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吃过午饭,妈才带你到外面去玩。我们现在来看看今天的便当有什么菜好不好?”
我一边把红色小便当放在吃饭间的餐桌上,一边对小女儿说。嚷着要穿鞋子到外面去玩的铃子看到便当就抛下鞋子,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要先洗手才行啊。来,快把手洗干净。”
洗手时,铃子还直嚷着“我要吃饭,我要吃饭”。
我的大儿子哲彦可以说聪明伶俐而略带神经质,他在这个年龄时不太喜欢吃饭而使我伤透脑筋。比起哥哥,这个铃子既会吃又会睡,真是个很好带的女娃哩。
“好,我们现在可以吃了。你要乖乖坐下来吃哟。”说着,我让她坐到她专用的高凳子上去。
“我要吃了。”
铃子眼睛闪亮地自己打开了便当盖子。每天早上为上幼稚园的哲彦装便当时,我会把铃子的一份也一起装好。有时候我也会为自己准备一份。这样不但可以省去准备午餐和饭后洗碗盘的麻烦,孩子还很高兴哪。
铃子使用汤匙猛吃着她的饭。最近以来她吃饭已不会弄脏一桌子,所以我也轻松了许多。我一边用餐,一边将早报摆在餐桌上读着。其实,做父母亲的人最好不要在孩子们面前边吃饭边读报。不过,我原本就不是个模范母亲,不
阅读报纸应该比边吃饭边读报更不好,所以我就习惯利用午餐的时间来看报。现在的报纸页数越来越多,要把一份报纸从头至尾过目还真不简单哩。忙着家事和育儿的主妇,早报还没有看完就见到晚报送来,晚报还没有看完就来第二天的早报——这不是常见的现象吗?
看完“家庭妇女”版后,我翻开下面一页。今天是星期三,所以报纸上有“留言板”栏。这是专门刊载读者投书的一栏,内容以“出让”、“欲购”或“请联络”之类事情为多。哲彦出生时,我曾经投书“欲购婴儿床”而顺利达成交易。当时我先生说婴儿床买新的算了,我却不愿意为使用期短暂的东西花掉太多的钱,所以还是登了报。很快,我就接到居住在练马区的一位太太打来的电话,结果除婴儿床以外,连婴儿用坐椅、四轮车等东西都以“孩子已大不再使用”为理由,以极低廉的价格卖给我了。由于有过这样的经验,所以我对这一栏格外有亲近感,虽然没有什么目的也要过目一下。
“咦?!”
看到“留言板”栏中央处时,我发现下面这样的几行文字——
持有木崎七重小姐所写之童话本《小熊贝贝》的人士敬请惠拨电话。
文未有“深渊则子”这么一个名字和电话号码。
“小熊贝贝——”
我不觉呻吟。这不是太意外的事情吗?
“妈,读《小熊贝贝》给我听!”
铃子从高凳子上滑下来就跑到邻室去。她提着一本已不成样的册子回来时,我刚好站起来准备打电话。
“读贝贝给我听,妈,读贝贝给我听!”
铃子缠着我说。我于是再度坐下来,把铃子抱到腿上就将这本小册子打开。这不是普通的书本,而是用钢笔写在稿纸上的故事加上封面封底装订起来的。册子里有几张利用稿纸空白的背面书的插图。这是已故的木崎七重小姐送给当时还是大婴孩的哲彦的礼物,我本来有意当做七重小姐的遗品好好珍藏的,可是孩子们——哲彦和后来出生的铃子——对这本册子珍爱异常,经常要我读给他们听,长年翻阅的结果变成如今这般不成样的东西了。
“小熊贝贝把一棵栗子连壳一起吞下了。它的肚子这就疼起来。哇……哇……妈,救救我吧!大夫,救救我吧!哇……哇……”
白纸上画的是穿着红色吊裤的小熊正在啼哭的样子。
事实上这个图是照实际的东西画的。那就是此刻被丢在隔壁房间榻榻米上的塞以棉花的布制玩具“小熊贝贝”。
那是哲彦大约两岁半的时候。一天,我带着哲彦去探望睽违许久的七重小姐的病况。木崎七重小姐是我在少女时代通过少女杂志结交的笔友,后来由于两人意气投合,所以一直都保持着友谊。从小就心脏不好的她,这时已过着病榻生活了。
或许是不期在报纸上看到她的名字的关系吧,那一天的情景历历如绘地浮现在我眼前。
她家在离自由之丘车站徒步不到五六分钟的高级住宅区的一个角落。她住的这幢虽然有些旧,却古趣盎然,而且相当大。
按门铃后,一位年近50的清瘦型女性出来为我开门。
这是七重小姐的表姊白根须磨女土。她自从年轻时代守寡后,曾经干过多年的护土,目前在这个家里照顾着七重小姐的病和处理一切家务。
“请进。听说你要来,七重她高兴得要命哩。”
须磨女士是言语举动非常娴雅的一个人。她对七重小姐的照顾可以说是无微不至,甚至于片刻都不敢离开身边的样子。
我被带到甬道尽头处的房间。躺在窗前床上的七重小姐以微笑迎接了我。
“嘿!小哲,你长大许多了。上次来的时候,你连走路都还不会哩。”
七重小姐的声音清脆,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
“七重姐姐,你好。你的气色很不错嘛。”
这是我说的话,实际上她的气色一点都不好。她的病况看样子已经相当恶化,眼睛更是浮肿着。可是,还没结婚而经年在家里过日子的她表情倒很年轻,绝对看不出比我大一岁哪。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更显出少女的模样。
我让哲彦拿着带来的小熊贝贝自己玩,然后就坐在她的床边和她天南地北地聊起来。
“请用茶。”
须磨女士用在房间一个角落的瓦斯炉烧的开水沏茶给我。这个房间在和窗户相对的角落上有瓦斯炉和料理台。听说这是在七重小姐还能在房间里行走的时候,造来烧开水的。
“你不用客气了。趁我在,如果要买东西去,你就请便吧。七重小姐我会照顾的。”我说。
须磨女士整天看病人也够累的吧?趁我在的时候让她休息一下,何尝不是好事一桩呢?
须磨女士却微笑着说:“谢谢啦,我现在没有什么事情。我就陪宝宝玩着吧。”
她说着就和哲彦一起玩起来。
“七重姐姐,你这样侧卧着不会不舒适吗?我帮你改仰躺姿势,要不要呢?”
七重小姐此刻的姿势是背对窗口,向左侧卧着。看到她呼吸有些困难的样子,我就开口问她。
“不要紧。心脏在下面,这样我反而会觉得舒坦的。晚上睡觉,我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子哩。可是……”
七重小姐自己缓缓转身改为仰卧姿势后,从窗口望着蔚蓝色的天空。
“夜里,我有时候会这样望望天上的星星。望望天上的星星最能使我心神安宁……”
“夜里,你难道不拉上窗帘吗?你这样会冷吧?”
