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两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木兰词
重庆朝天门码头。
9月14日晚上7点,由万县驶来的水翼飞船稳稳地拢靠上趸船。船体随着江水的波涌,轻轻上下起伏飘浮,就象是一下子停不下来的惯性。船员监守在船舱门与趸船相搭接的跳板两旁,时不时地伸出手去搀扶一下踉踉跄跄的下船乘客。
吴能提着密码箱,皱着眉头,心绪不宁地踏上了跳板,也许是心事过重,也许是某种先兆,谁也没有想到,他刚一踏上跳板,猛地一个趔趄,身不由主地一头撞向左侧船员的怀中,密码箱随着这一突如其来的猛烈动作,就象是抛扔一样,脱手而出,幸亏右边的船员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箱子,下意识地抱向怀中,但也免不了失去了重心,象醉酒似的摇晃了几下方才站稳。
世事终是难料,好事最终可能是坏事,坏事到了也可能是好事,要不说天有不测风云呢!
假如吴能失身落水──终可救;假如那只黑色的密码箱沉入江底──终可捞,他岂不就逃脱一场肘腋之患了吗?可惜的是,假如毕竟只是假如,假如假如能让所有的人测卜鬼神,逢凶化吉,那假如就不成其为假如了。
吴能顾不上那两二位船员在怒气冲冲地喝骂着什么,只是忙不迭地站稳,道歉,心有余悸地抱紧密码箱,登上了趸船。
9月中旬的重庆,暑气仍就未消,到处都是热哄哄,让人心烦意乱。不正常的是,西装革履的吴能却在发冷,从脊背到脖梗儿,发凉的冷气连绵不断,可真够冷的,冷得直打抖,止不住的抖。
吴能吓坏了,吓得魂飞魄散。
他不怕人落水,就凭他的水性,死不了,可是箱子要是掉进江里,那他可就死定了。一百五十万崭新的现钞付之东流,即便是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丝毫夸张。
吴能现在任职的公司是台商出资兴办的,虽说效益并不是特别好,但在万县还算是那种让人羡慕,让人浮想联翩的企业了。但并不等于端上了铁饭碗,指不定哪一天就有可能拿着一纸辞书加入待业者的行列。吴能仿佛能感觉到倒悬之剑的冰冷的寒气无可摆脱地笼罩。而且最近这种忧虑渐渐地清晰,渐渐地逼近,这都是由公司越来越盛的流言而引发出来的。
由于整个房地产市场一直呈萎靡不前的状态,吴能所在的公司也是苦苦挣扎在不景气的境况之中。作为最通行,最简单,最基本的对策,不外乎就是缩小一切开销,聚集资金,增强竞争和生存能力。而最为直截了当的作法就是裁员,而吴能听说的是大面积的裁员,其实不应叫做裁员,准确地讲,就是趁机大换血。因为目前公司大部分职员,包括吴能在内,都是创建之初,公开面向社会招聘而来的,以往他们凭借才干而引以为自豪,自认为地位牢靠,而今则因此而人人自危,这就是因为王萍总经理已经暗示,公司既然是王萍的公司,公司里的人自然应是她王萍的人,特别是她已下决心要移师重庆,重寻发展的空间,这就意味着,万县现有的这一摊子终不免作鸟兽散,想当然的,她要移钱而不会移人。
谁不想跟着她去重庆发大财呢?
但他的命好,每逢时乖命蹇之际,总有贵人相助。这一次他又遇到了贵人,这一百五十万就是他转运的命根子,如果有什么不测发生的话,的的确确生不如死。
缆车又停运了。
吴能随着人流,若有所思地爬着陡直的梯坎,不知不觉中,他有一种不自然的感觉,而且愈发强烈。当他发现这种异样的感觉是出自自己的小腿肚子时,越发有点莫名其妙了。他几乎天天都在爬梯坎,可是小腿肚子发抖可真是头一遭。他越是这么想,这种让人心悸的抖动就越厉害,以至于脚都迈不出去了。他索性停下来,一条腿蹬在上一级梯坎上,弯成一个弓形,同时慢慢地作着深呼吸,想藉此缓解一下这种使人尴尬的抖小腿。
真是有点不对头。
今天携巨款到重庆是临时受命。下午一到公司上班,就被召到总经理办公室,这确实令他惴惴不安。因为他对总经理王萍一直是敬而远之。敬而远之不是怕她,准确地讲,应该是畏她。公司里上上下下没有人不畏惧她的。公司里没有人见过王萍斥责过谁,也没有人看见过她阴沉过脸,但就是畏她,一种无可名状的畏惧。有的人说,这是由于她同台商董事长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其实这家公司就是为她开的,自然她就会用小人而不用君子,自然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但也有的人说,这是由于王萍太精明了,精明得任何人都别想在她面前卖弄什么小心眼。也是由于她太漂亮了,不仅有漂亮的面容,而且还有漂亮的气质,这就使得很多人莫明其妙地甘愿受她驱使,而又不敢存任何非分之想。吴能赞同后一种说法。吴能有他的道理。真正从业务能力上说,王萍要比吴能这类专业工程人员相差十万八千里,但要论交际能力和经营能力,她又比吴能这类人强似百倍。而且她的霸气,也是吴能这类人望尘莫及的。王萍在公司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谁要想在她面前卖弄专业才干的话,那准会时日不多就得离开公司。霸气归霸气,其实王萍最为出色的就是施以小恩小惠,按她自己的话讲,就是用人之道,说远一点,就是刘备的那种用人之道。怎么说?你看,刘备文不能文,武不能武,但他能长臂摔儿,让猛将赵云效死命而无悔。
王萍的确有这个本事,只要你听她的,依顺她的,她总会让你占点儿便宜,让你觉得有奔头,让你其乐融融。
王萍交待给他的使命很明确。王萍前些日子在重庆长江二桥地域欲购一块地产,并且已经签订了意向书。对方规定定金必须在9月15日以前到帐,否则前项意向失效。正常的汇兑支付方式显然是赶不上趟了,因而准备了150元现金,指定吴能立即带到重庆,在朝天门三峡宾馆等候王萍。其实不用王萍暗示,吴能就已明白这项使命对自己意味着什么,特别是王萍似乎是探寻地问,想不想到重庆发展,吴能就更是心中有数了。所以他急匆匆地领款,买票,登船,连家都没顾上回,只是在码头上给妻子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有紧急任务赴重庆,没成想妻子一反常态地问,可不可以不去,真是女人见识,关系到自己今后发展前途的大事,怎可推托而拱手让给别人呢?
可是差一点落水,缆车停运,小腿发抖……
人相信预兆吗?
