧。好哇,那悠平你来我家,大家互相有个照应。不就这么简单吗?你们两个都在等对方开口,所以才会心里不踏实,故意说话刺激对方。也该适可而止了吧?
跟那个叫江叶章二的作家跳舞,真的有那么开心吗?在喜欢自己的男人面前,夸另一个男人有多好、多让人感动,这可是大忌讳喔。如果真的那么闲的话,还不如针对彼此的未来,好好商量一下才对。人家不是说吗?好花不常开。好了,别再提江叶章二了,今晚你就坦率一点,投入阿悠的怀抱吧。)
然而——
今晚这两人似乎完全无法体会妈妈桑的苦心。
花井秀子依然滔滔不绝地对江叶章二极力吹捧,似乎没有停止的迹象;而抓住她的话柄,拼命卖弄嘴皮子,说着刻薄损人话语的秋宫悠平大概也开始醉了吧。
10
“总而言之,不管你多么热情,最后还不是被甩了。”
“被甩?你在说什么?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江叶老师是多么伟大的作家了吗?所以我才想跟他进一步聊聊他的推理小说,才邀老师到这里来……”
“然而,就在走出舞厅的时候,有一个年轻女孩等在那里。于是,江叶看也不看你一眼,就跟那个女的走了。这不是被甩又是什么?那个女的……对了,你没听到那个女的叫什么名字吗?”
“这个嘛,我是隐约听到了啦。”
“好,你试着回想一下。我敢打包票,她名字的第一个字母一定是E。”
“不,你错了,才不是呢。一开始,江叶老师也想不起她是谁,于是,对方自己说‘我是米乐。’……没错,我记得她是说米乐。”
“哦?米乐?不会是佛朗索亚·米勒的女儿吧?”
“这还用问?你说的米勒是法国画家,那个米乐却是如假包换的日本女人。不过,你干嘛说什么名字的第一个字母是E的事啊?”
“亏你还是江叶章二的书迷,竟然连这种事都不知道?”
悠平拿起手边的威士忌倒向已经见底的杯子,顺便放入几个冰块。
秀子默默地将自己的杯子递到悠平面前。悠平也默不作声地朝里面倒少许威士忌,挑几个大冰块放进去,又把杯子递回给秀子。
“冰杖”的妈妈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两人。
(你就叫秀秀帮你调一杯酒会怎样?你这样结婚以后,一定会被太太吃得死死的。话说回来,你们要聊江叶章二聊到什么时候?)
快受不了的妈妈桑向酒保还有打工的女大学生喊道:“你们把外面招牌的灯关了,可以准备回家了。”
“好,谢谢妈妈桑。”
这段对话不知那两个人听进去了没有?
悠平慢条斯理地把酒杯端到嘴边,“江叶的作品我也翻过两、三本。打开封面,第一页的部分一定会写着‘谨将此书献给E’……。”
“啊!”秀子轻声叫道,“没错,我想起来了,老师的每部作品都写着这样的文字。那应该是献词吧?真是不可思议。他把所有的作品都献给了E……”
“是啊,你说这个E是谁?”
“难不成是江户川乱步?”
“笨蛋。要真是那样,他就会光明正大地写‘献给江户川乱步老师’了。我猜这个E肯定是个女的,说不定是他的情人。不管怎么样,当作家的,只要是女人都不放过,喜欢卖弄虚名,四处猎艳,你今晚碰到的米乐,就是他的猎物之一。搞不好,现在两人正躲进新宿的宾馆,在被窝里尽情跳舞呢。夜晚的裸体布鲁斯……”
“别说了!”出声制止的同时,秀子将手中的杯子往吧台用力一放。
“干嘛,你想吓死人啊?”
“你这个人,为什么非把事情想得那么下流不可?”
“下流?如果男欢女爱是下流的话,那么天底下的夫妻都下流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成天想着这种事的你思想下流。人家江叶老师是正人君子,绝对不会对女性做出难堪或侮辱人的事……”
“你们才跳了三、四十分钟的舞,连这种事你都知道啦?”
“我当然知道。老实说,今晚我的表现很失败,不过也正因为这样,我才知道江叶老师有多温柔、多体贴。我好感动!喂,妈妈桑,你也听一听嘛!”
秀子喝了口掺水威士忌润润喉,无视对方一脸无奈,兴奋得喋喋不休。
“江叶先生的舞姿真是优雅,不愧在美国受过训练。要知道,姿势是舞蹈的基础,但他的动作实在太利落了,日本人根本就不能比。所以我打一开始就紧张个半死,然后,就在我要转身的时候,一不小心失去平衡,踩到了老师的脚。”
“噢,你又来这招?那可痛死人了。妈妈桑,我也被秀秀踩过喔。那是去年的十二月,记得是圣诞节的晚上,秀秀找我一起去参加饭店的舞会,现场有人教舞,大家再跟着一起跳。结果,就在我把脚伸出去的时候,她竟冷不防地踩了下去,真是个冒失鬼,不仅如此,连声抱歉或对不起都没说……”
“啊,我想起来了,那又不是我的错,是有人从背后推了我一把,当时场面那么混乱,难免会发生这种事嘛。谁知道悠平这家伙,当场就杀猪似地喊:‘哇,好痛!’让大家看我的笑话。你可以想像那有多丢脸吗?他根本就不了解女人的心理……”
“可是,痛到叫出来也是没办法的事吧?难道江叶章二不是大喊‘好痛’,而是绅士地说‘有一点痛呢’吗?”
“才不是那样。当时,我心里大喊不妙,可是老师却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扶住我的身体,温柔地引导我……”
“哇,他还真能忍啊。”
“我跟老师说:‘对不起。’没想到他却笑着对我说:‘这没什么,不管是谁都有踏错舞步的时候。’温柔地化解了我的尴尬。换作是悠平你,就没这么体贴了。”
“嗯,这点小事就把你迷得晕头转向了?好,我也要把这句台词记住,改天找别人试一试。”
“哈,你有可以试的人吗?”
“当然有啊。吃醋了?”
“一点也不。”
“不过,内心正暗涛汹涌吧?”
一边说,悠平一边朝自己的杯子倒威士忌。秀子把已经见底的酒杯递到悠平面前,相同的过程又重复了一遍。
(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妈妈桑的声音混合着哈欠说道:“对不起,我们要打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