“冬天当然不行。可是,这样温暖的天气,我就会让它敞开着。”
七重小姐回复了以左为下的侧卧姿势。她说她还是这样子最舒适。虽然偶尔会望望天空和星星,她一天二十四小时的时间,大部分是这样背对着窗户的吧?这么说,她一天里看得最多的是和窗户相对的这面墙壁了。那里贴的是有青灰色细花的壁纸,壁纸本身的花纹虽然很高雅,但偌大一面墙壁未免显得凄凉。我真想选择什么悦目的东西为七重小姐挂上去。
“七重姐姐,找一幅风景或静物之类的画挂到这个墙壁上怎么样?让我下次带来好不好?”
“谢谢,不过,你不用操心吧。我准备把一幅瑞典刺绣壁画挂在这里。我目前在绣的台布一完成就会挂上这里的。”
床边的小茶几上有和稿纸、原珠笔放在一起的瑞典刺绣的布,七重小姐身体状况好的时候,好像在绣这个东西。她不像我这样无能而颇富文才,不但擅于做短歌或诗,有时候还写小说一类的文章哩。她对手艺也很在行,身边永远带着一个亲手制做的瑞典刺绣的小包包。现款以及存款簿等重要的东西,她都是放在这里面的。
七重小姐过的生活并不富裕。她的国文学家父亲不久之前逝世,幼时丧母的她后来和继母一起生活,但这位继母却较父亲先病故,因此,七重小姐的亲人可以说只有继母嫁来时带来的一个拖油瓶弟弟而已。名叫木崎英三的这位弟弟今年二十三四岁,居住在涩谷地区。他的职业是在一家广告影片公司担任摄影师。这是一名善于和人打交道而喜欢说话的青年。七重小姐的经济来源只有将这幢房子二楼的房间租给三名学生的租金和把父母亲留下的股票零细出售而得的款项。她的养病生活完全依赖于此。她穿的睡衣以及用的床单虽然很清爽,质料却是很普通的。她从来没有为自己在生活上的不如意发过一句牢骚。她虽然生活清苦而伤脑筋的事情也多,可是,每次我去探病,她都露着微笑见我。租二楼的学生们都知道这个家里有这么一位病人,所以从来不吵闹,也不走近这个房间(实际上这是出租二楼房间的条件之一)。七重小姐本身当然不可能发出大声,而白根须磨女士又是这么一位娴静的人,因此,这幢古色苍然的屋宇从外观看来简直和无人居住的空屋一样。
现在在这幢一片寂然的屋里发出大声的只有哲彦一个人而已。开始的一段时间他还很乖,可是,习惯之后就蹦蹦跳跳起来。
“妈!你看!这是阿姨做给我的。”
他拿着须磨女士用现成的纸张折给他的一些纸鹤之类东西跑过来要我看。接着,他好奇地东碰西碰房间里的一些摆饰品。我实在拿他没有办法,于是只有站立起来。
“我想我该告辞了。小家伙这样乱吵,会影响你的身体的……”
“不要紧,我不在乎。你很久没来了,多聊会儿嘛。”七重小姐虽然这样说,脸上确实有着疲倦的样子。我只好匆匆告辞,走出她家了。这时我由于临行仓促,竟把一件重要的东西忘了。这就是小熊贝贝。我发现忘记把小熊贝贝带回,是我们搭乘电车回到我家附近的商店正在买东西的时候。
“算了,我们改天再去看她吧。”
我窥望快要睡着的哲彦的脸,喃喃自语着。
这天晚上我被搞得够受的了。哲彦有每晚抱着贝贝睡觉的习惯,现在没有这只小熊,他啼哭着怎么样都不肯睡觉哩。非常疼爱孩子的我那个老公并没有发脾气,可是,为了不让他心烦,我就背着哲彦到外面,荡来荡去地直到哄他入睡为止。我丈夫浅田史彦是在一家报馆服务的直升机驾驶员。他由于工作上的关系,需要足够的睡眠,我怎么可以让哲彦妨碍他的睡眠呢?
第二天,我带着哲彦再度来到自由之丘。
“哈!小哲,你哭得这么厉害?贝贝在这里睡得倒挺乖的哩。”
躺在床上的七重小姐一边微笑着,一边从床边的木架上取下这只小熊。
“还有,这是阿姨送给小哲的礼物……”
她这时交给哲彦的就是用稿纸订成的小册子《小熊贝贝》。当时这只布制玩偶贝贝绝不像现在这般肮脏,浑身雪白、毛茸茸的样子非常可爱,红色吊裤也很鲜艳。以这样的贝贝为主角而写成的约五张稿纸长的童话和数张可爱的插图是七重小姐在一晚之内完成的。
“她在做这样的事情的时候最有精神,一点都不觉累哩。这个封面倒是我帮她弄的。”
须磨女士从旁微笑着说。
“嘿!是贝贝!妈,你看!贝贝在吃东西呢!”
在哲彦的心目中,贝贝已是情同手足的存在,他怎么不为这本故事册子高兴得要命呢?穿红色吊裤的小熊贝贝因为没有咀嚼就把栗子连壳吞下去,于是肚子疼起来。大夫只好用剪刀把它的肚子剖开,取出栗子后,再用针线把肚子缝好。贝贝好了之后就说:“以后吃东西,我一定会好好嚼的。”
“这篇童话还挺有教育意义哩!”
听到我这句话时,七重小姐难得一见地发出声音笑了。
这一天我的访问目的只在于取回小熊,所以没有逗留多久。没想到这竟成了我和她的最后一次见面!她在约莫三个月后的一个夜里,由于病势突然恶化而凄然去世了。
须磨女士当时立刻以电话通知我,而出殡时我却没有参加葬礼。因为那时我怀了铃子已即将临盆。
2
我一手拿着报纸,一手拨了电话号码。
“这里是绿庄公寓。”
电话里传来上了年纪的女人声音。这好像是一所公寓的样子。于是我告诉对方要找一位深渊小姐。等一分钟左右后,话筒里听到比较年轻的女性的声音——
“我是深渊——”
“我打电话来是为了今天在报纸‘留言板’上看到的有关‘小熊贝贝’的事情……”
我这句话刚说完,对方立刻以兴奋的声音说:“您……您有这本故事册子,是不是?”
对方对这本故事册子的关心似乎非常殷切的样子。这本《小熊贝贝》并不是正式出版的书,可以说世界上仅有这一本,这个人怎么知道有这个东西的存在呢?
听到这本册子在我手上时,深渊则子表示非常高兴。她说她是已故木崎七重小姐的好友,为要怀念故友很想看看这本册子,所以问我可否即刻前来拜访?我就回答以欢迎的意思了。这个人说来有些性急,可是,想到有人这般怀念七重小姐,我就涌起了和这个人见一次面的向往。我告诉她来时怎么走后,便将电话挂断了。
原来深渊小姐住的地方在和我家一样的小田急线沿线,所以半个多小时就到了。她的年龄果然不到30岁,和我依据电话声音的想象没有出入。她身上穿的是绿色成衣洋装,使化妆和发型有些庸俗的她因而显得格外诚实可靠。
“欢迎,请上来坐。”
我刚说话时,从幼稚园回来的哲彦一声“我回来啦”就进到屋里来。
“妈,你看,我又画图了。我今天画的是直升机和飞机。直升机是RA2型的,而飞机是747。你看嘛!”
