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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责调查东京都内纪念章工厂的,是一名姓伊井的老刑警。这个人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是慢条斯理的个性;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倾向更为严重。他曾经有一盘棋下了六个小时的记录,所以,很多同事在值班的夜晚,一见到他拿出棋盘,马上逃之夭夭,因此最近,已经没有人愿意陪他下棋了。由于他慢吞吞的个性,所以,特别指派他负责,需要耐性的纪念章制造工厂的工作。
伊井和负责调査在“夕雾温泉旅馆”拍摄的男女照片的年轻刑警志村,一同搭乘热海开往东京的湘南电车。在拼命抢座位的乘客推挤之下,老刑警伊井差点儿被挤落到月台下,还好志村刑警及时将他拉住了。
“看来今天运气不佳哦!……”他苦笑着说。
两人在东京车站下了车,搭公共汽车到警视厅,各自拿到所需要的参考资料。即使是个性慢吞吞的伊井刑警,也碰上了令他情不自禁,倒抽一口冷气的状况——制造纪念章的工厂,单只都内就有两百五十二家。以特别集中的地区而言,台东区八十一家、千代田区五十五家、文京区三十二家、新宿区二十家……然后是分布较少的中央区、北区、墨田区等等。一想到自己必须徒步地,一家家地査访这些工厂,伊井刑警的腿就已经软了。
再调查工厂较集中的町,最多的是千代田区饭田町一丁目的十二家,然后是台东区南稻荷町的八家、千代田区神田神保町二丁目的七家、一丁目的六家,接下来为神保町三丁目、西神田、台东区、浅草七轩町、菊屋桥、松叶町等顺序。
到底是从工厂最集中的台东区开始,还是以町为单位,从千代田区饭田町开始?首先必须拟订作战计划。伊井又继续关于资料的讨论,从另一个角度统计,结果发现,从旧下谷至菊屋桥一带,工厂的集中比例最高,西神田和饭田町一带次之,然后是江户川和水道端一带。但是不管如何着手,总数都是两百五十二家!
伊井刑警将纪念章的形状和图案,仔细画在记事本上,又注明重量、厚度、大小,他打算带着这份资料,亲自到毎一家工厂查访,因为,他担心对方若未看清楚,该纪念章的详细资料,很可能出错。在知道工厂有两百五十二家,又对照看过东京地图之后,他明白并非短时间能调查得了,为了尽快完成这项工作,只有利用电话!
等搭档志村前往“夕雾温泉旅馆”调查以后,他开始打电话,给两百五十二家纪念章制造厂,找到工厂的负责人,说明用意,一旦得到否定的答复,马上挂断电话。每一通电话所费的时间,平均约为一分钟,两百五十二家,总共费时四个多小时。还不到三十分钟,他的声音就开始沙哑了。但还是不能休息。
询问了三十二家工厂,打给第三十三家时,终于得到稍微不一样的回应。这家名为山叶徽章店的负责人,好像在记忆中搜寻着什么,沉默良久,然后回答说:他曾经接受过订制这种纪念章的订单。
伊井松了一口气,道过谢之后,记下对方的地址,挂断电话。他心想,还算幸运!……
本来他就已经打定主意,由于纪念章不一定是在东京制作的。所以,如果东京的工厂全部否定了,他打算去大阪调査。他怀着欣喜的心情,从警视厅昏暗的走廊,走到深秋阳光照射下的、明亮的水池旁。
在神田车站下了国铁电车,走出电车街,立刻见到山叶徽章店的霓虹灯招牌。那是一幢面向马路的三层楼建筑,只看得见挂在屋顶上的大招牌,也能感觉得出来,这家工厂的生意不错。要制造纯金纪念章,大规模的工厂,总比小规模的工厂值得信任,这当然是普通委托人的心理!
