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弦间与那美约会后,回到佐枝子的住处,只见佐枝子正埋头于针线活。自从怀孕以后,她请求换成白天上班,所以晚上一般都在家。
“在做什么呀?”弦间并不经意地问道。
“这还不明白?小宝宝的衣服呗。”佐枝子的脸上浮现出幸福的微笑。望着这一张充满自信和满足的笑脸,弦间的眼前映现出白天和那美一起去过的那片沼泽的绿色水面。哎呀,我为什么会想起这块沼泽地呢?连弦间自己都为这种下意识感到愕然——
与其说是龙,倒不如说池底沉着尸体……——
是黑鱼把鲫鱼和其他鱼全吃光了……——
好像是食人鱼啊!——
是啊,所以说,若是沉到池塘底,连尸体也不会留下的。
在和那美随便交谈中酿成的可怕的潜在意识犹如沼泽里的气泡串串冒出。
可不是吗?把佐枝子沉到这池塘底,不就……尸体不可能浮起,没多久就被黑鱼吃光了;再说,也无人知道自己和佐枝子的同居关系。动手前,先佯装另迁新居的样子,把她骗到沼泽边,再把她沉入池底,人不知,鬼不晓。那样一来,就为自己今后的前程扫清了障碍。即使墨仓那边查我,也无须提心吊胆。
刚刚萌发的罪恶幻想迅速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形成了具体的计划。
“我说你,一本正经的样子,在想什么呢?”被佐枝子一问,弦间慌忙做出若无其事的表情。
2
后町母女俩真是从松涛的别邸搬进了田园调布的墨仓高道正邸。高道之妻登志子生的两个儿子都已结婚成家,分别掌管着财团的一个部门。
正邸只住着从上一代起就侍奉墨仓家至今的老管家夫妇和两个保镖兼秘书的年轻男人,里里外外概无女人的气息。乍看上去,墨仓财团的主人的私生活颇正人君子。
然而事实绝非如此。墨仓只是没让女人进门而已,除清枝外,他在南青山和六本木都养着情妇,一个月里要分别去上一两回。不过,他只让清枝生下了孩子。因为妻子登志子生下的全是男孩,所以墨仓对那美格外疼爱。
他之所以让三个情妇中最上年纪的清枝进府,也是因为有了那美的缘故。
接清枝进正邸一事当然不会一帆风顺,高道的长子高明就坚决反对。他作为高明的嗣子,决不会将母亲的位置拱手相让这位女人,理所当然地进行了抵抗。此外,高道的胞弟、墨仓财团核心企业墨仓不动产的董事长高义也反对把小老婆立为正室,其理由是此举将使墨仓家的成员结构复杂化。
高道对这些反对呼声一概置之不理,仍把后町母女接了过来。另外,清枝也扶植了阻止那些反对行动的后备力量。
据说登志子在病榻上曾说过希望接清枝进门以补己后之类的话。登志子自愧久病体弱,对高道不能尽到做妻子的义务,是自愿让位于清枝的。
虽然尚未正式入籍,但是,一旦进了正邸,周围也就自然而然地视清枝为墨仓家的正式夫人了。
清枝来到正邸后,才深深感到正夫人与“情妇”的天壤之别。过去无论受到高道多么宠爱,无论赐予多么优越的物质条件,都只能算是背阴地里的存在。说是墨仓家中的一员,但在户口薄上还挂不上名。虽然那美为高道所承认,但清枝充其量只是他的性奴隶,是“制造”那美的“生产育儿器。”
清枝只拥有抽象的爱,并且,这种爱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风化。过去一直未被世人承认的情妇如今从背阴地里一步跨到墨仓高道的身边,来到了令人头晕目眩的阳光下。昔日的宿敌一夜间变成了友善者,曾经仇视、诋毁过自己的人一下子投来了尊敬和羡慕的目光。