他总是喜欢把在幼稚园画的图带回来给我看。
“啊,画得很好。小哲,你还没有向阿姨说‘你好’咧。”
我虽然有些烦,却也称赞一下儿子画的图。这个孩子可以说是飞机迷,一天到晚地画飞机或直升机。他以航空机为题材画过的图叠起来恐怕有富士山那么高吧?我看都看烦了。
看到深渊小姐平易近人的样子,我就请她到吃饭间坐,并且以红茶招待,顺便把一些点心分给哲彦和铃子。铃子由于还没睡午觉,所以连连用手臂擦着眼皮。一般的人在这样的情形之下,通常都会说“好可爱的宝宝们喔”之类恭维的话,而深渊小姐却沉默不语。她这木衲的样子反而引起了我的好感。
“太太,请你不要客气。——这本册子现在在哪里呢?”她好像急着想看这本册子的样子。
“小哲,这位阿姨想看看你的《小熊贝贝》。——你去拿来吧。”
“嗯。”
哲彦放下吃了一半的糕点盘子就跑到隔壁房间去。
“谢谢你,小哲。让阿姨看一下好吗?”
深渊小姐抢也似地接过哲彦带过来的已不成样的小册子就打开来看。这时我说了一声“失陪一下”就到隔壁房间去铺被准备让铃子睡午觉。铃子困的时候向来不会吵闹,不过,随时随地都可能打起盹来。我铺好被回来时,她果然在餐桌上托着双腮,以惺松睡眼望着深渊小姐。
“小铃,妈抱你去睡午觉好不好?”
我抱起了小铃。
“妈,再给我一片饼干。”哲彦撒娇着说。
“不行。饼干吃多了,待会儿晚餐就吃不下,你去画飞机好不好?因为小哲画得很好嘛!”
以这一点来将他是非常管用的。
“好!那我就画飞机吧。”
哲彦一下从椅子上跳下来。他拉开食器橱下面的抽屉,抽出几张纸就坐到餐桌前画起他的画来。铃子躺到床上就立刻睡着了。哲彦全神贯注地画着飞机。我这才心神安宁地和深渊小姐面对面坐了下来。
“看到七重小姐写的这本册子,我更无限怀念起她了。”
深渊小姐抬起头呢喃着说。
“深渊小姐。你是怎么知道有这么一本小册子呢?”
我终于开口问了耿耿于怀的这件事情。
“是七重小姐在信上告诉我的。虽然我和七重小姐一次都没有见过面,可是,由于笔友的关系,我有许多她寄给我的信。前些日子里,我在整理旧日信件的时候,偶然发现七重小姐的一封信上有这样的一段——‘我在稿纸上写了一篇叫做‘小熊贝贝”的童话,然后装订成册,送给一个叫做小哲的小弟弟’。以前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没有特别留意这一段,可是,现在再看,我一时压抑不住对她的思念,所以很想看看这本小册子——”
“原来你们是笔友?说实在话,我和七重小姐也是由笔友而认识的。”
“遗憾的是我和她始终没有见面的机会。我和她是通过《小少女》这本杂志而结为笔友的。”
“《小少女》杂志?那和我的情形同样啊。”
听说七重小姐是在向《小少女》杂志的征求笔友栏投稿后接到包括我在内的四五名女孩的去信的。她生前我没有问过她除我以外有没有笔友的事情,而现在才遇上深渊则子小姐这么一位。我顿时回忆起自己的少女时代和七重小姐鱼雁往返的一些往事而沉湎在伤感的遐想里。
深渊小姐终于开口说出令我担忧的事情来。她希望我把这本《小熊贝贝》让给她。我只好婉言拒绝!这本册子一方面是七重小姐的遗物,同时又是我家孩子们最心爱的东西,我怎么能让出呢?于是,深渊小姐提出暂借两三天的请求来。
“很抱歉,我也不能借给你。因为我两个孩子每晚睡觉前一定要我把这篇童话读一遍,不然他(她)们是不肯睡觉的。”
我以孩子们为借口,拒绝了这项请求。我虽然不是不相信这个人,可是看到对方如此执著于这本册子,我顿时有了东西借出去之后会一去不复回的预感。
“那就这样吧,深渊小姐,我把这本册子拿到文具店去复印。把复印的东西装订起来,不是一样吗?”
深渊小姐脸上虽然有未能如愿以偿的失望表情,可是看到我毅然的态度只好无奈地说:“那就拜托你啦。”
我答应一定会在两三天内把东西复印好,到时候再打电话给她。
这天晚上我们家的晚餐场面相当热闹。晚餐时有爸爸在,孩子们就会欢天喜地地蹦跳个不停。我先生史彦由于工作上的关系,平常回家的时间都很晚,偶尔早归也是在8点钟的时候,所以和孩子们一起用晚餐的机会可以说是绝无仅有。
“告诉你,今天有一件新鲜事哩。”
我让老公过目今天日报上的“留言板”栏后,向他提起了深渊则子小姐来访的经过。
“哦,这般热心的人很难得嘛。”
我老公也表示感佩地说。史彦有一头又粗又黑的头发和宽大的方型下巴。可能是由于空中的紫外线格外强烈的缘故吧,他浑身被晒得黝黑极了。其实,这样更有男人味——我常以这一点而觉得骄傲哩。
“咦?!小铃,你在干什么?这样弄,本子会被你搞坏啊。”
我对吃过饭正在自个儿玩着的铃子说。原来她把手插进将稿纸折成一半而装订成册的这本《小熊贝贝》的折缝里了。
“快把手抽出来,书本要珍惜才行啊!你这种坏习惯是哪里学来的呢?”
铃子听到我的骂声也并不住手,又把手插到另一页的折缝里去。
“妈,小铃在学今天那位阿姨呀。她以为这样就很能干哩。”哲彦瞅一眼妹妹说。
“今天那位阿姨……”
“是啊,就是今天来过、要我把贝贝故事书借给她看的那位阿姨呀。”
“她……她怎么啦?”
“她就是这样把手一一插进所有的折缝里嘛。”
“她真的这样吗?”
如果这是真的,那她一定是利用我到隔壁房间去为铃子铺被的时间做这件事情的吧?铃子当时虽然困得要命,却睁眼望着深渊小姐的动作。和所有这个年龄的孩子们同样,铃子当然有看什么学什么的习惯。哲彦说的话应该不会是假的。但,深渊小姐干嘛要做这种事情呢?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我先生突然说。
“什么地方不对劲呢?”