伊井穿过十字路口,站在店门前。
橱窗里铺着黑布,上面摆满不同形状、大小不一的冠军杯或奖牌。伊井年轻的时候,也曾参加过柔道赛,得到过奖杯,由于一辈子只得过这么个冠军杯,于是,总把它装饰在书柜上,以此炫耀。但在他的视线,落到山叶徽章店的橱窗上那一瞬,他深深感觉到,自己拥有的那个实在太粗糙、太丑陋了。
店里没有客人。也许,微章店和蔬菜摊或鱼摊不同,不可能总被客人,挤得水泄不通吧!一位店员勉强睁开朦朦胧胧的睡眼,看了这边一眼,见是戴着鸭舌帽的伊井,以为他是高中的体育老教师,脸上立刻浮现客气的笑容。
“我是刚刚来过电话的伊井刑警,想见你们老板。”
大概是听到声音,里面的门开了,一位戴眼镜、身材瘦削、四十多岁的男人走了出来。
“辛苦了。”男人笑容满面,眯缝着眼睛说,“用银镶嵌出TMSC字样的话,确实是我们这里制造的,如果能见到原物件,将可以给你更确定的答复。不过,金制的纪念章并不多见,应该不会错。”
“那是什么时候制造的?”
“这个嘛……接到你的电话后,我査过账簿,是四年前的秋天订制的,岁暮时送出。”
“送往何处?”
“你看,就是这里。”
男人打开带出来的旧账册,用被烟熏黄的手指,指着其中一处:
墨田区厩桥一之八
东洋油脂工业股份有限公司
阿久津登
伊井将以上信息抄在记事本上,并记下订制的年月日及数量。这时,男人似乎想起了什么,说到:“我还想到一件事。阿久津先生订制了八个,但实际上交付对方的数目却多了一个,一共是九个。”
伊井一时无法领会,对方的言下之意。
老板紧接着说明:“最初订制的数目是八个.完成后送件也是八个。不过,这并不能说明结果就是如此。通常设计特佳、成品精美的物件,我们都会多制造一个,留在橱柜里当样品。”
说着,他望向玻璃櫥柜。
在铺着紫色天鹅绒的纸盒里,有金、银、锎及珐琅质地的成品徽章、纪念章,大约有好几百个。
“阿久津先生订制的纪念章,也是如此。记得是去年夏天吧,有位客人过来,要求把橱窗里的样品TMSC纪念章让售给他。通常,纪念章只是公司或会员,或某种团体,限定使用的物件,所以,我拒绝转售。但那人却表示自己也是TMSC的会员,不会有问题,只是,上次拿到的遗失了,不得已才找上门来,同时,又拿出会员证,最后,我无法拒绝,只好卖给他了。”
伊井听出了老板话里的重要信息,神情为之一振。而且,眼中绽放出难得的光芒。
购买纪念章样品的人,一定是凶手X!……凶手作完案后,想起了原先的那个纪念章,可能掉在杀人现场了,所以才再购买了一个。
“原来如此。”伊井故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他不希望被对方看穿自己内心的兴奋,“那么,TMSC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的工作是,照客人委托的样式制作,不会去问其中的意义。”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是锯子状的设计吧?”
“是的。锯刃的部分,非常难以雕刻,费了很多时间才完成。我相信,在东京,也只有一、两家,能够雕刻出那样的图案。”
“对了,知道来买样品的人的姓名吗?”伊井刑警接着问道。
“他曾拿出会员证让我看过,不过,实在过去太久了,我已记不起来了。”
这也是很正常的!
“那么,那个人物的特征呢?”
老板面露歉意:“不知道。招呼他的人并不是我。当时,正好是吃晚饭的时间,是由店员招呼的客人。”
“那位店员呢?”
“很不巧,其后不久就回故乡去了,后来病死啦!很遗憾,他相当勤快……”
“什么病?”
