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藤真《大诱拐》

终章 三童子归母怀

作者:天藤真  来源:天藤真全集 

  十一月初的某个星期日下午,井狩身穿轻便的休闲服,漫步走进柳川家大门。他从和歌山的家里出发,先搭一个半小时的电车,转乘两个半小时的巴士,总共花了四个小时。
  离刀自戏剧性归来已过一个月。津谷村迈入初冬,枫红纷纷飘落。
  “哎呀,真是稀客。”由于未事先通知,串田总管一脸诧异地出迎。“您没开车?那是搭巴士来的?”
  “嗯,我只是一时兴起,没料到赏枫季节已过,巴士仍一大早就挤满游客。开到白谷溪谷前,车掌小姐居然说,从桥边走下溪谷,对岸便是发生百亿绑架案的柳川宅邸,想参观的乘客,我们免费赠送下一班次的搭乘券。随即看到乘客一个个全下车,且不知何时竟铺了条下坡路。”
  “哦,巴士公司也是很懂得做生意的。有些游客甚至特地开车到门口拍照留念。”
  “看来这里已变成新的观光景点,得跟村公所收点钱才行。对了,老夫人在吗?”
  “在客厅,我去通报一声,您稍等。”
  “就说是从前她最头疼的门生来访。”
  “呵呵,好的。”总管急急忙忙走入后头。
  望着总管的背影,井狩想起最近周刊上的一篇报导。
  刀自是当前的风云人物。据井狩所知,许多报纸及杂志都曾央求刀自撰写监禁过程的回忆录,但她一概拒绝,仅偶尔接受采访,井狩看到的也是其中之一。
  在那次访谈中,刀自“告白”:
  “我向来不信鬼神,以往参加法会只是抱着给活人做面子的心态。历经这次的事,我深深体会到人的力量有多卑微。如今我在家里新盖一座小佛堂,早晚供奉阿弥陀佛。虽称不上虔诚,至少算是尽心。”
  报导还附上一张刀自装模作样礼佛的照片。
  “老夫人会信佛,真是见鬼。她要能这么安分,大家可省不少麻烦。”
  想到这里,井狩不禁露出苦笑。此时,总管走过来。
  “请进,老夫人在院里指挥改装佛堂,马上好。”
  “这样啊,我是不是打扰到老夫人的修行?”
  “别担心。佛堂很小,三两下便完工,她不过是闲着无聊,抓住年轻工匠东做些雕刻、西加点花样。小伙子私下忍不住抱怨,既然如此,当初就该找个名师傅。嘿嘿,老夫人说风是雨的性格,信佛后似乎没太大改变……噢,这话可别说出去。”
  总管领井狩到后院,刀自果然在向年轻工匠吩咐什么,一瞥见井狩,登时不好意思地眯起小眼,露出亲切的微笑。
  “欢迎。来得正好,瞧瞧我的佛堂。俗话说活到老学到老,八十岁信佛也不晚,你可别取笑我。这么讲或许会挨佛祖骂,不过,你要不要顺便拜一下?”
  “好意心领,下次吧。”井狩一脸认真。“我今天不是特地上门拜佛。”
  “也对,昔日门生已贵为堂堂县警本部部长,肯定无事不登三宝殿……嗯,做到这儿就行,我刚刚交代的,明天得完成。”
  刀自打发工匠回去,而后走进屋内。
  不一会儿,纪美端来茶水,笑嘻嘻地向井狩打招呼。
  “哦,”井狩注视着她,“很有精神嘛,跟那时简直判若两人。”
  “是啊,她把那事当成自己的责任,沮丧好久。真是苦了这孩子。”
  刀自应道,纪美则害羞地鞠个躬告退。
  庭院里不见工匠踪影,串田总管也已离开,宽敞的客厅只剩两人。
  短暂沉默后,井狩宛如接续刚才的闲聊,若无其事地问:
  “对了,有一点想请教……那三个混小子,老夫人是从哪捡来的?”