“这个姓深渊的女人——莫非她是来查什么东西的?”
“查东西?”
我感到不寒而栗。他这样说未免令人心里发毛。
“查东西……到底要查什么嘛?”
“这一点我倒不知道。虽然有笔友的关系,而对这本书却如此执著,这一点你不觉得不自然吗?把手一一插进稿纸折成的书页夹缝,这明明表示在找东西。我甚至于猜想有什么秘密文件夹在这里头哩。”
“别说这种和间谍小说一样的事情好不好?不晓得她发现到什么东西没有?”
“我想应该没有才对。如果发现到字条之类东西,她大可以在偷了之后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啊!你不是说,这个人后来还要求你把这本书让给她吗?”
“不过,这也有点奇怪。她如果是以找东西为目的而进行检查的,没有找到之后,她干嘛还要这本书呢?”
“说的也是。”
“你的推理能力未免也太差嘛!”
不管怎样,我还是把《小熊贝贝》放到衣柜最上面的抽屉里,并且上锁了。有人在觊觎七重小姐的这件遗作——我有了这样的感觉。
3
“复印的东西好了,印得还清晰,对不对?”
我把《小熊贝贝》的复印纸放到吃饭间的餐桌上。这是两天后的事情。深渊则子小姐接到复印已好的电话通知,就迫不及待似地来我家取。
“麻烦你了。我会回家自己装订的。”
深渊小姐很有礼貌地道谢后,硬把复印费用留下就回去了。看到她如此的态度时,我宁愿相信她之所以这样做是纯粹出于对七重小姐的怀念之情。
虽然如此,由于丈夫前夜的话而萌起的疑惑,此刻依然在我的心底留有阴影。
我突然心有所思而来到电话机旁,拿起压在那里的剪报又拨了电话号码。
“这里是绿庄公寓——”
电话里传来男人的声音。
“帮我叫深渊小姐听电话,好吗?”
“深渊小姐搬走了。”
“搬走了?”
“是的。这件事情她前天就提起了,但今天刚刚搬走。”
半晌,我说不出话来。不过,我立刻提起精神,提出了一些质问。
深渊小姐大约半年前住进绿庄公寓。她说不久就要结婚,所以带的东西不多,也很少和别人打交道。前天,她突然对房东说:“父亲生病,我决定要回乡下老家结婚。”她的东西昨天就捆好运出去了。
我是昨天就把东西复印好的,刚才老公一上班就打电话给深渊小姐。她在电话里说立刻过来拿。
“刚才有人打电话来找深渊小姐。这个电话是我太太接的,所以我不知道打来的是男人还是女人。然后,她来打招呼说要走了。这个月没有住满的房租她也付清了,我们当然没有什么异议啊。”
铃子突然哇地大哭起来。我在匆忙中向对方道谢,挂断电话后,就跑到铃子的身边去。原来她正要爬上吊在木板走廊上的秋千时摔下来了。
“哦——不疼,不疼。妈带你到外面玩好不好?来,给你穿漂亮衣服,要不要?”
我为铃子穿上粉红色套装后,自己也换了一件衣服。把窗户和门锁好后,我们就来到对面的多治木家。依据惯例,我们这一带读幼稚园的孩子们上下课时,都由邻居太太们轮流负责带队。今天轮到多治木太太。哲彦还要三个多小时才会从幼稚园下课回来,只是,为了万一起见,我还是来向多治木太太关照一声的。
“我有急事要出去一下,哲彦回来后让他在你家玩一会儿,好不好?”
多治木太太当然欣然允诺了。多治木家的小升和哲彦是幼稚园的同班小朋友,两家小孩交换照顾已是常事。而且哲彦对我这个来去如风的母亲也习以为常了。
我让铃子坐上停在玄关边的半旧可乐娜车就开出来。虽然这是一辆老爷车,但带小孩出门时还蛮管用的。
两年后再看到木崎家,样子有些不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印象,开始的时候我说不出来。可是,眺望片刻后,我才发现这是由于庭院的缘故。由篱笆间隙望到的这个院子一片荒芜,再也看不到处处花坛而百花争妍的景象。那些花坛是须磨女士利用看护七重小姐的余暇整理的,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按了门柱上的电铃。没有人应声出来。再度按铃后等了半晌,结果还是没有听到应答声。屋里响着的门铃声依稀听得到,大概没有人在家吧?
我抱着铃子回到停车的巷角来,顺便向旁边一家杂货店的老板娘问起有关木崎家的情形。
“你要问的是木崎家的情形吗?卧病多年的小姐去世后,白根女士依然住在那幢屋里。她工作的地点是前面第三个公车车牌分边的村上外科医院。她在那里当护士,每天由家里上下班。”
“住在二楼的几位学生呢?”
“都被请出去了。其中的两位搬到哪里去我不知道,不过,高个子的圆山先生现在搬到车站前面商店街一家糕饼店的二楼去住了。当时他跑到我这里来哭诉说‘被赶出来没有去处’,所以我把他介绍到这个地方去,这家店的店号叫做鹤屋——”
“那——这么大一个屋子,现在只有白根女士一个人住罗?”
“不是一个人住。还有一个听说是去世的小姐的弟弟。不过,这也不是说两个人在同居,他们是楼上楼下分开住的。”
据杂货店老板娘的观察,这两人不但不是同居,彼此还相当反目,虽然住在同一幢屋子里,却很少交谈。
“我有一段时间没有来,没想到院子完全荒芜了。是不是白根女士开始上班后,没有时间照顾呢?”
“好像不尽然。这是把院子乱挖的结果嘛!”
“乱挖?谁挖的?”
“就是白根女士和木崎先生这两个人啊。两个人并不是协力挖土,而是一个人趁另一个人不在的时候偷偷挖的。挖的时间多半是在夜里哪。”
“啊……这样挖到底有什么目的呢?”
“这我也不知道。听说,屋里也是变得乱七八糟的哩。纸门挖洞、壁纸撕下……情形好像很糟的样子。不过这些地方后来又叫人裱回去了。”
我有些被搞得如坠五里雾中似的感觉。
我忽有所思地问起老板娘知不知道七重小姐生前看的是哪一位大夫?结果得到的答复是这样的:“前面约三百公尺处有一家富田诊所。大概就是那位年老的内科小儿科医师吧?”
来到富田诊所,已是11点稍过的时候。
“你要挂号,是吗?”
坐在药房小窗口前的一名见习护士模样的女孩问我。
“不,我们不是来看病的。我有事情想见大夫一下。劳驾你告诉大夫说我是木崎七重小姐的朋友,行吗?”