“肺结核。”
伊井咬紧下唇。店员既然不在人世了,只好通过别的手段,从其他方面找出该人物了。
首先,他认为有必要,去见一见东洋油脂的阿久津登。但对于东东地理毫不熟悉的他,根本不知道厩桥在哪一带。正当他从口袋里,拿出都内地图,想问清楚怎么去时,老板似察觉他的困难,叫来一名店员,画出一张简略图。
“这位店员是负责送货的,对东京的地理环境很熟悉。”老板热情地介绍道,随后又吩咐那个店员,“喂,你尽量画得详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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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地理环境不熟悉的人来说,没有比东京的都内电车,更难搭乘的交通工具了。有将近四十个不同的系统,就好像疯子的神经脉络,延伸到每一个不同的方向。老刑警伊井第一次到大阪出差时,并没有因为搭乘电车,而有过什么困扰。不管如何,东京的电车路线,是全国最为复杂的;而且,搭乘时,也是最容易让人,心情变得很差的。
幸亏有那位少年店员,用铅笔画的略图,伊井才能毫不转向,地在浅草桥换车,而后顺利到达联桥。伊井把略图仔细折叠好,放进口袋,开始走上往右边延伸的大桥。河面飘来阵阵令人恶心的臭味,他忍不住紧皱眉头。伊井听说过,明治时期,这条河曾有逆戟鲸逆游而上,也能够捕到白鱼的。泷廉太郎①也赞美过春天的隅田川。
①泷廉太郎(1879-1903)传说是日本的一名天才作曲大师,出生于东京。作品有《小步舞曲》等。
但是,此时看到那铅灰色的浊流,再也找不到昔日美好的影子。再愚蠹的逆戟鲸或是白鱼,除非逆游一趟后,没有患上慢性蓄脓症的,否则绝对无法忍受这样的恶臭,而再上溯一趟隅田川。回头一看,传说是柳桥的那一带,并排着一列古典风格的大型料理亭;但伴着这股恶臭喝酒,酒还会醇美吗?……
伊井刑警忍不住摇头叹息着。
东洋油脂工业,在桥对面的左侧。工厂特有的锯齿状屋顶,沿着河岸耸立着,灰蒙蒙的墙壁,好像被油污浸染得洗不干净似的。感觉上,在隅田川畔建这种工厂,远比料理店来得合适!
终于过了桥,顺着第一条马路往左转。东洋油脂的入口,面向工厂对面的马路。这家公司,在油脂工业界的知名度如何,伊井刑警一无所知。此刻伊井正站在入口的大门前,大门虽然没什么出彩的地方,倒是又大又气派。玄关的灰色外墙上面,画着科幻影片中常见的怪兽哥斯拉①,它张开大嘴。在老刑警的印象中,好似正在嘲笑着自己。
①哥斯拉(ゴジラ、Godzilla)是日本流行文化及全球最知名的代表符号之一,成为日本类似电影、动画、漫画的怪兽原型,对于日本动漫作品的怪兽形象,有着很深远的影响。首次出现在1954年东宝株式会社制作的怪兽电影《哥斯拉》中,这是一部受到美国《金刚》影响的怪兽电影,描述受到辐射污染的海域中,产生一只身高高达50米的恐龙型怪兽。从那时起,哥斯拉就已经成为一个世界性的流行文化符号,到了2004年11月已经足足50年,主演了28部电影,也在好莱坞举行了50岁的生日典礼。它也出现在其他媒体,包括视频游戏,小说,漫画,电视连续剧等。
伊井刑警被带到一间小会客室,盘子上和烟灰缸上,都可见到张口大笑的怪兽哥斯拉的图案,这么一来,伊井才领悟到,这原来是产品的注册商标。同时,也连带想起以前,曾经吃过一次这种商标的奶油,由于味道不佳,再也没有买过。
进入会客室的阿久津登,是个四十出头的壮年工程师。宽边的麦芽糖色近视镜片后面,柔和的眼眸绽着笑意。看来他一直都戴着帽子工作,浓密的黑发上,压出一圈帽痕。
“我是阿久津……你有何责干?”寒喧过后,他引入正题。声音洪亮,犹如声乐家一般。
“你见过这个纪念章吧?”伊井拿出记事本上的图案,让对方看。
对方用力点了点头:“是!……这是我们俱乐部的纪念章,有什么问题吗?”
“其中内情,有机会会告诉你,不过,今天不好意思,耽误你的时间,请你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阿久津掏出香烟,伊井接过一支,点上后说:“第一个问题是,TMSC究竟究竞是什么意义?”
