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奴鲁鲁市中心的米勒瓦奇和克莱韦德的十字路口处,你可以很容易地就找到亚历山大·扬格旅店。它是一幢棕色的砖木结构楼房,在四层高的主建筑物两旁还伸展出六层高的侧楼。就像在本世纪初修建的大部分建筑一样,它没有任何特殊的外部装饰,用一句套话来说呢,是那种既不老式又不时髦的平庸之作。看起来作为一家商务性的旅店来说,它惟一的目的就是为了赢利。在扬格旅店的门前摆着几盆还算青翠的棕榈树,加上毫无特色的门厅里的几盆鲜花,你勉勉强强地可以感觉出这是在有“伊甸园”之称的夏威夷。
在我们三个人在下午三点左右才返回扬格旅店的时候,大批的记者已经守候多时了。大堂经理客气地陪我们走进了门厅。我们还没来得及接近电梯间,记者们就团团地围住了我们。那位留着小胡子的经理也被挤到了一边。在他被挤开的一瞬间,他勉强还来得及告诉刑事大律师和林赛他们预定的房间号码。
达伦对这样的场面经历得多了,根本不为所动。他一边走着,一边向记者们说:“我们刚刚和委托人见过面,现在我已经掌握了有关辩护方面的充足材料,至于具体细节方面的情况,对不起,各位先生,我现在还无法进一步透露。”
记者们的好奇心被煽动了起来,他们七嘴八舌地要求达伦能更多地透露一下内幕。只可惜他们的问题都问得太过拙劣了,不过“私刑”却屡次被提了出来。
达伦猛地停住了脚步,围着他一起走的那些记者们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就好像是一起恶性的交通撞车事故一般。
达伦目光炯炯地看着记者们:“先生们,我此行的目的是为了辩护。我的四名委托人虽然被指控犯有谋杀罪,不过在我看来,他们的罪名根本不成立。”
甩下了这句斩钉截铁的话以后,达伦又大踏步地向前走去。记者们被这突然出现的一幕搞得手足无措,站在原地面面相觑。达伦趁着这个时机,灵敏地迈进等候已久的电梯里,我和林赛也跟了进去。那名矮个子的经理张开了双臂拦在了电梯的门口,像一个交通警似的拦住了记者。
一名记者高声喊着:“夏威夷立法当局和您的立场是否是一致的呢?您是否认为強 奸应该被处以死刑呢?”
达伦冷嘲热讽地说道:“这并不是司法制度的一大进步。如果強 奸犯们知道了这一点,他们就更加可以肆无忌惮地在犯罪之后杀人灭口了,反正他们都难逃一死嘛。”
电梯里的服务员关上了电梯门,电梯开始上升了。
达伦脸上的神采似乎一下子就消失了,他吃力地靠在电梯壁上,摇头叹息着说:“都是那该死的林德波夫案。”
“这和林德波夫案有什么关系呢?刑事大律师。”我曾经在这个案子上花了不少心思,所以无论是谁提到它我都会很关心。
“林德波夫一案激起了公众的‘嗜血性’。如果绑架一名二十个月大的婴儿就被判以死刑的话,那么以后又会有多少个无辜的被绑架者会因此而丧生啊。”
露比·达伦站在房间门口焦灼地等待着我们。她一见到达伦那副疲惫的样子,脸上的微笑一下子换成了担心的神色。
“卡莱斯,你看上去累坏了。你需要好好休息一下。”露比一边扶达伦进屋,一边关切地叮咛着他。
可是达伦就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一样,他向我们摆了摆手,示意我们也进去。
我和林赛只好跟进了起居室。在这里就更找不到一丝一毫具有夏威夷特色的物品了。暗淡的家具,东方式的破地毯,暗色的木纹墙壁,这一切都和密歇根州的任何一家中档旅店没有丝毫分别。只有从窗口吹进来的凉爽季风提醒着我们这里是美丽的夏威夷。
露比拿起了放在茶几上的几个口袋,然后有些不情愿地递给了达伦,说道:“这些是给你的。”
