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0日,星期一,晚上8点
晚上8点,凡斯和我到了圣戈尔特饭店。凡斯没有经过接待处打电话上楼,只在送给欧文的个人名片上加了“非关公事,恳请一见”——行字。几分钟后,那位年轻的侍者便回转来领我们上楼。
一踏进门口,我就看到窗户边站着两个人,欧文本人则背对着墙,闲散地坐在矮椅子上,用他修长的手指缓缓地摆弄着凡斯的名片。看到我们进来,他以一种低沉而傲慢的口气说:“今晚到此为止。”
语音一落,窗户边那两人立即走出房间,关上了门。
“原谅我,”他带着愁苦且歉意的微笑说,“人是一种多疑的动物。”然后,他做了个让人看起来很模糊的手势——大概是邀我们坐下的意思,“是的,多疑。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欧文低沉的声音发散着不祥的气息。
“我知道你们为何而来,也很高兴能见到你们。或许,我们都和那件事脱不了关系。”他说。
更贴近地观察他之后,我得到一个印象:严重的疾病正威胁着他的健康。很明显,这个人身体极度虚弱,他眼眶发亮,脸色焦黄,发出来的声音几乎没有共鸣。整个人给我的感觉,就像行将就木的临终之人。
“多年来,”他接着说,“身为无业游民,我总希望将来有一天……我也能和谁有一种友好亲近、志趣相投的交流……”他的声音愈来愈小,仿佛一出口就会在嘴边溶化。
“精神闭锁的孤独,”凡斯低声说,“你说得对,那的确很难熬。也许我没有这方面的困扰。”
“当然,谁会像我这样呢。”欧文笑着说,然后懒洋洋地燃起一根雪茄,“你认为,我们两个之中谁比较需要这次会面?人没有选择的余地,人的性格就是他的选择;人们都难免被吸进‘选择’的游涡里,而等人们选择后,他们会更努力地为‘选择’辩护,会对‘选择’更敬畏。”
“已经无关紧要了,不是吗?”凡斯说,“某些事情总是不时为难着我们,而我们永远无法解决它留给我们思索的问题。不管你做不做选择,都没有什么差别。”
“确实。”欧文点头说,然后看了凡斯一眼,“你现在正思索什么问题?”
“我很想知道,为什么你会光临纽约。星期六那晚,我看到你出现在多姆丹尼尔。”凡斯说,口气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改变。
“虽然不是很有把握,我想那天你也在那儿;所以,我想你可能会和我联系。我知道你那晚的出现不会是巧合,天下没有那么多巧合。编造只能暂时掩盖我们一贯的无知和愚昧;问题是,整个世界就偏偏祟尚这种模式。”
“你在纽约却是个不争的事实——我侵扰了你的秘密活动吗?”
欧文发出一声低沉的抱怨声,让我感觉到脊背一阵发凉。但他接下来的神态,却又迅速转换成几许悲哀。
“我是来找一位专家——恩瑞克·霍夫曼。”
“霍夫曼?我知道,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心脏病医生之一。你见到他了吗?”
“两天前。”欧文苦笑着说,“他宣判我注定灭亡!这是天意。”
凡斯轻轻扬起眉毛,用力吸了一口烟。
“好了,”欧文说,“让我们省去那些无意义的陈词滥调吧。”接着他突然问,“你是找那个多姆丹尼尔吗?”
“你在说什么?”凡斯直视这个男人。.“不,我的天!我既不是丹尼尔,也不是多姆尼克。”欧文阴险地笑了起来。
“我确信你已经知道了!”他得意地摇头晃脑,“就算没有这个肯定会让人产生怀疑的名字。”
“那是个智慧的点子。”凡斯说。
“哦,不,不是智慧,只不过是有一点儿幽默感。”欧文似乎再度陷人了疲惫的状态:脸上的表情变成了一副面具,两只手摊在椅背上,不注意看可能会以为那是一具死尸。
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凡斯说话了。
“如果我向你说,再伟大的朝代最后都会被改朝换代、都会被颠覆,会让你舒服一点吗?”
“不,”欧文厉声说,“让你舒服’——仍然是一个太文雅的措辞。”接下来他开始断断续续地喃咕,“‘海将开始干枯……一个灭绝的星球……被太阳吞噬……最终的时刻……万物永久消失……此后数亿年……这个同样的空间……”他无力地摇着头,望着凡斯说,“摩尔说得对:那是疯狂的。”
凡斯赞同地点头。
“是的。我们能够去面对的,只是有限的短暂时空。”
“不,我们面对的一定无穷无荆”欧文阴沉地说,“几亿年后,当这种记忆……就像石头丢进水里引起无尽的涟漪,那么我们必须应当显现出拥有纯洁的心灵。当然不是现在,我指的是那一时刻,我们不希望引起无尽的涟肠……感谢上帝,让我能与你一谈。”
凡斯再度点头,“是的,你的意思我完全理解,‘纯洁的心灵’——我知道你的意思。有限的事物应该能自行对应——也就是说,在世界末日来临之前,我们都能帮任何事物找到相应的归宿。我们最终总要回到无尽的时空。没错,‘纯洁的心灵’——真是一个贴切的字眼。不要引起无尽的涟漪——我也完全同意。”
“但不是形式上的那种恢复原状。”欧文很快说,“不是荒谬的告白仟悔。”
凡斯挥了挥手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的不过是有限之后的一种虚无;在那样的情况下,不再有挣扎,不再有奋斗,但是,这股力量却也抑制我们做我们想做的事……”“这就对了!”欧文的声音里闪烁着热情,但紧接着又陷人衰弱无力的状况。他纤弱的手势犹如女人一般,但是他凝视凡斯的眼神,仍然保持着钢铁般的坚定。
“但是……你会相信我不是那个会引起涟漪的人吗?”
