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别所温泉位在长野县小县郡的盐田町。
《枕草子》里记载:“温泉为七久里温泉、有马温泉、玉造温泉”。“七久里”是别所温泉的古名,据说温泉开采的历史可远溯至景行天皇【注】时代。从信越线上田车站走约十公里,渡过千曲川,穿越左右开展的盐田平原稻作地带,眼前会出现一座小型的富士山,那是夫神岳;后面接着更高耸的山棱线,遮蔽了西南部一带的视野,那是女神岳。从两座山峰分别流下来的河水汇成了相染川,街市就是沿着这条河的两岸兴建起来的。这个地区地处海拔五百六十公尺,晴天时可以望见东方远处的浅间山冒出来的烟,但是山中的冷空气似乎还是比温泉的味道来得浓厚。
【注】:日本第十二代天皇(71-130年)。
旅馆相染屋位于这条温泉街的南端,近几年来因为旅行风潮,大部分的旅馆都重新整修或增建,不论是外观还是内部装潢早已失去昔日的风采,只有相染屋坚持不变。这家旅馆建于明治中期,有着历经三代风雪的坚固木造建筑和灰扑扑的厚实外墙,仿佛遗世独立地坐落在温泉街一隅。
相染屋位于狭窄坡道的尽头,随着大型巴士的流行,已经越来越少团体游客上门。年轻情侣一听到房间里没有浴室,连厕所也必须共用,总是相视苦笑,仿佛事先说好似地立刻转身走下坡道。除了利用农闲时期来温泉做疗养的常客之外,只有在其他旅馆都客满的情形下,相染屋才会有客人上门。
老板佐太郎从几年前就对这份工作死心了。他本来就不适合经营旅馆,既不会说话,更不会讨好客人,表情又很愁苦,几乎没听他放声大笑过。
就算有单身旅行的中年客人问他:“老板,有没有不错的女人?”他也只是绷着一张脸摇摇头而已。其实并不是没有,但他就是嫌麻烦不肯中介。偶尔有客人喝醉了,将手搭在送晚饭进客房的老板娘肩膀上,他一定马上勃然大怒。
“我们这里可不是那种旅馆!”
客人当然立刻缩手了,不过有关相染屋不好的风评,也就随着那一类客人的批评夸张地流传出去。
佐太郎拥有厨师执照,但旅馆的膳食一概交由妻子多喜和掌柜留吉负责。他们也曾雇用女服务生,不过总是做没多久便辞职,主要原因是底薪太少,又没有什么小费和服务费可拿。如果一天里只有两、三组客人的话,多喜一个人就能应付得来。若是真的忙不过来,也可以临时拜托附近的农家主妇前来帮忙。比起累死人的农事,一天七百圆工资的旅馆工作,对她们来说做得更顺手;而且她们的待客之道充满了家庭主妇的细心,因而这群“打工欧巴桑”反而受到客人的好评。
七月十五日。棒槌学堂·出品
这一天,别所温泉的狭窄街道上,一早便挤满了观光客和来自附近的人们。他们或是各自前来或是组成团体,主要目的都是为了参加祭典。
当地人称这个祭典为“岳帜节”或是“岳帜祭”,是个拥有四百五十年历史传统的民间祭典。
以前这个地区曾经遭受干旱,农民便根据当地的住户数制作长达三丈的旗帜,拿到夫神岳上竖起来。雷神看见随风飘荡的无数旗帜误以为是飞到山上的龙,便赶紧招唤夫神、女神两座山岳的云彩,降下了大雷雨。今天的岳帜祭既是传统的民俗,同时也带有观光宣传的意味。
祭典从高举旗帜的行列开始,只见一枝枝高大的竹竿上缠着一整块布匹,竹竿的总数量超过了六十几枝。旗帜一受风吹,粗大的竹竿便画出一道道弧线,前端的竹叶也同时沙沙作响。
扛着旗帜的男人们一路往夫绅岳山顶走去,长长的队伍缓缓地在山的斜面上移动。
天空十分晴朗,七月的骄阳在队伍的正上方闪耀,男人们的身影已融入山里,观光客的眼睛只注视着在绿意中翻飞的旗帜。风一吹,旗帜便一起飘动,以蓝天为背景,仿佛生物一般地摆动身躯。古时祖先的智慧让观者无不感动,无数飘摇的旗帜果然就像是在天空乱舞的飞龙一样。
“就是像这样,”老婆婆牵着孙子的小手说,“你爷爷的爷爷们,就跟神明求到了雨哪。”
“真的下雨了吗?”
“当然下雨了呀,以前的人很厉害的呢。”
“为什么今天没有下雨呢?”
“因为今天是祭典啊,是祭祀神明的重要日子,所以不会下雨。现在你爸爸他们,正在九头龙神的面前享用敬神酒呢。”
祭典的最高潮是山上的敬神仪式结束,并将旗帜带回来之后。
小学生们戴着花斗笠、手甲,脚打绑腿,装扮成童男童女的模样等待旗队归来,然后一边跳着竹竿舞一边带领游行队伍前进;另外还有三头舞狮,以充满乡土气息又威武的舞步,将祭典的亢奋推向最高点。随风呼啸的六十几张旗帜,左摇右晃地上下翻飞;男人们酒醉的脸上不停冒出豆大的汗珠。
大部分的观光客忙着拿照相机拍下这热闹的队伍,对他们而言,祭典是最佳的拍摄主题;而对温泉街上营生的人们来说,这一年一度盛大举行的岳帜祭是很自然的,也是一种习惯。
拜祭典所赐,相染屋那天从一早便不断有客人前来投宿。多喜找了附近农家的三名主妇来帮忙,这是她一个星期前就先约好的打工欧巴桑。
下午拒绝了三组客人,入夜之后,多喜又对将近十个客人低头致歉说:“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已经没有空房间了……”
看着折回坡道的客人背影,多喜兴奋地跟丈夫佐太郎说:“要是平常日子也这样就好了。”
三名来帮忙的主妇用过晚餐、洗完澡后,开始聊起今晚住宿客人的闲话,直到将近半夜一点,才起身说“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你们其中一位,”多喜看着三个人的脸说,“明天能不能再帮忙一天?”
“我应该可以吧。”三人之中最年轻的志乃说。
说是年轻,志乃也已经快四十了,不过她个性开朗,很会招呼客人,在客人要求下也肯陪着喝一两杯。今天晚上她就喝了两、三杯啤酒,脸颊还通红着。
“那就拜托志乃吧。住宿的客人只剩下菊室的一组,不过明天要洗浴衣和床单,很累人的。”多喜说。
隔天,七月十六日。
志乃遵守约定一早便来报到了。
“今天早上街上很冷清,都没看到什么人影。”
多喜听了志乃的话后,重重地点头说:“大家都累了,还在睡觉吧。”
祭典过后的山镇,寂静得仿佛日前的兴奋像是一场虚幻。
直到傍晚,相染屋都没有半个客人上门。
入夜之后,远方传来雷声。闪电在黑色的云层中掠过,空气是静止的,没有风。
“今天晚上好闷呀。”多喜正坐在柜台抱怨时,忽然,撩起裙摆坐在门口的志乃大叫着:“老板娘,好像有客人来了!有人正往这边爬上来!”