有的人相信,古人出征,一阵狂风袭来,吹折旗杆,就会偃旗息鼓,以待时日。有的人不相信,此刻的吴能就是不相信预兆的人。
正当吴能按约定,在朝天门三峡宾馆开好房间,寸步不离地守护着密码箱,耐心等待的时候,缆车出入口处有一位绰约多姿的小姐,也在寸步不离地耐心等待着。
她是在等下一班万县来的水翼飞船。
她要接人,接一位她很敬重,乐于效仿的人。特别是这个人已值得信赖地向她承诺:要帮她挣大钱。
她非要挣大钱,因为她特别神往花大钱时的那种喜悦,满足,征服的感觉。虽然她从未真正体验过这种感觉,但她能幻想出来这种感觉。她的天性最为突出的,就是她的幻想空间完全没有任何限制,没有任何阻碍。
当她在万县一个偏僻,闭塞的小村子里渐渐长大成人的时候,她的这种能力也就日渐完善,荒芜,落后,愚昧也渐渐与她的幻想世界形成越来越鲜明的反差。她甚至憎恨生她养她的那一方水土,认为那不过是囚禁她身心的樊笼,迟早有一天,她会脱身而出,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她聪明,执着,娇艳的面容,娟秀的身材,只要有好的机遇,宽阔的空间,她就会脱胎换骨,除掉身上令人厌恶的土腥气。
而今机会就在眼前。她要接的人要在重庆开办一家房地产公司,总经理助理的位置已经明确地留给了自己了。她早就不想再去陪人唱歌,跳舞了,充其量不过是挣几包粉钱,而最为关键的是,她已答应那个人,一旦归入那个人的麾下,她一定彻底地戒毒,她也确实不想再吸毒了,她也想象那个人一样,干大事,挣大钱。如此千载难逢的机遇,岂可等闲视之,何况那个人唯一的条件就是今晚帮忙办妥一件事,太容易啦。
她相信这个人,她崇拜这个人,她甚至于全心全意效仿的也就是这个人。
她记得一件事,一件让她永不会忘掉的事。
她刚从农村出来到重庆时,先是在市急救中心内一科做清洁员。有一天,几个护士想拿她寻开心,把她喊到办公室,说要教她怎样涂口红。那时候的她身上憨气十足,哪里知道什么被人戏弄是怎么一回事。她任由摆布地让几个护士折腾了大半天,取过镜子一看,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尤其是嘴被涂成了血盆大口,她以为这样才是城里的所谓美容,于是乎傻头傻脑地满医院楼上楼下到处跑,对别人的哄笑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幸亏那个人把她拉进了办公室,帮她擦拭掉脸上乱七八糟的玩意儿,然后端着镜子,耐耐心心地教她怎样美容,教她如何着装,教她行走的姿势,教她怎样为人处世。自此以后,她就同那个人形影不离,步步追随,以至于那个人让她做什么她都愿意去做。
这位小姐的身后两三步的位置,有一座公用电话亭。看守亭子的是一位下岗中年女工。她的天性突出的不是幻想,而是好奇,是那种大事不想知,小事不想漏的好奇。下岗后整天孑然一身地坐在这间窄小的亭子里,好奇的天性不但没有泯灭,反倒引发出另一种天性──猜测。可能是职业性的习惯,她留心每一位来使用电话的人,留心他们的穿着,长相,神态,言谈举止,然后再尽心尽力地从中演绎出许许多多,变化多端,有血有肉 ,有鼻子有眼的故事出来。假如她驾驭文字的能力能与之相配的话,指不定就是一代文豪成名之前的胚胎。她的猜测能力经过日累月积的不停修炼,不说是出神入化,倒也是得心应手了。
她认为这是一种享受。
这时,她又留心揽车出入口处的那位小姐。
牛仔裤配淡黄色的高膘T恤,注重衬托白皙的面容,乌黑的披肩长发,看样子是那种善于着衣着色的女孩子。漂亮,年青,而且一定很机灵,因为她堵在揽车的出入口等人,不容易漏接,是干什么的呢?银行职员,公司秘书,声讯小姐,还是……
她实在猜不出来了。不过有希望猜出来,那个小姐正在低头看传呼,只要你在电话上讲三名话,我保证猜个八九不离十。
她的确猜出来了,但也付出了代价──满肚子气。
三峡宾馆总台当值小姐陈莹这会儿也在等待。只不过她等待的不是幻想,也不是好奇,而是未婚夫报喜讯的一个电话。
她就要结婚了。不是有人说过吗,结婚前的女孩子所有的一切都是单纯,没有内容的游戏。只有结婚后的女孩子才开始真正地生活,一种实实在在,一种感人至深的生活。这时候的女孩子,是最要求任何事情都必须尽善尽美的人了,也是最容不得任何微小的瑕斑的人了,这时候的女孩子,是最苛刻,最不讲理,最近似疯狂的人了。这不,婚礼都安排得差不多了,可是陈莹不愿意婚车一般化。她认为什么都可以从简,唯独婚车是越高级越好,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婚车就是花轿呀,花轿可真是婚后美满幸福生活的镜子。她可不想屈就奥迪,桑塔那之类的二三流车,她刻意逼迫未婚夫去张罗更好,更高级,更能体现出对她的爱的车。未婚夫的一个朋友开有一辆林肯,约好今晚去商量,9点钟以前电话通知陈莹商量的最后结果。
怎么回事,都8点15分了……
“对不起,小姐,”
陈莹走神了,连有人走到总台跟前,自己都没有察觉,她赶紧收束了一下焦急的心神,又摆出一副职业性的微笑。
“您好,”她觉得有点怪,眼前的小姐进了灯火辉煌的大堂竟然还戴着一副紫红框架的太阳镜。
“小姐是要开房吗?”
“不,我想找人。请帮我查一下万县来的吴先生住几号房间?”
“请稍候,……933号房间。”
“能帮我给他房间挂个电话吗?”
“请稍候,”陈莹熟练地拨通了房间电话。“对不起,我是总台,有一位小姐找吴先生,好,谢谢。”陈莹放下了电话。
“吴先生请您上去,电梯间请往这边走。”但让陈莹不可思议有是,这位小姐并没有顺着自己手指的方向往电梯间走去,而是背转身径自朝大门外走去,而且仅仅间隔不长的时间,这位小姐复又走回来,跨进了电梯间。
陈莹会儿没有心思去啄磨眼前的怪事,她有她的焦虑,不安和期待。但就象是非要让她记住那位小姐一样,过了一阵儿,刚才那位小姐又从电梯间里走了出来,手里多了一件黑色的手提箱。陈莹下意识地看了看表,8点50分啦。
好象还有一个地方不一样……
万县至重庆的最后一班水翼飞船9点整平安抵达。
万县建委的高处长登上了趸船,他这次来是到到市党校学习的。本想早点出发,可是一大堆事情拖住了他,差一点连最后一班船都没能赶上。
他最不愿意乘末班船了,人太多,就连走道上都挤满了坐小板凳的人。他喜清静,怕拥挤,眼前随着黑压压的人流缓慢朝前移动,他有一种委屈感。在这样的场合,人的才能,地位,权势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趸船上昏暗的灯光,拥塞的人群,时不时地被推一下,撞一下,真让人憋气,让人无奈。
突然,一个人硬生生地从他身旁挤过,他刚想发火,却发现那个人很熟悉。
“哎呀,是王总吧?”
侧过头循声盯着他看的,是一位二十六,七岁的年青女子。
“高处长,是您呀,我怎么没看见您上船呢?”
高处长刚想开口解释,可不知是谁碰了她一下,刹那间眼睛一闭,歪倒在高处长的怀里,把高处长弄得一时手足无措。高处长连忙稳住那下滑的娇柔身躯,搀扶着往边上靠了靠,以避开人流的拥挤。
“王总,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呀?”高处长借助灯光朝近凑了凑。“哎呀,怎么回事,脸色这么难看?”
年青女子找出面巾纸,擦了擦脸上的汗。
“我晕船……”真是气若游丝。
“王总,我刚好到市党校,顺路送你到医院去好吗?”
“那就麻烦您了,我想到急救中心输点儿液就没事了。”
9月15日下午5点,警方接到三峡宾馆紧急报案,住在933号房间的客人死在了房间里。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楼层服务员。9月15是下午4点多钟时,她发现933号房间的“请勿打扰”的红灯一直没有熄灭过,打电话没有人接,按门铃也没有人应。她顿觉蹊跷,找来经理后,用钥匙打开房间的门才发现人已经死了多时了。
现场勘查发现,死者全身赤稞地躺在床上,所躺的床铺很凌乱,另一张床很整齐,仅有一点有人坐过的浅印。死因法医鉴定为服用氰化钾中毒而亡,死亡时间推定为14日晚上9点钟以前。
现场没有发现任何强行进入和博斗,暴力的痕迹。
现场取得的物证,除了死者一些私人用品外,有两听百事可乐的空罐。经化验一听里残留有氰化钾余液,并在罐体上提取出死者右手的指纹,另一听没有掺入氰化钾,也没有提取出任何人的指纹,显然是被擦拭过了。而最要的物证,是在死者的枕头边缘找到一根长约15厘米的头发。
经技术鉴定,肯定不是死者的头发。
另外,还发现死者的上衣口袋里有两张船票,是万县到重庆的水翼飞船,船票上只有9月14日的日期。
通过万县警方的配合,死者的身份迅速查明。
死者名叫吴能,万县人,建筑工程师,29岁,已婚。死前在万县台资兴办的雅辉房地产开发公司任销售部经理。9月14日下午2点半钟单独接受总经理王萍的指令,携带150万现款到重庆,准备支付欲购地产的定金。9月14日晚7点抵达重庆港,7点15分按照与王萍的约定住进三峡宾馆933号房间。经证实,再没有出过房间。
据总台小姐陈莹提供的线索,9月14日晚上8点15分,曾有一个戴紫红框架太阳镜的年青女子找过吴能,并肯定进入了房间,8点50分独自一个人手提着一个黑色的箱子离开。
除她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进入过933号房间。
据陈莹回忆,这个年青女子岁数在22~25岁之间,浅白色的牛仔裤,淡黄色的高膘T恤,披肩长发,口音不太象是重庆市区的,象哪里的说不出来。
警方根据已掌握的材料,初步定性:谋财害命。
这样的定性,恐怕是丝毫不差的。死者被毒杀,150万巨款下落不明,如果没有新的线索和证据,警方完全可以从这个角度进行案件的初步分析。
首先,动机很明确,但凶手就并不很明确了。
显然,曾进入过现场的戴太阳镜的年青女子可以列为重大嫌疑人,因为她出入现场的时间与死者死亡时间吻合得丝丝入扣,不差分厘。
那么,这个嫌疑人是干什么的呢?