达伦接了过来,随意地翻看了一下。他脸上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似乎是在说,这些不过是像在家里收到的早间报纸一样无足轻重。看过之后,他又随手把它们扔回到桌上。然后,他轻松地呼了一口气,脱下宽大的西服外套,随便地把它扔在了椅子上。我和林赛也依样照做,只不过我们把自己的衣服小心地放在了沙发旁边的茶几上。我顺便瞥了一眼沙发,真是不容易,那上面模糊不清的花朵图案还隐约能够看出它有着夏威夷的特色。
刑事大律师坐到了安乐椅上,把脚搭放在面前的小凳上,然后就开始自顾自地卷着烟。我和林赛坐在了茶几旁的沙发上。达伦夫人有些不满地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就回到了卧室,并且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达伦看了一眼紧闭着的卧室门,半开玩笑地说:“露比总觉得有一天我会被累死的,其实我不过是装装样子来骗骗她。”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林赛,“乔治,从珍珠港基地回来以后,你就一言不发。我看得出来你对我的做法很不满。”
林赛好不容易才从沙发上坐直身子,那该死的沙发只要你坐进去就会陷下去。他清了清嗓子说道:“我是您的合作伙伴,我的任务就是协助您的工作,听从您的安排。”
“不过……”
“不过,”林赛接着说,“您不应该这样引导汤米·迈西,而且还暗示他伪称自己当时处于暂时性精神失常……”
达伦笑了笑说:“乔治,我们这四名委托人事先经过了周密的策划,然后他们绑架了卡哈哈瓦,最后并导致了乔瑟夫·卡哈哈瓦的死亡。现在他们面临的是二级谋杀指控,我们惟一的出路就是进行有力抗辩以便使得大陪审团不以谋杀罪定论。”
“对。”林赛点了点头。
达伦继续说:“这样的话我们就别无选择了,我们只能使事情向着对我们有利的方向发展。既然汤米·迈西的精神失常对我们是最有利的情况,我们也只能依赖这惟一的一点了。”
林赛苦笑了一下,说:“我当然也不想证明福斯特克夫人精神失常。据我观察,她是我所见过的最审慎、最具自我控制力的女人之一。”也许泰拉也是这样的。
“那两名水手也不可能是疯子。”我说道,“他们不过是两个白痴而已。”
达伦边听边点着头:“是啊,白痴是不能作为抗辩的理由的……不过暂时性精神失常却是一个很好的理由。要知道这四个人全都犯有重罪,他们合谋绑架了乔瑟夫·卡哈哈瓦,同时他们还使用武器威胁受害人……”
“的确,”我插了一句,“汤米是其中惟一一名能博得陪审团同情的被告了。”
林赛用一只手的食指轻弹着自己的另一只手。他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可是,无论怎样,谋杀罪名是无可驳斥的。不管是谁开的枪,这四名被告都同样有罪。”
“不对!”达伦提高了声音,“如果汤米·迈西因为暂时性精神失常而失手开了枪,他自然是无罪的……如果汤米无罪的话,那么其他人也自然不会有罪。想想看吧,如果谋杀事实不成立的话,那么谋杀指控就自然是子虚乌有了。”
林赛的眼睛吃惊地瞪大了,他有些结结巴巴地说道:“很显然这些笨蛋并没有谋杀卡哈哈瓦的动机。”
达伦严肃地点了点头,说道:“他们是像卡哈哈瓦一样的受害者。”
我反驳道:“我可不这么想。要知道当时还有福斯特克夫人和那两名水手也在犯罪现场。”
这时,房间里一片沉静,只有头顶的吊扇还在“嗡嗡”响着。
达伦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承认道:“我自己对这事也没有佰心,而且我以前从未进行过有关精神失常的抗辩。”
我提醒着达伦:“你当然做过这样的抗辩,刑事大律师。”难道达伦真的是老了,他怎么连自己最出名的辩护都忘记了?
