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本清张《真与假》

第四章

作者:松本清张  来源:松本清张全集 

  回到家里,已经是九点半了。大门已经关闭,屋子里还有着悄悄的谈话声音。
  我挂上后门,摸到了黑暗的二楼。
  被褥,散乱在桌子上的稿纸,一切都和我出去时没有两样。屋檐下晾着的衣服,被雨水浸得沉甸甸地吊在竹竿上。门仓留下的那盘海胆酱,还是放在原来的地方。
  我看到这盒礼物,就想起了门仓给我看的那幅赝品的竹田画。那的确画得很好。
  门仓可能以为是真的才拿来的,这也怪不得他,画这幅赝作的家伙,手腕确实是了不起。
  “如果是岩野或兼子,也许真的会受它的骗哩。”我又想起了自己对门仓说的那句话。这倒是实在的。承受了本浦奘治衣钵的岩野佑之在他所着的《日本美术概说》中讲的那一套,完全和他的师傅一模一样,结构相同,讲法也相同。这不是继承,只是本浦的平凡的重复;看不到一点创见,也没有什么发展,实际上毋宁说是退化了。
  本浦毕竟还有些锐利的见地,岩野则除了退步和无聊以外,没有任何东西,鉴识的眼力的缺乏,甚至还在他师傅本浦教授以下。
  岩野模仿他的师傅,也以南宋画为研究领域,出版过《文人画之研究》、《南宋之研究》等着作,实际上都不过就本浦的着作扩大一些。
  掺一些水而已,首先,他用的那些图版,几乎全部都是不行的东西,他的眼力比本浦更差,这些着作正好暴露了他的无知,因而令人看了感到太滑稽啦。
  可是,由于社会上并不知道这种情形,因而提到岩野佑之时,还以为他是南画①研究方面的权威哩。怪不得他就可以在东京大学和艺术大学讲授美术史,尽管及不到本浦类治,但也还是相当的一个太上皇,着作也出版了不少。这造成了对他的过高评价,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权威的称号也就是从他的这个街头上得来的。
  岩野佑之究竟是用什么方法来鉴定作品的呢,我对这件事很感兴趣。因而向人打听一下,后来知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
  人家拿什么画来请他鉴定时,据说他就默默地向它凝视着,不时从嘴里漏出一两声“嗯……嗯……”的呻吟声来,就这么默默地望着,可以一直继续到三四十分钟,连一句话也不说,就是“嗯……嗯……”地哼哼着。
  这时候,在他身边的兼子或是富田等弟子如果说一句:
  ①指中国画。
  “先生,这恐怕不行吧?”
  于是他才下判断说:“是啊,不行啊。”
  如果弟子说:“先生,这不是很好吗?”
  于是他就接下去说:“真好啊。”
  就这样,在没有听到别人的示唆以前,他什么意见也不发表,甚至会默默地凝视一小时之久。
  我起先还有些不信,但据说实际上真是这样的,我听了禁不住出声大笑起来,岩野佑之根本不会有意见的。他既没有自信,更没有勇气,他并没有养成鉴别能力的基础。本浦奘治教给他的是笼统的概论和体系方面的理论,对于一个个不同对象的实证知识都是非常空虚,从这一点来讲,倒是年轻的助教授或讲师如兼子、富田这些人,因为有心研究,所以比起虚伪的岩野来还要好一些哩。不过,即使是这几个人,在我的眼光里,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原来,象日本美术史这一类学问,在方法上非要讲究实证主义不可,本浦奘治嘲笑津山先生只懂得“职业家的技术”,但实际上却非用这种技术来仔细研究对象,对一个个的材料进行调查研究不可。只有在这方面有所积累,才能归结起来建立一套完整的体系,把实证的方法叫作“职业家的技术”,这只是爱虚荣的人想把对直感得来的模模糊糊的东西神秘化而采用的借口而已。