  井狩表现得极为平静,刀自也气定神闲,并未装聋作哑。
  “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问这句话。”她淡淡一笑,沉稳回应。“当时是我们初次见面。”
  “当时?您指的是被绑架的时候吗?”
  “是啊。”
  “真的?”
  “我不会对你说谎。”
  “唔。”井狩点点头,从资料夹中取出薄薄一叠纸。
  “我暗中叫属下调查此事,他报告上也这么写。您听听结论:
  1。刀自和那三个神秘小伙子以往没有任何关联。
  2。三名歹徒不可能是刀自熟识的年轻人或中年人所乔装。
  (录入注:这两条报告为楷体。)
  基于上述两点,可知自称彩虹童子的三人,不论过去或现在都与刀自毫无瓜葛。所以,这份报告是正确的?”
  “真是优秀的下属。”
  “他是我最信任的心腹。他费了番工夫,把您几个乔装嫌疑较大的孙子,每一时间点的不在场证明查得清清楚楚,却仍一无所获,可真伤脑筋。”
  井狩征求刀自的同意,燃起一根烟,陷入沉思。在快抽完时,他抬头道:
  “如此荒谬的故事,或许没人会相信……但我只能选择相信。老夫人,您不好奇吗?”
  “我正想问呢,究竟是什么故事?”
  “有个遭绑架的老婆婆,反倒变成绑架集团的首脑,支使歹徒向自己的儿女勒索巨额赎金。”
  刀自沉默片刻,才说:“听起来挺耳熟,那个老婆婆难不成是指我?”
  井狩哼一声。“不然还有谁……嗯,您这不红气不喘的态度,让我更有信心。我猜得没错,只有这个人,即使天塌下来眉头也不会皱一下……对,老夫人,我说的就是您。”
  “你可真直接。敢做这样的指控,想必有所依据。要求听听理由,应该不算违逆天条吧?”
  “不,当然不,这疑问很合理。”井狩对刀自的嘲讽不为所动。“真要讲起来,就像渗进砂土的水,打一开始我感受到的种种不对劲,一回神已凝聚在心头。整件案子的规模、计划及鲜明的自我风格,加以处处洋溢的幽默感,都不像职业罪犯所为,也不像那些混混集团的作风,主事者应该更成熟稳健,认真作战的同时也在享受游戏乐趣,从容且贴近人性。总体来说,此人有狮子的气魄,狐狸的精明,且奇妙地带有猫熊的亲切。某天我突然惊觉,最符合这种形象的,不正是本案中的要角吗?”
  刀自耸耸肩。“哎哟,蒙你谬赞……那人要是听见你把他捧上天,肯定会这么说吧。”
  井狩面无笑意地继续说:“想通这点后,重新检视整个案子,便处处可发现不谋而合的‘人物特质’。具体而言,最明显的就是对土地的敏锐度。五个重要现场中,先不提和歌山放送会馆与大作的家,包括电视对谈的地点、绑匪上直升机的地方及终站的幽鬼岬,都看得出绑匪非常清楚当地环境跟居民状况,这绝非一、两次的探路能掌握。可见绑匪在场所挑选上,远比决定成田机场建地严谨。于是,经过调查,我得出一些眉目。”
  井狩打开笔记本。“依法务局的财产列表记载,柳川家在奈良县南山村拥有约十五公顷的零碎土地,恰好位于绑匪登上直升机的乱发岭西方数公里处。另外,悠木村某地主证实,柳川家原打算买下幽鬼岬附近的土地当渡假区,他虽乐见其成,但后来柳川家改变心意,只好作罢。”
  刀自喃喃低语:“孙子吵着说我们家只有山没有海,不过专用的海水浴场实在太奢侈,何况地名我不喜欢,听来怪可怕的。”
  “这就对了,”井狩合上笔记本,“电视对谈的现场更不用提。由此可知,绑匪选择的不是柳川家地盘,就是跟柳川家有渊源的地点,两幢建筑物亦不例外。和歌山放送会馆您不晓得去过多少次,也很熟悉大作的家。光是一、两处尙不致引起怀疑,五处都有共通特征,结论便呼之欲出。当然,要想藉口倒不是没有。”
  刀自点点头。“好比,身为人质的我遭到绑匪逼问?”
  “嗯,只是这人质未免太热心,什么都和盘托出,实在……”
  “有违常理,对吧?”刀自微微一笑,“还有吗?”
  “另有一些谜团,唯有婆婆……抱歉,老夫人是绑匪首脑,才解释得通,直升机那场乱七八糟的飞行即为一例。当时是夜晚,雾气又重,再老练的驾驶员也不敢单凭绑匪指示,就在危险的山谷间乱窜。然而,高野先生却办到了,为什么?是责任感,或心中的恐惧驱使?这两个理由都不够充分。真正的答案只有一个,这些照片是最佳佐证。”
  井狩从资料夹中取出数枚绑匪登上直升机时的照片。三人组现身,奔向直升机,白色蒙面绑匪钻进驾驶舱,其余两人跑开……每张都让人有身历其境的感觉。
  “由照片中可看出,白色蒙面绑匪始终躲在两人身后,以致从未排到全身。连爬上直升机的瞬间,也只照到头及部分的背。这纯粹是偶然?恐怕不是,这群歹徒绝不会做没意义的事。另外那两人显然在掩护白色蒙面绑匪,尤其愈接近直升机愈是如此。理由嘛……是怕透过和直升机的比较,会暴露白色蒙面绑匪的真正身高?”
  刀自首度陷入沉默。一会儿后,她抬眼望向井狩说:“一般人可不会注意到这种小事。”
  井狩噗哧一笑。“是啊,目前为止,除了我没第二个人察觉。大家甚至未曾深思为何三人要一起现身。观众一看见大、中、小不同颜色的面罩,便自然认定那是彩虹童子,压根不会注意到他们身高矮了半截,而这正是对方的用意。歹徒十分注重游戏的公平原则,我也得实话实说。隔着两百公尺,又从高处往下拍摄,加上高明的掩饰,根本无法由照片估算出绑匪的确切身高,所以这仅能佐证推理,不能成为法定证物。坦白后,我想问您,这推论是否正确?驾驶员那么听话,全因蒙着白面罩的是您吧?”

