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幸子在屋里看书写稿,等待道夫的到来。
她看了杂志上刊登的别人写的采访报道,印象与往日大相径庭。当编辑用的是审阅裁决的眼光,而今作为今后自己的竞争对手来阅读时,仿佛觉得排列的铅字个个全副武装,木容新来者靠近。这些老记者们的文章题材丰富多采,角度新颖别致,读来引人入胜。
不光是有名的采访记者,就连幸子以往一向不放在眼里的那些人,他们的报道也好像忽然漂亮起来,这顿使她感到不可思议。在这些自由采访记者当中,有不少人的稿件被幸子扔到一边,或被原样退回。
那些“不怎么样”的人害怕幸子。他们(当然也有女记者)对幸子阿谀奉承,卑躬屈膝,一切都是为了请她“约稿”。幸子毫不客气地吩咐他们修改,严格地限定日期,稍误一点儿,便厉声斥责。他们唯唯诺诺,诚惶诚恐,惟命是从。要是谁没有才能却固执己见不听她的,今后她就再也不会向他约稿了。
如今情况变了,现在幸子处于“弱小”的地位。看了“同行”的报道而产生胆怯心理,就是因为对那些老资格的竞争者感到畏惧。她当编辑时就从“上面”看到,这是个“弱肉 强食”的世界。
要有信心!她强打精神。看到别人写得好,那是她还没适应自己的处境,还应该像往日那样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她想,今天晚上是怎么了?有什么可担心的?以前不就认为自己比他们强吗?
幸子开始写草稿,这篇报道是准备给福地藤子的,题材还是写藤浪龙子,内容似乎有些平淡无奇。白天去采访时,藤浪龙子没说什么;不过不必着急,最近她准会披露准备好的“秘谈”。同她的友情是信得过的。
幸子根据现有的材料写了起来,可是怎么写不出东西,稿纸上写了四五行便撕破扔掉了,她觉得简直还不如刚才者的“同行”的文章。真奇怪,今天晚上有些反常,好像也不是她要求太高的缘故。
幸子少时便明白了缘由。原来是因为道天。藤浪龙子隐隐透露的谜一般的口风;今天他打电话时的腔调;马上就到9点他还不见人影,就是因为这些她才焦躁不安的。即使不是如此,眼巴巴地等着总让人心神不宁。
也许明天心情就会平静下来,稿子就能一挥而就了。今晚还是什么也别干!
幸子把杂志和草稿扔在一边,打开了电视。这种时候着一些无聊的节目最合适的,歌剧就很无聊。
敲门声。
心中怦怦直跳的幸子故意从容不迫地去开门。是道夫,再上带进一股酒气。道夫不会喝酒。他脱下上衣,只穿着薄薄的运动衫。
他站在那儿看着屏幕上正在唱歌的歌手。幸子走上前关掉了电视机,歌手不见了,歌声也随即消失了。
“来得这么晚!干什么去了?”
幸子站在他面前。电视机关掉了,立刻形成质问的气氛。
“噢,我把青山美容室的设计师和工程负责人五六个人请到新宿的酒吧,他们都爱喝,我也喝了几杯,因为要顾全面子,中间不好溜走,对不起。”
道夫垂首道歉,一只手搭在幸子的肩上。幸子推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到新宿哪个酒吧。”
“那儿么,一个不怎么样的地方。”
道夫从裤兜里掏出火柴给她看。幸子看了一眼,又瞅着他的脸。
“哼,你倒开心,我可一直等着!”
“这个,我当然是知道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为了把美容院建好,必须招待好这些施工的人,尽到情义嘛,就这我还是找借口早溜掉的呢广
“昨天晚上你也是这样,还要冈野来解释。你不是3点钟就叫他转告我的吗?难道天天晚上都要同设计师和施工的人洽谈、喝酒?”
“现在是关键时期,这次是我设计的方案,没有先例啊,所以设计师也感到惊讶。因为要深入研究,有时在一起讨论都忘了时间。……噢,他们很热心,我也得应酬啊。”为了安慰幸子,道夫竭力解释。
“要真是这样,我也不怪你。”幸子有点理解他了,“昨天,你说要同设计师洽谈,4点钟离开了美容室,我听冈野来说的,没错吧?”
“嗯,大概是那个时候吧。”
“不是大概,在那之前你在电话里给我说看情况尽量来,当时是为什么不想同我说的?嗯,你把不想同我说的原因告诉我。”
“这个么,实在没什么好解释的。”
道夫搔着脖子。
“光说没什么好解释的,我可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我没说实话。你叫我无论如何都要来,我知道在电话里对你解释你也不会答应,所以我想,与其是你一句我一句地说来说去,不如事后请你原谅,便马上打发冈野来当面解释。”
“冈野来得很晚,是11点左右。”
“哦,11点?这么晚,为什么?”道夫感到不解。
“他道歉说因为工作耽误了。跟你不一样,人家不像个吃喝玩乐的人。”
“他是个图案设计家,以前在四谷的公寓里,他同我在一起,夫妇俩就住在隔壁。他们生活贫穷,很可怜。我请他担任设计,他非常感激,所以钻进工作里就把什么都忘了…不过我不知道他这么晚才来。是啊,他搬哪来迟,你就气上加气了,是吗?”