  讲到鉴定这种功夫,可以说古董商的能力着实要比社会上有名的学者高明。对他们来说,这毕竟是以金钱作赌注的买卖,因而必然是非常认真的。谈起古董商,我也曾经有一个时期在一家名叫芦见彩古堂的相当大的古董店里吃过饭的,店主芦见藤吉知道我的才力,把很难鉴别的东西拿来和我商量。那时候,我也从他那里得些钱财,也说不上是什么津贴或是顾问费。
  有一次,他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一个大雅的画帖,拿来给我看。尽管手法非常高超,但实际上都是赝品。芦见似乎感到很遗憾。我后来一想,一定是收藏者方面对此是寄予了极大的希望的。
  芦见是一个很精明的商人,对经常来往的一些客人,真是用尽全身的力量,想出种种办法来为他们服务。他总是先打听出这位主人有些什么嗜好,夫人又是喜欢些什么,然后自己就拼命在这方面钻研学习,以便和他们同化,不,表面上是和他们同化,实际上是借此来博取他们的欢心。看来不过是些帮闲的功夫,他却在这上面化了很大的努力。如果主人喜欢下围棋,他就去跟一个高段①的棋手学习,使自己也能达到初段的程度。如果夫人喜欢长歌②那他就做得仿佛自己也曾受过名师传授一样。因此,不论谣曲③也罢,茶道④也罢,他各种流派都曾学过,而且也有相当造诣,可见他确实是化了很大功夫的。也许,非如此就不容易获得顾客的信任吧,举例来说,不论真宗也罢、真言也罢、净土也罢、法华也罢、神道也罢,请几各种流派的宗教经文或祝词,他全都能暗涌,以便一声需要的时候,他就可按照顾客的宗派,拿出来应付。他甚至投入长老的门下,不惜化钱把授戒的袈裟都领了回来。
  不仅如此,他连顾客周围的人也想尽办法巴结。如果那个顾客平时购进古董时有什么人为他作参谋,那芦见就迎合这个人的嗜好来和他接近,如果听说这个人是搞考古学的,那他就先在考古学方面下功夫,甚至还真的去做些发掘工作。由此可见,为了生意买卖,他确实进行了非比寻常的努力。
  可是,在我把那本大雅的画帖断定为赝品之①段,日本棋艺的位阶。
  ②长歌,日本诗歌的形式之一。
  ③谣曲,日本古代戏剧的唱词。
  ④茶道,日本饮茶时的一种礼仪作法。
  网络图书馆后的几个月,我忽然发现这些画却在一本权威的美术杂志上制版刊登出来了。
  为文推荐的是岩野佑之,他对这些新发现的大雅作品倍加赞赏,尽管我对岩野佑之感到怜悯,可是想到在他的名宇和那本杂志的权威性的结合之下,社会上对这本画帖竟真的看作是真品了,这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的事情,我觉得,尽管我的身份微不足道,但也总还是研究日本美术的一个老学徒啊。我仿佛引起了公愤似的,把这些大雅作品之所以为赝品的理由,写出来登在某一杂志上。不幸的是,登载我这篇文章的只是一个二三流的杂志,因而岩野佑之是否会看到,还是一个疑问。
  这个杂志出版半个多月之后,有一天芦见突然把我喊去,脸色非常难看地向我大发雷霆。原来这一幅画是他卖给人家的,现在买方要把这幅大雅作品退还给他,因而使他在经济上发生了困难。他说:“人家就是因为看了你这篇文章啊!”
