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普莱斯顿《高危地带》

第一章 厄尔贡山的阴影 埃博拉项目

作者:理查德·普莱斯顿  来源:理查德·普莱斯顿全集 

  1983年9月26日
  第二天早上,南希在四点钟醒来。她悄悄地起床,这样不会弄醒杰米,洗完淋浴,然后穿上她的制服。她穿着绿色的军用休闲裤,裤腿上有一条黑色条纹,上身穿着一件绿色的军用衬衫,在日出前的清冷中,她还穿了件黑色的军用羊毛衫。羊毛衫上嵌着金色橡树叶的少校肩条。她喝了一罐减肥可乐,以此使自己保持清醒,然后走上楼梯,到房子的圆顶里学习。
  今天她可能会穿上一套生化防疫宇航服。这些天她正进行兽医病理学训练,兽医病理学主要研究动物的疾病。她的专业是研究生物安全4级高危微生物的影响,在此类病毒面前,你需要穿上宇航服。她也正为准备下星期的病理学考试而复习。那天早上,当太阳从苹果园和田野的东方升起时,她打开书翻看着。白头翁开始在树林里叫了起来,在她的窗子下面,卡车渐渐来往于瑟蒙特的街道上。她的右手手掌还在颤动。
  七点钟,她下楼到主卧室叫醒杰米,杰米还在床上蜷曲着身子。然后她走进詹森的房间。詹森更难弄醒,南希不得不摇了他好几下。这时候,临时保姆来了,她是一个名叫泰帕夫人的老太太,她给杰米和詹森穿好衣服,然后给他们做好早餐,而此时南希又回到圆顶上,继续看书。泰帕夫人会把詹森送上校车,然后在家照看杰米,直到傍晚南希下班回来。
  七点半,南希合上书本,向孩子们吻别。她心里默念着,一定要记得把车停在银行门口,取出一些钱给泰帕夫人。她开着本田车独自去上班,沿着凯托克廷山脚在葛底斯堡公路上向南行驶。她的汽车接近位于弗雷德里克市内的迪特里克港时,交通开始变得拥挤而缓慢。她驶下高速公路,到达基地的正门。门卫示意她开进。她向右拐,驶过阅兵场和旗杆,把车停在一座高大的没有什么窗户的建筑物附近。这座建筑是由混凝土和黄色砖块铸成的,覆盖了约十英亩的土地面积。屋顶上的长长的通风管道用于释放过滤后的空气,这些气体从建筑内部的封闭的生物实验室里排出。这里就是美国陆军传染病医学研究院(USAMRIID)。
  军人们常常把USAMRIID简称为研究院。每次他们提到这个地方时,总是会用军人的习惯慢慢地说出这个单词,故意让它听起来像是“你,萨姆,被解除了(youSamrid)”,这样使它在空气中有一段暂停时间。研究院的使命是医学防御。研究院研制出各种方法来帮助士兵抵御生物武器和天然的传染性疾病。它专门负责研制药物、疫苗以及生物隔离设施。在研究院里,总是同时进行着许多项目——探究诸如炭疽菌和肉 毒杆菌等各种细菌的疫苗,探究以天然形式或者战地武器形式出现的可能感染美国军队的各种病毒的性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迪特里克港的军方实验室开展了攻击性生物武器的研究——军方生产了能够装入炸弹丢向敌人的致命细菌和病毒毒株。1969年,理查德?尼克松总统签署行政命令,在美国禁止发展任何攻击性生物武器。从那时起,这些军方实验室转为和平用途,美国陆军传染病医学研究院也建立了。它致力于生产保护性疫苗,其基础研究集中于探究控制致命微生物的途径。在可怕的病毒点燃能致命的传播于人类中间的爆炸导火索之前,研究院知道如何阻止它。
  南希从后面的入口走进建筑物,向警卫出示了证件,警卫对她点头微笑。她穿过几条走廊和弯道,向封闭地带的主体走过去。一路上到处都是穿着迷彩服的士兵,也有佩戴身份证件的民间科学家和技术人员。人们似乎都很忙碌,很少有人在走廊里停下来和别人聊天。