坡道的尽头就是相染屋,阴暗的街灯下映照出一个女人的身影。
那件怪事就是在这之后不久发生的。对相染屋而言,这是个不幸的夜晚。
2
那个女人穿着淡灰色的套装,上面装饰着相同布料包着的大钮扣,敞开的领口挂着一条珍珠项链。
志乃像是欣赏时装杂志一般地打量着女人的打扮,在黑框椭圆形镜片下是一张白皙、充满知性的脸,一眼就给人很都会风格的印象。
“欢迎光临。”志乃跪在玄关迎接。
“有空房间吗?”
“有的,请进。”志乃将拖鞋整齐地排放在客人面前后,转头问柜台。“安排岳之室好吗?”
那是这家旅馆最高级的房间,多喜在柜台里看见是一位上等客人,很自然地重重点头。
“我来带路。”志乃走在前面。
“我希望房间有阳台,我想看山。”女人要求说。
“是,现在带您去的是我们最好的房间……。”
不管是不是最好的房间,相染屋也只有岳之室有阳台,志乃对自己说的话感到好笑。
一进入房间,女人便将随身行李放到壁龛里,从布包打结的开口中,可以看见里面的纸盒,再看看她左手提的白色皮包,想来行李就这么多了。没有皮箱,也没有旅行袋。因为她衣服穿得十分光鲜亮丽,因此放在壁龛里的布包让志乃觉得很不协调。
“这个房间可以吗?”
女人稍微环视了一下房间说:“可以。”然后就直接走到阳台,似乎很疲倦地坐在椅子上。她不断地拿着手帕擦拭额头上的汗水,看起来真的很累。
“这个房间白天看出去的景色很漂亮。”
“我喜欢睡在阳台上。”
“会着凉的,山上的清晨很冷哦。”
志乃从柜子里拿出浴衣,并将枣红色的腰带整齐放在上面说:“请换上浴衣。”
“谢谢。”
女人望着外面的夜色,像是自言自语般地问道:“不知道最后一班电车什么时候会到……”
“十点四十九分。”
“哎呀,这么晚吗?”女人皱起了眉头。
“您有朋友要过来吗?”
“嗯。”女人点了点头,停顿了一会才说,“是我弟弟。”
“那么晚上要一起住了?”
“是的,要麻烦你了。”
“谢谢您,请问晚饭呢?”
“我们两个都在上田用过了。等我弟弟到了,再点啤酒来喝吧。”
“我知道了。”
志乃跟女人说到这里后,便告退了。
当志乃到柜台去交代女人说的话时,多喜不怀好意地笑着说:“还弟弟呢。”
“怎么说?”
“那是她的爱人,他们夜里一定是光着身子抱在一起。”
“老板娘好恶心哟!”
志乃带着茶具和登记簿再度回到岳之室。
“不好意思,打扰了。”
志乃跪着打开纸门时,一眼便看见女人背对着她踩在矮几上,将手伸进橱柜上方的暗柜里。
女人似乎吓了一跳,从背影就能感觉出她的狼狈。
“嗯……我刚好……”
“那里面什么都没有啦。”棒槌学堂·出品
满是灰尘的暗柜里,通常只会放着用旧的圆扇和烟灰缸之类的东西。
这个女人想要干什么呢?
志乃的语气有些讽刺:“我们不会在里面放什么奇怪的东西的。”
女人听了似乎有些不太高兴。
“我不是在找东西,而是要把这个放进去。”她从暗柜拿出白色皮包后,用力关上柜子的门。
“如果是贵重物品的话,可以交给柜台保管。”
“不用了,太麻烦了。”女人不耐烦地说完后,走下矮几,又回到阳台靠在窗边看着室外的暗夜,背影显得很僵直,这让志乃心生不安。
——她会不会一生气就回去了?
“这位客人……”志乃胆怯地开口询问,“对不起,我刚刚是不是惹您生气了……”
“没有。”她的语气很冷淡,一如她所表现出的不悦,很粗鲁地拨了一下头发。这时志乃看见她的左手手指缠着绷带,但究竟是哪一只手指,志乃就不确定了。
“嗯……我送了热茶过来……”
“好。”
“还有,要麻烦您填写一下登记簿……”
女人略微回过头,然后坐到阳台上的椅子,缓缓地说出:“东京都……”,看来是要志乃帮她写,志乃赶紧重新握好递出去的笔。
“千代田区,神田,四之二。名字是,坂田——就是一个土一个反的坂。坂田,千世。”
“您弟弟呢?”
“健一,健康的健,数字的一。这样就可以了吧?”
“谢谢。”志乃低头致谢,心想年龄、职业待会儿随便写写就好了。
“浴室在楼下,那么请好好休息。”
志乃仓皇地离开了岳之室。
一走出客房,她便在职业栏上填写“无”,年龄写上三十四岁。虽然对方看起来比较年轻,但是志乃故意这样写,算是小小的报复。反正她的名字也不见得是真的,登记簿这种东西本来就是随便写写的,志乃心想。
岳之室的女人在二十分钟后经过柜台前面,老板佐太郎看见了她的身影。
女人换上了旅馆的浴衣,似乎是一洗完澡便绕到柜台来。
“您要出去吗?”佐太郎问。
“嗯,我想到车站去,我弟弟应该快到了。”
佐太郎听见她这么说,不知不觉便瞄了一下柜台上的时钟,十点刚过五分。从上田开过来的电车要十点四十九分才会到,走路到车站要二十分钟,这时候去接人还嫌太早。或许是这么热的晚上,想边乘凉边慢慢走过去吧。
“您慢走。”佐太郎对着客人的背影打招呼。这是他跟女人说的最后一句话。
女人再也没有回到相染屋来,与其说是没有回来,根据事后的调查发现,女人根本就是从这个温泉街上消失了。
3
盐田町的派出所接到相染屋的报案是在当晚,说得正确点,是隔天凌晨将近一点的时候。
当然,这段时间相染屋也不是无所事事地等着客人回来。
“真是奇怪,老公。”多喜首先说出自己的不安。“会不会出事了?已经十一点四十分了耶。”
电车十点四十九分就到了,就算脚程再慢,这个时间也早该回来了。这附近又没有可以停下来逛的夜市,入夜之后温泉街更是一片冷清。晚上又和白天不同,看不到什么风景。
“会不会是电车误点了?”由于客人迟迟不归,一直还留在柜台的志乃说。
多喜立刻打电话去车站,打听到电车确实准时到站了。
“我去看看吧。”掌柜留吉骑着脚踏车冲出去。
这时,佐太郎打电话联络当地仅有的两家计程车行。他想起以前曾有客人出去散步,却临时起意搭车到附近的上山田温泉去,直到玩累了才回来。虽然他觉得可能性不太,但还是有确认一下的必要。
询问的结果,这个想法也破灭了。十点过后,这两家计程车行只开出了四辆车,除了一对老夫妇外,两辆载的是县政府的员工,一辆是当地时钟店老板叫的。那对老夫妇是别家旅馆的女服务生送他们上车的,可以确定不是住在相染屋的“女人”和同行的男人。
开往上田的最后一班电车是九点三十三分,这个时间公车也停驶了。
正当柜台里弥漫着一股沉重的气氛时,掌柜留吉回来了。
“完全找不到人。”他喘着气报告,“街上根本没有半个人,酒吧、咖啡厅都打烊了。因为祭典太累了,大家都睡得早。我遇到千曲馆的掌柜,他也说他们旅馆的客人少了一大半……”
“老公,该不会……”多喜害怕地看着佐太郎,心头掠过一阵不祥的预感。
去年秋天,这个温泉街也发生过类似的案件。一名住在红叶馆的年轻女子失踪了,说是出去散步便没有回来过,到了第三天,女子的尸体才在别所神社后面的小池塘里浮上来。
女子是红叶馆的客人,死因是勒杀,而且还被强暴,凶手一直没有抓到。
所以多喜说到“老公,该不会……”时,脑海中浮现的是不好的想像。
可是和红叶馆案件不同的是,这个女人有男伴。就算女人在前往车站途中遭遇不幸,不应该连同行的男伴也跟着消失无踪吧。
“总之,”佐太郎站起来说:“先调查一下客人带的行李。”
“这么做好吗?”