据说机器人也有正房和偏房之分,二者之间存有不可越愈的鸿沟。清枝克服了这种困难,登上了“正妻”的宝座。向阳处与阴影处在温度上和亮度上的反差使她一时睁不开眼,更不敢向前迈步。
与其说是长久不见天日,倒不如说是首次沐浴阳光,但她觉得这阳光中存有暗影。这是在以往阴背处也未曾有过的不吉祥的阴影,虽然面积微不足道,但却蕴藏着顷刻间就可遮天蔽日的巨大威力。
若不及时清除隐患,这来之不易的正妻位置也将朝不保夕。清枝的心情好似一边注意地平线上的雷雨云,一边在洗海水浴一样,时时刻刻不得安宁。
是啊,弦间对我来说是一种危险的存在。他的企图暴露无遗,即想同那美结婚,讨好墨仓。不,他绝不会满足于得到那美,必然会得寸进尺,不断提出过分要求。一定要除掉他,宜早不宜迟。
可是,该如何处置呢?虽然清枝充分意识到危险的种子一旦播下就会生根,可一时琢磨不出除去这种子的办法——
弦间要是死了呢?一种愿望演变成杀意,在清枝的心中膨胀,但她缺乏实施的能力,而且也找不到足以抑制住弦间的鹰犬。在这当儿,事态朝着她始料不及的方向发展。
3
最近一个时期,那美常说没有食欲而停餐,即便吃,饭量也只是平日的一半。墨仓每逢星期日去打高尔夫球,素常的晚餐几乎都在外赴宴。自后町母女俩进府以来,三个人很少能在同一餐桌上用餐。
清枝以往习惯了母女俩用餐,高道不在也无所谓。那美一不进食,就常常使她独自一人用餐了。
由于进府日子尚浅,还弄不清这里的规矩,并且她也不想过多干涉用人的习惯,所以一日三餐的菜谱都任凭用人安排。近来屡屡独自用餐,饭菜口味又不如己愿,她越来越感到乏味。
今天终于和多日没在一起吃饭的那美坐到一块儿了。那美刚拿起筷子,便捂着嘴跑向洗手间。清枝惊慌地连忙跟去,见那美呕吐得挺厉害。
“究竟是怎么回事?”那美终于把胃里的食物全部吐出,从洗手间走出。清枝慌忙迎上去询问,可话到一半,她便若有所悟地怔住了。“那美,你莫非是……”后面的话连清枝都不敢说下去,她害怕那是事实。
那美欲躲开妈妈,清枝却紧随不舍地追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知道。”那美怄气似地回答,仿佛内心坦然如镜。
“怎么可能不知道?看过医生了吗?”
“没必要啊,我哪里都没病。”
“来例假吗?”
“……”
“说话呀,有例假吗?”
“来过。”
“什么时候?”
“……”
“什么时候来的?”
“忘了。”
“那美!别耍小孩子脾气了,你怀孕了吧。那人是弦间?”
“如果真的怀孕了,自然不可能是弦间以外的人。”
“你这孩子,真叫人……”
“我们早晚要结婚的,有什么大惊小怪!哪家夫妻不都是这样吗?”那美把破罐子摔破了。
“可你还是个学生呀!”
“学生结婚生孩子的不也多的是吗?”
“你考虑过你爸爸的身份吗?你爸爸是墨仓财团的统帅!你不经爸爸同意,就同流浪汉鬼混怀孕,难道就不顾及墨仓家的脸面?再说,你也该替我想想,眼下正是妈妈和爸爸正式结婚的关键时刻,你在这关口却怀上了来历不明男人的孩子,这不是让人笑话我们是生来的下贱货吗?”
“妈妈,你总是考虑着自己,说来也不怪你,现在的确是你从阴暗处登上正妻宝座的重要关头,实际上,我的事对你来说是无关紧要的。”
“那美,你胡说些什么?”
“我能怀上康夫的孩子是最大的幸福。这也是妈妈您的第一个外孙,您应该高兴才是。”
“可你们还没结婚呀!”