  “老夫人!”
  当她压着麦克风说“是我”时,高野惊愕的叫声实在难忘。
  “没错,是我。等一下再详细解释,总之请照我的话做,我绝不会害你。”
  “呃,好的,先读这份指令对吧?可是,究竟为什么……不管了……”
  尽管驾驶员朗读指令时声音嘶哑,那也无可奈何,至少画面中不会出现他瞠目结舌的模样。

  “我们实在应该多读几遍绑匪的信。”井狩感叹道。“电视对谈时,绑匪指定两名紧急联络人,我们光是纳闷,却没费神去想背后的意义。这次交付赎金也一样,绑匪指定‘和歌山航空公司最资深的驾驶员’时,我们早该料到那是要高野担任驾驶所埋的伏笔。虽然不特别指定,结果或许也相同。总之,果真如此,驾驶员的供述与您的谈话,便同样毫无可信度。请看看这些报告……”
  井狩从资料夹中取出一份厚厚的档案。
  “这是本月的搜查纪录,共有两部分,较厚的是一叠是关于‘船’。根据驾驶员高野的供词,几百名搜查员追着一艘连证人也没见过的梦幻之舟,跑遍大小港口与海湾。从纪伊半岛出发,往西到濑户内海、四国,往东到远州滩、伊豆半岛……其间多亏各地警方的配合,渔民及一般民众更提供不计其数的情报,然而所有报告都指向一个答案——查无此船。这样下去,我们恐怕得踏遍整个太平洋沿岸,甚至是全日本海岸。问题是不管怎么找,结局大概都一样,因为证词是假的,这条船从一开始便不存在。至于较薄的这叠……”
  井狩翻开资料,“针对的是‘绑匪的藏身处’。由于您的证言,我们必须寻遍近畿地方的每个角落,只要是听得见电车声的区域都不能放过。不用说,这个行动犯下跟找船一样的错误。一个虚构的藏身地,怎么可能找得到?简直太捉弄人。况且夜深人静时,离铁路十公里以上的农村都听得见电车声。不过,一旦改变搜查方向,结论就完全不同。”
  井狩凝视着刀自,刀自逐渐浮现紧张神色。
  “我们一直假设绑匪的落脚处应该与您无关,或是敌对关系。而今反过来看,这场战役中,战场及人脉都在您的阵营内。如同高野的情况,歹徒选择停留的住所,极可能属于‘只要是老夫人下令,为恶魔卖命也愿意’的人。像这样的人,我倒认识一个……但,我无意不利对方,毕竟我是您的支持者之一,即使您行凶后找我帮忙,我拼着身败名裂也会保护您。何况这次的案子只牵扯到钱,完全没人受伤……可是,我真搞不懂。”
  井狩叹口气收起资料,再次注视着刀自。
  “我今天上门,不是来替属下的辛劳叫屈,尽管不容许再绕远路,但先前的努力并非全无意义。当然,我也不是想炫耀这些慢半拍的佐证资料,只希望您能理解我的推论及假设都建立在属下的汗水结晶上……我不明白的是,您为什么要帮那些素未谋面的小毛贼,搞出这场惊天动地的大戏?”