这位年轻护士走到里面去。片刻后,她出来说:“大夫正在为病人看病。他说12点的时候可以和你见面。”
说话的口气相当冷漠。
“谢谢,那我12点多的时候再来就是啦。”
我把车子留在医院门口,走路来到商店街后,进了一家面馆。为了怕时间拖长,我准备让铃子先吃一点东西。我叫了乌龙面。
吃完面后回到富田诊所来,刚好12点。
富田医师是一位将一头华发梳到后面的温和老人。
“铃子,你还没有向大夫说‘您好’呢。”
在我的提醒下,铃子行了一鞠躬。
“哈!这个宝宝好可爱。一般的宝宝看到穿白衣服的人都会哭出来哩。”
“这个孩子很少请大夫看的。”
“应该是吧。你这个宝宝虽然个子小,但很健康,这一点一看就看得出来的。”
顿时,我的脸孔赧红起来。身高在标准以下而体重却在标准以上的铃子是不折不扣的健康优良儿,而她这个模样实在太像我了。带着胖嘟嘟的铃子出门时,我常会受到朋友们这样的取笑而觉得很窘——“我绝对相信这是你的亲生女儿。”
“听说你是为木崎七重小姐的事情而来的,你要问我什么呢?”
“您在忙的时候来打扰,实在不好意思——”
我把想知道七重小姐去世时的详细情形这个意愿说出来。
“那是天气渐渐转热的时候吧?一天夜里,七重小姐的表姐白根女士打电话来说:‘患者的样子有些不对劲,好像心脏麻痹的样子。’我立刻赶去她家。我到达的时候,病人的心脏和呼吸都完全停止了。据说,七重小姐曾经大声喊叫过,等到白根小姐赶来时,她正在一边痉挛,一边用双手抓着自己的胸前。结果,不到10秒或15秒就断气了——”
“大夫,对不起,让我打岔一下。您刚才说‘白根小姐赶来’,难道白根女士当时是睡在另外的房间吗?”
“就是这一点奇怪。起先她说的是:‘我睡在她旁边的床上,听到叫声就跳起来。’可是,这个床并没有睡过的痕迹,我觉得有点不对,于是特地再问她一次,结果她就回答说现在已改在隔一间房的另外一个房间睡了。”
“这就奇怪啦。白根女士对七重小姐的照顾一向都是无微不至,同时也片刻不离的——我去探病的时候也看到她甚至于在房间里烧开水而不肯走出一步——这样的她为什么偏偏这个晚上没有在同一个房间睡呢?莫非这一天她们两个人曾经吵过架了?”
“依我看,好像没有过这样的迹象。白根小姐当时不在场,这一点我也觉得奇怪。因为我每次去的时候,她总是从头至尾在场,一步也不离开的。——不过,说七重小姐之死是白根女士不在同一房间而疏忽于看护的结果,这就不尽然了。因为这天下午我去时,七重小姐的病状并没有特别恶化的现象,我也万万没有想到她会如此猝然去世哩。——我们不应该为白根女士没有好好在病人旁边看护而责备她。看护的人有时候也需要透一口气呀。”
“您说万万没有想到她会如此猝然去世——这么说,您对七重小姐的死因有所怀疑?”
“我不是这个意思——”富田医师悻悻然摇头说,“七重小姐虽然没有病情恶化的征兆,可是,这类病患的症状常有为一丁点刺激而猛然转变的可能,所以不能掉以轻心,事先也无法预断的。绝对不能有一丝震撼或惊吓——这一点我对看护的人不晓得交代过多少次了。”
“那……七重小姐这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是不是受到什么大刺激了?”
“这种事情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呢?”医师苦笑着说,“病人也不是个小孩,应该不会做恶梦而自己惊吓才对。我以医师的立场表示遗憾,不过,除了把它看做天数已尽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现在居住那幢屋子的只有须磨女土和英三先生……那幢房屋的产权是不是由这两个人共同继承呢?”
“哪有继承的可能呢?这幢房屋根本不是七重小姐的,而是向别人租的啊。”
“向别人租的?”
房屋连地都是向人租的——这件事我倒是第一次听到。我一直以为这是七重小姐的父亲留给她的。富田医师说,当时七重小姐的父亲在一所大学当教授,由于空袭而房屋被烧掉,后来,曾经受过他照顾的一位远房亲戚把这幢房屋免费借给他住。
“这位屋主后来看到孤苦伶仃而又一身是病的七重小姐没有去处,就把房子继续借给她住。听说这是居住千叶或什么地方的大地主老夫妇——有钱人或许不在乎这一点吧?不过,房屋终究还是要被人家收回去的。”
虽然这对老夫妇心地善良,下面的儿女们总不会把这么偌大一笔家财长久放着不管吧?既然如此,七重小姐没有什么恒产吗?我把这个疑问说出来时,富田医师点头道:“是啊,股票差不多卖光了。后来剩下的值钱东西,大既只有父亲留给她的一些宝石吧。”
“宝石……?”
“对。这些东西,七重小姐曾经给我看过。她有比红豆大一些的三颗钻石和一些红宝石。我担忧她会为医药费而操心——我是一点没有意思向她收钱的——所以一度在有意无意间谈起这一方面的事情。当时她就把这些宝石让我看,同时说股票卖光后,她就要处理这些东西。这些宝石当然值几百万元的。不过她说这是母亲的遗品,在万不得已之前,尽量要保留……”
“这些宝石后来怎么样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会不会是白根女士和英三先生拿去分掉呢?自从七重小姐过世后,我已和这一家无关,所以,后来的事情我就不得而知了。”
“七重小姐出殡的时候,这位远房亲戚有没有来参加呢?当时我因为要生这个孩子,所以没有参加……”
“我好像没有看到这样的老人家。那次出殡的情景也够凄凉……我因为和七重小姐的父亲有世交关系,同时又是长年为她看病的医生,所以也参加了送葬的行列。当时参加送葬的人,除我以外只有白根女土。据说是七重小姐弟弟的那个人,以及租她家楼上的大学生和两三位邻居而已。”
“当时您有没有看到一位叫做深渊则子的女性呢?这个人比我年轻一两岁,肌肤白晰、很娴静——据说是七重小姐生前的朋友……”
“这一点我记不太清楚,不过,我记得的是当时好像没有一个和七重小姐年龄仿佛的女性朋友。总之,一切事情在白根女士的操办下。算是进行得很顺利。入殓的时候,她把七重小姐生前爱用的一些化妆品和小镜子一起放进去——这是女人家才会想得到的事情,我当时深深受了感动。”
“说起生前爱用的东西——七重小姐有一个从不离身的瑞典刺绣包包……这个东西不晓得一起放进去没有?”
“你说的是那个她经常放在枕头边的淡蓝色布上有绣花的包包吗?当时她给我看的宝石就是从这个包包里取出来的。这个包包……我好像记不起有这样的东西一起放进哩。我当时并没有刻意观察这一些嘛。——不过,太太你这样关心七重小姐的事情,这又是为什么呢?”