“东京Musical Saw俱乐部。”
“Musical Saw?……”伊井忍不住反问。他从未听过什么Musical Saw。
“不错!……不过,翻译成‘音乐锯①’的话,又显得不伦不类,不得已只好直接用英语。就是把木匠用的单刃锯,作为演奏的乐器,配合大提琴的弦弓,弹奏的时候,弦弓来回摩擦锯背,当然,也有用铁锤敲击锯刃的方式……这种乐器以及相应的演奏方式,都还没有在日本普及。不过,刚好东京有八位同好,大家聚在一起,组成了俱乐部,这就是TMSC了。”
①国内一般翻译为“锯琴”,是一种无键、无铉的乐器,它无固定的位置,更无定调的特殊乐器。锯琴由琴身(锯片),锯座(锯把)组成,有齿的一面称锯齿,无齿的一面为锯背。根据尺寸大小不同,分为高、中、低音三类琴。演奏时、双腿膝盖(或用立架,落地架)夹住锯把处,通过左手部将锯琴弯曲成不同的s弧度,右手持马尾弓在锯背相应的部位,上下拉动(或敲击)而发出音乐。锯琴的音色独特,高音时、似口笛声;中音时、似胡琴声,风声;低音时、似大提琴声;锯琴演奏时必须做到,音准概念强,熟记旋律,将原曲的情感融入到琴声中去,用好弓法,恰当的利用、发挥琴的余音和颤音。从而体现出其它乐器不能取代锯琴的特色及音质。中国古代的造锯大师鲁班也未必想到,如今竟会变为一种奇妙的乐器。一把普普通通的劳动工具,一块头窄身宽的三角形钢板,也能发出如此美妙动听的音律。
“俱乐部的会员,有没有增减过?”
“不……始终是八个人。由于大家都很投缘,逐渐出现排他性,不愿意承认新进会员。这是怕有合不来的人加进来,破坏了原有气氛的缘故。”
“说得也是。能够请你稍微详细介绍一下俱乐部吗?”
工程师的脸上,浮现出了奇妙的神情,似乎在怀疑,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呢?
伊井马上解释道:“其实,是你们俱乐部内的,不知哪一位会员,眼前是某勒索累犯的敲诈目标。很抱歉,我只能暂时告诉你这么多!以我们的立场,务必找出此人。这件事情,只能够让你知道,希望不要告诉其他人。”
伊井的话,很容易遭到误解,不过,如何误解是对方的事了,他并不在乎。果然,阿久津登挺同情那位,成了勒索对象的俱乐部同好,此后的发言,都表现出了对同好的同情。
“俱乐部很简单。若想知道会员的姓名,待会儿我会告诉你。反正,Musical Saw俱乐部的锯琴同好们,推举我作为他们的会长,我们每个月集会两次,会场在目黑的某一座教堂,于晚间七点到九点的两小时内,借教堂的钢琴伴奏,一起演练新曲,或是已经娴熟的曲目,也商量到孤儿院义演之类的事情。位会员之中有六位男性,年龄从二十多岁至五十多岁之间,职业也各不相同,毎月要缴五百圆会费。”
“是什么时候成立的?”
“东京Musical Saw俱乐部的正式成立,是在四年前的夏天。”
“那制造纪念章呢?”
“是在那年秋天。到了十二月底,才收到的成品。”
“慎重起见,请说出订制的数量。”
“当然是八个,因为,我们并不打算再增加会员。”工程师说。这一切和山叶徽章店的老板,说的完全符合。
“还有一件事……会员之中,是否有遗失纪念章的呢?也许本人没有说,但如果没有佩戴,你应该会注意到……”
阿久津马上摇头说:“这个我不知道。我们都是不拘小节的人,有的会佩戴就职公司的纪念章,前来参加聚会;有的还会佩戴俱乐部的纪念章去上班,所以,我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
其实,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或许和每位会员接触之后,会得知究竞也未可知,所以,伊井刑警便记下了每位会员的住址、姓名和就职的公司名称。
最后,他又问了阿久津登一个问题,毕竟他没有理由相信,眼前的这个人,不曾遗失过纪念章!
“为什么问我不在场证明?”工程师的语气,多少暗含着些不高兴。
“请你不要生气!这个问题,我必须问每一位会员。上个月二十九日下午四点二十分左右,你人在哪里?”
“工厂。当时肥皂的搅拌机发生故障,我正在指挥工人们修理。这一点,你只要问他们即可证实,或是看打卡记录,也能够知道。”阿久津愤然回答。
伊井站起身往外头看,对面天空中,涌起了深秋难得一见的积乱云。
3
文京区汤岛切通町九三,秋田密子。
伊井刑警接下来的目标,就是这位女性。从现场的样子来判断,凶手不可能是女性。本来,两位女性会员,应该留至最后拜访,但伊井却对女性较细腻的个性,寄予了一缕希望。而且,本乡的切通町,正好和厩桥在一条直线上,只要过厩桥搭上电车,不久便可到达。
离开油脂公司后,伊井拨电话和秋田密子联系,确定其进否在家。因为,他不想白白浪费时间。即使是这样,深秋的由昼很短,稍一迟疑,夜幕就降临大地了。
当然,他也明白,要在今晚遍访其他七个人,那是不可能的。不知道是何原因,TMSC的会员,竟然散居于广阔的东京四周!
