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港口往市区方向走500米就到了宫岛市政府,其位于山脚下。该市政府是一座豪华的四层的钢筋水泥建筑,只有观光科是单独租用了宫岛港大厦的二楼作为办公地点。所有的外地游客都要通过这里才能进入宫岛,所以在这里办公是非常便捷的。
当迁谷友里子走进观光科时,那里的职员们正心神不宁地担心着窗外的天气。
“照这样下去,天气恐怕会大变。”
野崎科长担心地说着,转过身来,看到友里子后挥挥手,“呀,你好。”
“我把参拜神社的游客资料拿来了。”
友里子将神社负责人托付的茶色大信封递给了野崎。
“为这个,还让你专程跑一趟,真不好意思。”
野崎向友里子表示了谢意,从信封中拿出了资料。
“今年游客的数量较往年增加不少,你们神社那边也很忙吧?”
“是的,暑假期间的游客相当多。”
在电视连续剧中,有描写古代平氏家族盛衰的作品,受其影响,每年登岛参观的游客数量持续增加。不要说神社了,就连当地的旅馆以及出售土产品的商店也都生意兴隆。可以说整个城市都因此而繁荣了。
广岛县佐伯郡宫岛市位于严岛上,人口大约为3000。主要产业就是观光业。这里著名的严岛神社,对该地区各行各业的发展都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照这个趋势,今年又要打破记录了。这所有的一切都应归功于你们神社啊。代我向你们的负责人问候一声。”
观光科长好像挺开心的,向友里子这个普普通通的神社女职员鞠个躬,客气了一下后,又不放心地看起窗外的天空。
“风又大起来了。你反正有宿舍倒也无所谓,但那些乘船来岛上的人还是早点回去为好。刚才接到通知,六点左右船只就要停航了。”
“我们神社办公室的人也是这么说的。”
时断时续的大雨现在总算停了,但从下午三点开始,风力突然增强了。狭窄的大野濑户海峡一向风平浪静,现在就连那里也隐隐地显现出獠牙状的白浪。高空中云彩移动的速度也快得异常。
气象厅很早就发布警报说,在九州、四国、中国地区有暴风雨海浪。“大而强”的第19号台风持续向北移动,其中心气压为935百帕斯卡,最大风速为五十米,预计在下午八点钟左右通过广岛县附近。
友里子刚从观光科大门走出,眼前就刮过一阵小旋风。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头顶上方是黑色的犹如乌鸦一般的小浮云,友里子不由得加快了脚步。白衣的袖子、裙裤的下摆被大风掀起,紧紧地贴在身上。
从港口到严岛神社之间的参拜大道上,出售土产品的商店正急急忙忙地关门打烊。路上碰到的观光客,无一例外都弯着腰,心急火燎地朝栈桥赶去。当白衣红裙,一副神社女职员打扮的友里子从旁边经过时,他们也只是稍微回头望一眼而已。如果换在平时,他们肯定会觉得机会难得,恳请与她合个影,但现在却不是时候。
人群中有人嚷道:“听说轮渡马上就要停航了。”
(冈野君来得及吗?)
友里子担心起同事冈野德子。德子的家位于对岸的二十日市,每天坐轮渡来上班。希望在她回去之前,轮渡还没有停航。
当友里子拐过商店时,一个男子背着身子从对面走过来,两人差一点撞个满怀。男人挎着个小手提包,一边望着弥山山顶一边倒退着走过来。
友里子一下跳开,男人也吓了一跳,“哎”地叫了一声摆开架势,像是受到什么人袭击一样。但当他看到友里子后,松了一口气,稍稍点头致意,“对不起”。看起来他不像是个坏人。
友里子也说了声对不起,那男人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能问您一下吗?”
男人四十岁左右,中等身材,面庞稍稍细长,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显著的特征了。当然这个人是友里子从未见过的。
男人猫着腰靠近友里子,可见对一副神社女职员装束的她多少有些敬意。
“请问红叶谷公园的墓地在什么地方?”
“哎?”
友里子听到“墓地”这个词,不禁缩了一下身体,做出了应对的姿势。
“对不起,很冒失地问你这么一个奇怪的问题。”
那个男人似乎察觉到了友里子的戒心,苦笑着低下头。
他笑起来,让人感到亲切。
“我听说在红叶谷公园有墓场,但转了几圈也没发现。我看你像是神社里的人,估计你或许会知道。”
“是红叶谷公园的墓地吗?”
友里子反问道。
“是的。”
“红叶谷公园中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墓地。”
“哎?是真的吗?”