  为什么?
  若说原因在体重计上的刻度,恐怕没人相信吧,然而这却是事实。
  刀自想起当时受到的打击,胸口依然隐隐作痛。

  今年夏季比以往酷热,连山里都持续好几天难眠的燥热夜晚。
  来到秋风送爽的九月上旬,某日黄昏,刀自如常入浴完走出浴室,一时心血来潮,踏上角落的体重计。
  那真的是突然兴起。她不记得上次何时量过体重,也没有定期测量的习惯,只是瞥见体重计在眼前,试着站上去而已。但当她看到指针停下的数字,宛如挨了一记闷棍。
  二十六。她慌忙重新秤过,数字依旧没变。
  难道是体重计故障?不,不可能,注重身材的纪美每天都会量体重,增一公斤食不知味,减五百公克就欣喜若狂,可见这数字没问题。
  二十六公斤!
  刀自双腿发软,赶紧扶着柱子才没摔倒。
  这二十年来,她都是三十五公斤的标准体重,不曾增减,如今竟然剩下二十六公斤。
  “骤减十公斤是健康的警讯,看这家爷爷最近消痩不少,果然不出所料……”
  最近参加丧礼时常听见类似的闲谈,病名大多是癌症。
  瘦十公斤是警讯。这句偶然听来的话,宛如钟声在脑中嗡嗡作响。
  一般五、六十公斤的人瘦十公斤便不妙,何况刀自原本只有三十五公斤,瘦九公斤恐怕相当于普通人的十二到十五公斤。
  原来是这么回事,无数回忆画面涌上刀自心头。
  不久前可奈子回娘家,以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说:“妈妈,你要多保重,有空来大阪走走,我们一起去吃好吃的。”
  前两天串田也说:“最近天气多变化,请小心身体。”
  还有,左邻右舍常说“您气色真好”或“您一点都没变”。
  大伙你一言、我一语的,内容不外乎是注意健康、精神不错嘛,保重、保重、保重……
  每个人看她的眼神中总是充满怜悯,欲言又止。
  她完全没察觉身体状况变这么差,但仔细回想,确实有时会腹痛,偶尔也会食欲不振或失眠,常觉得比从前没力气。这便是病灶吧,等出现明显症状已太迟。
  原来如此,大家早就知道,只是瞒着我不讲而已。
  她记起七月时做过定期健康检查,串田报告“毫无异常”。那个骗子,没异常怎会突然瘦这么多?九公斤可是体重的四分之一。难怪串田要口头禀报,没递上资料,想必是不能给她看吧。
  她盯着镜子,镜中之人双眼黯淡,简直不像自己。
  她勉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回到房间,望向窗外的连绵山峰。
  柳川家的山!
  那幅景象至今仍清晰浮现眼前。明明是看了几十年的山,那天却有些不一样,仿佛初次见面般,青嫩且鲜明。每棵树、每片叶子间微妙的色彩及形状变化,都刻在心版似的历历可见。
  觉悟死期将近后,世界顿时有别以往,我们家的山竟然这么美。一旦我撒手而去,这些都将无可避免地落入国家囊中。
  国家!刀自感到气血上涌。国家又为我做了什么?
  她愣愣地望着山峦,茫然若失好一会儿,才渐渐察觉心中酝酿着一股强烈的情感,那是憎恨。她恨国家抢走爱一郎,抢走静枝和贞好,如今还贪得无厌地要夺走她惜之如命的山林。走到人生尽头,她首次产生这样的情绪。
  国家为此付出什么?不,国家什么也没做。纪伊的山地原本非常贫瘠,经三代居民,特别是柳川家先祖及先先祖的努力,终于脱胎换骨,成为不输吉野的优秀森林。国家只不过是袖手旁观。
  然而,国家却像猴蟹大战(注:日本著名童话,内容描述猴子抢夺螃蟹辛苦种植的柿子并将之杀害,后来螃蟹的小孩为父报仇的故事。)里的猴子一样,伸手抢夺他们这些山上螃蟹苦心种植的果实。
  若还给山上的居民倒合理,毕竟为同胞做出贡献不是坏事。但那些掌权者会这么有良心吗?某河堤工程争议(注:此处应指长良川河堤工程所引发的争议。)是最好的前车之鉴。这些美丽的山,这些族人流血流汗拉拔长大的树木,也将成为掌权者的猎物,落入他们贪婪的胃袋中。
  “我这一生到底算什么?只为拼命生产供他们掠夺吗?”
  刀自忍不住叹息,内心一阵空虚寂寥。
  再多的抱怨也无济于事,唯一能做的……在生命火焰燃烧到最后一刻前,尽可能走过每一片土地,向群山道别。直到有一天撑不住倒下,这个山中老人的一生便划下句点。
  刀自泪湿眼眶。
  她万万没想到,一星期后,竟有三个年轻人跳出来,重新激起她心中的熊熊火焰。