电车由厩桥首发,所以,座位几乎都空着。伊井坐在车门附近,利用抵达目的地之前的时间,思考刚刚调査到的阿久津登的不在现场证明。阿久津登引以为证据的,第一是打卡记录。
依照该记录,命案发生当天,阿久津是下午七点零九分,离开公司的。“芳乐园”是下午四点二十分左右,发生的命案,七点零九分还在工厂的事情如果属实,那么,他的不在现场证明,绝无可疑之处。卡上七点零九分的数字,能相信到什么程度呢?就算他本人确实离开过公司,也可请留在公司的同事,帮忙打卡,所以,对这个不在现场证明,伊井并不满意。
第二是工厂工人的证明。阿久津以毫无机械常识的伊井刑警,也能够理解的言辞简洁说明:“一位工人发现,搅拌的机械承轴有裂痕,所以,我开始计算,是否还能继续使用到明天早上,还是中途可能折断?由于修理起来很耗费时间,所以,可能的话,我希望能撑到第二天。但计算出的答案,却是应该立刻予以更换,我只好和五位工人,一起修理了那架搅拌机。发现毛病的时间是三点半左右,但却一直到七点才修好。这一点,在场诸位都能证明。”
在会客室被问及不在现场证明时,阿久津登明显露出不愉快的表情。但在带领伊井到厂房时,神色已经恢复正常,他一一介绍了当时和他一同,修理机械的工人。
对于阿久津提出的不在现场的证明,伊井踌躇着不愿意给他打满分。五位工人都是阿久津股长的下属,如果身为上司的阿久津提出要求,就算他真的中途外出过,工人们仍旧可能做伪证,坚持是和他们在一起修理机械的。
但是,假定承轴有裂痕是事实,基于股长的职位,很难认为,他会甩手独自离开,全权交给属下修理。如果这样,等于是怠忽职守,一定会被上司责怪的。
在机械和噪声之中,伊井的脑筋飞快地转动着,结果他想到一点,只要确定撹拌机,真的出了毛病即可!
听了伊井的疑问,阿久津登立即回答:“要证明这件事的话,我带你去材料科。”
虽然对刑警的执著追究,阿久津登有些不愉快,但他的神情反应极为自然。
“我方才说过,计算的结果是,必须立刻修理,所以,我在传票上填了需要的零件名称,盖了章,叫工人送往材料科。等材料课长也盖章同意,就转送材料仓库,领出需要更换要的零件,这是公司的行政程序。所以,请你去材料科看看,那张传票应该还在。”
到材料科査证的结果,一切都像阿久津登说的。如此一来.伊井认为,阿久津不在现场的证明可以相信!
电车内已经相当拥挤了。伊惊扭头望着车窗外,电车正好驶过大百货公司。伊井站起身来,准备在下一站下车。
4
在天神站下了电车。这一带幸免于大正的地震之灾,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空袭,还保留着原来的面貌。森鸥外①的《雁》是以这里为背景的,而伊井也记得,曾在某篇文章中读过,这里还有一片当时“玉子”所住的那种,旧式商业区建筑。所以,伊井的想象里,一直有一种暖昧的印象,秋田密子住的也是那样的房子。
①森鸥外是明冶时代的作家,1862年7月9日生于日本石见(今岛根县)鹿足郡一藩主侍医家庭。从小受到良好的国学、汉学和兰学(江户时代中期以后由荷兰传入日本的西方学术)教育。1890年发表的处女作《舞女》,连同他的《泡沫记》和《信使》被认为是日本浪漫主义文学的先驱之作。1910年前后的《雁》是作者这一时期创作的艺术成就较高的作品,描写明治年间一个贫苦的少女沦为高利贷主的情妇,她渴望摆脱这种屈辱的境地,暗自爱上一个每天从门前经过的大学生,但由于一个偶然的原因,失去了表白爱情的机会,她追求幸福的努力终于化为泡影。作者怀着同情,写出一个普通妇女的不幸,但却把这种不幸,归结为偶然性的恶作剧,最后用一只碰巧被飞石击毙的大雁,来象征她的命运。日本评论家认为,作品以明治末期的风俗人情为背景,细腻刻画出青年、女人和放高利贷的老人的心理。心理刻画细腻,人物、场景描写逼真。
然而,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密子却住在电车街上,一座西式的住宅之中。屋外有大谷石砌成的围墙环绕一周,墙上爬满藤蔓玫瑰。由于在东洋油脂,多耽搁了不少时间,已经快下午五点了,夕阳下的玫瑰花,看起来尤为艳丽。
秋田密子正等他到来。按了门铃,马上就被迎进客厅。虽然是只有六张榻榻米大小的西式房间。但是,视线越过窗口,可见到的庭院里的玫瑰,远比室内的豪华家饰,更加吸引伊井刑警的目光。
秋田密子还很年轻,是一位娇小玲珑的美人,鼻梁髙挺、眼睛大大的。
“你想问有关纪念章的事?”