男人显然很吃惊。
“不仅是红叶谷公园,神社附近地带都是圣洁的场所,决不允许有墓地存在的。”
(你这个人在那里胡说什么呀……)友里子无意识中,讲话的态度变得强硬起来。实际上,友里子因为那个男人嘴中冒出的话语玷污了神社这块净土而感到厌恶。
拥有严岛神社的“安芸宫岛”是名副其实的祭祀神灵的岛屿,也就是说整个岛屿在宗教上都属于净土。
宫岛原来叫“严岛”,在昭和二十五年以前,连城市的名称也叫“严岛市”。
自古以来,严岛作为宗教圣地而名闻遐迩。据说在推古天皇元年(公元593年)人们创建了严岛神社。其可信度暂且不提,但对岸安芸国佐伯郡的居民自古以来就面对着拥有弥山主峰的该岛,自然而然将其作为自己信奉的对象,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严岛”这个词来源于掌管祭祀的神灵“伊都伎岛神”的名字。
严岛之所以受人关注是因为以平清盛为首的平氏家族很信奉严岛。壮年的平清盛作为安芸太守来这里就任时,非常景仰严岛神社,曾将平氏家族的经书《平家纳经》进贡给了神社,现在该经书是日本屈指可数的国宝之一。
对于日本的“神灵”而言,不仅是人类,所有生物的尸骸都被当作是污秽中的污秽。不但是死人,以前就连女子的产褥都被视作污秽之物而远离神社。
死人就更加忌讳靠近严岛神社了,严格地说,以严岛神社为中心,南北向可划一条线,而死人是绝对禁止跨越这条线的。打个比方,如果严岛神社西边有人死了,想把他运到东边,就必须从海岸将其抬到船上,绕到远处的海面上,在那里再折向东边。
而红叶谷公园的位置基本上在严岛神社的正背面,位于严岛神社通往灵山弥山的半道上,可谓是圣洁之地。在那一带决不可能有墓地的。
那个男人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友里子严厉的语调,只是不时地歪着头说:“奇怪啊!”
“我是听别人讲红叶谷公园里有墓地才来的……”
那个男人满脸迷惑,像发牢骚一样地嘟哝着,昂起头看看天空,接着又看了一下表,说道:“啊,快来了。”顿时焦虑不安起来。他的意思是台风快来了,还是某人快来了?男人的气色看上去铁青,恐怕并不完全是傍晚的缘故,像是发生了意外事件而正在犯愁。
“谢谢。”
男人向友里子道声谢,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形,就匆忙离去了,像是消失在土产品商店的一角。
回到神社办公室,冈野德子已经换上了便服。原来神社的负责人让那些手头上没有特别事情的女工作人员,早点赶回家去。
“不好意思,我先走了。”
德子看着天空说道。
“行,没事的。还是快一点吧。听说船快要停航了。”
“还来得及。”
时间刚过5点。女职员的工作时间没有严格规定。
一般情况下,只要是白天,她们就应该在神社里工作,这已经成为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尤其像友里子这样居住在神社里的女职员,只要太阳还在天空上挂着就应该工作。在九月末的这个季节,如若是平时,参拜的游客正在神社内漫步,或是求签和护身符。作为神社的女职员必须要接待他们。
紧跟着德子,又有四个住在神社外的女职员相继回去了。
和剩下的三个女职员一起,友里子换上了便装。男工作人员也换上能轻便行动的服装。
在回宿舍之前,友里子走到回廊处,看看天气,只见海面上波涛汹涌,满潮的海面开始将大牌坊浸泡在水中,有时海水会涨起来,余波哗哗啦啦地逼近大舞台周围。照这个架势,海岸边的小船只已经无法停靠码头了。
宫岛的轮渡由国营的船只和民营的“宫岛松大观光船”组成,冈野德子回去后不久,即下午5点10分左右,首先是国营的轮渡停航,随后在下午6点钟,“松大”轮渡也宣布停航。
伴随着日落,风雨更加猛烈。从山顶上吹下的阵风将红叶谷公园的树木刮得哗哗直响,而小树枝啪啪断裂的声响更加剧了人们心中的不安。
凡是神社负责人以下的工作人员都留在神社内,担当警戒任务。
神社的九个女职员当中,有四个是住在岛上的,其中两人是住宿舍,在六点半之前这些人都离开了神社。友里子一回到宿舍就赶忙吃完晚饭,拉起窗帘,铺好被褥,以便随时能钻进去。