达伦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知道你是指利奥普德那件案子。”达伦轻轻摇了摇头,“我同意认定那两名男孩有罪,不过是以精神失常为减缓刑罚的手段,希望能以此取得陪审团的同情。可是这件案子就完全不同了,我们必须以精神失常作为整个案子的支点,所以我们必须寻求精神病专家们的帮助。”
林赛赞成地点了点头,问道:“我很同意你的看法。有什么好主意吗?”
达伦盯着房顶上的电扇风叶,一板一眼地说道:“你听说过威斯·露丝·朱迪那个案子吗?”
“当然,谁会不知道那件案子呢?”
“那你一定熟悉那两名精神病医师的证词了,他们有理有据地证实朱迪夫人是怎样在失常的状态下杀死了那两名女孩,并且又是怎样毫不自知地把她们塞进了卡车的后车厢中。我看过他们的证词,做得十分精彩。”
林赛也点了点头,说道:“他们叫威廉姆斯和奥泊森,可是最后陪审团仍然裁定朱迪夫人有罪。”
达伦诡秘地笑着说:“是的。不过我不关心她的命运,我只是对那两名医师的证言感兴趣。对了,乔治,你能通过电话与他们取得联系吗?”
“这当然可以。不过,据我所知,他们只接手慈善类的案件。”
达伦轻松地回答说:“你先去弄清楚他们肯不肯来以及他们需要多少费用。明天我会再和福斯特克夫人以及汤米私下谈谈,让他们明白精神病医师介人的必要性。据我估计,他们会同意的。这样的话,他们就可以想办法再从那些有钱的朋友中间筹到一笔钱。怎么样?乔治,你现在就可以着手办这件事了。”
林赛点了点头,随即站起身来说道:“我回我的房间去和他们联系。安妮现在可能正为我担心呢。”
达伦笑了笑,说道:“好的。乔治,你能在四点半时再来我的房间吗?我们需要和本地的律师再核实一下情况。”
达伦说的“本地律师”是指火奴鲁鲁的蒙得高费尔·威斯和法兰克·汤普森律师。在达伦来这儿之前,他们是被告的临时律师。我和林赛在“玛鲁鲁”号上看过威斯准备的大量材料,他是一个很负责的律师。
林赛走了以后,达伦笑着对我说:“我想我们可能伤害了乔治那颗充满了司法正义感的敏感心灵。”
我接着调侃道:“不仅如此,在他发现他心目中的偶像不过是一个泥足的巨人的话,他一定会更加伤心。”
“你说我是什么样的泥足巨人呢?”
“从脚到膝盖都是由不堪一击的干土铸成的。”
达伦以粗野的大笑声接受了我的“恭维”。他把手中的香烟按灭在烟灰碟中,疲惫地说道:“我们下去吧,孩子,我还得向那伙记者扔下几颗重磅炸弹才行。我才不管泰拉·迈西是被谁強 奸的,是那几个阿拉莫纳男孩干的也好,是另一伙杂种干的也好,我都不去管它。也许这不过是迈西夫人自己编出来的故事,或者是斯特林将军以及整个舰队的谎言。我只相信一点,那就是福斯特克夫人、汤米·迈西和那两个水手确信是那个夏威夷的拳击手砸碎了那个可怜丫头的下巴,而且还不许她求饶。即使到了末日审判那一天,我也会大声地宣告,我们现在不会,将来也决不会要求重审阿拉莫纳那个该死的案子。”
“难道你就要对那一群记者说这样的一番话?”
“当然不会照直说的,孩子。”达伦狡猾地冲我笑了笑,“我会很有技巧地让他们被我牵着鼻子走的。不过,对那群记者来说,这也是足够他们忙上一阵子的了。哦,用法律的语言来说,我们的委托人之所以杀死那个夏威夷人是有着正当的理由的,这一点可以为他们愚蠢的、不合乎法律的行为罩上一层合乎道义规则的面纱。”
“那我该做些什么呢?”