“马上结婚不就得了吗?婚礼迟了一些又有何妨?”
“那根本不可能。那美,我请你冷静考虑考虑。”
“我很冷静。”
“你若冷静,就该明白自己是墨仓家中的一员。不管我怎么娇惯你,可弦间都是配不上你的。”
“那你说怎么办吧!”
“立即人工流产。趁没被别人发现,妈妈及早给你找个医生。”
“人工流产?我不答应。”
“那美!”
“我要生下这个孩子。不是说女人如果流掉第一胎的话,就可能终生不孕吗?何况这是康夫的孩子,无论如何都要生下他。”
“你说的那种情况是蹩脚医生干的事,假若请高明的医生处理,流产这种小手术是不会对今后产生影响的。”
“妈妈一定要我打掉吗?”
“当然,这样的孩子生下来是一种不幸。”
“孩子还没生下来,你怎么能这样断言呢?”
“大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我就是大人。”
“那只是你的身体,你的心还是童心,怎么会了解男人的真相。”
“妈妈是说您了解喽!”
清枝被问得语塞了。她的确了解弦间的底细,但是,揭露他的身份就意味着她自身的毁灭。
“怎么样,妈妈不也是不了解他吗?只有我最了解康夫,他是真心爱我的。为了他,我要保住小宝宝。”
那美的话语中充满了胜利的骄傲。她已经不是清枝心目中的女儿,自从男人在她体内播下种子以后,少女之心便演变成了母爱之心。清枝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无力。
弦间得知那美有了身孕,一时间不知是喜是忧。无疑,自己对那美的征服之箭射中了,从这个意义上讲,似乎值得庆贺。
然而,在尚未拜见墨仓高道时就使那美怀孕,弦间对墨仓的盛怒是可想而知的。他仿佛看到,被人偷去爱女的墨仓正勃然大怒。惹恼墨仓可不是件好事哟!
弦间知道倘若正面求得墨仓的认可是不可能的,首先,让那美怀孕的事实就是他最不能容忍的罪状。
那美怀孕与佐枝子怀孕有着不同的意义。那美腹中的生命是弦间走向光辉未来的可靠安全保障,决不能使其夭折。
“妈妈让我去做人工流产,可我想:只要你康夫同意,我就把孩子生下来。”说话时,那美观察着弦间的表情。这时的那美对妊娠的滋味还没有太多的感受,虽然她在妈妈面前表示坚决要生,但那只是出于对她说他们“鬼混”的一种反击。
“我希望你生,可是……”弦间支支吾吾。
“可是什么?”
“我担心你父亲那边。我一次都未拜见过他老人家,就出这样的事,他一定要生气的。”
一向自信的弦间也难作判断了。
“爸爸的说服工作包在我身上了。”
“不,这回可不同以往哟。”
“爸爸倒好办,问题出在妈妈那边,她坚决反对呀。”
“你已告诉妈妈了吗?”
“是妈妈看出来的。”
“我不担心你妈妈那边,我能说服她。”
“妈妈觉得现在是她能不能和爸爸结婚的关键时刻,所以不想让人挑出半点不是。”
“你们不是已经和父亲住在一起了吗?”