“是的,”凡斯明确回答,“如果时机成熟,而我也有能力,你可以信赖我。”
“我信任你……而现在,我能与你说句话吗?长久以来我很想对信任我的人说一些话……”凡斯点点头,因此欧文继续说:“任何事物都是无足轻重的——甚至生命本身。我们能创造自己,也能打垮自己。我们所做的只是其中的非常小的一部分而已。”他愁苦地咧嘴而笑,“所有的事物都没有太大的意义,做任何事都没有什么意义,甚至包括思考。这些该死的、令人痛苦的日子,日复一日,我们称之为人生!而我的性格,总是像齿轮和齿轨一样,在同一个时间里引导我到许多不同的方向去。也许,还是彻底击毁灵魂才比较好。”
从他的语气看,似乎是在回避什么可怕的幽灵。
凡斯友善地说:“我理解你所讲的,你的这种不安来自太多盲目的罪恶,这些罪恶又不断递增了你无尽的欲望。”
“漫无目的的挣扎!是的,是的。挣扎着让我们自己去追求一种和以往不同的模式,那才是我们最大的悲哀。满足我们的欲望——呸!只有在欲望吞食我们之时,我们才知道它毫无意义。我曾在不同的时空被激起不同的欲望,但它们都是谎言——狡诈的、恶毒的谎言。而我们还妄想用思想来诠释这些谎言——嗅,思想!”他轻声笑着,“思想的惟一价值,就是告诉我们思想无用。”
他突然哆嗦了一下,显然是某种不能自主的抽搐。
“当然,我们也不应简单地将欲望归之于动物的本能。那是一种原始的、从远古蛮荒时期就一直流淌着的生命之源,这种原始的本能,深深蛰伏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如果你抑制它,它就会让人变得冷酷;但假如你放纵它,它又会让人变得愚蠢。这可真是应了那句话:让人左右为难,无所适从。”
“时候,人们为了掩饰内心的虚弱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恐惧,可以借助把抽象化的概念转换为一种形象化的符号。”
“符号本身就是抽象概念。”欧文以尖刻的语调反驳道,“逻辑也没有用,逻辑也没办法带我们走向真理。推祟逻辑的人说。逻辑是能在针尖上跳舞的舞蹈家,但为什么活在无限时空中的我,仍然是如此苦恼呢?因此,话又说回来,我只能得出一个答案:欲望,其实也是虚无的,是一个谎言。”
“在这个虚无的世界里,”欧文语带迷惑地继续说,“一种生存不会比另一种生存更好,一个人或一件事情也不会比另一个人或另一件事情更重要。所有的对立物都是可以互相转化和相互取代的,创造或毁灭,幸福与痛苦,当然连同眼下从我这脑壳里渗出来的这一套东西也都完全没有任何价值。”他弓起身子,注视着凡斯,“世界上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更没有存在。”
“就如你所说,相对而言,无边无际,当然无法分割。”
“但是,如果我们在过去的时间里加上某种因素,多么可怕的事情也可能会发生,而我们如果真的这么做,这种可怕将会不断扩散、放大。因此,我们必须尽量不丢下小圆石,不能激起涟漪,必须走出这个阴影。”
随着最后一个语音,欧文缓缓合上了双眼。凡斯静静地、仔细地观察他,然后以一种几乎是安慰的口气说:“是的,灵魂的纯洁……那才是永恒。”
欧文非常迟缓地点点头。
“明晚我将坐船前往南美。温暖——我是说海洋……也许可以使人忘记烦恼。明天一整天我将会很忙碌。有很多事要处理——待结的账目,俗务的打理。我不想再让涟漪的波纹跟着我。纯洁的心灵,从一切……超脱出来,你能懂吗?”
“是的。”凡斯并没有放松对他的凝视,“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你似乎希望我们会谈到这儿为止,免得我也与你一样成为一个‘天国迷’……”这个男人点点头,眼睛又慢慢张开,直起身子,点燃另一支香烟。
欧文开始与凡斯淡及古老的书籍,谈及他在剑桥的日子,谈及年轻时文化上的野心和早期研习音乐的种种。他浸婬 在古老文化的海洋里,入迷地详述他所酷爱的知识。但非常奇怪的是,他总是以局外人的态度谈论他自己,仿佛谈论的是另一个人。这个人无疑有着聪敏及博学的特质,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对他有一种近似恐惧的强烈反感,让我觉得他像是一只没有人性的野兽。因此当凡斯站起身准备离开时,我立即感到有一种精神上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