“也不是为什么,只是这位故人太令我难以忘怀了……”我呢喃而又致谢地辞出了富田诊所。
归途上,我到商店街叫做鹤屋的糕饼店去看看。
“圆山先生上课去了。他说每星期五有重要的课,所以星期五这一天他是从来不缺课的。不过,明天上午他会在家的。”
糕饼店老板这样告诉我。
4
“悦子,这件事情说不定……”
听完我叙述的老公,表情突然肃穆起来。这天夜晚孩子们入睡后,我便把今天的经过一五一十说给史彦听。
“说不定怎么样嘛!”
“或许这是我想得太多的缘故吧?不过……可是……”
“你别这样吞吞吐吐好不好?”
“好吧!”史彦用双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是不是我想得太多,现在来证明一下吧。你去把贝贝拿来。”
“贝贝……?”
我发愣地盯住了老公的脸。三十而立的直升机驾驶员抱着布制小熊玩,这样像话吗?
“我叫你拿来,你拿来就是嘛。”
“是,遵命。”
我站起来就遵照他的嘱咐去把贝贝拿过来。史彦接过去就一把剥下小熊肩膀上的裤子吊带。
“你这是干什么呢?”
他答都不答一声,又将贝贝的裤子脱了下来。
“哈!好笑极了。屁股这里竟然这么白!原来贝贝过去是这么漂亮的哩。”
我“扑哧”笑出来。史彦却以真挚的表情凝视着贝贝袒裸的下腹部位。
“你看!悦子!”
“怎么样?”
塞以棉花的布制小熊贝贝的缝口就在肚子上纵方向的直线上。这下方的下腹部位由于长年为裤子遮住,所以迄今崭新如故,也正因如此,在密密麻麻的身毛覆盖下的缝口一时不容易找到。史彦用手把小熊的身毛拨来拨去后,将一个部位指给我看。
“哦!有了!是用手缝回去的。”
我惊叫了一声。这个地方的缝线曾被挑开约三公分长,同时又有用白线仔细缝回去的痕迹。
“剪刀!”
史彦还没有开口,我已经跑向隔壁房间去拿放在衣柜上的女红盒了。
“来,我来弄吧。”
接下贝贝,我就以急切的动作,用小剪刀剪开这手缝部分的线了。
“史彦!你看!”
贝贝的肚子被剖开处,滚出来大粒的钻石,一颗、两颗、三颗……同时出来的还有一些红宝石!
“小熊贝贝肚子开刀的故事原来是暗示这样的事情啊!”
史彦吁一口气喃喃着说。孩子们常常也会缠着父亲读这个故事给他们听,所以史彦对它已是耳熟能详。谁想到两年多来重复读过几百遍的这个故事暗示的竟是这样的事情呢?
“还有东西呐。”
从里头我又找出一张用薄纸摺叠成的纸条。打开一看,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七重小姐娟秀的字迹。
悦子小姐:
我决定把我惟一的财产交给小熊贝贝保管了。不这么做,我母亲的遗物——宝石——在我死之后,一定会落在贪婪的人们手里。我的表姐白根须磨惟恐我会把这些东西藏起来,或者是交给朋友,所以日夜不断地监视着我。我所有的来信,她一定要拆开来看,请她把电话机移到我的床边来,她也不肯。有人来看我,她就寸步不离开我的床边——这一点你早就看出来了吧?而在我最需要有人陪伴的夜里,她就甩开我,自个儿睡自己的觉去。因为夜里没有人会接近我嘛!算了,我不想再数落她的不是了。她对我还算不错,不过,她最大的期盼还是在等我死后得到这些宝石。而我弟弟英三的态度就积极多了,必要时,他很有杀害我的可能。他以为我的股票和现款还有很多,我告诉他我已身无分文,他也不相信。我知道自己已余生不久,看样子我不需要出售这些宝石以维持自己的生命了。请你接受我最后的央托,将这些宝石变卖后,用所得的款项为患有和我同样的症状的孩子们谋求一些福利好不好?
深盼《小熊贝贝》永远为小哲最好的朋友。
七重留笔
半晌,我和史彦都怔怔地望着这封信不动。最后,我终于开口了:“莫非七重小姐是被英三……”
“很有这个可能。”我老公颔首说。
“让我来深入调查吧。现在就向警察报告,这样一定会由于证据不足而不了了之的。宝石的事情我们当然也要向警察报告啊。”
“当然要报告,不过,再等一两天怎么样?等我明天把这件事情告诉宇部先生后,再决定如何做吧。”
宇部先生是和史彦很要好的同样在东都日报社服务的社会部记者。
“我不反对告诉宇部先生,可是,请他千万别把这个消息写出来。虽然‘布制小熊肚里挖出钻石’这样的事情,报纸是乐意刊登的……”
如果七重小姐之死真的是一桩命案,报纸上一刊登出来,这就会打草惊蛇,凶手怎么会露出马脚呢?——我担心的是这一点。
“我知道,叫你暂时不要报警,为的也是这个理由嘛。我不懂的一点是,叫深渊则子的这个人为什么想到要我们这本童话册子呢?由她的行动来看,她好像知道玄机就在这本册子上面啊!”
“七重小姐会不会在给她的信上写了一些什么?这封信的文字当然是轻描淡写的,不然,怎么过得了须磨女士这一关呢?深渊小姐自己说过,以前收到这封信时,并未在意,直到后来再度细读,才感觉个中另有文章……”
史彦对我的看法不以为然的样子。而我们今晚的谈话也到此结束,准备就寝了。我明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不早点睡怎么行呢?
第二天是星期六。
等只上半天课的哲彦回来,我就带着两个孩子走出了家门。
“妈每次只带小铃出去玩,这样不公平嘛!”
由于哲彦昨天提出过这样的严重抗议,所以我今天就答应等他回来后一起出去的。为了节省午餐的时间,我把准备在车上吃的三明治都带着。
村上外科医院虽然是个人经营的医院,却有着堂皇的三层楼病房,同时也是政府指定之急救医院。我本来怕护士小姐们很忙而不能会面,结果,由于是中午休息时间的关系,很快就见到人了。
“是的,我不否认有过这样的企图……”
白根须磨女士在我的追究之下,不得不开口说了。
“可是,我绝对没有拿这些宝石。我翻过屋子里所有的地方,也挖过院子里的土,结果还是没有找到。英三他也拼命地找,可是,到现在为止,好像也还没有找到的样子。他还不死心,继续翻着屋里的每一个角落哩。”
“七重小姐经常放在身边的瑞典刺绣包包——这个东西你当然查过吧?”
七重小姐断气后,在富田医师还没有来到之前,她会第一个打开这个包包——这是不难想象到的事情。
“是的,我本来以为东西就在这个包包里头的……”
“结果,宝石并不在里面。须磨女士,你就把里子都撕下来检查了。这个包包被你弄得破烂不成样,入殓时你就不敢在大家面前和别的东西一起放到棺木里去——对不对?”
须磨女士悻悻然地点了一下头。
“请你把七重小姐去世当晚的详细情形说给我听,行吗?”