  南希想知道埃博拉猴子昨天晚上遭遇了什么事情。她沿着一条生物安全0级通道,走向一块被称作AA-5或被称作“埃博拉套间”的4级生物安全隔离区域。安全级别用数字标记为0级、2级、3级,最后是最高级4级(不知何故,没有1级)。研究院的全部隔离区域,从2级到4级,都维持着负的空气压强,这样假如发生泄漏,空气会流入这一区域,而不是向外流出扩散到普通世界中。AA-5是一套维持负压的生物隔离房间,它作为研究埃博拉病毒的实验室,是由一位名叫吉恩?约翰逊的人建立的,后者是军方的一名非军职人员。吉恩是一位研究埃博拉病毒及其姐妹马尔堡病毒的专家。他曾经让一些猴子感染上埃博拉病毒,然后给它们服用各种药物,观察它们能否阻止埃博拉病毒感染。最近的一些天里,猴子们已经陆续开始死亡。南希作为病理学家参加了吉恩的埃博拉项目。她的工作是确定猴子的死因。
  她来到墙上的一扇窗户旁边。这扇窗户由厚重的玻璃制成,就像水族馆的玻璃,透过它可以直接看到埃博拉套间的内部,直接看到4级区域。但是从这扇窗户你不能看到猴子。每天早晨,一名动物管理员会穿上宇航服,走进去给这些猴子喂食,清洗它们的笼子,并检查它们的身体状况。今天早上,有一张纸条贴在玻璃窗户里,纸条上手写着一行文字。那是动物管理员的留言。留言中说,昨天夜里有两只动物“平静”了。换句话说,它们轰然崩溃并出血而死了。
  她看到这条留言后,知道自己将要穿上宇航服进去解剖猴子了。埃博拉病毒能够摧毁动物的内脏,而且动物死后尸体会迅速瓦解。尸体会变软,组织变得像果冻一样,即使你把它放进冰箱保持低温中也是如此。你会希望在尸体自发液化开始之前尽快地解剖动物,因为你是不能黏上它们的。
  南希最初申请加入研究院的这个病理学小组时,主管的陆军上校并不想接纳她。南希认为那只是因为她是女性。她对自己说:“这份工作不适合已婚女性。你将会忽略你的工作或你的家庭。”一天,她拿着简历走进主管上校的办公室,希望能说服他接纳她。他说:“在我的小组里我可以得到任何我想要的人。”言下之意是他不想要她,因为她不足够优秀——他还提到了著名的良种牡马“秘书之职”。“如果我希望我的小组中有‘秘书之职’,”他说,“我就会得到‘秘书之职’。”
  “哦,长官,我可不是犁地的马!”她向他愤怒地吼道,把她的简历摔在他的桌子上。他重新考虑了这个问题,批准她加入这个小组。
  当你最初与微生物打交道时,军方会让你从2级生物安全级别开始,然后你会升到3级。在没有大量经验之前,你是不能进入4级的,或者军方可能永远不会让你在那里工作。为了在较低级别区域中工作,你必须接种各种疫苗。南希接种了以下一些疫苗:黄热病,寇热,里夫特裂谷热,VEE、EEE、WEE综合症(马脑炎病毒),以及兔热病、炭疽热和肉 毒中毒。当然,她还接受了一系列狂犬病疫苗的注射,因为她是一名动物医生。她的免疫系统对所有注射的反应都很糟糕。军方因此把她调离了疫苗项目。在这种情形下,南希的活动实际上被终止了。由于她不能忍受接种疫苗,她不能继续从事有关3级微生物的任何工作。她只有一条能继续同危险的传染性微生物打交道的途径了。她不得不让他们指派自己穿上宇航服进入4级区域中。没有任何疫苗能对付4级高危微生物,4级高危微生物是没有疫苗而且无法医治的致命病毒。
  埃博拉病毒的名字来源于埃博拉河,它是蒙伽拉河的源头,还是刚果河(或称扎伊尔河)的一条支流。埃博拉河从热带雨林中流出,环绕着几个散落的村庄。埃博拉-扎伊尔病毒的首次现身——这是埃博拉病毒中最为危险的一种——发生于1976年9月,它在靠近埃博拉河上游源头的五十五个村庄里同时爆发。它似乎从天而降,感染每十个人便会杀死其中的九个。在研究院里,埃博拉-扎伊尔病毒是最为可怕的微生物。美国陆军传染病医学研究院周围的人们的普遍感觉是:“那些和埃博拉打交道的人肯定是疯了。”掺和埃博拉是通向死亡的捷径。最好还是和比较安全的微生物打交道吧,例如炭疽热。