电视里的台风警报不间断地传送着台风中心接近安芸地区的情况。解说员用一种紧迫的声音说道:“如若在满潮时相遇,会形成高潮。台风中心经过的沿岸地带务必加强警戒。”
屋外的风力很强,是友里子从没遇到过的。宿舍还很新,而且建筑本身牢固,但还是像地震一般,微微地晃动着。窗户向内鼓胀,仿佛就要进裂出来。
友里子胆战心惊地走到窗边,透过窗帘缝隙朝外望去,隔壁屋顶上的瓦片被刮得四分五裂,到处乱飞。从红叶谷到山顶一带,传来好几声大枞树断裂倒地的轰响。
傍晚6点,整个岛屿同时停电,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岛上的居民不知道是否有雷击,但后来听说,从对岸的宫岛口曾观测到当时在严岛的山脊上,到处都有青白色的闪光,犹如圣爱摩火。
风势越来越强,但雨却不怎么大,这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严岛神社过去曾数度受到台风所带来的破坏,那都是由于大雨形成的泥石流所造成的。尤其是1945年枕崎台风来临的时候,冲下红叶谷的山洪对严岛神社造成了极大的破坏。对于当时的情景,神社负责人野山权至今还记忆犹新,正因为如此,由于这次的雨势不大,他多少有点乐观。他笑嘻嘻地让友里子回宿舍,“如果只是刮风,不管怎样刮,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的确,耸立在严岛神社后方的群峰像天然城墙一般挡住了大风。这一象征着平安时代繁荣昌盛的优美建筑物之所以能长期保存下来,恐怕正受益于此。
但是那晚的大风非同寻常。大风越过严岛神社周围的几座山峰,刮落到擂钵状的谷底,凝聚的风势都碰撞在一起,彻底袭击了红叶谷。正因为如此,直径一米的大枞树都被连根拔起,而深深扎根于地下的大松树也被无情地折断了。
阵风所到之处,房屋宛如遭遇到了龙卷风,受害非浅。从屋顶瓦片飞散的情况看,恐怕是被龙卷状的大风所刮落的。也就在此时,对岸宫岛口的轮渡码头上,担当警卫的员工亲眼看到从严岛有一股巨大的黑龙状尘灰直升天穹。
几乎与此同时,严岛神社也接连不断地遭到破坏。首先是重要文化财产,表演“能”的舞台的屋顶掉落下来。神社负责人野山权亲眼目睹到该屋顶稍稍活动了一下后,斜着被抛了出去。在此前后,作为国宝的左乐房被刮走,走廊顶端掉下来,而神社事务所附近的大松树也倒了。
几乎整个建筑物都被指定为国宝或是重点保护的文物财产。每根立柱、每块瓦片、每个地板,甚至每个钉子都是国宝的一部分。当那些国宝被无情刮走时,包括负责人在内的神职人员都犹如噩梦一般,束手无策,只能呆呆地看着。
当台风稍稍平息一点时,黑色的波涛又随之而来。那是个令人恐怖的大潮。第一阵波浪吞没了离大牌坊最近突出的地带,袭击了平舞台。平舞台的地板在波涛中被掀起,发出机枪射击时的声音。
波涛进一步侵入神社,一直推进到前殿。身材魁梧的野山权大喊一声,冲了过去,紧紧抱住那浮起,将要被卷走的地板,抱了一块又一块,而其他的工作人员也紧随其后,奋力抢救。第二阵,第三阵海浪随之而来,许多地板被冲走,一部分好不容易被抢救下来的物品也被卷走了。在自然界强大的破坏力面前,他们的力量是多么的微弱,然而尽力保护神社的意志却支撑着他们。
尽管他们拼命努力,神社还是不可避免地遭到了严重的破坏。黑暗中,他们双腿浸泡在海水中忙碌着,没出人命就已万幸了。
一夜之后,神社中的景象让人惨不忍睹。好几个建筑物已没有了屋顶,其中有些建筑物已经完全消失,只剩下基座了。平舞台、高舞台、前殿、回廊等处,有相当一部分建筑物的地板被卷走了,到处都能看到孤零零的大柱子耸立着。这不禁让人联想到战火后的残垣废墟。大牌坊内侧的岔口一带,原本非常美丽的淡黄色砂地现在却陷在黑黑的沙土中,就像泥田一样。
这就是“日本三景”之一的安芸宫岛吗?台风后的景象让人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狂野的波涛奇迹般地平静下来,海水后退到大牌坊附近,在初秋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而在汀线上,横躺着一个男人,宛如波浪放置在那里的祭品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