  “您为什么要帮那些小混混演出这场大戏?”井狩问。
  他既然发自肺腑地提问,刀自也必须答以肺俯之言。可是,该如何启齿?
  “与他们的相逢,或许是天意吧。”这算是最诚挚的答案。
  从三个绑匪的口音和打扮,猜得出是外地人。刀自很快便发觉他们耗费多大心力,才能在山中伏击成功。
  如此荒诞不经的绑架计划,他们竟然有能力及气魄加以实现。
  没错,气魄。当刀自撞见肉 色蒙面绑匪时,全身清楚感受到对方豁出性命的强大气势。
  (这三个年轻人颇有可取之处,并非一般的恶棍。)
  经过一番交涉,三人愿意释放纪美,更证实刀自的眼光无误。黑色蒙面绑匪向纪美的道歉,也一字不漏地传入她耳中。
  尽管三人的模样与所谓“神的使者”相去甚远,但在生命即将走到终点时遇上他们,不是“天意”又是什么?
  说出来恐怕没人相信。当刀自与三人击掌为誓,目送纪美离开,在三人包围下迈步而行时,心中已安排好一石数鸟之计。
  (既然是神的好意,我恭敬不如从命,就让我在临死前,与这三人好好大闹一场吧。尽管对井狩先生很抱歉,不过这算是机缘使然,希望他能谅解。)
  (趁这个机会,向国家海捞一票,算是小小的报复。)
  (等我撒手人寰后,柳川家资产势必成为大家觊觎的目标,干脆全摊在阳光下,才不致发霉生虫,招来一堆苍蝇争食。)
  (或许这是帮孩子脱胎换骨的好时机,至少他们会尽力而为吧。)
  (还得送这三人一份厚礼才行。多亏他们,我才能度过八十二年岁月中最兴奋的时光。)
  “顺利完成这些心愿,我将死而无憾。在怨天尤人中结束一生,毕竟不合我的性格。”
  刀自原本沉重的四肢顿时轻盈许多,指尖仿佛重新注入活力。
  可是,她该怎么解释这种心情?既无法和盘托出,也不好撒谎蒙骗……

  刀自凝视着井狩的双眼,一字一句,真诚且慎重地说:
  “你问为何搞出这场大戏,但这可不是我搞出来的,实在无从答起……不过,有一点我得承认,那就是老年人的生活实在很无趣。再过不久,你也将体会到这种日复一日的无聊生活。每天都做一样的事情,根本称不上活着,只能算是还没死而已。但活到八十多岁,实在难以改变什么,只好安慰自己,这便是人生。然而那一天……”
  刀自轻咳一声,继续道:“我的世界突然一百八十大转变,面临非生即死的考验。说来惭愧,活到八十多岁,直到这次我才对生死多少有些体悟,一切都得感谢子孙及大家的关怀。井狩先生担心我的安危,甚至发出那样的声明;看过报纸和电视,许多熟人和陌生人的慰问与鼓励雪片般飞来。当下我深深感受到,原来生命不只属于我自己。为了大家,我必须努力,不能轻易死掉,得活着回家。产生这样的念头后,不禁觉得从前那种以为年纪大,随时都能死去的想法实在可耻。接下来,我每一天都非常振作,和以往镇日浑浑噩噩的情况简直有天壤之别。或许很多老年人,虽然嘴上不讲,也明白现实的严重性,心底仍有着童话般的梦想,希望过过这般受众人瞩目的日子。至少我是如此。这两个星期,我就是怀抱这样的心情度过。这算不算回答你的问题?”
  井狩默默聆听刀自的说词,这番话虽颇为真挚,却非全部的事实。他犀利地开口:“所以,为了充分享受这童话般的时间,您才尽量帮助绑匪。而童话愈夸张愈有趣,您便煽风点火,让火势愈烧愈旺……是这个意思吗?”
  “没那回事,”刀自露出吃惊的模样,“我又没发疯。那几个歹徒,虽然你老叫他们毛头小贼,但他们是很有主见的。即使我出主意,大概也不会接受吧。何况身为人质,哪有插嘴的余地?”
  “您没插嘴,”井狩语气辛辣,“只是从头到尾替他们拟好作战计划,不仅写信,冒充歹徒搭直升机,还让我们从尊敬您的驾驶员身上得到一堆错误讯息,对吧?”
  “这些事,”刀自似乎颇伤脑筋,“就算我说没做,你也不会相信,我能再说什么?”
  “但您不觉得太过分了吗?”井狩追问,“我能理解老年生活的寂寞。此时一群做事有分寸且易沟通的绑匪出现在眼前,确实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您想利用他们好好大闹一场的心情……我虽无法感同身受,却非完全不能体会。何况以您大胆的个性来看,我并不意外。即使如此,一百亿实在太夸张。您让儿女疲于奔命,几乎耗尽所有财产,难道只想把案子炒作成国际头条新闻?果真是这样,您的确十分成功。可是,正常人怎么可能这么做?我晓得,您要说这是歹徒的指示,跟您没关系。这点先摆一边,我只想知道,为何是一百亿?先讲好,您可别拿什么在某个岛上建立国家的鬼话来搪塞。”
  刀自见难以推托,耸耸肩应道:“你这么问,不知原委的人听到,还以为金额是我决定的。不过,关于赎金,大家似乎有些误解。”
  “误解?”井狩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众人恐怕都认为柳川家这次损失惨重吧。”
  “咦?”井狩用力眨眨眼,愣愣地望着神情认真的刀自。“我不明白您的话。”
  “老实说,”刀自语带歉疚,“损失当然有,但没一般想像得多,大概只有三分之一吧。”
  “三分之一?难道赎金中有三分之二是伪钞?不可能,当时的电视转播,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当然不是伪钞,堂堂柳川家不耍那种下流伎俩。”
  “全是真钞?那怎么会仅损失三分之一?”
  “正确地说,”刀自解释,“应该是三十六亿,相当于每个孩子损失九亿。这数字如何得来?理由有两点。第一点有些难以启齿,那就是继承资产中的实得部分,实际上比名义价值高两成左右。第二点,则是税法中的杂损扣除额。”
  遭绑架的第一天,当刀自走上那条满是杂草与碎石的小径时,这个数字便已浮现脑海。
  杂损扣除额……七十七岁那年,为以防万一,刀自试算过遗产税。翻阅“纳税手册”时,她注意到这项条款。