“在这种情况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就让留吉和志乃在一旁看着吧,彼此互相作证。反正又不是要偷客人的东西,一切有我负责。”他的语气意外地显得很坚定,不像是平常的佐太郎。多喜心想,毕竟是个男人。
四个人走进了岳之室。
首先打开衣橱,里面只整整齐齐地挂着一件淡灰色的套装。由于上面没有口袋,所以也没有任何发现。多喜翻了一下内里之后,便将衣架挂回去。
丝袜卷成了一团放着,但是没有看到项链。难道女人换上浴衣后,还戴着项链吗?
不过最让四个人感兴趣的,还是留下来的那个布包。
佐太郎解开了包裹,里面是一个很新的纸盒,上面印有K公司的商标。从纸盒的形状来看,多喜做出了判断。“应该是衬衫吧。”
“嗯,上面写着‘男士用新款式’,应该是男人的衬衫吧。”
“不过,还是打开来看看吧。”
他打开了盒盖。
“这是什么啊……?”
里面既不是西装衬衫,也不是开襟衬衫,而是一块大红色的布。佐太郎用着像魔术师的手势般拿起那块布,红色的布料有些透明。
“这是衬衣嘛。”
“‘衣畅’?”留吉反问:“什么是‘衣畅’?”
“不是‘衣畅’,是‘衣衬’。”
“不是啦,是‘衬衣’才对。”多喜纠正说。
“我都搞混了,总之就是睡衣啦,女人穿的。”
“睡衣?”五十六岁的留吉一脸正经地问,“穿这个睡觉吗?那底下光溜溜的不就都被人看见了?”
“就是要让人看见啊。”
“为什么?”
“女人就是想让人看呀。”
“想让人看,就不要穿嘛。”
“你真的不懂吗?”棒槌学堂·出品
“不懂。总之身上会带着这种东西的,一定不是什么普通的女人。该不会是马戏团的人吧?”
这样的对话其实很可笑,但是当场却没有人笑得出来,大家只是神情紧张地压低声音交谈。
“咦?”多喜的手从纸盒里摸出更小的盒子。“真讨厌,居然还有这种东西。”
那是一打装的保险套,还没有拆封。
“嗯……”留吉发出低吟,这个他就知道是什么了。“一打装呢……嗯……”
“你别傻了,留吉。”多喜说。“又不是一个晚上要用完的。”
“行李就这些吗?”佐太郎环视整个房间。
其他三个人的视线也跟着转了一圈。这是个没什么装潢的房间,本来佐太郎就对绘画、书法没什么兴趣,刚开始一年四季还会配合季节更换壁龛里的挂轴,但自从对经营旅馆失去斗志后也就懒得更换了。壁龛里挂的画轴,这四、五年来完全没换过。那是一幅富士山的水墨画,题着“蜗牛,慢爬富士山”的诗句,落款写着“一茶”。老板佐太郎当然很清楚那是膺品,因为那是他跟商人花三百圆买来的,画框的油漆都已经剥落了。
“她的皮包呢?”志乃低声问。
“我记得她出门的时候,”佐太郎回答,“好像没有带在身上。”
留吉在那一瞬间站了起来,走向阳台。阳台右边的墙壁上挂着一个相框,里面是岳帜祭的照片。三年前的祭典,旅馆工会举办了摄影比赛,佐太郎把当时的入选作品要来当成装饰,肮脏玻璃下面的照片都已经开始褪色了。
可是吸引留吉目光的不是照片本身,而是装着照片的相框背后所藏的白色东西。
他踮高身体摸索相框后面,拿出一个白色的皮包。
“哎呀。”志乃发出感叹的声音,“留吉,你简直就像魔术师嘛!”
“哪里的话,”留吉苦笑着说,“我只是想应该就是藏在那里吧。”
他自己就是背着太太将钱藏在相框后面的。他们家的相框装的是皇太子陛下的结婚纪念照,他认为那是丈夫藏私房钱不会被太太发现的最佳场所。因此,他之所以能够找到皮包,完全是基于他的实际经验。
皮包在四个人的面前打开了,可是没有找到任何特殊的东西。粉饼、口红、卫生纸、梳子……全都是常见的东西,零钱包里只有四个一百圆和三个十圆的硬币。
“四百三十圆。”留吉说:“连付旅馆的钱都不够。”
“大概是指望男人付吧。”多喜虽然这么说,志乃却无法认同。她想,那个女人是因为皮包藏到暗柜时被发现了,所以才改将东西藏到相框后面的,这个动作应该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志乃说:“这里面说不定还有其他东西。”
“什么东西?”
“比方说,宝石什么的。”
“不会吧?”
“不然钱也可以。而且不是小钱,是好几十万……”
“那些钱到哪里去了?”
“那个客人带出去了。”
“为什么?”
“因为害怕呀。就算将皮包藏起来还是会担心,所以出门时就把钱……”
“搞不好是毒品呢。”佐太郎说。“那个客人今晚其实跟同行的男人说好在这里交易。”
“结果男人后悔了,”留吉接着说。“不,也许他一开始就计划好了,当女客人到车站和男人会面,男人却说今晚得马上回去,反正理由随便他编。他要求必须立刻交易,但要避开别人的耳目,车站不太方便,于是他约女人一起走出车站。地点他应该早就想好了,不是神社后面就是观音庙前的广场,旁边就是杂草丛生的免费停车场。好,到这里就行了,男人拿到毒品后,假装要交钱,双手却伸向女人的脖子……”
“留吉!”多喜尖叫着,“你够了没,少在那里胡说八道!”