“那是6月下旬——23号的夜晚。不,我应该说24号吧。那晚2点多的时候,七重的房间传来惊叫声,我立刻跳起来跑过去看。七重当时仰卧在床上,用双手拼命抓着自己的胸前。我连滚带跑来到她身边时,她叫了两声‘ちメヒカメヒ!ちメヒカメヒ!’就不动了。我立刻打电话给富田医师。我同时也打到英三住的公寓去,可是他不在,我只好等到天亮后才打电话到他服务的广告影片公司。这时他说的是:‘昨晚加班到很晚,后来赶不上末班电车,只有在公司里过夜了。你昨晚的电话要是打到这边来,我就接得到啊。’在这之后,我也打电话给你了,对不对?”
“是的,我当时确实接到你的电话通知。这ちメヒカメヒ是什么意思呢?她指的莫非是远古时代的恐龙?”
“我实在弄不清楚。七重和恐龙——这种事情应该怎么样也联系不起来呀。”
“英三先生服务的这家公司,名字叫什么呢?我只知道这是一家专门拍广告的公司……”
“他已经不在那家公司了。七重去世后没多久他就离开了。他现在是在一家电器公司工作。这家阳光电器公司规模很小,地点在品川。这个人实在是个无赖,前不久还偷了人家的日记簿……”
“日记簿?”
“是七重的日记簿,我当做遗品珍藏起来的,结果不见了。我猜得出来是英三偷的。”
“他为什么要偷这本日记簿呢?”
“还不是以为这本日记簿写有藏匿宝石的地点?其实,他哪里知道这本日记连一行有关的记载都没有哩。”
须磨女士以嗤之以鼻的态度说。这本日记簿她自己也翻过几百遍吧?最后,我问起有关深渊则子这个人的事情。
须磨女士虽然思索半天,却毫无这个人之印象的样子。我为耽搁她的时间表示歉意后,回到孩子们等着的车上来。
来到鹤屋糕饼店时,读大学的这位圆山先生好像刚睡醒的样子,脸都没有洗就见了我。
“你要问木崎七重小姐的事情?很抱歉,我对这个人没有什么印象可言。因为我几乎没有见过她嘛。或许她才是真正的房东,不过我们都是和白根女士接触的哩。”
没有印象可言,这也是难怪的事情。不过,我还是以期待于万一的心情,问起了七重小姐去世当晚的情形。
“那一天深夜里,我听到白根女士在楼下喊叫的声音,还以为是房子起火了,我就起来从窗口往外面探看。因为没有看到什么事情,我又回到床上睡觉。到第二天早上,我才听说七重小姐去世了。”
“那……医生来过这些事情你都不知道吗?”
“我看到一个男人走出去——那个人会不会就是医生呢?”
“一个男人?”
“我对那一家的事情没有多大的关心,所以也没有注意嘛。”圆山先生搔搔头说。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是不是听到吵闹声就看到了?”
“是的,我从窗口往外窥望就看到。那一家的院子里不是有一盏灯笼型的电灯吗?这个人的样子就在这灯光的照射下浮现了一下。他正朝大门的方向走过去。这个人好像还抱着一个箱子哩。”圆山先生用双手在空间画出一个四方形说。
“这是一个男人——你没有看错吧?”
“应该没有看错,可是,你这样打破砂锅问到底,我就有些没有自信了。”
“谢谢你啦。”
走出糕饼店后,我带着孩子们来到附近一处公用电话亭。
“小哲,乖乖站在这里,外面车子很多,你不能出去哦。”
“我知道。不过,妈每次讲电话都要讲很久,人家无聊死了。”
“我会很快就讲完的,而且我只打两个地方而已。”
铃子还小不能放,我只好一手抱她一手拨电话号码。
我第一个打去的是村上外科医院,白根须磨女士接电话后,我就问起有关门钥匙的事情。
“我记得钥匙总共有三把才对。七重持有一把,而我和英三也各持有一把。我们没有把钥匙交给租房间的学生们。我们规定的关门时刻是晚上11点,赶不上这个时间的人就在外面住,不要回来。另外配钥匙?我自己没有这样的事情。七重和英三有没有,这我就不知道。”
这是她的回答。接着,我打的是东都日报社航空部的直拨电话。这个号码我当然是记得很熟的。
“你找浅田先生吗?他到羽田机场去接底片还没有回来吧?——哦,等一下,他好像刚回来。”
接电话的人好像跑出去叫的样子。东都日报社在屋顶设有直升机起落场。地方上发生事件时,报馆的小型飞机会把拍摄到的底片带回到羽田机场,而由羽田机场将这样的底片接回报社也是直升机的任务之一。因为一定要赶晚报刊登时,由机场到市中心区的这段距离利用车子是来不及的。
“什么事情呢?”
话筒里突然传来丈夫的声音。我问了他一件事情。虽然上班时间里不打电话打扰他是我的原则,不过,这件事情我却非占一下他的时间不可。
“我想,你指的是实物幻灯机吧?”
“这个东西叫做什么我不知道,反正不是幻灯机或放映机,要有底片或影片才能放映,而是能随心所欲地映射出来自己高兴的东西——譬如说,风景明信片啦、自己画的画……”
“那就是实物幻灯机嘛!把风景明信片之类东西放在方型盒子一边的内侧上,中央部分则放光源——也就是灯泡。然后在另一面盒壁上装一片透镜。把这片透镜前后轻轻移动而对准焦点,这样,风景明信片上的图就会扩大映射出来了……”
“就是这个东西!我哥哥小时候自己做过,他用这个东西把植物标本照到墙壁上哩。要做这样的东西不会很困难吧?”
“简单得很。这个东西不但能把平面的图片投影出来,也能把小玩具放在盒子里照出来哩。下次我来做一个给哲彦吧。”
“小玩具……哦,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晚上再详细告诉你,再见啦。”我挂断了电话。
“你看!电话果然讲这么久!妈真是个爱讲话的女人!”
哲彦仰望着电话亭的天花板,慨叹着说。
5
“哦?!这就是小哲吗?现在已经这么大了?”
木崎英三先生还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以前带着哲彦去看七重小姐时,我曾经和这个人见过几次面。
阳光电器公司在这幢大楼,而我们正在地下楼的一家小咖啡馆里。英三先生对我突如其来的造访感到惊讶,不过也给我15分钟时间,到这儿和我见面。
“你要问的是我姐姐去世那天晚上的情形吗?那天晚上我由于加班误了末班电车时间,所以在空无一人的摄影棚里排几把椅子就躺在上面睡觉,直到第二天早上才知道她已经去世哩。我姐姐真可怜,年纪轻轻就去世,过的一直都是为病魔所侵蚀的日子——”
他虽然口若悬河、喋喋不休,提起这件事情时倒有一抹哀愁的样子。每天这个时候一定要睡午觉的铃子,此刻已趴在我的大腿上睡着了,哲彦则在餐桌上用纸巾摺着飞机。
“嘿,这架飞机看起来很会飞哩。对啦,我想起来小哲就是最会画飞机的嘛!”