  所谓的杂损扣除额是指,当发生天灾或窃盗损失时,商品、半成品、材料等库存资产外的资产蒙受的直接损失中,超过总所得金额一成的部分可申报免税。
  (录入注:本段为楷体。)

  (赎金当然属于“天灾或窃盗损失”,但必须超过总额的一成,意即七十亿才能减免。
  哼,政府真是太贪心。)
  没办法,免税底限是七十亿,上限则为名义上的实得资产一百七十六亿。按常识思考,赎金最多设定在一百亿。
  超过七十亿,剩下的三十亿可减免百分之七十五的税,也就是二十二亿五千万。再加名义上的实得资产,约两百亿。而实际比名义价值高两成,算起来便是两百四十亿。扣掉一百亿赎金,还余一百四十亿。
  “大概是这么回事。”刀自省略过程,只举出最后得到的数字。“孩子们实地统计的金额应该差不多。一个人损失九亿,虽不算小数目,但只是到手的钱变少,不必另外掏钱贴补。况且当花钱学教训,倒非全无所得。至于最终能不能拿到那么多,也要靠他们的手腕。”
  “呃,我都糊涂了。”数字过万井狩便没概念,赶紧手忙脚乱地做着笔记。“您的意思是,原本子女可得四十四亿,如今变成三十五亿,等于每人损失九亿。两者对我都是天文数字……不过,我搞不懂,您说柳川家仅负担一百亿中的三十六亿,那另外六十四亿从哪来?”
  刀自笑着点点头。“还能从哪来,当然是由国家买单。讲得详细些,减免的税金加两成为二十七亿,实得资产中实际价值多出三十七亿,共计六十四亿。国家拿走我们近五百三十亿的税金,吐回这么一点根本不痛不痒,对我们却不无小补。”
  “原来如此。”井狩恍然大悟,旋即双眼一瞪。“这才是您的真心话吧?您不甘愿平白奉送税金,干脆设计国家代为担负六十四亿的赎金,所以定下一百亿……对吧?”
  刀自正色道:“不不,这是计算上……”
  井狩打断她的话。“我晓得,您想说这只是从结果来看而已。警方为一百亿忙得团团转,您当上绑架案的女主角过足戏瘾,一切都不是您故意安排,完全是场巧合。但您以为这样便万事太平了吗?我能不追究您推波助澜的责任,可是包含我在内的一般民众,怎能容许那几个小毛贼轻松鞠躬下台?他们究竟躲在哪里?钱又在什么地方?您从头到尾帮他们这么多忙,总不会不知道吧?”
  最后,井狩义正严词地质问,料定刀自总该无处闪避,然而下一瞬间,他的胸口为之一震。
  “对不起,井狩先生。”刀自居然恳切地说着,深深低下头。
  “老夫人……”井狩愕然屏息。
  刀自静静抬起头,望着井狩。她收起轻浮的态度,目光真挚深沉,话声稳重而清澄:
  “我明白你的立场,也清楚你心中的愤怒。但我绝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就像罪犯的母亲不会透露孩子的下落……现在,我便等同他们的母亲。”

