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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上琢磨着,文子如此执拗,死都不肯放过自己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爱他吗?的确,做那种事的时候,文子总是很热情。虽然这么说对不起妻子,不过她们俩真的是没得比。保子一向冷淡,从来不会主动要求,躺在他怀里的时候也是彻头彻尾地消极接受。保子到现在还觉得自己是在尽“义务”。站在川上的立场,在一起的日子久了,自然会觉得无趣。
在这一点上,文子绝不会让他感到厌倦,反而有些刺激过头。可以说正因为有了文子,川上才体会到个中真味。她放浪、凶悍;她不知羞耻为何物,露骨到了极点;她还不知什么是疲倦。在他看来,她的精神构造和肉 体机能都不同于一般女人。
做 愛的时候,文子之所以能让男人欲仙欲死,除了她的全心投入,技巧也是很大的关键,这是川上的发现。就这部分而言,川上的确感受到了文子的专业。在知道文子喜欢男人的同时,也发现她很有做生意的本事。
从文子喜好男色这一点来看,她对川上的爱,或许该说是欲望,这是毋庸置疑的。因此,她不肯放下他,反应如此激烈,都是可以理解的。她本来就很强势,一碰到不如己意的事,就会变得极度歇斯底里。
然而,综合职业技巧一起考虑,令他忍不住猜想:金钱该不会是她的最终目的吧?事实上,迄今为止,川上打肿脸充胖子,已经凑了很多钱给她。文子虽然嘴上说感谢,心里倒不是真的很在意。她只会口头上问两句:“没问题吧?我可不想造成你的困扰,你没有用银行的钱吧?”一副很担心的模样,可是没多久又理所当然地向他要钱。这该不会也是她的伎俩之一吧?
话说回来,技巧这种东西本来就可以同时用在好几个人身上,因此,她的对象应该不只他一个。这一点从文子不接电话、家中留有陌生男人的物品、无预警地在外留宿,等等,都可以推断出来。此外,文子喜好男色、技巧高明当然也是经验的累积(其中有一些是男人教的吧)。还有她如此擅长讨钱,都让川上几乎可以断定,她还有其他和他一样的情人。
可是,如果文子的最终目的是钱,应该根本看不上薪水微薄的川上才对。还是说,她看上的不是他的收入,而是他服务的一流银行?她曾经忧心忡忡地问他:“你没有用银行里的钱吧?”她这样问不是出于担心,而是一种试探,其实是想说,最好能让他用银行里的钱,这才是她的本意。
若真盗用公款,受惩的只有川上,文子大可以逍遥法外。由于她不是共犯,也就无须偿还从他那里得到的钱。欠银行的钱将全数算到川上妻子头上,文子拿到就算赚到。更何况她本就是出卖灵肉 的,没有人会去追究一个妓女的道德。
川上心想,跟文子的关系越是这样拖拖拉拉地持续下去,越是脱不了身,进退两难。他将掉入她的陷阱,最后欠银行一大笔钱。现在挪用的额度,他还可以想办法偷偷还回去,可要是这个洞再扩大下去,他就没办法了。
川上觉得非常害怕,很想到此为止,大家好聚好散算了。他试着提了一下,没想到文子非常激动,死都不肯,末了总是以把他拐上床作结。要不就是狮子大开口,向他要一笔他根本付不起的分手费。“我才不稀罕什么分手费呢!我只是不想和你分开。”文子冷笑道。到底哪句才是真话?他不知道。如果真要拿出她所说的分手费,到头来还不是得挪用公款?因为他不可能找妻子商量。
川上既拿不出钱,又不希望文子把事情闹大,只好多争取一些时间,瞒过妻子耳目,想办法跟文子好好商量,看能不能把两人的关系了结。他也知道这不是短时间内可以解决的事。
然而,最近这样的努力可说是一点成效都没有。首先,他想找她谈,可文子经常不在家。好不容易见了面,不是被她诱骗上床,就是莫名其妙地大吵一架,根本没有谈正事的机会。如果他付得起她要求的一大笔钱,就什么事都解决了,偏偏他又办不到。
“到最后,我想到只要抓住文子的把柄,就可以拿这个当理由与她分手了。由于我坚信文子同时还和好几个男人来往,如果把证据摆在她面前,就是指责她不贞的最好方法。如此一来,我也不用付她什么分手费了。于是,我开始私下向文子上班的‘Lullaby’里的小姐们打听;并守在文子家门口,看有没有男人来找她;或是跟踪她。但结果都没有成功。我听说在‘酒吧’或‘酒店’上班的女人通常会同时租下两三个地方,分别由不同的情人出钱,作为幽会的场所。对照文子经常外宿、不在家的情形,我想文子该不会也是如此吧?四处查访,却仍是一无所获。”
川上后来向警方如此陈述。
川上趁早上上班前的空当在家练习书法,保子就站在他背后看着他写。“你最近怎么回事儿?好认真哪。”语气中带着嘲讽。
怎么回事儿?这句话听得他心头一惊。妻子该不会知道真相,借机讽刺我吧?不可能。然而这一年来,他总是坐立难安,特别是最近,那些怪异的举动不免会引发妻子的疑心。因此,面对这样的质疑,他也很难充耳不闻了。
“唔,就像我之前说的,我很怀念学生时代学习写字时的心境,想从头学起。字写得好不好是一回事儿,最重要的是可以修养心性。”这话有一半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你这不是写得不错吗?不过,字帖上的字更棒。”连保子都觉得胜村久子的字美极了。
“我要是能写成这样就好了。可惜还差得远。”
为了不让妻子发现内心的煎熬,他陪她东扯西聊,可连他自己都意识到这样的对话有多么空洞。
“这是五十几岁的老太太写的?”