尽管嘴里骂他胡说八道,但他的说法却充满真实感,因为此刻就发生了更不可思议的事。四个人都闷不吭声,沉默地各自膨胀着自己的想像。
佐太郎看了一下手表,已经过了十二点,看来不用怀疑,应该是出事了。
“总之,”佐太郎说,“先去派出所报案吧。”
多喜吞了一下口水点点头,然后对志乃说:“我看你今晚还是住在这里吧。”
“那就不好意思了。”志乃安心地点了点头。从这儿到她家有两公里的路,外面的暗夜里仿佛潜藏着什么似的,她不想一个人回家。
这就是相染屋到盐田町派出所通报住宿客人行踪不明前的经过。
虽然已经是深夜了,派出所的巡警还是立刻向上级的上田警署请求支援。
上田署认为事态严重,因为前一年的案件也还没解决,说不定是同一凶手所为,因此要求邻近各署进行特别搜索,并请地方消防队员帮忙。
第一次的搜山行动是在十七日清晨,他们从包围着温泉街的山脚下,翻遍杂草树丛一路搜索到山里。当浓雾中清晰浮现衬衫、长裤沾满露水的众人身影时,太阳已经升起了。另外一队人马,则是沿着相染川进行搜索。
中午过后,旅馆工会的员工也加入搜索行列。这些人之中,没有人认为女人还活着。这也难怪,他们对去年的案件还记忆犹新,因此这次搜索大队的行动目标可以说是发现“尸体”。
刑警们着手调查女人离开相染屋后的行踪,没有找到目击者。的确那一夜的温泉街很冷清,可是连最后一班列车的下车乘客也没人看到那个女人,事情就有点奇怪了。
那个女人没有去车站吗?如果没有,就表示她应该是“走到”其他地方去了。这一条穿过山腰的坡道,右边是倾斜的桑树林,一直延伸到杂草丛生的山脚下;左边是比较平坦的田地,到车站之间零星散落着几户新盖的房子。直到走到车站前的大马路为止,都是一条没有分岔的路。
4
两名刑警和几位警察聚集在主任的办公桌前。
“已经找到了吗?”刑警边咳边问。“是什么样的女人?”
“就是她。”主任出示通知的内容。
“坂口美世,二十九岁,她一定就是从相染屋消失的女人。”
“原来如此。”一名刑警点头说。“坂口美世就是坂田千世吗?”
“人啊,在用假名时,”主任说,“因为没有时间多想,所以不是更改自己部份的名字,就是从朋友姓名、或关系深远的土地名称中找寻灵感。这就是明显的例子。”
“外观好像也很符合。”
“没错,皮肤白皙、身材纤瘦的美女,身高也跟打工的欧巴桑说的一致,连眼镜的特征也一样。”
“可是她失踪时身上穿的衣服,资料上面写的是不明。”
“大概是衣服太多,所以报警的丈夫也不知道是哪一件吧?”
“失踪日期是?”
“坂口美世在十六日下午两点四十分之前好像都在家里,而且有人证。之后则是搭乘了第三信州的列车,我记得那班车开到上田站是……”
“晚上八点二十八分或九分吧。”
“然后改搭八点四十五分的车到别所,抵达温泉街的时间是九点一分。相染屋说她到旅馆是九点半左右,时间上也很一致不是吗?”
“可是……”一名刑警说,“就算一致,也可能只是偶然。”
“你是说两人是不同的人吗?”
“坂口美世在东京失踪了,然后跑到别所温泉来又失踪了。她有什么必要失踪两次呢?”
“必要?”
“说是理由也可以。”
“这个嘛……我认为第一次失踪是美世自己的意思,而在别所失踪则非她所愿,”
“你是指这份通知上提到的不明男人啰?”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
年长的刑警插嘴说:“我就是对那件大红色衬衣有意见,打工的欧巴桑也说那个女人看起来不像是会穿那种衣服的人。”
“可是最近不是很流行那种东西吗?”
“才不,像我老婆就打死也不会穿。”
“她多大岁数了?”
“五十一吧。”
主任听了噗嗤一笑。
“如果她真的穿了,反而倒人胃口吧。”
这句话说得大伙儿都笑了。可惜当时没有人发现两名刑警的意见触及了某一项重要的事实。大家的笑声分散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总之,”主任等到大家都止住笑之后说,“与其在这里议论纷纷,不如早点让她丈夫确认那个女人留下的东西。立刻联络东京世田谷警署。”
“要传唤坂口秋男吗?”
“不用。”主任摇头,“我们派人上东京去。我要知道世田谷警署是根据什么来推定有遭到绑架的可能性,同时也想知道这个姓名年龄不详的男人跟坂口美世有什么关系。目前美世生死未卜,必要时说不定还会联合搜查。”
主任说完后便呼唤在场的年轻刑警,“牧田,虽然辛苦,但是可能要麻烦你搭夜车到东京去,我会先打电话通知世田谷警署。你回来时顺便帮太太买件红色衬衣吧……”
这时主任的语气显得很轻松,或许是因为现实情况中还没有出现“尸体”,而且保险套和衬衣的组合,也让整个案件充满了情色的联想。
5
二十一日。
那一天,千草检察官快中午才进办公室,一坐到桌前便摊开大笔记本,并点了一根烟。
从昨晚到今天早上,检察官一直忙得晕头转向,坂口美世失踪的事剥夺了他的休息时间。她失踪的相关讯息还塞在检察官的脑子里没有整理,此时有必要重新厘清一番才行。
<七月十五日>
坂口美世从T银行的普通活存帐户里提领了三十万圆,然后对柜台的服务人员说要出去旅行。
<七月十六日>
艺苑社的收发人员牧民雄受坂口之托送棋盘到他家,不久一名男子来到厨房跟美世交谈了一阵子,牧民雄没有看到那名男子。两点四十分,牧民雄离开坂口家。
过了十点后,坂口带着艺苑社的同事回家,进屋后发现美世失踪。厨房的小黑板上留下了三个0。
<七月十七日>
美世娘家的女佣阿德嫂来坂口家帮忙,同时美世大哥也过来探望,建议不必把事情闹大,再等一阵子看看。坂口请阿德嫂看家,自己则到介绍人家中商量,对方也给予相同的意见。
<七月十八日>
坂口在晚报上刊登广告,使用只有美世才看得懂的比才和舒曼之名。牧民雄却了解该广告的意义,似乎是美世曾经告诉过他。
<七月十九日>
早报也出现同样的广告。
<七月二十日>
牧民雄向野本刑警告知美世失踪的消息,坂口则向世田谷警署提出失踪人口协寻。当晚在坂口家美世的衣橱里,发现了用血画着三个0的桌巾和沾满血迹的指纹。检验结果还没有出来。
<七月二十一日>
长野县上田警署的刑警来到东京,带来十六日晚上于别所温泉消失的女人的遗留物,坂口证实为美世所有,但对红色衬衣表示一无所知。
<附记>
被认为和美世失踪有关的津田晃一下落不明。
检察官写完要点时,电话铃声响了。
“我是内原。”电话中的声音报告。他是科学搜查研究所【注】的年轻技士。
【注】:同台湾的“刑事鉴识中心”。
“噢,昨天晚上辛苦你了。有结果了吗?”