  一幕幕鲜明的画面,浮现在既是母亲又是人质的刀自心中。
  第一个画面是……领取赎金的晚上。
  表面上看来,计划进行得相当顺利。
  直升机降落在阿椋家的庭院,正义等人跳上直升机,把现金袋丢向地面。驾驶员高野接着朝柳川家飞去,三人则负责将现金袋搬到仓库。
  三人一句话也没说,动作敏捷俐落,没多久便完成作业。刀自忍不住赞叹,世上恐怕再难找到更配合无间的三重奏。
  见庭院中的现金袋搬得一袋不剩,刀自返回主屋,提醒坐立不安的阿椋:“你什么也不知道,只听见直升机的声响,千万别忘记。”
  这时仓库传来一阵欢呼,三人似乎开起庆祝会,喧闹声持续好一阵子。
  刀自颇感疲累,与阿椋吃完晚餐,洗好澡后便沉沉睡去。
  “婆婆,快起来。”
  不知过多久,刀自遭健次唤醒。仓库那边已安静无声,只听得见阿椋一如往常的平稳鼾声。
  “什么事?”
  “大事不妙。”
  从口气察觉健次似乎心情极差,刀自于是披上外褂,走进大厅。一瞧清健次的神色,不禁大吃一惊。健次岂止心情极差,简直是气得七窍生烟。只见他额冒青筋,全身不停颤抖。
  “你怎么啦?”
  “真是气死我……婆婆,听我说。”
  健次讲起事情原委。
  起初三人都兴奋不已,吵吵闹闹地将现金袋铺在地板上。
  “除了我们之外,有谁睡过一百亿的床?啊,好舒服。”
  三人翻滚跳跃,互相把啤酒倒在对方头上,不停跑跑跳跳,几乎要把二楼的地板压垮。
  气氛最热烈的时候,正义突然脱口道:“大哥,我要退出。”
  “什么?正义要退出?”
  “对,他是这么说的。”

  整个仓库霎时安静下来。
  “你说要退出?”健次问。
  “是啊。”正义干脆地回答。喝过啤酒的脸胀得通红,但声音和表情都十分沉稳,小眼睛也闪烁着认真的光芒。
  “你……”健次停顿一下,调匀呼吸才接着说:“当初还没行动的时候,就提过想退出,如今走到终点又要退出……这笑话不好笑。”
  “我是认真的,没在开玩笑。”
  “事情已经结束,还谈什么退不退出?”
  “我等的便是这一刻。不是我自夸,我一直是干两个人的活。没中途退出,是因为那样太卑劣。现下我该做的都做完,你就让我退出吧。”
  “可是,你到底为什么想退出?”
  “一定要讲理由吗?”
  “废话,有理由也不一定行,何况是没理由?”
  正义脸胀的更红。“我今天不是留下来帮忙割稻吗?”
  “是啊,婆婆怕警方怀疑阿姨,所以叫你留守。你对外露过脸,只要待在阿姨身边,也算是有不在场证明。为何突然提这个?””
  “回程的路上,阿姨告诉我……邦子小姐愿意当我的媳妇。她还问我,想不想留在这里当她的养子。”
  “什么?”
  “我没骗你,是真的。大哥也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吧?”
  “…………”
  “既然如此,我不能拿一毛钱。尽管之前我是共犯,但至少在分赃这件事上,我必须保持清白。”
  “就是这么回事,这阵子谢谢大哥的关照,我要退出了。我的份,你们拿去分吧……拜托。”

  “你怎么说?”刀自问。
  “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告诉他,这是好事,但和我们分钱无关。光原本每人的三十三亿就够我头疼,再加你的份还得了?扣掉婆婆要给那个驾驶员的一千万,除以二后,我和平太岂不是得各拿四十九亿九千五百万?你这样太不负责任。”
  “平太呢?”
  “别提那个混蛋。”健次气得双颊鼓胀。

  平太原本一直坐在角落默默看着两人。
  当健次责骂正义时,他突然以平静但不输正义的坚定语气开口:
  “大哥,其实我也有话想说。”
  “什么?”
  “我跟正义哥不同,为了救妹妹,无论如何都需要钱,所以赎金我确实会收下。”
  “那是当然的。”
  “但我只拿一开始约定好的金额。”
  “什么?”
  “我那份是一千万,其他的随大哥处理吧。”
  “平太,怎么连你都说这种话。”
  “其实我很早便这么想。”平太挺直腰杆。“认识婆婆后,我深深感到人的器量不同。婆婆做事,钱都以亿为单位,我们这种用泡面计数的人是模仿不来的。勉强去学,只会自讨没趣。这几十亿赎金也是,我捧着好比猴子穿铠甲,反倒动弹不得。做人该认分,虽然一千万仍有点多,但我急需几百万还债,只好勉强带走。这已是我的极限,超过是自找麻烦。就一千万,多一毛钱都不接受。”