没有任何线索和证据,警方只能先行假设性推断。
推断需要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凶手一定与死者相识。这个前提是显而易见的。吴能携巨款等候总经理王萍,一是时间不允许,一是死者的戒备心理特别强。因此,临时招妓,尽意风流的可能性可以排除。更何况,吴能肯定是在被诱骗的情形下中毒而亡,不是他所熟悉的人,他不会轻易上当的。
根据现场情况分析,有一种可能存在:凶手运用女色引诱吴能失去任何戒备心理,在一阵鬼混之后,哄骗吴能喝下掺有氰化钾的可乐,待其身亡之后,掠巨款而逃。
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推断:凶手在不长的时间内,实施犯罪,轻易奏效,肯定是有备而来的。换言之,肯定有一个谋划的过程。而谋划最根本的先决条件,就是凶手知道吴能身边有一笔巨款,不知道这个内情,谋划就如同盲人骑瞎马,徒劳而无功。
肯定的结论,凶手是知道巨款内情的人。这是一宗有预谋的谋财害命案。
根据这个结论,警方迅速圈定了侦察范围。一方面电传万县警方,请求协同调查;另一方面,在整个重庆市区通报各个派出所,速查戴太阳镜的年青女子的去向,重点放在娱乐场所。同时专门组织力量继续发掘新的线索和新的证据。
一张漫天罗网悄无声息地撒开了。
万县警方很快便传回调查结果。
可以肯定,知道巨款内情,并约吴能住进三峡宾馆的只有一个人──总经理王萍。而且岁数也与出现在现场的年青女子子相仿,有重大嫌疑。
这的确令重庆警方为之振奋,但高兴之余,却也免不了疑惑重重。调查表明,王萍与台商董事长关系暧昧。她原先是市急救中心的护士,后来认识了那位台商后,辞去了公职,到万县雅辉公司担任总经理。台商董事长一年只来一次,平时很放心地全权交付王萍操作。
具有特殊的关系,特殊的位置,她有许许多多的方式侵吞巨款,根本用不着杀人呀,似乎谋财害命的动机不能够成立。
也许有另外的不可告人的动机。但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这确实很难推断。
万县又传来信息,这次是完全否定了王萍是重大嫌疑人的可能性。依据有两个,经技术鉴定,现场发现的头发不是王萍的,另外,王萍9月14日确实到过重庆,但她是在晚上9点钟才到重庆港的,曾因晕船虚脱差点儿昏倒在趸船上,是同船的万县建委的高处长亲自送她到急救中心,直到看到她开始输液才离开,急救中心也能证明王萍直到9月15日下午才出院。
这就确确凿凿地证明,王萍不在三峡宾馆犯罪现场。
有嫌疑但不在犯罪现场,那么现场出现的女性另有其人。
就在警方的侦察一筹莫展之际,两路口派出所报告了一个重大的线索。
9月16日中午,两路口派出所的两位警员到辖区内的金字塔夜总会摸查线索时,夜总会的许多人根据警员的嫌疑人外观特征描述,感觉很象是坐台小姐徐兰。经调查,徐兰是万县人,原先在急救中心当临时清洁工,因嫌工资低,工作累,便辞掉工作转到金字塔夜总会当坐台小姐。9月12日请假说要回万县,9月14日曾回过传呼,从那以后,就无影无踪,杳无音讯了。
警方立即把徐兰与现场发现的那两张船票联系在一起了。案件的真相顿现端倪。
9月12日徐兰回万县,必定与吴能以前就相识。吴能接受指令后,告诉了徐兰这一内情,并相邀徐兰一同赴重庆。徐兰一旦知道巨款的事,顿起谋害之心。于是与吴能同船赴重庆,抵达后,先让吴能去订房间,自己则后行一步于8点15分进入房间,先是以某种方式诱惑,去除吴能的防范心理,尔后将氰化钾掺入可乐中,诱骗吴能喝下,待其中毒身亡后,掠巨款逃离现场。
这种解释尽管存在许多疑点,但在没有另外的嫌疑对象之时,总还算聊胜于无吧。更何况许多疑点只有找到徐兰之后才可能得到真实的解释。
于是,警方集中力量寻找徐兰的下落。
功夫不负有心人,9月16日晚上很快就找到了徐兰,但她已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徐兰死在她租赁的民房中,可以肯定她有吸毒史,死亡的原因法医鉴定是注射过量的海洛因而导致心脏衰竭而亡。死亡时间推定为9月15日凌晨2点以前。死者所穿衣着与三峡宾馆总台小姐陈莹所描述的一模一样,紫红色框架的太阳镜也在现场找到。并且其照片经陈莹辨认,基本上可以肯定就是出现在三峡宾馆谋杀现场的年轻女子。
更为直接的证据,三峡宾馆现场发现的头发,经技术鉴定,肯定是徐兰的。
警方手里的所有证据都明白无误地指认徐兰就是三峡宾馆凶杀案的谋杀者。
那笔巨款下落不明。
这件案子看似简单,但仍有许多疑点无法解释。徐兰死亡的现场没有强行进入施暴的痕迹。究竟是什么原因令她死亡的呢?自杀,不慎,还是另有其人?
徐兰一死,自然就使整个侦察工作陷入僵局。
警方出于无奈,收缩了警力,成立了一个专门小组负责继续查找新的线索和证据。同时指定由女警官文静指挥这个专门小组的工作。
文静从警官大学毕业以后,已经有五年多的实际办案经验了,她感觉自己工作起来驾轻就熟。这并不是她有多么高明,而是她很少遇到高智商型的罪犯。
她认为她比男警官多一个优势。
一般而言,男性大都习惯于理性思维,女性大多习惯于情感思维。理性思维的长处是容易抓住事物的主要方面,而忽略事物的次要方面。男性一般在大事上思路敏捷,而在不起眼的小事上却总会犯糊涂,而女性相反,在大事上没甚主见,在小事上却总能面面俱到。
文静的优势就在于,职业的需要,往往要求她理性思维多于情感思维,另外,她毕竟是个女人,具有女人所应具有的天性。因此,她的思维方式,思维的角度的确要比男人或女人都要完善,是一种综合性的,彼此互补的完善。
她对这一点,相当相当地自信。
正因为具有这种自信,她总是希望能有充分的验证这种优势,这种自信的机会,能够遇上一个真正的对手。她五年多的办案经历大都耗费在一种侦察的常规性的,重复来重复去的工作中。烦琐罗嗦,事务性强,辛劳疲惫,模式套模式,没有什么大悲,也没有什么大喜,平平淡淡,既复杂又不复杂。就象三峡宾馆的谋杀案一样。
当她听到领导口头介绍时,心里的的确确一点兴奋的感觉都没有。她以为又是碰到了一起复杂但不离奇,平淡但又一时结束不了的案件。
事实如此,凶手基本上可以肯定就是徐兰,剩下要做的是寻找那笔巨款的下落,无非如此。
但不管怎么说,她要接手侦办。
按照习惯,她第一件非做不可的事就是调出此案的全部卷宗,找一间不会受到打扰的办公室,安安静静,仔仔细细地阅读几遍卷宗里的所有材料。
警方的分析是建立在已掌握的线索和证据的基础之上的,如果按照同一思路走下去,下一步的工作的重点自然是找到那笔巨款,然后划上一个句号。
她要换一个思路,换一个角度来重新思考这起案件。她认为这样做很值得。死马当作活马医,有时是很灵验的办法。
她开始振作精神,把卷宗里的所有材料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在桌子上,然后竖起黑板,摆好纸和笔,她准备找疑点,逐一的,无遗漏的,甚至近于苛刻地寻找疑点。
首先,警方分析徐兰可能与吴能同乘一班船抵达重庆,依据是吴能身上的两张船票,以及徐兰9月12日曾请假回过万县。
那么,徐兰不是与吴能一道去三峡宾馆,而是一先一后。为什么呢?有什么充足的理由吗?是不是非得这样做不可呢?
有一种情理上的解释,就是不想让人发现他们之间的暧昧关系。但这种心理上的理由却与后来的行为相矛盾,招摇过总台,戴着惹人注目的太阳镜,好象并没有这种心理顾忌。
再说,徐兰与吴能一起7点钟下船,8点15进宾馆,此期间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这时候徐兰在哪里,在干什么?
文静想到这,用笔在纸上列出思路要点:
下船后一先一后,时间差1小时15分,反常的方式进入宾馆,疑点:非得这样做。
只有一种情况下,非得这样做,那就是这样做是预谋时有意安排好的。
假设非要让总台小姐能够准确地回忆出在什么时间,什么样的人来打听过吴能的房间号码,那就不能让徐兰与吴能一起进宾馆,非要有一个时间差。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徐兰进宾馆的反常方式也是有意安排好的。
太有意思了,徐兰似乎是帮助警方,提供尽可能多的线索,证据,然后一死了之……
太荒谬了!