“原则上是出来了。”
“血型是?”
“O型,和坂口美世的血型一致。”
“和坂口美世的一致?你怎么会知道她的血型?我记得我们询问坂口时,他表示不知道妻子的血型是什么……”
“不是有个女佣吗?”
“你是说阿德嫂吗?”
“她好像是美世娘家的佣人,就是她告诉我美世的血型是O型的。以前阿德嫂动过什么手术时,美世曾经输血给她。当时,美世好像说过自己是可以捐血给任何人的O型,我刚刚也打电话到她横滨的娘家确认过了。”
“可是……”检察官说,“光凭这样是不能将美世和那些血迹连结在一起的。”
“当然。因为日本人有三成以上是O型,而且坂口也是。”
“你说什么?!”
检察官顿时说不出话来。那么,那些血迹也有可能是坂口的?
“喂?您怎么了?”
“没有,没事。可是你又是怎么知道坂口的血型呢?”
“我偷了他的烟蒂。”
“偷了什么?”
“我拿了他的烟蒂,从唾液检测出他是O型。我想或许能做为什么的参考。”
“从血迹来看,能推测流出多少血液吗?”
“这个嘛……虽然没办法说出正确的量,但是应该没有很多才对,顶多是手指头稍微受伤的程度吧。”
“沾上血迹已经几天了?”
“很难说,我想应该有五、六天了吧。”
“接着是指纹的部分……”
“噢,那是美世的指纹。”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有美世完整的指纹。”
“你们有她的指纹记录?”
“怎么可能,”电话中传来笑声。“是世田谷的三叶幼稚园。”
“幼稚园?”
技士说明情况:“是这样的……”
昨晚技士接到检察官的电话后就赶到了坂口家。由于检察官指示“不能太过张扬”,因此在现场调查血迹的,就只有他、世田谷警署侦查主任和检察官三人。
一连串的调查结束后,只剩下技士留在美世的卧室。检察官和主任将坂口叫到别的房间询问发现桌巾的前后始末。
技士正在采集指纹时,阿德嫂进来了。阿德嫂好奇地看着技士的动作,然后说何必那么辛苦,三叶幼稚园里就有太太的指纹。
三叶幼稚园每次招收新学童,都会请母子在特制的纸板上捺上手印。看见幼儿的小手和妈妈的手印排在一起,总是令人会心一笑。
等孩子升上国中后,这些手印卡就会当成纪念品送给学童。手印是一种成长的记录,因此这项温馨的纪念品十分受到家长的好评。
阿德嫂说,去年车祸过世的小少爷也读过三叶幼稚园,那里应该还留有那张手印纪念纸板吧。
检察官问:“那张纸板还在吗?”
“在呀,而且还按照年份保管在不锈钢制的档案柜里,我说明完情况后就借回来了。我把它跟从美世寝室及棋盘下面采集来的指纹做比对,结果完全吻合,所以断定沾满血迹的指纹是美世的。”
“你应该好好谢谢阿德嫂才对。”
技士笑着说:“我从以前好像就很有老女人缘。对了,其他还有什么问题吗?”
检察官说:“那条桌巾上面画着三个0,那也是‘美世的手指’写的吗?”
“不知道,因为测不出指纹。”
“谢谢,我要问的就是这些了。”
电话便到此结束。
检察官在笔记本的最后又追加上两点。
A、坂口夫妇的血型都是O型,血迹确定是美世的。
B、沾满血迹的指纹也确定是美世的。
写完后,检察官抬起了头。
“山岸,”检察官问道,“究竟这三个0代表什么意思呢?”
“这个嘛……”事务官侧着头思考,“如果只是两个0,我可能还知道。”
“怎么说?”棒槌学堂·出品
“首先是坂口美世失踪了,所以目前她的存在等于0,而且从那时候起,津田晃一也下落不明,换句话说也变成了0。如果是两个0的话,我或许还能理解……”
“可是0有三个。”
“如果又有人消失的话……”
“你觉得会吗?”
“我希望不会。”事务官回答。
6
天黑之后,野本刑警才走进地检署的办公室,粗大的脖子上全是汗。检察官不禁好笑地想着,这个男人不管什么时候都在流汗。
“你流了好多汗。”
“因为我急着过来。”刑警拉张椅子坐下。“连兜裆布都湿了。”
“什么兜裆布,你还在穿那么古老的东西啊。”
“还不是学我老爸的。而且他还不说兜裆布,而是说陆尺。因为摊开来就是六尺长嘛。”
“你不穿内裤吗?”
“不行,那种东西怎么能固定男人的中心呢。而且兜裆布是武士的必备品,发明人是细川越中守忠兴,所以又叫做越中……”
“我知道了。”检察官举起手制止他说下去。“那么,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就是那个嘛。”刑警探出身体说。“关于津田晃一的下落。”
“找到人了吗?”
“没有。”刑警摇着头。“我昨天去了那家伙住的公寓,管理员说最近都没看到他。我在津田的房间里找到很多酒吧的火柴盒,于是今天改变方针,利用这个线索一家家地问,可是每一家店都说最近没看到他。”
“最近是指什么时候?”
“这就不清楚了,倒是中野区有家叫做‘花束’的酒吧,那里的妈妈桑说十五号晚上津田好像有到她的店里去过。”
“是吗?”
“那一天是妈妈桑的生日,为了庆祝,当晚每个来客都免费招待一瓶啤酒。妈妈桑说,当时津田好像说他的生日也是同一天……”
“嗯……”
“‘花束’的客人多半是画家或小说家,没什么名人,偶尔会出现几个电视、电影的小演员,津田也是那里的常客。”
“他是去看明星的吗?”
“或许是吧。不过令人意外的是,不管哪一家酒吧,大家对津田评价都很好。换句话说,他非常受欢迎,每家店至少有一个女人迷上他。他经常住在不同的女人家,拿对方的钱找乐子,实在是个让人又嫉又羡的家伙。”
检察官说:“这样的男人却有好一阵子不再出现在有女人进出的店里,是吗?”
“很奇怪吧。所以有家酒吧的妈妈桑还恨恨地说,他肯定是找到了一个很棒的女人,这会儿正在愉快地享受呢。”
“不管如何,”检察官说,“我希望能找到津田的下落。我会联络一课的大川警部,说我暂时需要借你的脚来帮我追查。”
“只要借脚就够了吗?”刑警说。“脑袋也可以借你哦。”
“你愿意借吗?”
“愿意啊。”刑警将手伸向事务官的桌子,拿起喝剩的冰茶一饮而尽。“我来这里之前就先去了世田谷警署,那里算是我的老家,那里的刑警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但告诉我坂口美世出现在别所温泉,还让我看了她留在那里的物品,然后我发现了一个重要的事实。怎么样?现在开始我就要借脑袋给你了。”
“你接着说下去。”
“看到坂口美世的遗留物时我吓了一跳。不但有件奇怪的衬衣,甚至还有防弹背心。”
“防弹背心?”