  吉恩,这位在研究院里进行埃博拉研究项目的民间生物危害专家,有着些许狂野的名声。他是世界上少数几个有几分传奇色彩的人,真正了解高危微生物并知道如何对付它们。他是世界上第一流的埃博拉猎手之一。吉恩身材高大,虽然算不上庞大,脸颊宽厚,蓬松杂乱的褐色头发,浓密的棕色胡须,刺目而深邃的眼睛,一条丝线悬挂在腰带上。假如吉恩穿上一件黑色皮夹克,他可以冒充“感恩之死”巡回乐队的管理员。他一点也不像为军队工作的人。他被誉为一个顶尖的野外传染病学家(一个在野外研究病毒性疾病的人),但是不知何故他常常没有考虑将他的工作内容进行发表。那就解释了他的有些神秘的名声。当了解吉恩的工作的人谈论起他时,你可以听到“吉恩做了这件事,吉恩做了那件事”之类的话,听起来总是那么聪明和富有想像力。他是一个非常害羞的人,对别人有些猜疑,而对病毒非常猜疑。我想我从未见过一个人比吉恩更加恐惧病毒的了,而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的恐惧是一种扎根于知识的深深的理性的尊重。他花了好些年在非洲中部旅行,寻找埃博拉病毒和马尔堡病毒的藏身之地。实际上为了找到这些生命形态,他已经彻底搜索了非洲,但是尽管如此,他从未找到过它们的天然藏身处。没有人知道蜷丝状病毒来自何方,没有人知道它们在自然中的栖息之地。病毒的踪迹逐渐消失在非洲中部的热带森林和草原之中。找到埃博拉病毒的隐匿之地,是吉恩毕生最大的心愿。
  研究院里没有人希望卷入到他的埃博拉项目中。埃博拉病毒,这个冷血杀手,对人类的所作所为是你不敢想像的。这种生物体太令人惊骇了,以至于到了无法对付的地步,即使对那些穿着宇航服的轻松而老练的人来说也是如此。他们并不喜欢从事有关埃博拉病毒的研究,因为他们不想让埃博拉病毒来研究他们。他们不知道这种病毒栖息在何种宿主体内——苍蝇,或者蝙蝠,或者壁虱,或者蜘蛛,或者蝎子,或者某种爬行动物,或者两栖动物,例如青蛙或者蝾螈。或者它们可能寄居在豹子或大象的身上。何况他们并不确切地知道这种病毒是如何传播的,它是怎样从一个宿主跳到另一个宿主身上的。
  吉恩自从和埃博拉病毒打交道以来,已经反复遭遇过许多有关埃博拉病毒的噩梦。他经常在一身冷汗中醒过来。他的噩梦或多或少都是同一内容。他穿上他的宇航服,戴着手套的手拿着埃博拉病毒,拿着感染上埃博拉病毒的某种液体。突然间,液体泼到他的手套上,这时他感到他的手套上布满了小孔,液体滴落到他的裸露的手上,流进他的宇航服里面。他会惊醒过来,自言自语道,上帝啊,我已经暴露了。而在那时他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卧室里,妻子正在身边熟睡着。
  事实上,埃博拉病毒还不曾不可逆转地突破到人类中间,然而似乎离那一刻也不太远了。它一直在非洲各地以微爆发的形式出现。人们担心,微爆发会发展成为不可抵挡的海啸。如果一种病毒杀死了感染它的十个人中的九个人,而且没有疫苗进行医治,你可以想像得到可能会有怎样的后果。那将会是全球性的灾难。吉恩喜欢对人们说,我们并非真正知道埃博拉过去的所作所为,我们也不知道它将来会做什么。埃博拉是不可预测的。一株通过空气传播的埃博拉毒株可能在大约六个星期内突然出现并环绕整个地球,就像流感一样,杀死大量的人口,或者它可能永远在边缘地带保持它那神秘的面目,每次放倒一些人口。
  埃博拉是一种相当简单的病毒——就像火焰一样简单。它以敏捷的速度残杀人类,并且具有破坏性的影响。埃博拉是麻疹病毒、腮腺炎病毒和狂犬病毒的远房亲戚。它与某些肺炎病毒也有关联:副流感病毒,导致儿童伤风;呼吸道合胞体病毒,导致艾滋病患者染上致命的肺炎。在热带雨林中的未知宿主和隐匿的路径上进行自身进化时,埃博拉似乎在以上所有病毒之中获得了最厉害的元素。它就像麻疹病毒一样,能够触发全身的皮疹。它的一些效应类似于狂犬病——精神异常,狂躁不安。它的其他一些效应看起来很怪异,类似于重感冒。