她自己不会这样做,除非是别人安排她这样做。
对呀,肯定有合谋。
文静站起身来,在黑板上重重地写上了四个字:另一个人。
警方先期的分析,局限于假定是徐兰单独作案,所以第一个疑点自然怎么也解释不通,而现在着眼点放在了合谋上,分析的空间一下子宽阔了许多。
下一个疑点,就要顺势进入到如何合谋了。
有一个基本常识,害吴能的命,是图在他手里的那笔巨款。先不说结果如何,徐兰进入犯罪现场的方式是暴露性而非隐蔽性。暴露得越多,被抓获的可能性越大,害其命而图不到财,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另外,作案后不是逃匿他处,却依旧回到很多人知晓的租赁房,不是销毁作案时的服装,而是照模照样,原封不动地穿着去死。
太反常了。
不合常规,就只有断定徐兰并不知道吴能有巨款在身,并没有参与合谋,只不过她充当了幌子,一个替罪羊,是真正凶手利用的工具。
黑板上又多了三个字:利用者。
谁在利用她呢?这是第三个疑点。
知道吴能携带巨款,又知道在哪儿能找到吴能──即为知情。这是判断谁是凶手的必要条件。
文静想起在大学,逻辑老师老师讲到假言判断中的必要条件时,曾用过二句话概括了必要条件的逻辑特性:无之必不然,有之未必然。用于实践,知情的不一定就是凶手,而不知情的绝对不可能是凶手。
黑板上又多了“知情人”三个字。
推到这一步,文静换了一枝红色的粉笔,把三行字纵向联接起来:
另一个人
‖
利用者
‖
知情人
这一结构图几乎把所有的疑点都澄清了,就如同拨云见日,思路越来越清晰了。
但文静非但没有得胜而归的感觉,反倒觉得转着转着,竟然转到了一个死胡同里了。她懊恼之极,差一点把所有的字都擦抹掉。
她的推理步入绝境,因为知情人就等于凶手。理论上是如此,但事实却与之大相径庭。
知情人只有王萍一个人,理论上,知情人=凶手=王萍,但事实上王萍有坚实的证据证明她不在犯罪现场。
她有一种感觉,她感觉到她总算是遇到对手了,遇到可以过几招而不分胜负的对手了。她也有一种明确的理智,要想冲出绝境,必须要有新的线索和新的证据,同时也要有新的思路和新的角度。
假如自己的推断是正确的话,那凶手必定是王萍,而不管她策划得多么周密,多么精巧,总要有破绽,文静对此深信不疑。只要能抓住一点点儿破绽,再顺藤摸瓜地一步步扩展,真相就会昭然若揭,否则怎么会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呢!
第一步,必须有充足的证据使自己的推断成立,没有证据的推断是不能判人有罪的,因为这仅仅是对真实情况的一种主观上的分析。
第二步就可以按照推断的结论去查找凶手的破绽。而为了提高办案的速度和效率,文静果断地决定这两个步骤同时进行。
她选了三个突击方向:第一方向,派专人赴万县,了解更多的情况;第二方向,复查王萍所有的不在现场的证据;第三方向,寻找支撑自己推断的证据。文静把专门小组作了明确的分工,自己则亲自负责第三方向的工作。
金字塔夜总会的总经理很富态,胖胖的,面容的光泽鲜亮,有弹性,头发油黑。神闲气足,着装得体,一看就是那种精明,圆滑,挣起钱来心狠手辣,花起钱来挥金如土的主儿。
今天下午夜总会有点儿不似往常,好象财神爷巡视,要在他这儿歇脚一般,此刻还不到2点就已人流纷纷,高朋满座了,他好象看见钞票象雪花一样漫天飞舞,可惜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眼前总经理室里偏偏坐着一位冷若冰霜的女警官,真让他有如临深渊,如临薄冰的感觉。财神爷是神,而警官是财神爷的官,哪怕有一点怠慢之处,弄不好就得砸锅卖铁。千万,千万疏忽不得。胖经理紧张地聚神凝思,想尽快拿出妥善的方式打发走这位不好说话的女警官。
“文同志,徐兰的情况我可一点儿都没有隐瞒,上一次都抖落清楚了。您还了解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知无不言。”
“徐兰在你这坐台有几年了?”
“您言重了,我这的小姐很规矩的,除了陪客人聊聊天以外,别的不会干的,违法的事我怎么会去做呢。”
“你不要多心,”文静缓和气氛般地摆了摆手。“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些徐兰的事,没有别的意思。”
“要说徐兰吧,和大家相处都挺好,她漂亮,也聪明,讨人喜欢,但就是太清高了点儿,好象跟谁都要保持一定的距离。她在我这干了也有将近三年了,可她的详细情况谁也不知道。”
“徐兰有没有毒瘾?”
“有,好象瘾还很大,我们专门送她去戒毒所戒过几次,但只要一出来,没过多久就又吸上了,这个情况,我已向派出所的同志汇报过了。”
“徐兰有没有关系特别密切的客人?”
“没有,绝对没有。我这规矩很严,不允许发生这类的事。”
“再想想呢?”
“我敢发誓,确实没有。”
“看来你是不愿意配合,那我也不能勉强。听说你这的音响效果不错,怎么着,我也去唱唱歌,轻松一下?”文静说着,慢慢地站起身来。
胖经理就象被浇了一桶冷水,全身都冰透了。这还了得,不说别的,只要这位女警官往大堂一站,什么看不见,他慌慌张张地跳起身来,拦住了文静。
“等一等,等一等,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徐兰死都死了,我何必要替她遮掩什么呢。文同志,您不相信可以问别的人,徐兰那小妮子,岁数不大心眼可多啦,眼光又高,一般的人别想沾她一点儿便宜。她的心也太大了,没有个百八十万的,她就根本不放在眼里。您不相信?我可以拿出一个例子。这不,前几天,从来没照过面的一位深圳客人,也不知道在哪里知道我这有一个叫徐兰的小姐,一进门就死乞白赖地点名要徐兰陪,服务小姐,领班都解释徐兰回万县了,任你说出个大天来,他就是不信,一下子拍出三千元钱,逼着呼徐兰。你说徐兰这人,回重庆了吧,那就回来上班呀。可她偏偏傲起来了,说什么也不回,说什么要在码头接表姐。一个非要她陪,一个就是不回来,你说,徐兰这个人是不是倔头倔脑的,那晚上差点乱成一锅粥啦。”
“当时徐兰回传呼了?”
“回了,回了两次。”
“这是哪一天的事?”
“让我想想,也就是徐兰死前……”胖经理看了一眼日历。“没错,是14日,9月14日。”
“能不能肯定?”
“能肯定,我可以把收银小姐和领班叫来。因为那一天那位深圳的客人闹得太凶了,大家的印象都很深。”
文静作完调查笔录以后,马不停蹄地立即往朝天门码头赶去。
在开往朝天门的中巴车上,文静利用路上的时间思索着。
徐兰9月14是分别在下午6点头30分和7点50分回过两次传呼,那么至少从下午6点30分开始她已经身在重庆了,不可能和吴能同乘一班船。吴能死亡现场发现的那两张船票,显然是凶手的障眼法,其目的无外乎是诱导警方的思路。
下一步要搞清楚的是,有没有证据证明徐兰是先于吴能到达重庆的,如果有,那就说明徐兰根本无从知道巨款的内情,也就不可能参与预谋过程了,当然,这种断定是以徐兰被利用的假设为基础的。
“小姐,补你钱?”售票员不由分说地把一沓零钞塞到惊愕不已的文静手里。
“补什么钱?”
“你上车不是用一百的大钞买的票吗?真够麻烦的,块把钱的车票,用那么大的钱,咋个补法吗。”
不待文静分辨,身后座位上的小姐接过售票员的话头。
“是我的一百买的票,你怎么乱补一气,有病呀?”
文静回身一看,发型,着装与自己是有几分相似,可人家要年轻多了,我要是小姐的话,那这位小姐就该叫小小姐啦,文静在心里打趣着,又好气又好笑,转身把钱交给身后的那位女乘客。
到了朝天门,文静毫不犹豫地直奔揽车出入口处。她想,一般接船的人在这地方等应该是再合适不过了,徐兰如果确实接过人,十有八九也会在这等候,位置最佳。身居出入口处,传呼一响,自然要寻最近的公用电话亭回传呼,以求方便和快捷。文静就按照这样的思路,选择了离出入口处最近的一个公用电话亭走去。
这是一座很小的亭子,里面坐不下第三个人,亭面敞开处并排摆放着两部电话机,守亭子的是一位中年妇女。文静稍微等了几分钟,等那二部电话都空闲下来以后,才慢慢地凑了过去。
“大姐,我想打听件事?”
“什么事?”
“前天晚上7点来钟的时候,记不记得有一个小姐在你这回过传呼?”
“哎哟,每天打电话的人那么多,我又没登记,哪能记得住呢。”
“麻烦你回忆一下,好吗?”