“就是套子啦。虽然那怎么看都是很色情的组合,但是未免也太戏剧化了。据说坂口也表示没有看过那件衬衣。”
“嗯……”
“对了,那件衬衣,检察官闻过了是什么味道吗?”
“没有,上面有洒香水吗?”
“怎么可能,别说是香水了,连穿过的体味都没有。换句话说,是全新的。既然坂口家没有,就代表是美世离家后买的。”
“大概吧。”
“那件新的衬衣放在男用衬衫的纸盒里,根据旅馆服务生的说法,好像是揉成一团放着。不管是在百货公司或精品店买的,都不可能将东西揉成一团放进盒子里。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答案只有一个,那个盒子是用来装其他东西的。”
“其他东西?”
“女人一到夏天就跟没穿衣服一样,两只小腿整个露出来,胸口整个敞开,从后面看过去,就像一块布缠在身上一样。那个盒子里面装的应该就是那种洋装。也就是说,盒子里面放的是洋装,那件衬衣则揉成一团跟盒子包在一起……”
“然后呢?”
“女人一到旅馆后便脱下套装,换上盒子里的洋装,再套上旅馆的浴衣,空盒子就改塞那件衬衣。然后到了十点,女人说要去车站便出门了,等确定路上没有行人后,便脱掉旅馆的浴衣,反正底下穿了一件洋装,浴衣就用报纸包起来。如此一来女人的服装完全不一样了,接着拿下眼镜,重新整理发型,变装便完成了。搜索队找的是穿浴衣的女人,可是到哪里也找不到这样的女人啊……”
“那么女人到哪里去了?”
“接下来该换千草先生思考了。可能有共犯事先预备好车子,或者她已经先租好了车子。就算开车经过搜索人员的面前,大家也只会以为是附近的女孩。要从别所温泉消失的方法多得很。”
“你……”检察官声调拉高了。“你是说那个女人不是坂口美世吗?”
“没错,那些留下来的东西和皮包肯定是从美世那里抢来的。”
“也就是说,”检察官直视着刑警的脸,“美世已经不在人世了吗?”
“大概吧。”刑警也回应着检察官逼人的视线。
检察官说:“那个女人为什么要演出这么复杂的剧情呢?”
“因为有必要让别人以为,十六日晚上十点坂口美世还活着吧。”
“那会是谁呢?”
“不知道,但应该是必须让美世在十六日晚上十点之前还活着的某人吧。”
“山岸,”检察官呼唤正在认真听两人对话的事务官,“帮我打电话给世田谷警署。”
“找他们是什么事呢?”
“问问他们有没有将美世的照片交给上田署的刑警带回去。”事务官正要伸手拿电话时,检察官又说了。
“看来我们不只要借用野本刑警的脚,连鼻子都要借了。”
“你想借什么全借给你。我可是四肢健全、五感敏锐的人呢。”
事务官打电话到世田谷警署,确定牧口刑警已带着美世的照片搭乘晚上十一点二十分的急行“第二志贺”回去长野了。
“十一点二十分的车?”检察官惊讶地说,“牧口刑警不是今天早上四点四十七分才到达东京的吗?结果十一点又回去了?”
“世田谷警署也劝他留下来休息一下,他本来也打算如此,可是闲聊之际,却突然站了起来,一副好像临时想到什么急事似地说要借美世的照片,便坐着警车赶往即将发车的上野车站。”
“真是个好男人!”刑警说。“那家伙一定会成为好刑警的。这下子我的女婿人选又多一个了。”
“你那六岁的女儿吗?”检察官笑了笑,接着又立刻说。“山岸,帮我连络上田警署,我有事要拜托野本的女婿。”
7
东京和长野县上田市之间开始了即时通话。
对方的侦查主任说明“牧口两点左右回来后又立刻前往别所去了,刚刚才回到办公室”的这几句话,经由事务官的听筒传到了检察官耳里,然后那位主任把牧口找了过来。“喂,牧口,东京的千草检察官找你。”
“是牧口刑警。”事务官将话筒交给检察官。
“我是千草。”检察官说。“今天早上辛苦你了。”
“哪里,承蒙您的关照。”电话中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有些事想请教你。”
“请说。”
“相染屋之后还有很多客人吗?”
“完全没有。听老板娘说,大概是受到这个失踪案的诅咒吧,一个客人都不肯上门了。”
“那么,坂田千世住的岳之室,之后有客人住进去吗?”
“没有。”
“这样的话,我想麻烦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请你采集岳之室和相连的阳台上的所有指纹。”
“所有指纹吗?为什么?”
“所有留在室内的指纹都要,你可以立刻去办吗?”
“检察官,”对方雀跃地表示。“关于这一点,我刚刚才将报告快递给您。”
“快递给我?”棒槌学堂·出品
“是的,应该明天中午左右会到吧,其中应该有检察官想要的东西才对。虽然我文笔不好,不过我还是叙述了自己的意见,请您过目一下。”
“我很期待,那么关于这个案件,今后还请多多帮忙。”
放回话筒后,检察官说:“野本,到时候牧口刑警和你女儿的婚礼,一定要找我当介绍人啊。”
“当然好。”刑警高兴地笑着说。“这可是我未来二十年的期待呢。”
山岸事务官不知跑了几次收发室,才终于在隔天中午过后,将好不容易寄到的快递送到检察官桌上。
大型信封的封面,用着像印刷字体般的文字整齐地写上地检署的地址和检察官的名字。
“等好久了。”检察官像是用抢的一样从事务官手中拿走信,立刻拆开。
“简直就像是在等情书一样嘛。”事务官笑着说。
今天早上承蒙诸多关照,还来不及道别,便已赶回警署,请原谅我的失礼。
事实上,今早在世田谷警署确认完“坂田千世”的遗留物之后,闲聊之际突然看见署里贴有坂口美世的照片,我知道这是都内各署联络用的照片,但是心中却闪过一丝疑惑,为了想立刻解开这个疑惑,便十万火急地赶回上田了。
我的疑惑跟出现在相染屋的“坂田千世”有关。
那一夜,我接到派出所的电话后,便立刻到相染屋查问。
当时因为才刚要开始进行搜索,所以很自然地便询问“坂田千世”的服装、长相。
首先问的对象是掌柜留吉,他完全没有见到“坂田千世”。
那么,为什么那些遗留物会是美世的呢?还有,“坂田千世”为什么要假扮成美世呢?