“是的,聚会时,你是否注意到,会员之中,有人未曾佩戴纪念章呢?……我说的不是现在,是去年夏天。”
“这……”她低头沉思,纤细的手指,轻轻抚弄着项链,戴在白皙手腕上的手镯,微微晃了起来,表面反射出从窗外照人的夕阳光辉。
她的回答,也和阿久津登一样,令伊井刑警很失望:“我完全没注意到。”她的语气似乎有些抱歉,大概知道伊井是从遥远的热海,迢迢赶来的吧!
刑警满是失望的眼眸,停驻在房间角落的一把锯子上。没错,和木匠使用的完全相同,把手的胡桃色油漆,反射出柔和的光泽,和室内的摆饰很相称。
“那就是锯琴吗?”
“是的,并非特别的乐器,而是美国的木匠们,实际生活中使用的锯子。”
“我没有听过它的演奏,能否让我听一听,那是什么样的声音,怎么演奏?”
虽然自己也觉得,这个要求有些过分,但既然是调査和音乐锯相关的事件,伊井很希望能够亲耳听一听,实际的演奏效果。密子很爽快地就答应了,拿起弦弓和锯子。
“也有利用铁锤敲击的方法,但我喜欢用弦弓。”
在椅子上坐好,支起双腿,将锯子的把手夹在双膝之间,锯刃朝向自己的脸。
“简单的曲子就行吧?”密子问。
地用左手拉起锯子,让锯身弯出弧度,再拿着右手的弦弓,轻轻摩擦着弧度部位。不像拉小提琴那样,需要使劲儿来回拉动,而仅以弓弦轻轻碰触,便弹奏出如梦幻般的美妙旋律。
伊井是个刑警,并不是诗人,所以,词汇当然很贫乏,除了“啊……如梦一般”之外,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乐器的音色。左手用力压迫锯板,弓弦擦掠尖端细薄的部位,就发出髙音;当松弛力量,擦掠粗宽的部分,则发出低音。和小提琴之类的乐器不同,一开始就很难停顿下来,所以,声音不间断地流泻着。何况,密子支起双腿的姿势,又那么撩人心魄!
在这么粗俗的聆听对象面前,密子的两颊上,泛起优雅的一抹红,停下弹奏的双手。
“谢谢你!……声音很美。”伊井说出之后才想到,应该称赞的不是声音,而是演奏技巧……
但密子似乎不以为意,面带微笑,用手帕擦拭手指上的汗水,把锯子放回原来的位置。还没有弹奏之前,伊井只把那个锯,当成木匠的工具,弹奏之后,他才知道,原来那真的是乐器。
突然,她转过身来,说道:“我想起来了。由于一直想着,佩戴在上衣衣领上的纪念章,才忽略了。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你找的人,在目黑的教堂练琴时,我无意间听到了,某人打电话的内容。”
“是什么?……”
“电话是打到哪里,我不知道。但那人说‘能否再帮我,制造一个那样的纪念章。’之后,又说‘是吗?……那我马上过去拿,谢谢’。”
“还好你记起这件事。”伊井刑警目光焖炯地说。
此人打电话要找的,应该就是山叶徽章店的店员了。他可能是问“我的纪念章掉了,能再帮我制造一个吗”,而店员回答“留了一个当样品的,你来看看”。所以,此人才回答说要马上过去。
看来,此人是自己找的人没错。而且,听秋田的语气,她说的应该是男人。
“秋田小姐。”伊井勉强压抑住兴奋的语气,因为密子的表情和方才的不同,浮现出几分不安,“那个人是谁?……”
“可是,会给他带来困扰吧?”