胜村久子的事他已经对保子说过了,然而,称年过五十的女人为老太太,对久子而言,未免太失礼了。不过由此可见保子觉得自己还很年轻。
“她的学生除了你之外还有几个?”
“大概十个吧?”
“那些学生应该以年轻人居多吧?”
“这个嘛,好像都不怎么年轻了。我是没亲眼见过啦,只看到摆在玄关的鞋子和木屐。”
“学生们不都在一起上课吗?”
“如果一起上课的话,她好像不会教。所以,我们的教室都不一样,一人一间,分开练习。”
“这么说的话,她家很大啰?”
“有两层楼,蛮大的,是老房子了。不过那一带还有比那里更大的房子,所以并不是特别显眼。”
“是吗?那她一定也在二楼上课啰?我想。”
听保子这么一说,川上心想或许是这样。之前听到屋后有说话声,他还以为她只在楼下上课,可如果二楼不开放,学生一下子全来时教室不就不够用了?
“瞧你现在练得这么起劲,可不要又是三分钟热度才好。”
妻子说着分不出是鼓励还是讥讽的话。而他学习书法的动机在于能暂时忘却文子带给他的痛苦,这一点妻子当然无从得知。
这天傍晚,川上处理好银行的事情,照常往胜村家走去。一路上只见到两三个下班回家的人,几乎没有车子经过。
玄关处整齐地摆着三双鞋子,其中有一双女用草屐①。这几双鞋子跟他之前见过的不一样,草屐是中年人样式,应该是哪户人家的太太的。
①草屐是搭配和服穿的日式拖鞋,脚趾部位有被称为“猪鼻”的V字型系带。
在上次习字的房间里,胜村久子审视着川上带来的作业,面带微笑地评论道:“运笔变得纯熟多了。”
那笑容好似透着微光般静谧。她才年过五十,称她为老太太似乎太早了,但若用夕阳余晖来比喻即将迈入老年的女人身上那股沉静的气质,感觉还蛮适合的。
今天还是练习“永和九年岁在”,看来这阵子他都会卡在这里了。特别是“永”这个字,有所谓的“永字八法”,结合了各种笔画写法。一点、一勾、一画,各取了“勒”、“磔”等艰涩的名称。学生时代时川上也曾听老师讲过,此时再从胜村久子口中听到,不禁让他产生时光倒退十几年的错觉。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今后会跟保子在一起,更别提遇到文子,受尽她的百般折磨了。
“人的身上有许多毛病,字也是有毛病的,我们称为‘字的病态’。学习书法,打从一开始就要避免染上这些毛病,我总是这样提醒大家。”胜村久子对川上说道。
“……那么,怎样才不会染上坏毛病呢?首要之务就是拿中规中矩、笔画正确的范本来练习。也要熟知写字的毛病,这样才能想办法避免犯错。所谓‘字的病态’,到底是什么呢?我举几个自古以来日汉字最忌讳的例子吧。”
久子如此说着,拿起朱笔一挥,示范了几个坏榜样给他看。
“……像这样,点下去形成两个犄角的叫‘牛头’,这就必须避免……这个是转弯时太用力,又突然放掉力量造成的,叫做‘棱角’,是最丑的……这个则是下笔、停笔的方法不对,叫做‘竹节’……这个是你所知道的,开始和结束时太用力,写到一半却没力了,导致笔画变形,上下如关节般肿大,中间却细如鹤脚,‘鹤膝’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这个则是撇得不好,好像直接用扫帚扫出去似的,没有停顿,叫做‘撒帚’……”