疑问很多,但首务之急必须先解决“坂田千世”是否是坂口美世这个基本问题。这个问题如果不解决,其他的疑问就毫无意义。
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呢?我首先想到了遗留物上的指纹。但是既然那些是美世的东西,上面有她的指纹也不足为奇。
所以,我需要的是“坂田千世”的指纹。但是哪里有她的指纹呢?想到这里时,我才猛然惊醒。
“坂田千世”将皮包藏在阳台上的相框后面之后离去,而相框的位置很高。
就女性的身高来推测,如果不踮高,手应该是够不到的。因此她必须一只手扶在墙上或相框上来支撑身体。所以上面可能会留下她的指纹。
而且这个皮包之前是想放进暗柜里的,由于她打开暗柜的门时被志乃看到,于是她将皮包收回,并关上了暗柜的门。也就是说,她的手两次碰到了暗柜的门,所以那上面应该也有她的指纹。
我一回到署里,便立刻赶往相染屋要求检验。包含在相框、暗柜门上的所有指纹,都采集下来附在这封信里。
贴在纸板上的十八个指纹中,如果没有跟坂口美世相同的指纹的话,这个“坂田千世”和坂口美世就是不同的两个人。若是相反的情况,便可确定“坂田千世”就是坂口美世。
因此可能要麻烦您尽快拿去跟坂口美世的指纹进行比对,并请告诉我比对结果。
最后敬祝工作顺利,职位高升。
读完后,千草检察官脸上浮现激动的表情。
因为,他心中也是这么想的!
文章很冗长,文字也有些拙劣,但是牧口的思考却掌握了一个重点,而且和野本刑警的想法相通。
“山岸!”检察官指着那个信封说。“立刻将这个送去科研,那里有坂口美世十个指纹的完整记录,我要马上知道比对的结果。”
事务官拿起信封往外走时,检察官拭去了额头上的汗珠。
比对结果很快地出来了。
科学搜查研究所的技士打电话通知检察官。
“比对结果是坂口美世的指纹。”技士说。“根据原有的指纹分析,‘柜门板’是美世左手中指和食指的指纹;‘相框玻璃’是左手拇指的指纹;‘相框背后的木板’是左手食指、中指和小指的指纹。”
“我知道了,谢谢。”
电话结束时,检察官陷入困惑之中。
“坂田千世”就是坂口美世,这已经获得了科学的证明,铁证如山。可是坂口美世为什么要去别所温泉呢?
然后,她在当地消失的理由又为何?
她等待的男人曾现身在车站吗?
是活着?
还是死了?
一大堆的问号挡在检察官的视线前方,而在视野的底层则浮现出红色衬衣强烈鲜明的影象,然后跟三个血写的0重叠,变成一股红色的洪流侵蚀着检察官的思绪。
8
同一天的中午。
三名就读杉并区S私立国中的一年级生走在玉川水渠的河堤上,他们是好朋友。
S国中从昨天起便开始放暑假,三个人都带着钓竿。
河堤两旁长着高高的杂草,污浊的河水藏匿在草丛下面。
他们漫步寻找适当的垂钓地点。
“喂,我们还是去那边吧。”其中一名国中生说。
他说的那边,就是从他们的位置往右手边看去约五十公尺外的一间小寺院。
寺院的名字是“秀峰寺”,完全没有山号【注】宝金山的气派,是个信徒寥落的贫穷寺院,院中住持还在附近的高中任教。
【注】:接在寺庙名之前的别称,刚开始是使用寺庙所在地的山名,但是镰仓时代之后,即使寺庙位于平地也会加上别称,因而开始普及。因此这座寺院的全名是“宝金山秀峰寺”。
寺院本身不大,院区却不小,可惜不能像位于市中心的寺院一样将土地卖给夜店当停车场。这个荒芜的庭院几乎已经成为孩子们的游乐场了。
正殿后面是座小山丘,藤蔓、灌木交错丛生,就连寺院也很难确定这片土地究竟是他们所有还是是政府的公有地。
国中生们说要去那边,并非是要去寺院内,而是要到这个杂树林立的山丘。大约一个星期前,他们曾在那附近捡到了六千三百圆的“巨款”。
六张一千圆加上三张一百圆,对三名国中生来说是最好平分的金额。
他们各自在心中算出每人可分得两千一百圆,然后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将钱放进口袋里。
那六千三百圆奇怪地分别掉落在两处,外面没有包任何东西,也难怪少年们要感谢这个没什么雨的夏天。
虽然同样的幸运不可能发生两次,但是尝过甜头的记忆毕竟不是那么容易忘记的。
“再去看看吧?”
另一个少年点点头,他们便拨开河堤的杂草走向通往寺院的小路。
“就是这附近吧!”一名少年以惋惜好梦般的眼神看着干枯的地面说。
另一名少年回答:“也许被风吹到了草丛里面也说不定。”
这时,另外的少年指着草丛说:“那是什么?”
他手指着草丛中的一个地方。那里的草似乎被割过,已经干枯的树枝和发黄的叶子高高地堆成一堆。
事后回想,他们在捡到巨款的那天,这里应该就已经有这个草堆,但是因为当时堆成一堆的枝叶还跟周遭的草地一样青翠,因而没有注意到。
一名少年飞脚踢开枯草堆,下面竟然出现一个略带湿气的土堆。
“里面好像埋了什么耶。”
“这里是寺院,会不会是死人?”
“可是这边又不是墓地。”
一名少年用脚踩了一下高起的土堆,感觉有些柔软,上面留下了他浅浅的脚印。
他们来这里玩耍时,从来没看过有人来过这里。今天他们还算是有目的而来,之前则根本只是偶然经过。
一名少年找来了一根木棒。
“要不要用这个挖挖看看?”
“搞不好会挖出奇怪的东西哦。”
“怕什么。”棒槌学堂·出品
长长的木棒减低了他们的恐惧,国中生们站得远远地开始挖掘,木棒轻易地插进了柔软的土堆。
“好怪,还软软的耶。”
“可能是埋着死猫或死狗吧。”
国中生们用力地挑起插进去的木棒前端,当土堆散开,一股恶臭冲鼻时,国中生们看见了一撮长发和一张几乎已经腐烂成肉 块的脸。
国中生们大声尖叫,丢下木棒四处逃窜。虽然他们私吞了捡到的钱,但到底是胆小的孩子,立刻便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到派出所去。
这就是那个年轻男尸被发现的经过。
9
当天下午两点左右,辖区所属的杉并警署便设立了侦查总部。
总厅派出大川警部前往指挥。
尸体全裸,死者是以所有人类出生时的样貌死去。凶手为了藏尸灭迹,将死者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拿走了。
赤躶的尸体已经腐烂了,难以辨识容貌,唯一知道的是死者生前可能从事过劳力工作。
在尸体被送去解剖的同时,刑警们也开始以秀峰寺为中心展开调查工作。但是由于还不知道尸体的身分,刑警们似乎也失去了调查的焦点,加上秀峰寺位在后方山丘和玉川渠道河堤之间,非常荒凉,晚上几乎没有人迹,要想找到目击者可说近乎于不可能的任务。
鉴识科在傍晚时分通知侦查总部解剖结果,接电话的是大川警部,对方则是曾见过面的松川法医。
“首先说明死因。”法医说话的声音有种特殊的沙哑。“是使用砒霜毒杀,此外还验出微量的安眠药。”
“微量?”警部问道。“微量的话不就无法使人睡着吗?”
“可能有些部分已经被人体吸收或是排泄掉了。”
“那么死亡后经过多久了?”
“一个星期前后吧。”
“这说法太笼统了,不行。”警部明知强人所难,还是说:“前还是后,要说清楚!”