达伦眯起眼睛说道:“当然了,你的任务还是要继续调查那桩‘阿拉莫纳案’,你必须得深入地查清每一个细节。你首先得和证人、那些海军军官、本地官员打打交道,看看他们是怎么说的。如果有必要的话,你还得从街上的那些小痞子们那里搞到些东西。”说到这里,他猛然地用左手中指戳向我,迅速得就像一道划过空中的闪电一样。“我很希望你能够再发现一些对我们有利的新证据。当然从迈西夫人的言行来说,我很相信她讲的话,所以即便你找不到任何对我们有利的新证据,那个只差了一位数字的汽车牌照号也足够我们用来抵挡一阵子的。”
我前倾着身子,认真地记住达伦说的每一个字。然后我问道:“如果我发现了新的证据,你打算怎么来利用它们呢?”
他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毫不犹豫地对我说:“把它们交给我,我会有办法让新闻界和陪审团都知道这些的。要知道,在迈西一案中,我必须反复提到阿拉莫纳案,因为只有这么做才能说明汤米·迈西作案的动机并且为他的失常找到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我估计原告律师也一定在紧锣密鼓地调查此事呢……明天一早我就会去一趟法院,向法官申请一周的准备时间。”
我微笑着说:“法官一定会同意的,谁让你是卡莱斯·达伦呢?”
“没错。在这个案子里,我得不断地利用一下自己的名气,虽然我很讨厌这么做。除此之外,我还会向法官申请用一周时间来精心选择陪审员,这件事也很重要。”
“这么说,你就有两周时间来准备正式开庭了。”
达伦点点头,他的语气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听着,孩子。在开庭的期间我希望你能老老实实地坐在我的身边,这样我一旦需要你的时候,你就可以随时出发了。我提醒你,孩子,在调查期间,你可别趁工作之便去白色的沙滩上追逐女孩子呀。”
“你凭什么认定我会这么打发时间呢?”我不服气地问他。
达伦老于世故地笑了笑,说道:“怎么我说得不对吗?你和那个漂亮的贝尔小姐之间的关系可瞒不过我的眼睛。在上船的第一天,你们可就混在了一起。”
“这么讲话可是不太符合你刑事大律师的身份呀!”
达伦促狭地挤了挤眼睛,眼睛满是回味的神色。然后,他压低了声音问我:“她不穿浴衣和穿浴衣时一样地迷人吗?孩子。”
我实事求事地回答道:“她不穿的时候更加地迷人。”
达伦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就相当吃力地站起身来。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花去了他整整三分钟的时间,似乎他全身的部件都需要重新拼接之后才能完成这个动作。我也跟着站了起来,当然我的速度要快得多。在我和达伦一起往外走的时候,达伦在便裤口袋里找着什么东西。在房间的门口处,他拥抱了我一下,顺便把一把钥匙塞在我的手里。
“在扬格旅店楼下车库里存着一辆车,那车是福斯特克夫人提供的。”
“是一辆什么车呢?”我实在是担心达伦再为我找来一辆不出三米就抛锚的老爷汽车。
“是一辆蓝色的德伦特牌汽车,是时髦的单排坐的敞篷车。你调查的案子和这辆车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福斯特克夫人在绑架卡哈哈瓦的时候乘坐的就是这一辆车。”
我发出了嘲弄的笑声,问道:“至少他们还没有用这一辆车来装尸体吧?”
达伦又从门口的桌子上拿起了一个信封递给了我,“这是给你的,孩子。这是一份由夏威夷州政府签发的临时侦探执照,还有你在夏威夷境内的持枪许可证。”
“哇!”我惊讶地叫了一声,然后接过了证明,随手翻看了一下。证件下面的署名是由火奴鲁鲁警察局局长签发的。“我终于成为合法的侦探了。”
他友好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我大部分时间都会呆在这里和乔治一起工作。你要是有什么情况,可以随时打电话给我。大约每隔一天左右和我碰一次面。现在,”他一边说一边打开了房门,“我要你离这里远一些,我可不想那些记者像苍蝇一样紧盯着你。”
我刚要离开,达伦又说:“等一等,先别急着走。”他又开始在便裤的口袋里找着,这次他拿出了一些钱,“哝,这些是给你的零用钱。”
我只拿了其中的一半,然后笑着问他:“雇用我到底是谁的主意呢?刑事大律师,是你,还是伊瓦琳·沃斯·迈克林恩?”