“只是一起住,还没正式入籍,因为爸爸的第一个妻子还活着,因此,我们的身份和过去没什么两样。”
“你妈妈的心情也很复杂吧!”弦间暗忖道。清枝能否与墨仓成婚,这对弦间会有很大影响。他们一成婚,那美就会取得嫡出子女的身份。
“我可不管妈妈怎么想,只想知道你的心情。”
“能让我考虑一下吗?事情太突然,我也一时茫然了。”谙于世故的弦间在那美和佐枝子“同期妊娠”的夹攻下不知所措了。对那美那边,他本欲使出浑身解数给她最大的刺激来稳住她对自己的依恋关系,但却疏忽了必要的预防措施。那美怀孕本身是件喜事,可墨仓如何反应却令人想来生畏。一旦触怒了龙颜,墨仓就会碾死一只小虫一样铲除掉弦间这等无名小辈。
现在那美怀孕了,就必须先把佐枝子的事解决掉。若让那美知道另一头还有个同期妊娠的,那她肯定会堕胎的。
4
由于那美妊娠,弦间那处在萌芽状态而动摇不定的罪恶意识如今却定死了,他感到佐枝子是个非除不可的存在,即便她没怀孕,起码也是影响他飞黄腾达的累赘。
一个犯罪计划已酝酿成熟。先退掉现租房,给邻人以迁居别处的印象,再干掉佐枝子,沉尸于龙栖塘底。
弦间盘算着,只要将死尸沉下去就不会再浮上来,生活在这个大城市的人谁也不会去关心一个女子从公寓搬至何处。佐枝子与故里几乎没有联系,家中的亲人这些年都疏远得形同路人,纵使有个把好奇的人打听她的去向,但不见尸体的凶杀案是绝不能成立的。
弦间和佐枝子的关系无人知晓。他进出于佐枝子的公寓可能被左邻右舍发现,但彼此素不相识而无法追查。
大都市的人群中少了一个普通女子如同浩瀚的大海中消失了一朵浪花。弦间自信这是个无懈可击的犯罪计划。不仅尸体,连被害的佐证都将毫无存留。待收拾掉佐枝子以后,再慢慢考虑今后的道路该如何走。铲除掉佐枝子,那才是万事俱备。现在既然瞄准了墨仓这样的巨大目标,自身也要用无丝毫破绽的铠甲武装起来。
计划实施的第一步是退出现住房,把佐枝子的行李暂时挪到别处。需要挪动的只是行李,佐枝子则要直接引诱至龙栖塘。干掉佐枝子以后,再将她的“遗物”逐步处理掉,随后,就算完成计划了。
“这座公寓的环境不怎么好,不适合养育孩子呀!我看是不是搬到郊外一处更幽静的地方好些?”弦间若无其事地提议。
“你终于为我着想了。”佐枝子看不透弦间的真正用心,眼睛里射出兴奋的光芒。
“我早就这么想了。”
“你同意我生了?”
“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一定要生下来。”
“哇,太好了!”
佐枝子情不自禁地扑向弦间的怀抱。弦间就像纳税般地不情愿地接住了她浑圆的身子,说:“为了让你感到惊喜,这些日子我一直悄悄地物色合适的住宅。现终于找到了相当满意的住处,房租也不贵,设备环境等也都没说的。”
“你寻找到的地方一定没错,真想马上就去看看。”
“别太高兴了,还有一个为难的事哩,房东好像不大喜欢孩子。”
“不喜欢孩子?”
“嗯。所以,要是在搬进之前就让他们看见你这副大腹便便的模样,恐怕不愿意租给我们。要是搬过去以后再让他们看见,那就由不得他了。”
“住进去后就不会再撵我们出来吗?”
“我们付了房租和使用权的费用后,他是不能随心所欲的。”
“但是,如果对方说我们生孩子是违反契约可怎么办?”
“夫妻生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以夫妻不生孩子作为租房条件是无效的。”
“我们已经是夫妻了吧?”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孩子出世前我们就去登记吧,我可不想让我们的孩子是私生子。”
“虽然我说过不靠你也行的气话,可心里却很不踏实呀,倘若孩子真的没父亲该多可怜啊!”
“我也不希望孩子没爸爸呀!”
“我太幸福了,世界上没有比我更幸福的人了。”
佐枝子被弦间的甜言蜜语哄得欢天喜地,丝毫没有怀疑他突然转变的背后隐藏着的险恶用心。望着佐枝子心满意足的笑脸,他隐隐约约地感到心灵的一角有些微痛,可马上又为那阵疼痛感到羞耻,此刻,他伸手在佐枝子的脊背上施着虚伪的爱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