“没有那回事。”伊井刑警露出明朗的笑容。
像这种状况,如果是年轻气盛的刑警,一定会在情急之下,换上严肃可怕的表情,这反而让对方心生畏怯。然而,已有多年刑警经验的伊井不同,他已深深体会到其中的微妙诀窍,也懂得拿捏分寸。他一旦笑起来,两眼就眯成一条线,连瞳孔都看不见了,这一点,具有让对方安心的效果!
“既然如此,我就告诉你好啦!……是桥爪仙造先生。”
“你是什么时候,听到他打电话,去说那件事情的?”
“是在去年夏天。我想约朋友去海边走一走,正要打电话时,突然看到桥爪先生正在通话。”
“谢谢你!……”伊井刑警兴奋地说。
由于太快知道X的真正身份,伊井反而有种愕然的感觉。
“我不会告诉桥爪先生说,是从你这儿获知此事的。”
“不,你告诉他也没关系,反正,又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困扰,对吧?”密子凝视着伊井。
伊井以为对方在讽刺自己,知道并非如此之后,内心更为狼狈,为了不让秋田密子看出来,他慌忙起身。
桥爪仙造在千住的都电终点站前,经营一家文具店。伊井打算马上前往,和对方正面接触。
走出户外,夕阳已经西沉,玫瑰花看起来似乎都晕染上了一圈黑环。他打起精神,快步走下石阶。
5
千住的马路夜景和别处并无不同,但感觉上像是弥漫着一种荒僻的气氛。由于职业的关系,伊井对于德川幕府时代的刑场——小冢员颇感兴趣,如果是白天,他很想顺路去看看,今夜却只好放弃了。
桥爪文具店很快就找到了。看店门前吊着大型的黏合剂模型,大概经营的不只是文具,也包括手工艺材料。此时主人,正好向一位中学生客人,说明有关外国邮票的知识,伊井尽量站远些,不去打扰对方做生意。
口袋里的记事本上记栽着:桥爪仙造,四十一岁。气色极佳,身材高大,有些胖。
死者汤田真璧四十三岁,倘若搏斗真涉及生死,从年龄上来说,正好势均力敌。虽然眼前的人从侧面看,小腹稍微往外凸,但却似乎很有力气。
等中学生买好外国邮票离开,伊井刑警便来到主人面前,出示了警察证件。桥爪仙造的圆脸上,露出淡淡的讶异之色。
“为了一件案子,特来打扰。”伊井故作轻松地如此说。
也许是心理因索,对方的表情,似乎瞬间就僵住了,这更令刑警有了信心!在老板的示意下,两人面对面坐在收银柜台前的凳子上。
“我想请教一件事。”凝视着对方的眼眸,伊井静静地说。他心想,如果对方的脸上,浮现出动摇之色,一切就成定局了。”上个月二十九日,你去过热海吗?”
“热海,你是说泡温泉的热海?……”店主人怔怔地反问道,面上露出不解。
“不错!……二十九日下午,四点二十分左右。”伊井点了点头。
“我想你搞错对象了。”突然,对方笑了出来,“我打出生至今,从未去过热海。日光也是一样……虽然很想去看一看,却又害怕麻烦……”
对方的语气很自然,略带下町地区独特的腔调。伊井颇觉意外!由于面孔轮廓浑圆,一笑起来,显得很诚挚。但伊井暗暗告诉自己,别让对方的外貌骗了自己!也许购买第二枚纪念章的人正是他!
他觉得,有更进一步追问的必要。但一时却找不到,适当的借口,只好实话实说了。
“坦白说,二十九日,热海发生了一起事件,详细情形在此省略不提,案子和持有TMSC纪念章的人物,有着某种特别的关系。所以,我依序拜访每位会员,提出同样的问题。你说你二十九日午后,没有去热海,能够证明吗?”