光是针对“永字八法”,胜村久子就可以讲一篇“字的病态”并示范给他看了。学习书法打从一开始就要避免染上不好的习气。川上听到这番话时,心中有感于为人处世的道理也是一样的,不禁后悔起自己为何没能抗拒文子那种女人的诱惑,如今才受尽苦难。从胜村久子对书法的讲解中体悟到人生的真谛,也只有她那温润的人品才有这样的影响力。
这期间,屋内一片寂静,不闻半点声响。其他学生肯定也在各自的房间里认真练习。
胜村久子在川上身旁坐了约十五分钟后起身。“那么,今天就请您针对‘永’这个字好好练习吧。一直练习这个,恐怕不太有趣,不过,基础笔画的练习是最重要的,请您务必忍耐。如果觉得腻了,就稍微休息一下。我去看看其他学生就来。”说完后便从拉门走了出去。
川上练习着“永”的点和捺,写了将近二十分钟就觉得无聊了。也难怪,一直在做相同的事嘛,果然不太有趣。他总共写完了七张纸,打算休息一下,可房间里没有烟灰缸,想抽烟都抽不了。
这时候,他突然觉得膀胱发胀想上厕所。想尽可能忍耐一下却好像忍不住。
向独居女人借厕所似乎有点尴尬,可她这里常有男学生来上课,应该不要紧吧?问题是厕所在哪里?久子不在这里,一时之间也找不到人问,他对这个家不熟。
不过一般厕所都设在走廊的左边或右边,找一下就知道了。在人家家里乱闯很失礼,待会儿碰到久子,再跟她解释一下就行了。
走廊的尽头点着微暗的灯,透过淡淡的光,能大概看清周围的情形。右边是用纸糊拉门隔开的房间,一连有三间;左边有几间掩着像是玻璃门的小房间。不出所料,这幢房子很宽敞。
川上尽量放轻脚步,往走廊尽头摸去。就在此时,左边响起咔嗒一声,他吓了一跳,连忙停下脚步。面向走廊的某扇门打开了,一名女子走了出来。
不是久子,而是一个身穿水蓝色外褂的女人,个头颇高,体态丰润。川上只看到了身体,没看到脸孔,因为对方背对着他。女人趿着拖鞋快步向走廊的另一头走去,绕过转角——名副其实的匆匆一瞥。
他知道女子刚才走出来的那个门就是厕所,可要不要马上进去呢?川上站在原地犹豫着,就在此时,传来拖鞋踩上前方楼梯的声音。
川上想起玄关摆着像是中年妇女穿的草屐,心下对照,他知道那双鞋就是刚才那位妇人的。如此一来,二楼也辟成书法教室的猜想就没错了。由于胜村久子采用一人一室的授课方式,正如他所料,肯定会使用二楼的房间。
上完厕所后坐定,刚过五分钟,久子就拉开纸门回来了。
“咦,你已经练好了?”
“不,练得不怎么样。”川上搔着头。
“不过已经进步很多了。就照这个样子,在家里继续练习吧。基础练习是没什么意思,可是只要把这个练好,不管怎样的字都难不倒你,到时候就会比较有趣了。”久子鼓励地说道。
川上本想问久子刚才在走廊上碰到的女学生是谁,却找不到适当的机会。又怕她以为自己对女生特别感兴趣,只好作罢。久子也没再说什么。
之后又过了十分钟,川上向久子告别,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经过玄关的时候,发现草屐和两双鞋子依旧摆着。其他人好像很用功。
川上往车站走去。在这个寂静的夜里,随处可见向天空伸展的黑色榉木和杂木林。刚才在昏暗走廊上看到的女人的背影,好像在哪里见过?川上边走边想。因为没看到脸,所以不是很确定,但总觉得似曾相识。
是谁呢?银行的客户里,有谁家的夫人长成那个模样?他在记忆里搜寻着。啊,对,他惊呼出声。
是谷口旧书店的老板娘!虽然只是背影,但那体态一模一样。
——可是,不会吧?旧书店的老板娘会去学书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