“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文静出示了自己的警官证。
“没想到,你还真是一个警察呀,女人当警察一定很神气吧?来来,进来坐,肯定是出什么大事啦。”
文静坐进窄小的电话亭,按照女人见面通常的方式,有一搭没一搭地拉起了家常。中年妇女很健谈,也很高兴在没人打电话的时候聊聊天,摆摆龙门阵,于是絮絮叨叨地开始了,聊了大半天,才猛然醒悟过来,抱着歉意拉着文静的手说:“这位妹子,真是不好意思,咱们还是说说你的事吧。说说看,是哪一天晚上?”
“前天晚上,也就是9月14日7点半到8点。”
“啥样子的小姐?”
“年龄二十一,二岁,披肩长发,大眼睛,牛仔裤,淡黄色的T恤,还有……”
还没等文静描述完,中年妇女一拍大腿,
“是不是一个坐台小姐?”
“真是神了,你认识她?”
“我才懒得认识啥子坐台小姐呢。那天她回传呼,临了只付给我三角钱。我心想,你是大把大把挣钱的,在我这还在乎二角钱?我可是靠这个养家糊口的呀。我非要她付5角,她就是不付,还说要去告我,真是见了鬼啦。我和她狠狠地吵了一架,要不我怎么记得这么清楚呢。”
“那你怎么知道她是坐台小姐呢?”
“猜的呗,她回传呼时几句话一说,一猜就准。”中年妇女说到这,凑近文静的耳旁细声细气地说,“我还猜出来,她准不是咱们重庆市区的人,哼,这种小地方冒出来的人呀,别看打扮得多么光鲜,几句话一说,口音就不对了,这叫驴粪旦,外光里糙。我猜呀,大概是涪陵万县一带的人。”
真是神了,这一细节,凶手肯定不知道。没有人料得到徐兰会在不该露面的地方让人记住了。而该露面的地方……斜对面不就是三峡宾馆吗?文静意犹未尽地还想再找一些能支撑推断的证据。
总台小姐陈莹恰好当值,但却没能提供新的线索。
看来进一步的发掘只能到此为止了。但是有一个疑点始终让文静耿耿于怀。
假如徐兰允当被利用的者的角色,那么在三峡宾馆被利用的程度应该是有限的。徐兰知晓得过多,肯定会有所怀疑,而这恰恰是凶手所应该极力避免的。
有限就等于说徐兰不能进入吴能的房间,仅能到大堂为止。让总台小姐记住徐兰的特征,就算是达到目的了,其后自然就应由凶手登场了。
关键的问题是,这里面有一个角色置换的方式问题。凶手到底是采用什么样的方式进行这种角色的置换呢?文静站在宾馆的门外苦思冥想着。
她把自己替换到凶手的位置上,尝试着按照凶手的思路,从凶手的角度来安排角色的置换。先让徐兰亮相,然后……
附近一阵断断续续的喧闹声打断了文静的思路,她顺着声源望过去,原来是一个烟摊的摊主与顾客正在争执着什么,站在文静的位置,只能听见摊主的大嗓门,“不卖不卖,这么大的钞票买一包烟,哪有这么多的零钱补哟。你是来买烟的还是来换零钱的……”文静一拍额头,心想自己的思路怎么会这么狭窄,她想起刚才在中巴车上的那一幕。
对呀,一般人对陌生人的识别,主要是靠外观上的显露部分,尤其是服装,在有限的时间内,也主要靠服装来区分,识别。这也许是人的观察习性的一个通例。陈莹首先看到的是牛仔裤,T恤,太阳镜这几样容易记忆的外观部分。当徐兰走出去,凶手又以一模一样的外观部分走进来时,那么在陈莹的眼里,只不过是同一个对象走出又走进,而不会去留意是不是换了一个人啦。尽管对走出又走进会有一些疑惑,但外观印象太深刻了,随之一定会有上千种解释使疑惑烟消云散。
凶手正是利用人的这种观察习性,巧妙地完成了角色的置换,而留给警方的只是徐兰一个人进进出出的事实,可真够处心积虑的啦。
不管怎么说,这种置换技巧确实高人一筹。
但也不管怎么说,哪怕是再高明,总会有破绽的。凶手必须尽可能地与徐兰保持外观上的高度一致,哪怕有任何一点不同,就都会露出马脚。这种置换由于时间,场地的限制,要想做到完美无缺,几乎是不可能的。总会有破绽的。
文静又回到了三峡宾馆。
“陈小姐,对不起,又打扰你了。”
“没关系,还有什么问题吗?”
“请你再仔细回忆一下,戴太阳镜的小姐出去再进来时,有没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比如说个子,走路的姿势,戴的手饰,手表什么的?”
在文静的启发下,陈莹低下头去使劲回忆着,当时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到底是什么地方呢?她按照通常的思索方式,眼光从上渐渐地垂落到自己的鞋上,一看见自己的那双鞋,她就免不了要走神。她很喜欢这双鞋,它的款式不是流行的新颖,而是很有个性的新颖,皮子的质地第一流,颜色很容易同自己的裤子相搭配,何况它又是未婚夫送的呢,鞋?
“对啦,鞋,”她突然叫了起来,把文静也吓了一跳。
“鞋?”
“鞋不一样,那个小姐进来时穿着红色皮鞋,我当时还想,可真够土的。再进来时就换成了白色皮鞋了,白皮鞋配牛仔裤颜色反差就不那么刺眼啦。文同志,她为什么要专门出去换鞋呢?”
是呀,为什么要专门出去换鞋呢,文静心里乐开了花,凶手疏忽了,凶手太注重人的观察习性,但却疏忽了女人的观察习性,年轻的女孩子最讲究鞋了。
文静从宾馆出来已经到晚上8点多钟了,她在近旁的小食店里买了一份盒饭,直接来到万县来的船停靠的趸船上,慢条斯理地吃着,慢条斯理地想着……
今天可真算是收获颇丰的一天。
徐兰被利用的推断已经有了充足证据支撑,说明路已经是走对了,其后将紧追不舍的是王萍的更多破绽。
王萍喜欢玩置换的游戏。
出于某种目前尚不得知的动机,王萍先后杀死两个人,先是吴能,尔后就是徐兰。肯定是不能使用别的方式,而非得自己亲自去做。那么摆在王萍面前的就是作案的空间与时间问题。她要亲手而为,就必须在特定的时间里身居特定的空间。而为了作案以后能够逃离法外,她更必须在特定的时间里不在特定的空间之中。这本是相矛盾的,相抵触的,王萍力图用置换的方式来解决这个矛盾,实质上是解决给外人看。吴能死亡时,王萍还在船上,徐兰死亡时,王萍还在医院里,只要不在现场的证据成立,她就成功了。
她的角色置换方式已经清楚了,但角色置换是建立在空间置换的基础之上的,否则角色置换就会毫无意义。所以,至关重要的是空间置换的方式。
她到底采用的是何种方式呢?
文静感觉到此刻愈发艰难,似乎永远摸不着边际,永远似是而非。
万县来的最后一班水翼飞船到达了。文静站起身来,加入了下船乘客的人流之中,缓慢地朝前移动着。她想回家了,回家以后先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觉再说。
突然身后挤过来一个人,搂住了文静的肩膀,文静条件反射般地刚想挣脱,一看是中学的同学刘宁宁,于是马上松驰了下来。
“文静,有好几年没见了吧?”
“是啊,听说你发财了,怎么,到万县干什么去了,我怎么没看见你上船呀?”文静完全是下意识地问着。”
“哎呀,我倒想这么问你呢,早知你也在船上,咱俩作个伴多好。你坐在哪个舱呀,我真的怎么就没有看见你呢?”
文静也弄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先开口问对方,不好意思地说:“我就没去万县,你当然看不见我了。”
“你骗我,你没在船上。怎么会在这儿?”
是呀,在这个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场合里现身,十个人当中至少有九个人会误以为是同船而来的,再加上抢先提问,然后晕船虚脱,请人送到医院,这些足以证明吴能死亡时自己不在现场。王萍肯定是用这种方式进行空间置换的。
可真够难为她的了。
可以假设,王萍8点50分逃离现场后,将密码箱交给徐兰,并嘱咐在租赁房内等候,然后直奔趸船,在下船乘客中寻找熟识的人,也就是能够证明自己不在犯罪现场的证人。发现高处长以后,便采用这种方式让高处长寸步不离地送自己去医院。这样一来,空间的置换就完成了。只不过一个空间,她在犯罪现场,是真实的,另一个空间,她在船上,是虚假的。但是因为有证人的证词,所以虚假的变成了真实的,而真实的反到变成了虚假的。
她一定是这样做的,也只有这样做。
虚假的永远变不成真实的,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所以,一定会有破绽。
现在的问题是,杀死徐兰是以什么样的方式进行空间置换的呢?