“等一下……二十九日是星期几呢?”对方闭上眼睛屈指数算,“啊,我想起来啦!当天晚上,我拜访了同是TMSC会员的秋田密子小姐家。”
这回,轮到伊井目瞪口呆了。
文具店老板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语气兴奋地说:“我们提议去养老院慰问,为了商量此事,包括我在内,四位会员前往本乡的秋田小姐家。说得详细一些,是会长阿久津、会员星小姐、乌山义弘先生和我。”
由于突然冒出了几个人名,伊井匆匆拿出记事本,对照刚刚在油脂工厂抄下的名单:
星高子是日本桥某商社职员。
乌山义弘是住在世田谷区的公务员。
“我们约好五点钟碰面,星小姐、乌山和我,都在三点半左右就到了,等其他人前来。但不知道为什么,阿久津会长在五点过后,仍然未到,大家都觉得奇怪时,电话来了,是会长打来的,说是因为机械出了毛病,他竟然会迟到。不得已,大家只好弹奏锯琴、闲聊打发时间。所以,我不可能去热海,你可以问秋田小姐和星小姐,如果还不信,那么请去询问乌山。”
听他的语气,不像是在说谎,伊井认为,可以相信对方的话。但这样一来,剩下的疑问是,桥爪仙造为什么要买第二枚纪念章呢?
“听山叶徽章店的店员说,你曾买过第二枚会员的纪念章……为什么呢?”伊井未提及秋田密子之名。
“以前的那个丢了。”对方面向这边,毫不迟疑地回答。
“在什么地方丢的?”
“如果知道,我就捡起来了,正因为不知掉在哪儿,不得已,这才又向山叶徽章店订制的,结果,对方正好留了一个当样品,就想办法买下来。”
伊井无法判断,对方的话是否属实。假定就是事实的话,也能够如此设想,是凶手X为了补充自己遗失的纪念章,而偷走了桥爪仙造的纪念章,但是仙造没发现,只以为是自己弄丢了。伊井认为应该深人追问清楚。
正好这时,店里并没有客人,不会影响店里的生意。
“你是在什么时候,发现纪念章遗失的?”
“去年夏天。七月份的第一次聚会,在目黑区的教堂举行,回家后就发现不见了。我是佩戴在麻纱上衣衣领上,由于天气酷热,我脱下上衣拿在手上,也许是掉在电车里了吧!”
“在目黑的教堂演奏时,你把上衣放在哪里?”
“隔壁房间的桌上。包括其他东西。”
“如果有人想偷,这是最好的机会。”伊井不由得脱口而出。
X既然是会员之一,应该能自由进出该房间,就算被什么人撞见,也不会受到怀疑。何况,解下衣领上的纪念章,并不需要多少时间。
“偷?……偷那个纪念章吗?”桥爪仙造吓了一跳,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夏天的话,窗户一定开着,当然能潜入倫窃了。世上有一些纪念章搜集狂,即使不是那种人,用黄金制造而成的纪念章,也能够脱手换钱。”伊井淡淡地同答。他不希望心里的想法,被桥爪仙造知悉。
大老远跑到东京的最东边来,然而,一切努力却几乎等于白费,伊井怀着失望的心情,慢慢走出文具店。来时,一心认为,购买纪念章样品的桥爪仙造是X,整个人煥发出最近少有的精神,但这时他才深深体会到,任何一桩事件,都不是那样容易,就能够解决的!
失望唤醒了已经忘记的饥饿感。伊井刑警心想,今天还没有吃晚饭,于是就走进路旁的面馆,点了面之后,颓然坐下,双肘支在桌上。既饥饿又非常疲倦……年轻时代,他曾自傲拥有挥霍不尽的体力,但最近却很容易感到疲倦,看来,上了年纪,真会让人慢慢服老呢!
等了一会儿,面送上桌了。他并没有动筷子,反而拿出记事本,看着记录在上面的八位会员的姓名和住址。他首先在阿久津登的姓名上画记号——这位工程师的不在场证明可以相信,把他剔除于嫌疑犯名单之外,应该不会错。
桥爪仙造的不在场证明,似乎也可认为确立。如果他就是X,企图伪造不在现场的证明,应该需要花费更多心血准备。不过,伊井仍不能断定,桥爪仙造绝对毫无嫌疑。他觉得,明天有必要见秋田密子、星高子,以及据称是公务员的乌山义弘,确定桥爪说的,命案发生的时刻,他们在秋田家客厅。
如果桥爪的不在场证明为事实,也等于其他三位会员的不在现场证明,全都确立!
伊井凝视着名单上的姓名,拟订出了第二天的作战方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