“对啊!我还会画直升机哩!”
哲彦被夸奖一番时,显得很得意的样子。
我提起那幢房子大门钥匙的问题。
“你说大门钥匙吗?这钥匙我确实有一把。我虽然在外面住公寓,这毕竟是我自己的家,我当然有钥匙啊。这把钥匙我好好地挂在钥匙圈上,所以别人偷去配装一把,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除此以外,我好像没有事情要向这个人问的了。
“你要走了?很抱歉不能多陪你聊聊。有机会的时候,再带宝宝们来玩玩嘛。我这个家虽然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院子倒很大,孩子们可以尽情地玩哩。”
英三先生笑吟吟地站起来。
回到车上后,我把铃子放到后座上,并且用毛毯塞着,好让她不会掉下来。
“我要坐前座,后面我才不要坐呢!”
哲彦手里还拿着用纸巾摺的飞机。这是用软纸摺的飞机,所以不会飞,而这个孩子看到纸张就要摺飞机的。
“小哲,你今天在幼稚园难得没有画飞机嘛。”
和哲彦并坐在前座时,我如此说。
“老师今天要我们画运动会的图,我就画了赛跑的场面。而天空里有一架RA3型在飞——”
“哈!还是少不了有直升机要出现嘛。”
说到这里时,我突然一怔,“我想起来小哲就是最会画飞机的嘛。”——我忽然想起木崎英三先生刚才说的这句话来。当时从我耳畔溜过的这句话不是很矛盾吗?英三先生以前见的是还没有断乳的哲彦。连最后一次到七重小姐家时,哲彦虽然已会说话,却根本还不会画飞机啊!
“妈,这是要到哪里去呢?”
或许我猛然发动车子的神情有些异样吧,哲彦望着我的脸问道。
“去找爸爸!我们这就到报社去!”
如果老公有任务而出去,这就找宇部先生吧。要是连宇部先生也不在,我可以找认识的社会部记者!这样的事件报纸一定会乐意刊载的!而独家新闻的资料不给老公服务的报社,我还给谁呢?
这桩事件数天后就完全解决。
“熊宝宝肚里挖出大粒钻石
2年前杀姐命案水落石出。”
这是今天的《东都日报》社会版头条新闻的大标题。
那一天和我老公以及宇部先生研究后,当天就把这个事件向警察报案了。起先警察持的是半信半疑的态度,直到后来查明由绿庄公寓提取的深渊则子的指纹原来就是名叫深井新子的女通缉犯所留的,办案的态度这才变得认真起来。木崎英三的行动立刻开始受到监视,第二天,和他密会的深井新子刚刚出门便被逮捕。深井新子被捕后将所有的事情供认,于是木崎英三只有将两年前谋杀七重小姐的罪状供认不讳了。
当时英三由于打麻将输钱,还不起赌债而愁眉不展。其实,这些钱只有三四十万元,而经常阮囊羞涩的他越是自己陷入困境,越为姐姐七重拥有之财产格外觉得眼红,于是兴起了谋财害命的念头。七重小姐过的是朴素的生活,而英三却认为这是女人天生的吝啬表现,英三虽然是母亲的拖油瓶儿子,却也确实正式入籍木崎家,而父亲却憎恶自己这个没有血统关系的儿子,为了日后尽量少分给他遗产,生前就把大部分财产交给姐姐——父亲去世后没有分到什么财产,这是父亲和姐姐联手把当时还年幼的自己排斥的结果——英三一直有这样的看法。
而且,对她加害也不需要采用和对付一个健康的人同样的手法。七重小姐是经不起刺激的严重病人。
那天晚上,他就带着装有透镜的自制幻灯机,侵入田园调布的家。这是自己的家,而且他又是使用钥匙,公然从大门进去的,所以他的举止或许不能算是“侵入”。可是,事实上他是偷偷摸摸溜进去的,这不是等于侵入吗?
这个家的院子里有一座灯笼型园灯,他就利用这个电源,将怪兽的模样映射到七重小姐卧房的墙壁上。依据自供,他是将约莫十公分大的红紫色塑胶制玩具怪兽用胶带固定在幻灯机的内壁上,而投映到墙壁面的影像竟有两公尺大。这是和窗户相对的裱以发青色壁纸的墙壁,上面没有挂任何东西,所以几乎等于一面银幕。背对窗户横卧着的七重小姐由于凶手刻意发出的声音而醒来。在她睁开眼睛的刹那间,这幅巨大的怪兽就映入她的眼帘。
如愿以偿将姐姐致死的凶手,为她身边财物之意外的少而大大感到失望。房屋土地归他人所有,这一点他早已知道,但万万没有想到现款和股票竟所剩无几!
英三和须磨女士将分租二楼房间的学生们请出后就分头开始寻宝工作。七重小姐在还能行走时,曾经将财物藏到家里的什么地方——这两个人都以为如此。
两人各使出心机大肆搜求,而互相看到对方似乎尚未遂愿而略感心安。
约莫一个月后,英三偷到须磨女上藏着的七重小姐的日记簿。然而,让他失望的是,这本日记上并没有与宝石藏匿地点有关的记载。后来他想到的是——“今天完成了‘小熊贝贝’的手制故事册子”这一个句子会不会有蹊跷?‘小熊贝贝’好像送给什么人的样子。于是他和发生关系已有一年的深渊则子(实际上是深井新子)商量,由她出面向《东都日报》投书,以寻找《小熊贝贝》。她由于是个通缉犯,同一个地点不能长期居住,因此经常东移西迁,就算这件事情做居住绿庄公寓期间的最后一桩买卖了。没想到状颇老实的这位女性竟是一名通缉犯!不过,话说回来,她就是由于外表原因,所以才能干起欺诈勾当的吧?
英三虽然告知她寻找姐姐之宝石的目的,却没有把七重小姐之死因真相向她透露。透过《小少女》杂志而和七重小姐结为笔友的藉口是他出的点子。这是因为他知道七重小姐确实有几名这样的朋友的缘故。他们起先以为写有宝石藏匿地点的纸条就是和稿纸摺叠的这本小册子装订在一起。可是,检查结果发现并没有这样的东西,就认为玄机暗藏在童话文章之中,于是将复印本带回后,正在加以研究。
深井新子当然将访问我家的详细经过告诉英三。结果,英三在无意间提起哲彦画图的事情而成为破绽,让我觉察到这两人同一鼻孔出气的关系。
我与老公和宇部先生研究的结果,决定将这些宝石变卖后,将所得的款项通过东都日报社捐赠给少儿保健中心的心脏病研究室。
“小铃,你看,贝贝有一次肚子痛起来,后来用剪刀剪开后又给缝回去,所以好了。”
哲彦有时候会把贝贝的裤子脱下来说给铃子听。
现在,每当为孩子们读《小熊贝贝》这本故事书时,我都仿佛听到七重小姐发出那清脆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