文静确实没想到,回到家后,解开这个疑团的又是别人给她的启发。
回到家以后,爱人告诉她,因为她上了专案,所以她父亲住院就没有告诉,爱人体贴地安慰说:“老爷子前天犯了病,还是老毛病,心脏病。你别着急,现在已经稳定下来了,夜里也不用守了。”
文静是独生女,这样的事一般都是丈夫去张罗。
“这几天连着守夜,一定很累吧?”
“累到没关系,就是不能抽烟,太痛苦了。”
文静笑了起来。“没出息,少抽一根不行呀?”
“不行呀,少抽半根就要掉一层皮的。”
文静知道丈夫的烟瘾很大,于是关切的问:“那你怎么坚持过来的呢?”
“咳,山人自有妙计。我会卡时间。头一天就摸着规律了,一般夜班护士查房是有点的,比如说,护士一般在11点,2点,早上6点各查一次,每次之间存在一个空档时间,我就可以利用每一次的空档时间过过瘾,做一做活神仙。”
空档时间?
利用空档时间进入徐兰死亡的现场,可能吗?
太有可能了。王萍原先就是护士,而且又是急救中心的护士,她对于查房的空档时间应该比外人要熟悉得多。再加上她有办法来保证空档时间的绝对性和安全性,这都是她事先就精心策划好的,不可能存在什么巧合。
王萍最终的目的,是要拿到那笔钱,那就必须让徐兰永远不能再开口,于是她利用空档时间杀死徐兰,藏匿好巨款,再回到医院,回到有人证明她不在犯罪现场的空间里。
理应如此。
空间是不可移动的,恰好也就成为逃脱罪名的最充分的证据。但是时间却可以使人移动,移动于不同的空间之中,时间就成为移动的通道,只要这个通道不被人所知,她的移动自然也就不被人所知了。在不知人的眼中,时间与空间想当然是凝固在一起的,人在特定的时间里与在特定的空间里是不可能移动的,于是,王萍就有了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
文静迫不及待地要与王萍见一面。
但与王萍见面,仅仅凭借现有的证据和推断,结果肯定会不甚理想。文静急切地想见,但又不愿意毫无把握地去见,她还想寻找出更多的对自己推断有力支撑的线索和证据。
第二天上午,文静抽时间到医院去探视她的父亲。
她父亲一看见文静,差一点儿老泪纵横,半带埋怨,半带心疼地说:“大警官今天怎么有时间来看我这个病人呀?”
文静心头立即涌出深深的愧疚感。她连忙在病床边上坐下来,问这问那地问了半天,直到护士进来量血压她才让到一边,关切地看着父亲露出瘦骨嶙峋的胳膊,不禁心潮翻涌,等空闲下来时,一定多抽点儿时间陪陪父亲,可是往往是身不由己……
“好阿,人是到医院了,可心还在想着案子吧,与其如此,你还不如不来更好一点儿。”老父亲开始抗议了。文静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没办法呀,谁让您当年非要让我考警大呢?现在后悔了吧?”
护士在一旁也笑了起来,一边收拾着物品,一边对着文静说,“你父亲老跟我们说你呢,说你说得可神了,好象就是中国的福尔摩斯似的。文同志,什么时候也跟我们讲讲破案的故事,好吗?”
“你们可千万别听我爸爸的,他还不是在逗你们玩……”无意之间,护士的一个动作,一下子让文静心底一颤,似乎想起来什么来。
止血带?没错,是止血带。文静的内心深处感到一阵阵痛楚。怎么会如此的大意。
“应该有止血带呀……”文静心不在焉地嘟哝起来。
“文同志要用止血带?”护士一边问着,一边从衣袋里掏出来一根止血带。
“别理她,”老父亲在一旁又好气又好笑地说。“她准是又走神了。”
“护士同志,我想跟你学学量血压,你可以教教我吗?”文静一脸认真地说。
“这好办,我马上要去给4床量血压,你在旁边一看就会了。”
“你准是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了?”老父亲猜出来文静的用意。文静冲着父亲挤了挤眼,意思是不要戳破,真的跟在护士的身后出了病房。
文静跟着护士一连量了三个病人的血压。道过谢后,与父亲又说了一会闲话,就离开了医院。回到办公室里,她又专门调出徐兰死亡现场的勘查记录仔细地看了几遍,这才长长地嘘出一口气。
徐兰死亡现场没有发现止血带。
徐兰的死亡原因,实质上对文静推断王萍是凶手的推论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假使徐兰的确是注射海洛因过量而死亡,那么文静关于王萍的推论就摇摇欲坠了。因为假如徐兰单独犯罪不能完全排除,王萍的一手谋划,一手实施也就无法确定下来了。正因为如此,假如能够确定徐兰不是自误而亡,而是由他人致死,那么有关王萍的推论就必然步入坦途了。
徐兰死于注射过量的毒品而身亡,这是事实。静脉注射不可缺少的就是止血带。而现场没有找到止血带,这也同样是事实。那么它到哪里去了?又是怎么去的呢?死人是无法拿走止血带的,只能是活的人才能做到,而可以完全肯定的是,拿走止血带的人必然进入过现场,也必然就是用注射毒品方式杀死徐兰的凶手。换言之,就因为没有在现场找到止血带,就足以肯定徐兰是他杀,而不是表面上的那种自误而亡。
那么为什么凶手要带走止血带呢?实际上,徐兰一咽气,凶手的目的就达到了,这时候止血带对凶手而言,已经没有任何用途了。凶手没有必要,也没有任何理由非要带走止血带。那么也就等于是说,凶手不是故意,而是无意地带走了止血带。这就对了。一般的人是不会带走的,因为一般的人的无意动作必然是随手丢弃。只有具有某种特殊习惯的人,才会在无意之间,习惯性地带走止血带。什么样的人会有什么样的习惯呢?文静已经胸有成竹了。她刚才特意在医院进行了反复验证,唯有护士,唯有护士才会有这样的习惯,这完全是一种地地道道的职业习惯。每次使用完止血带以后,护士的习惯就是顺手揣进衣袋里,以免下次用时找不到。回回如此,天天如此,渐渐地就形成一种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以至于形成一种职业性的习惯动作了。
这样看来,王萍的急救中心护士的履历,证明她必定也有这种特殊的职业习惯。而这种特殊的职业习惯又证明她很可能进入过徐兰死亡的现场,也很可能采用诱骗的方式,亲手为徐兰注射了她自己知道,而徐兰并不知道到底有多大的量的毒品,待徐兰死亡之后,顺手装走了止血带,逃离现场,回到她想让人信服的医院的空间。
思路进行到这一步,确确实实是越来越清晰和明确了。
目前主要的问题是,尽管已经推断出来王萍几次空间转换的手法,但还不能就据此得出最后的结论,最为紧要的是应该拿到确凿的证据。具体而言,就是要有充足而翔实的证据证明王萍不在现场的证据为假才行。
文静亲自来到市党校,找到了万县建委来学习的高处长。
高处长人高马大,头发没有剩下几根了,油亮油亮的额头上浅浅地布着几道皱纹。他流露出过于明显的不耐烦,官腔气十足地对文静说:“是不是还是王萍那件事呀,挺简单的吗,怎么到了你们手里就没完没了啦,我哪里有这么多时间……”
“高处长,”文静打断了他的话。“协助警方的工作,应该是每一个公民的义务,何况你是领导干部呢,……”
“好了,好了,”这回是高处长打断了文静的话。“你到底还想问什么?”
“还是王萍的事。”
“我过去有哪点儿讲得不清楚吗?”
“也不是。我是想请你再回忆一下,”
“回忆什么?”
“你能肯定王萍是与你同船到的重庆吗?”
“当然能肯定了,要不她在趸船上干什么?”
“你亲眼看见她上船啦?”
“那倒没有。”
“你在船上看见过王萍吗?”
“也没有。”
“那么也就是说,你肯定王萍与你同船到重庆,仅仅是根据你在趸船上看见了她,对吗?”
“这还不够吗?”
文静有意识地转开话题。
“高处长,你对王萍很了解吗?”
“她经常到建委来,很多人都跟她相识。她的交际能力很强,随便什么人,她只用十分钟就搞熟了。我与她也只限于工作上的往来,也谈不上有多少了解。不过我个人认为,如果你们怀疑是她杀了人,那你们一定是搞错了。”
“何以见得?”
“这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的事吗?那笔巨款就是她的公司的,她要想要,举手可得,哪里用得着杀人呀。再说了,王萍的精明在万县是出了名的,这种因小失大,得不偿失的事,她是绝对不会干的。她里里外外的账算得透得很,按照她那种性格,她愿意吃小亏而不会愿意去吃大亏的。这么说吗,按照你们的行话讲,那就是她没有杀人的动机。”
“高处长临来重庆之前见过王萍吗?”
“见过,见过,来重庆前一天晚上,她还请我吃过饭。”
“她经常请你吃饭吗?”