  “后来你们商量出什么结论?”刀自问。
  “那两个家伙都不肯让步,今晚以吵架收场。他们气呼呼地睡去,我只好来找婆婆谈判。”
  “找我谈判?”
  “事情弄到这步田地,不都是婆婆惹出来的?要不明天帮忙说服两人,要不就负起责任,想办法处理掉扣除驾驶员和平太的两千万后,剩下的九十九亿八千万。婆婆,好好考虑吧。”
  健次说完倏地起身,转头便走。他气得脸色发白,肩膀不停起伏。

  接着画面跳到最后一幕。
  正义依然待在阿椋家,今年十一月应该会多一个家人。
  平太则在拿到钱的隔天,由正义开着阿椋买给他的中古小货车,送回老家去。
  “这阵子我很快乐,也自信许多。我们以后应该不会再见面,婆婆要好好保重。”
  平太隔着车窗对刀自说道。他不断挥着手,直到小货车消失在刀自的视线外。
  至于健次,这个年轻人的胆识连刀自也不禁咋舌。
  他靠着在监狱里学到的木工技术,设法找到门路,混进柳川家。为了将来,他想边打杂,边学习刀自的生活智慧。
  “你忘了纪美吗?那孩子绝对还记得你的声音,你一开口就会穿帮。”
  刀自曾如此劝健次打消念头,岂料健次回答:
  “所以要趁现在,她肯定想不到绑匪竟敢进出柳川家,只会把我当成声音很像的人。等过一、两年后才偶然听见我的声音,反而不妙。与其一辈子躲躲藏藏,我宁可让她认定为声音相似而已。这样不是比较安全?”
  最后证明健次的做法是正确的。
  这就是“绑匪的下落”。刀自抱定主意,绝不泄漏他们的去向,可是井狩能谅解吗?
  井狩在庭院里漫步,刀自则坐在屋内注视着他。
  听完刀自刚刚的“真心话”后,井狩只问两件事:
  “能否保证他们不再做坏事?”
  “能否保证一百亿圆不遭恶用?”
  刀自的回答都是肯定的,甚至补上一句:“需要任何书面保证吗?”
  井狩苦笑。“本案歹徒留下的物证……也就是您写的信件已一大堆,没必要多添一张。”接着,他严肃地说:“您一言九鼎,我绝对信得过。”
  然而,他真能释怀吗?
  井狩在佛堂前停下脚步。这个四四方方的佛堂,长、宽、高各一公尺半。打开花纹尙未雕完的门,中间高台上供奉着金色的阿弥陀如来佛像。
  刀自脑中浮现一道算式:
  0.175X0.085X100=1.4875m3≒(1.14m)3

  台座设计的基准便是一百万张万圆钞票的体积。舍弃包装后,占的空间其实没想像中大。
  搬运这些纸钞倒是颇费功夫。健次每天早上搭正义的小货车来柳川家报到时,就在座位底下的箱子藏个七、八亿,直到台座竣工的两个星期后,才全数运完。至于正义,为了配合刀自的话,在归还人质的当天,大清早便开着租来的车子奔驰在御座岬的马路上,算是他的售后服务之一吧。
  屋后传来少女的欢笑声,井狩转过头,看见纪美跑出来。纪美先对井狩鞠个躬,然后走到缘廊向刀自说:
  “我房间的窗户会渗雨,模仿高手说愿意帮忙修,可以吗?”
  “那佛堂的雕刻又得延迟完工……没办法,记得跟串田报备,说是我答应的。”
  “好的,多谢。”
  而后纪美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噗哧一笑,一溜烟跑得不见人影。
  “谁是模仿高手?”井狩低声问刀自。
  “土木师傅新收的徒弟,木工技术不错,每天一大早来班,几乎成为我们家的专属工匠。你刚才在庭院不是看到一个年轻人?”
  “哦,是那个人。他还在啊?为什么叫他模仿高手?
  “大概是擅长模仿歌手或偶像明星吧,小女孩乱取绰号,你别在意。”
  “喔。”井狩兴致缺缺地应着,在缘廊坐下,忽然回头对刀自说:“您最近总算胖了点,夏天时瘦好多。”
  “是呀,夏天没什么胃口。”
  刀自一阵脸红。前阵子回家后,她战战兢兢地重新站上体重计,见指针升到三十公斤,心中登时百感交集,决定不再量体重。不管指针停在哪个数字,她暂时都还死不了。
  至少要等到佛像座台底下变空,那名模仿高手能够独当一面。
  不过,该怎么教出一个懂得“花钱”的人?或许要花点时间吧。
  井狩也陷入自身的思绪中。
  两人默默眺望远山,庭院中的枯叶不时迎风起舞。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