  他是因为我告诉他那幅东西不行,所以才把它卖给人家的。我还以为这是他到别处去拿来的,所以才写了那篇文章,因此我回答他:“我早已说明过啦,我明明告诉你这东西不行,你为什么又去卖给人家呢?”“你根本不懂得买卖!”他这样对我说,“既然这样,我和你的关系就到此为止算啦!”我就这样和他吵了一顿分手了。如果我和芦见彩古堂不是这样吵架以后离开的,那我一定至今还月月不断地有一些类似津贴的收入,生活大概也不至于象今天这样贫困啦。
  我躺在床上,不断地吸着纸烟。就因为在旧书铺的架子上看到了本浦奘治的五册着作,精神多少有些昂奋。在今天的生活里,我已和昂奋结了不解之缘,在这一间腔里脏气只有六张席子那么大的租来的屋子里,书籍,纸张,风炉,锅子,杂乱无章,一个年近六十的干瘦的独身老头儿,就在这里唏唏嗦嗦地烧饭做菜,受到委托时,就整夜伏案写些杂文,不时为些无聊的事情出外奔波,疲乏不支时又拖着困倦的身子口来,自从受到本浦类治的憎恨以来,我不知不觉地就变成了人世间的一粒微尘。
  岩野佑之带着他那光辉的街头不断发表着空洞无物的美术史论。他所拥有的是世俗的荣华和充裕的生活。作为本浦奘治这个“太上皇”的奴才,岩野佑之竟有今天这样的局面,我感到实在是太不合理了,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是在拿他和自己作比较吗?不,这儿已经不存在可以进行比较的基础。既然是不合理,那也就无法比较了、在我的眼睛里、岩野之类的所谓学者,霸占着最高学府的那些家伙们,鉴定人,美术商人,一切的一切,都变成了废品啦!
  仔细想来,今天的日本美术史这一门学问本身就是不合理的,大部分的材料都集中在大名贵族,明治新贵族以及今天的财间手里。被他们深深地埋藏起来了,他们不愿意把这些东西公开出来。只有本浦奘治那样接近权门的经院派的伟大学者,才具有观看这些东西的特权,而且这些所有者即使把东西拿出来给人们观赏。但还是不肯让人家调查。战后,旧华族和财阀没落了,有很大一部分收藏品都抛了出来,但实际上还不到全部收藏品的三分之一。世界上哪里有这种只许特权者才有资格看材料的封建的学问啊,与西洋美术史比较起来。日本美术史还没有成为一门学问,其原因也就在此。何况,可以获得观赏的特权的岩野之流,本身都是接近盲目的学者,他们又能讲得出什么东西来呢!日本美术史现在还仅仅处于调查的阶段,但材料却大半都被那些所谓收藏家埋没在地下,这种神秘的隐匿方法,既扩大了赝作的泛滥,也促成了古董商的繁荣。要制造一些不易识破的理由,拿一幅手腕高强的赝作来骗骗没有眼光的学者,那是很容易的事情。十几年前发生的秋岭庵伪画事件,现在想起来也是不足为奇了。
  当时只是牺牲了一个劳川晴岚博士,因为那是他鉴定而且推荐的,对他来说,那真是太可怜了。其实、单单责备芳川博士一个人的无能。也并不易得确当,因为其他的人,和他也不过是五十步与一百步而已,而且,当时岩野佑之也是和芳川博士一起捧场的,等到这是赝作的事实一旦暴露,他部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面感到脸红,一面立刻口过头来跟在人家后面大肆攻击了,岩野这种人,是会做出这种事来的。
  总之,社会上的这种封建性,正就是日本美术史这一领域里的一个漏洞。——我正在擦火柴的手,突然停止了。
  “漏洞?”我独自嘟哝着,这是有一个念头在我脑海忽然闪过时,无意识地吐出来的一句话。
  我把脑袋靠在枕头上,闭上了眼睛。脑海里最初只是一些断片,可是断断续续地往下想,最后又连结起来而变成了一套完整的想法,我不禁为自己的这一计谋陶醉起来了。也不知怎么的,那两件被雨水浸透了沉甸甸地下垂着的衬衣,和那齿龈发紫的女人居住着的混浊的房间,老是在我的眼前浮现着,这些东西又为我的思想添上了一层阴暗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