“那到也不是。这一次是她听说我要来重庆学习三个月,她呢?正好也想把公司搬到重庆来作,因而请我帮她介绍一些重庆的业务关系,不过如此。”
“那么也就是说,她是知道你要到重庆来,是吗?”
高处长有些糊涂了。
“她是知道,原想跟我同船到重庆的,后来我有事要处理,就没有同行。这有什么问题吗?”
“你坐的那班船人多吗?”
高处长越发糊涂起来。
“多得不得了,差一点爆舱了。别提啦,人多不说,偏偏又打了起来,搞得乌烟瘴气,弄得一塌糊涂,真没办法。”
“能说说是怎么回事吗?”
“其实很简单,几个小伙子在船舱里抽烟,船员去干涉,几句话不对,就整了起来,最后竟然动起刀子了,撵着船员满船跑,还算好,没有整得翻船就算是万幸了。”
离开党校后,文静又到长航分局证实了那班船上确实发生过打架殴斗的事。这就更清楚了,王萍肯定不知道,或者根本无法描述事件发生的经过,就因为,就因为她没有乘坐那一班船。
究竟她的犯罪动机是什么呢?看来现在是非见一面不可了。
9月18日下午3点左右,万县雅辉房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室。文静正耐心地等待王萍的出现。
总经理室没有象文静想象的那样豪华,但象她预料的那样典雅。装修的材料一定很昂贵,设施也一定很高档,但没有一丝一毫的俗媚之气。一架硕大无朋的书柜占据了整个一面墙壁,里面林林总总摆满了书籍。文静浏览了几遍,奇怪地是,竟没有找出一本时下女人一般喜欢看的那类书籍,看样子这间办公室的主人喜怒哀乐必定跟一般的女人大有不同。
办公室里家具不多,显得很实用。特别是招待客人用的茶具,用料考究,款式高雅,引起了文静浓厚的兴趣。文静猜测初次见面的人,喜欢看他爱用什么样的茶具待客,尤其是女人。如果茶具粗俗,说明主人遇事喜凑合,修养不高。如果茶具细巧,就象眼前这套一样,主人必善精思,为人周到而底蕴深遂。前一种人比较好打交道,因为容易看透,后一种人就要审慎从事了,那么也就是说,文静将要见面的人,也一定是不容易看透的人。
“对不起,文同志,让你久等了。”
文静循声转过身来,一瞬之间,她怀疑自己的推断是不是应该推倒重来,这是由于闯入她眼帘的形象与致两人于死地的凶手的形象根本不能重合在一起。清丽,端庄,文弱而又坚毅。
她真的就是凶手吗?
王萍放下手中的文件夹,替文静重新斟满了茶,吐着清脆的声音说了起来。“我猜你一定是报喜讯来的,是不是我的那笔150万有着落了,你看真不好意思,让你等久了。最近我要搬到重庆去,杂七杂八的事情太多了。请喝茶。我小的时候也可想当警察了,一开始疑惑重重,绞尽脑汁一步步推理,最后真相大白,多精彩呀,干你们这一行,一定每天都能遇到惊心动魄的事情,是不是?”
文静早就想到了,王萍不仅空间置换的能力非同一般,心理置换能力也一定是非同一般。但确实没想到,王萍的心理置换能力如此纯熟,如此不着痕迹。其实按照王萍的个性和她的思维习性推断,她应该能猜出一个警官专程到公司的来意,但她故作不知,而且故作不知的是模是样的。显然,她利用未照面的时间,已经把自己从心理上置换到无辜者的心理状态上了。
而文静的目的,就是要设法使王萍的心理置换徒劳而无功。
“因为有某些事情涉及到王总经理,所以我这次来是想具体澄清一下。”
“是吗?”王萍这两个字吐出时,间距拉得很长。她在文静的对面沙发上坐下来,“我没想到还会涉及到我什么,不过没关系,今天下午的时间都可以安排给你,有什么问题我们慢慢谈,好吗?”
“据我们所知,王总是9月10日到重庆签的意向书,到9月15日交付定金的截止时间有5天的时间,……”
“我明白文同志的意思了,为什么非要用现金的方式支付,对吧?其实说出来也很简单。这么一笔巨款,一是筹集起来不是一天就能做到的,二是还要与董事长汇报,往返通讯也要占一定的时间。……”
“那么派吴能携款到重庆,王总就不怕路上出什么事吗?”
“路上出什么事?”
“比如在船上被抢,被偷……”
“不会,不会,万县到重庆的水翼飞船重来没出过这类的事。治安情况特别好,连吵架的事都没有发生过,别说其他的事了。”
“王总真的有把握吗?”
“文同志莫不是说我也有犯罪嫌疑吧?”王萍稍稍迟疑了片刻,脸上现出浓厚的困惑。
“如果是这样呢?”
王萍无声地笑了起来,但依旧平静如常地取出一包香烟,先向文静让了让,文静摆摆手,王萍则抽出一根点上了火,深深地吸了一口,在青色的团团烟雾的弥漫之中,不易被人察觉地紧皱了一下修整得细细的眉毛。坦坦然然说:“你们怀疑徐兰是凶手,大概是由于你们有怀疑的证据,而你们现在开始怀疑我,大概不是由于有这方面的证据,而是由于实在是找不到那笔钱,对吗?”
“凶手找到了钱自然也就会找到的。”
“可是你们怀疑我,毕竟是没有证据呀?”言外之意,没有证据的怀疑,到头来还不是瞎忙一场。
“何以见得?”文静步步紧逼。
“谋杀一般具有三个要素,这不仅是你们的专业常识,也早已成为一般的常识。文同志不会不知道吧?”
“愿闻其详?”
“那我就关公面前舞回大刀吧。谋杀者一般要有谋杀的动机,谋划的过程和谋杀的行动。我说我的嫌疑不成立,就是因为我没有谋杀的动机。连动机都没有的人,他怎么会有谋划的过程呢?”
“准确地讲,不是没有,而是还没有暴露出来罢了。”
“更准确地讲,不是没有暴露出来,而是根本没有这个必要。这家公司就是董事长专门为我开办的。换一种说法,它就是我王萍的,我是把它搞好也罢,搞烂也罢,就算是我把公司举手送人,董事长也不会说出二话出来的。所以,我自己的钱大可不必绕这么大的弯子甩出去再拿回来。是这样吧。”
“我也换一种说法,你所说的这一切,都是由于那位台商对你有所承诺,至于为什么要对你有所承诺,我不想妄加猜测。但实际上这种承诺就是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的基础。假如出现什么变故而没有了这一基础,我想你也就没有换一种说法的余地了,对不对?”
王萍又开始抽起烟来了。“我看我们用不着打哑迷了,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不过最好换一种方式。”
“换一种什么方式?”
王萍站起身来,缓缓地走到写字台跟前,背依着写字台的台沿,双手悠闲地叉在裤兜里,口气中含有明显的挑战意味地说:“其实我知道你迟早会来找我。不过据我推测,你虽然怀疑我,但却没有足够的证据,否则你我今天就不会以这种方式见面了,这没错吧?你肯定有很多很多怀疑我的推断,但光有推断你是不能真正意义地怀疑我的。你专程来此不外乎就是想验证你自己的那些个推断。我可以成全你,反正今天下午都安排是给你的时间,你想问什么都可以,但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不能录音,否则我宁可不听也不讲,这不算过份吧?”
文静开始兴奋了起来,这种机会确是可遇不可求的。她就是想要击垮王萍的心理防线,她就是想让王萍意识到什么叫做人外有人的道理。面对王萍的挑战,她没有理由拒绝,她渴望已久的,就象是古代的骑士一样,手握利刃博杀一番。文静一言不吭地从公文包里取出录音机,放在眼前的茶几上。
王萍也同样地兴奋了起来,这只要看见她脸上浮起了片片红晕以及闪烁出来的光亮,就会一目了然的。她又重新回到文静的对面位置坐了下来。“你确实与一般的女警官不太一样。好吧,还是那个问题,你是怎么推断我的谋杀动机的呢?总不至于绕开它而不谈吧?”
“这里有一个推理顺序的问题。绝大多数谋杀案最先显现了来的不是谋杀的动机,而是谋杀的过程。如果都必须先推断动机尔后再推断过程,那人的思维岂不就太单一了吗?”
“那么你推断过程怎么会怀疑到我呢?首先声明一点,我只是假设性地认同你怀疑我的这件事。”
“要说起来也很简单。哪怕是再好的戏,假如演过了头,那也照样要演砸的。三峡宾馆那出戏就是演过了头啦。谋划杀死吴能的人肯定是智商正常的人,那就首先应考虑的就是进入现场的隐蔽性。没有如此就是反常,反常就是有意而为。有意而为的目的就是尽可能地留给警方足够多的证据,以期迅速结案。假如徐兰是杀死吴能真正凶手,她就不会以这种方式进入现场,现在她是以这种方式进入现场的,那么当然她就不可能是真正的凶手,她不过是这出戏的一副道具,一副遮掩真正凶手的道具。”
“就因这一点,就否定徐兰,是不是轻率了一些?”