  埃博拉病毒颗粒只含有七种蛋白质——七种大型分子。人们模糊地了解其中三种蛋白质,而另外四种则完全未知——他们的结构和功能还是个谜。不论这些埃博拉蛋白质是什么,它们似乎专门瞄准免疫系统进行攻击。在这一点上它们类似于艾滋病病毒,后者也毁坏免疫系统,但与艾滋病袭击不同的是,埃博拉病毒的袭击是爆炸性的。当埃博拉病毒席卷你的身体时,你的免疫系统失灵了,你似乎失去了响应病毒袭击的能力。你的身体变得像一座被围攻的城市,所有的城门都被打开,而怀有敌意的军队涌进来,在公共广场上安营扎寨,放火焚烧一切。从这一时刻开始,埃博拉病毒进入你的血流,战争已经失败了,你几乎死定了。你不能用击退感冒的方式来击退埃博拉病毒。艾滋病需要十年才能完成的事业,埃博拉病毒用十天就完成了。
  人们并不知道埃博拉病毒是怎样在人群中传播的。军方研究人员相信,埃博拉病毒通过血液和体液的直接接触而传播(与艾滋病病毒传播的方式一样)。似乎埃博拉病毒还存在其他传播的途径。在非洲,许多被传染上埃博拉病毒的人先前曾处理过埃博拉感染者的尸体。看起来埃博拉病毒的传播途径之一是从死者到生者,依靠来自死尸的不能凝结的血液和黏液的液滴而蜿蜒传播。在扎伊尔1976年的埃博拉病毒爆发中,悲伤的亲戚吻别并拥抱死者,或者为死者准备丧事,然后,三天到十四天后,他们自己就与病毒遭遇了。
  吉恩的埃博拉实验很简单。他使一些猴子感染上这种病毒,然后用一些药物治疗它们,希望它们可以好起来。通过那种方法,他可能发现一种可以抗争埃博拉病毒或者可能治疗它的药物。
  从生物学意义上说,猴子近乎与人类完全相同,这就是它们被用作医学实验的原因。人类和猴子都是灵长类动物,而埃博拉病毒食用灵长类动物的方式就如同食肉 动物消费某种肉 类一样。埃博拉病毒不会区分人类和猴子。这种病毒在人与猴之间可以轻易地来回跳跃。
  南希自愿到吉恩的埃博拉项目中从事病理学工作。这是一份4级工作,这是她能胜任的,因为她不需要接种疫苗。她渴望证明自己,渴望继续同致命病毒打交道。但是,研究院的一些人怀疑她在4级区域的宇航服中的工作能力。她是一名“已婚女性”——她可能会恐慌。他们声称,她的双手显得紧张或者笨拙,不适合研究4级高危微生物。人们感觉她可能会被感染的针头刺伤自己——或者刺伤别人。她的手成了一个安全隐患。
  她的顶头上司是托尼?约翰逊中校(他不是吉恩的亲戚,后者为埃博拉项目的首席民间科学家)。托尼说话温和,是个既大胆又冷静的家伙。现在他必须决定是否允许她进入4级生物安全区域。为确保了解情况,他通报整个研究院:谁认识南希?谁可以指出她的优缺点?杰瑞,南希的丈夫,出现在托尼中校的办公室里。杰瑞反对他妻子穿上宇航服的想法。他非常强烈地反对。他说他们夫妇已经对南希研究埃博拉病毒的事情进行过“家庭讨论”。“家庭讨论”,杰瑞对南希说,“我只有你一个妻子。”他自己工作时不穿生物宇航服,他也不想让他妻子穿上。他最担心的是她会接触到埃博拉。他不能忍受他妻子的想法,这个他深爱的女人,他们孩子的母亲,手里会握着一种致命而且无药可救的恐怖生命体。
  托尼中校倾听着杰瑞少校不得不说的话,接着倾听着别人不得不说的话,然后他觉得他自己应该和南希谈谈话了,于是把她叫进了他的办公室。他可以察觉到她比较紧张。在她说话的时候,他注视着她的双手。他觉得它们还好,并不笨拙,也不太快。他得出的结论是,他听到的关于她的手的那些传言是没有根据的。她对他说:“我不想得到任何特别优待。”那么,她将不会得到任何特别优待。“我打算接纳你进入埃博拉项目中。”他说。他告诉她,他将允许她穿上宇航服进入埃博拉区域,而且他将陪伴她完成前几次旅程,教她怎样做,并在她工作时观察她的双手。他会像鹰一样地监视着她。他相信她已经做好了完全浸没于高危地带的准备。
  他告诉她这些话时,她在他面前哭了起来——“流了一些眼泪。”他后来回忆道。这是喜悦的泪水。此时此刻,手中能够握着埃博拉病毒就是她心中最大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