“不是因为传话人来迟才生气,在我的纪念日,你却没有影儿。”
“是吗?真是单干了?祝贺你啊!昨天正式辞职了?”
“你别装糊涂,现在已经晚了。”
“晚了?”
“我问你,昨天晚上你在哪儿住的?”
“没住外面,虽然谈到很晚,可我还是回家了呀!”
“几点?”
“12点左右吧?”
“12点之前在哪儿?”
“同设计师和包工头一起在青山看过现场,就到设计事务所去了,在那儿商谈,尔后宴请了设计师。饭后设计师说想着电影,便一起去电影院,我心里老惦记着你,无心看电影,就在日比谷电影院门口同他们分手了,分手后才打算到你这儿来,不料在等出租汽车的当儿,遇见了大崎夫妇。”
“大崎夫妇?是干什么的?”
“大崎太太是我的顾主,丈夫已年过50岁,是某个公司的要员,他常开自己的车送太太到店里来,我也认识他。他说别等出租汽车了,就坐我的车吧。于是上了他的车。”
“那为什么不到我这儿来?”
“他知道我在自由之丘,我怎么好叫他往别处开呢!”
“别处?”
“他当时会那样想的,反正我不好说是情人在那里。他会胡猜乱想,所以我就打算在自由之丘店门前下车,待他的车走后再在那里叫一辆出租汽车到你这儿来。”
“你老是打算、打算,我不想听你的打算。”
“你真厉害。…我确实是那样打算的,可是在车里,大崎夫妇劝我到他家打麻将,就没能来成。”
“噢!”
“真对不起。大崎是位重要的顾主,我不好推辞。他家在奥泽,家里只有弟弟来玩,正好三缺一,叫我一定要去。于是我觉得反正非去不可了,就打算今天来向你道歉,陪他们玩了3个小时,他们很高兴。后来她丈夫又开车把我送到家。”
“你让别人高兴,我呢?”
“…你,这就让你高兴。”
道夫搂着幸子的肩膀。这次幸子没推开他。
“哎,你洗澡吗?”幸子在浴室里朝着正在脱衣服的道夫问。
“不,我好像有点儿醉了,以后再洗吧。”
“真是个大傻瓜,不会喝还喝那么多。”
语气已完全软了下来。
幸子出了浴室,道天已睡到床上。她穿着睡衣,对着三面镜,从头上将发夹一个个取了,又往脸上涂抹雪花膏。
道夫身上还有许多谜,疑团没解开,只是现在不想争论,只想度过一个愉快的时刻。他今晚来这里过夜很让她开心。
刚才自己一直在想着未来的工作,心情很不平静,见面之后,顿觉神清气爽。
幸子做好睡觉的准备便上了床。淡红色的床头灯亮着。
“我从今天就起自由了,不受时间约束了。”
幸子来到道夫身旁,坐在被子上并不循下。她是想使他着急。
“是吗?自由了?”
“是啊,不过得拼命干。现在可以尽选自己喜欢的写了,得干出个样儿来。”
“自由了就是什么时候都能约会了,是吗?”
“傻瓜,相反倒是更没空了。”
两人说着话,道夫一直没把手伸过来。幸子等得不耐烦,脱下睡衣,扑到道夫身上。
“关掉灯。”道夫说。
“不要紧,我要好好看你的脸。”
幸子两手捧着道夫的脸,嘴唇贴到他的嘴上。她只觉得浑身热烘烘的。
幸子在被窝里握住他的手,随即有种异样的触感。她把他的手拉到床头灯下,只见他手背上贴着肉 色胶布。
“啊,这是怎么搞的广
“嗯,前天在青山的施工现场,碰到粗刨的木料擦破了皮。”
道夫不当一回事地想缩回手。
“让我好好看看。”
幸子要揭开胶布。
“干什么?”
“我要看看!”
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腕,猛地一下搞开手背上的胶布。手背上有两条渗着血的血道子。
“你昨晚到哪儿嫖女人去了?”
幸子两眼瞪着道夫。
“嫖女人?”
“别装蒜了!这不是女人抓的痕迹吗?”
“不是,这是擦伤,你好好看看!”
“我看过了,这是手抓的痕迹,而且是昨天晚上留下的。”
“哪里,你别胡说,就是擦伤!”
“你还想骗我?怪不得你不愿意洗澡,你怕伤口沾水。”
“你不信叫我没办法,你看不出这是擦伤?”
“你手上有伤,就把手藏在被子底下不让我看见,还叫我快点关灯。”
“不是。
幸子的话说对了一半。道夫不愿洗澡,把手藏在被窝里,叫她关灯,原因确如幸子所说;不过说是擦伤却是事实,只是那并非工地木料擦伤,而是山里的荆棘、竹叶划的。——这一事实绝对不可外露。
“来,我再检查你的身上!”
幸子不容分说便掀开被子。赤身裸体的道夫惊慌失措。
“啊,身上也有!这不明明是抓痕吗?这么深!”
那是在另一只胳膊上。抓痕非常清楚,上面带有暗红色。
这是女人痛苦之极抓的。
—然而,女人留下抓痕时的痛苦有两种。幸子并不认为道夫身上的抓痕是杀人时留下的,而以为是情欲达到高潮时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