“反正不是刚刚才宣告死亡就是了。不过,我倒是知道日本有个人能很清楚地断定死亡时间。”
“谁?东大的教授吗?”
“凶手。”
“混帐!推估年龄呢?”
“二十岁以上,三十岁以下。”
“根据外观判断,有没有什么值得参考的?”
“他动过盲肠手术。”
“有没有外伤?”
“没有。没有假牙,也没有义眼。”
“什么都没有就对了。”
“就这些了,详细内容到时请看书面报告。”
“别忘了帮我跟死者问好!”
语气粗鲁的电话交谈就此结束。
看见回到总部的刑警们一脸晦涩的表情,警部自然能判断调查结果如何了。
天黑之后,野本刑警回到了总厅。酒吧搜索之行毫无斩获,让他一脸倦容。为了寻找津田晃一的下落,他浪费了一天的时间。但是比起个人的疲惫,不能带回可报告给千草检察官的资料,才是让他脚步沉重的原因。
“看来我们都一样嘛。”先他一步回到总厅的大川警部,笑看着野本刑警的眼睛说。“找到万人迷的行踪了吗?”
“完全不行,那家伙在十五日以后简直就像一阵烟般地消失了。真是奇怪,这个没有酒吧和女人就活不下去的男人,居然没在任何一家店出现。”
“野本。”警部若有所思地看着刑警。“那家伙是二十六岁吗?”
“没错。”
“看过他的照片吗?”
“有啊。我从那家伙的相簿里拿了一张回来,当然有事先跟管理员报备过。”刑警说着,从口袋中掏出一张3×5的照片。
大川警部的眼睛顿时发亮。照片中的人笑着,但警部看完照片后却是一脸惊愕。
“野本!”他说。“这家伙动过盲肠手术吗?”
“怪了,酒吧‘花束’的妈妈桑倒是曾提到过,这男人只有开刀割盲肠时没跟女人乱搞。你认识这个男人吗?”
“嗯,最近可能会越来越熟。”
“什么意思?”
“中午在杉并的秀峰寺院内,发现一具埋在杂草丛里的男尸。”
“也就是说,这家伙是……”
“津田这个男人不是从十五日以后就不见踪影了吗?”
“没错。”
“死者死亡已经将近一周了。推估年龄在三十岁以下。有动过盲肠手术的疤痕,蓄着长发……”
“主任!”
警部用力地拍了一下正要起身的野本刑警肩膀说:“没用的,就算跟尸体面对面,整个外观都已经变形了,还不如交给鉴识科去处理比较快。毛发、血型,必要时可能还要采集指纹。立刻带鉴识科的人到那家伙住的地方去,需要的话就请管理员去认尸吧。”
10
验尸结果在当晚十点过后出炉,秀峰寺院内发现的男尸确定是津田晃一。
尽管尸体已经腐烂,但多少仍然保有生前的样貌,亚南庄的管理员证实了该具尸体是津田晃一。
野本刑警立即打电话到检察官家报告此一事实。
“是这样吗?”听完野本刑警的报告,检察官无力地说。
“所以,”刑警说,“这一条线索断了。”
“线索……?”
“也就是说,津田杀死坂口美世这个假设是错误的。我之前认为那家伙是凶手,因此将津田当成嫌犯去搜查……”
“所以,你下一个要搜寻的凶手是坂口美世啰?”
“那就麻烦了。听说美世确实去了别所温泉,是吗?”
“没错。”
“假设美世是凶手的话……”
“美世?可是她没有杀死津田的动机啊。”
“有,她为了找出肇事逃逸的凶手,一直被津田牵着鼻子团团转,还被骗了钱,甚至也可能被迫跟他睡过。后来当她发现津田根本是在鬼扯时,突然觉得自己好可悲,也没有脸面对丈夫,于是决定杀死津田……”
“野本,”检察官说。“你的推理有本质上的矛盾。”
“哪里?”
“津田的尸体是在东京被发现的,凶手美世为什么还有必要去别所呢?而且正在逃亡中的她,也没有理由故意做出引人注目的行动。现在当地消防队不是正在进行大规模的搜索吗?难道你是说她一边在逃亡,一边又大喊着来抓我吗?”
“问题是……”刑警说,“十六日下午去美世家的人是谁?只要能知道这件事,整个案情就能更清楚了。”
“另外,”检察官说,“还有坂口家发现的血迹。”
“你是说那三个0吗?”
“嗯,血迹的血型都是O型。已经知道津田的血型了吗?”
“调查过了,他是A型。”
“果然不一样……”
“你有什么想法?”棒槌学堂·出品
“我本来想,那些血迹会不会是津田留下来的障眼法……,但如果他是A型的话就不可能了。”
“看来明天又要开始忙了。”
“听说侦查总部是由大川负责指挥吗?”
“千草、大川、野本的铁三角组合,跟上次那个编剧家宇月悠一的案件(译注:详见《影子的告发》)一样,我突然觉得整个人都变年轻了!”
“总之,”检察官笑着说。“先去睡觉吧,野本。”
“那就明天见啰。”
“谢谢,辛苦你了。”
对话结束之后,检察官仍然在电话前站了一会儿。
津田晃一的死亡跟美世的失踪,是在哪里产生交集的呢?
而且,检察官走进书房后心想,人与人会产生交集,是否因为某种命运使然呢?
就因为津田晃一经过了车祸现场,才认识了坂口美世。这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之中,只是个无法预期的偶然而已。偏偏这一个偶然,就让他此刻躺在解剖台上……
可是,检察官又想,造成不幸的原因并非只是因为如此。如果当时他的血型不能输血给小孩,他其实就能直接离开医院了。
基于他的善意,他在输血的那一瞬间,便错乱了人生的方向——想到这里,检察官发现一个令他心头一震的事实。啊,他轻轻地发出一声惊叫。
坂口夫妻的血型都是O型。
所以,两个人所生下的小孩当然也应该是O型才对,这是科学印证过的不争事实。
根据刚刚野本刑警所说的,津田晃一的血型是A型,A型不能输血给O型,这也是无法动摇的事实。
检察官摊开笔记本整理刚才的想法。
【附图2】
好可怕的想像,却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原来,坂口秋男车祸去世的小孩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假如他相信孩子是他的骨肉 的话,那就表示坂口美世欺骗了丈夫。血的证据是任何人都否定不了的。
问题是,坂口他知道吗?
检察官认为他知道,在帮孩子输血时,他不可能没有机会获知此一事实。
坂口秋男在那一瞬间,发现他过去深信不疑的妻子背叛了自己!
他发现自己深爱的儿子,根本没有疼爱的价值,那是别的男人的种!
看来,现在必须用新的观点来审视坂口美世的失踪案了。
这个时候,闪过检察官眼前的是那三个画在白色桌巾上的0。
如今想来,那不正是三个O吗?O型的父母所生下的小孩当然只能是O型,这是“他”所表明的强烈意志。
检察官凝视着眼前的某一点。
“他”是要向谁表明自己的意志呢?
是美世吗?
还是我呢?
津田晃一的尸体,让这个案件急速地进入了新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