“当然不只这一点。徐兰当时进入三峡宾馆时,穿着一双红色皮鞋,偏偏宾馆的当值小姐又注意到这一点,这就败相了。你知道宾馆的小姐问我什么?为什么要专门出去换一双鞋,她肯定弄不明白,哪里是换鞋,实际上是换人,此其一。另外,真正的凶手并不知道徐兰在吴能到达重庆之前,曾在码头上回过传呼,所以还自作聪明地故意留下两张同船船票,意在诱导警方得出吴能与徐兰同船抵达的结论,假如徐兰是真正的凶手,她应该拿走而不是留下船票,这又是败相,所谓弄巧成拙。此其二。而最为基本的,要知道吴能携巨款到重庆,这并不难,而要知道在若大的重庆到何处一定能找到吴能,就不是所有的人都可能做到的。如果不是徐兰所为,那么同时具备这二个条件的人,除了你还能有谁呢?”
“要真是如此,要想具备这二个条件的人多几个,那再简单不过了,这样的话,你的嫌疑名单就得长长的一大串。”
“你属于那种精明过人的人,你不会冒这种风险的。”
“是吗?”
“假如你让吴能携款一事弄得满城皆知,那么一旦节外生枝,你所策划的一切都将付之东流,更为主要的是你肯定有某种不为外人知的顾虑,使得你不愿意,也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也算是一种无奈吧。”
“照你这么说,从一开始我就有意识地把自己在警方面前暴露无遗?”
“所以你才处心积虑地进行空间置换,创造出不在现场的证据。你聪明地自认为,你可以任由警方怀疑,但由于你不在犯罪现场,任何怀疑到头来都是白忙一场,对吧?”
“你能肯定我一定进入过三峡宾馆?”
“肯定。”
“这不可能,我到重庆时因为晕船,有人送我到医院去了,我就是想杀吴能,也不具备作案时间呀?”
“你不仅有时间,而且还挺宽裕。”
“没搞错吧?”
“没搞错。你在14日上午肯定通过某种方式与高处长联系过,确知他乘最后一班船到重庆。所以你有意让吴能乘第一班船,抵达后在宾馆等候,而你则乘第二班船抵达,事先约好徐兰到码头接你,然后一路去三峡宾馆,完事以后,你让徐兰拿走钱又去她的租赁房等候,你刚好来得及赶到趸船上与高处长再演另一出戏。如此一来,你又杀死吴能,得到那笔钱,又有了不在现场的证人,岂不是两全之美?”
“确实够精彩的,可惜有一处站不住脚。高处长有可能乘最后一班船,也有可能临时改期,这是他人无法控制的。万一高处长改期,一切的一切不就前功尽弃了吗?”
“其实不然。就算是高处长没在那班船上,就凭你王萍在万县的交际面,在一百多下船乘客中找个把个熟人应该没什么问题的。”
“你实际上只能说我可能不在那班船上,但无法肯定我就没有乘那班船。”
“刚才我问过你船上的安全问题,你十分肯定地说,没有出过事。这说明什么?说明你根本不知道那班船上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就因为你没有乘那班船。”
王萍面前的烟灰缸已塞满了烟蒂。
“真是荒谬绝伦,照你这样推导下去,徐兰也一定是我杀的了?简直是无稽之谈。”
“徐兰确实是你杀的?”
“文同志,什么时候警方也对证据视而不见,而开始信口胡诌啦?”
“正因为有证据,我才这么说。”
“我14日晚上住进医院,15日下午才出院,我总不能有分身术吧?”
“证据呢?”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医生护士都可以证明呀?”
“医生护士是不是每一分钟都与你寸步不离?”
“你这不是抬杠吗?”
“你也在急救中心当过护士,护士夜间查房空档时间规律你应该是很清楚的。你完全可以在空档时间里自由出入。”
“那就不对了,据我所知,你们警方当初也是认定徐兰是自己注射过量的海洛因死亡的,怎么现在倒成了是我杀的了?”
“因为当时我们忽略了止血带。”
“止血带?”
“如果徐兰真是自己注射毒品身亡,她自己是无法取走止血带的。是你给她注射的毒品,完后又是护士的职业习惯误装走了止血带。也许你回到医院后才发现这一重大失误,但你已无法补救了。”
王萍听到这里,脸上反到现出似乎得到解脱一样,浑身十分轻松无比地说:“我很钦佩你的推理的能力,我绝没有讨好你的意思。假如我不是你怀疑的对象,兴许我们能成为很投机的朋友。话虽如此,你还是没有足够的证据,对吧?”
最后一句话,文静确也赞同。只差一步,假如急救中心方面能拿到确凿的证据,那就大功告成了。
第二天下午,重庆警方电传告知尚在万县的文静,请万县警方配合,立即将王萍缉捕归案。因为已调查清楚,9月15日凌晨1点左右,王萍离开过急救中心,直到2点40左右才返回。这是急救中心守门人提供的。守门人的女儿原先与王萍在同一科室,因而绝对不会认错的。
所有的一切都对上茬了。但终究是晚了一步,等警方找到王萍时,她已经在总经理室内服毒自杀了。
王萍专门给文静留下一封信。
文同志:
自从与你交谈过后,我就知道我的大限已到,到这一步我也不存任何侥幸想法了。反正都是一死,我宁愿用自杀的方式结束我的生命。
而在弥留之际,想到我的策划杰作竟被一个女警官剥得体无完肤,不免有些懊丧,但在懊丧之余,又对你产生由衷的敬佩之心。想必你仍然有个别之处尚未透彻,我想尽数说出,也算是对我自己有一个交待吧。
我从小就很好强,也很执着。我一旦认定的事,我就非要做到底不成。我不想碌碌无为地一辈子,我渴望功名,渴望出人头地。自打从护校毕业以后,我拚命地工作,拼命地学习,自以为靠我个人的奋斗,我就会得到我所要的一切。但冷酷的现实让我灰心丧气。我所生活的社会,根本不认可个人的奋斗,我要得到我所要的,就必须要有后台,门路,和诸如此类的机遇。一当我在职称上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后,我就明白我应该走的是另一条路子。很多女人不如我。但却混得比我强,这就是因为她们善于利用自己具有的一切,我为什么不可以也去那么做呢?因此,当那位台商在我的科里住院时,我就开始了。我没费多大的劲,就让他神魂颠倒,不能自主了。说来也惨,我当时还是个不少人追求的黄花闰女呢。台商最后提出一次性付给我一百万青春损失费,我没有答应,我说你应该给我的不是钱,而是扶持我干一番事业的机会。台商那时刚刚在万县搞了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一听我是如此心愿,便顺手把万县的雅辉公司交给了我。这你就明白了,我之所以坐上总经理的位子上,是我用无价可估的青春换来的,我自然是倍加珍惜。我尽心尽力地一番苦干,终于让公司渐有起色,在整个房地产市场不景气的大气候下,我以一个女人之身,支撑公司不倒而且还有盈余,你可以想见我为此付出了多少。
但是恰在这时,台商变卦了。他项不住来自家庭和市场萎缩的压力,提出要清盘解散公司,并让我到他夫人在厦门开设的公司去做什么公关秘书。就这样,几乎是一夜之间,我就变得一无所有,变成一文不值的穷光蛋。没有钱我无所谓,可是没有了进一步发展的基业,我就等于是被置于死地了。于是,我非要设法保住我用许多代价换来的基业。我非要把公司150万资金归到我自己的名下,以图到重庆重新发展。但是我不能直接这么去做,因为迟早台商会借助法律程序让我什么也得不到。因此我要让那笔钱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我自身又须清白。
这就是我的动机。
但在策划中,我遇到一个难题,我不可能让这件事知道的人太多,一旦台商听到了他必会冻结资金,另外我必须要为移动这笔钱找到一个借口,所谓师出有名。于是我电告台商,希望能用搬迁公司的借口解散公司,以利稳定局势,顺利清盘。我没等他回复便到重庆草签了意向书,同时迅速调齐了现金,开始了我的行动。
附带说一句,我之所以选择吴能和徐兰,多少是有一些随意性的。还有就是吴能人比较老实,一是不会打那笔钱的主意,避免节外生枝,二是他幻想着我会带他到重庆再次合作,因而会忠实无误地执行我的计划。至于徐兰吗,她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让她往东她绝不会往西去的。同时她的身高,体材与我都十分近似,比较容易替换。当然他们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我的计划的牺牲品,说来是有点冤枉,可是我要达到我自己的目的,就非得要这样去做。
我想说的就是这些了,其他一些细节,你早已推断出来了。
但愿下一辈子能让我完成心愿。
……
这封信里还附着一张收据,是王萍将150万现金捐赠给慈善机构的收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