“是谁想出来的主意这并不重要,”他又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说道,“只要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就行了。”
“那也就是说我的薪水是由伊瓦琳·沃斯·迈克林恩来支付的了?”
达伦用手指戳了戳他已经有些凹陷的胸膛,装作一副生气的模样说道:“这话可真的刺伤了我。你知道的,内特,我一直像对待自己的儿子那样地疼爱你。”
“那是两回事。”我不为达伦的巧言所动。“让我来这调查花费了你一分钱吗?”
“内特,你亲眼看见的,我是从自己的口袋里掏钱付给你的。”
“是的,没错。”我寸步不让地反唇相讥道,“可是不知道掏出的到底是谁的钱?”
他哈哈地笑了起来,说:“你的钱,内特,现在它们是你的了。”
我故意装出一副沮丧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说:“我本来应该要求你发誓的,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你为什么这么说?”达伦有些不解地问我。
“当你手按着《圣经》,口里却说着一些言不由衷的话,这样的誓言又有什么用处呢?”
达伦大笑着关上了房门。
我很顺利地就在底层的车库中提出了福斯特克夫人的那一辆车。我首先把敞篷车的活动顶篷收了起来,又仔细打量了一番这辆暂时归我使用的车。在我看来,这辆时髦的蓝色跑车对福斯特克夫人这样一位名门淑媛来说太过惹人注目了,更何况她还开着它去参与一桩绑架案呢。
我上了车,又回头看了一眼拥挤在门厅里的记者,就飞快地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从火奴鲁鲁市中心到瓦奇蒂大约有三英里半的路程,全部都是绿荫路。在两侧的人行道上,有不少沿街叫卖的商贩和外出散步的当地人。为了避免我的帽子被风吹走,我把它顺手扔在了副驾驶座上,然后,听任温润的季风将我的头发吹得四下飞扬。
在火奴鲁鲁开车是需要耐心的,所有的车辆都不慌不忙地低速运行着。有时候,站在路口处的交通警察会拦住两侧的汽车,让载满乘客的公交车先行通过。远远地,我就望见了掩映在绿荫中的粉红色酒店,那就是我的目的地——“皇家夏威夷”酒店,在灿烂的阳光下,酒店如同海市蜃楼般地迷幻美丽。
我将车驶入了酒店的专用车道。由于我心不在焉地四处张望,结果差一点儿就撞上门廊上的高大廊柱。
酒店门口的日本侍者殷勤地迎了过来,他身上的那套白色制服比斯特林将军的那一身将军制服还要华丽。我问他,停车场在哪?他弯着腰回答我,他将负责替我存车。
我只好让马达轰响着,然后下了车。之后,又从后备箱里取出了我的行李,顺手扔给门卫一枚镍币,就大摇大摆地进了酒店的大门。这时,另一名身穿东方服装的中国侍者又赶了过来,似乎是想为我拿行李,我挥挥手拒绝了。我很清楚自己的口袋里没有多余的镍币了。
在煦暖的阳光中,酒店的大厅显得格外地明亮。大厅的四面都有着巨大的玻璃窗,所有的窗子都打开着,宛啭的鸟鸣声和低吟的海浪声为大厅平添了几分浪漫气息。层层叠叠的华丽灯饰从顶篷优雅地垂了下来,四面的墙壁绘满了充满异域风情的图案。在大厅的角落里还摆着供游客休息的藤制家具。不过在大厅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大量的侍者,他们中有的穿着东方式的宽大衣裤,有的穿着传统的红色上装和白色便裤。所有的侍者都是棕色面孔或黄色面孔的有色人种,在我看来,他们足可以组成两支球队,而且门厅也宽敞得可以当作运动场来用了。
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大厅根本就没有什么客人。当我在左侧的服务台登记的时候,我是那里的惟一一名客人。不过,在我办好手续准备上楼的时候,又有一对挎着胳膊的新婚夫妇走了进来,他俩都穿着价格不菲的网球服。
在我等电梯的时候,我又向酒店的商场瞥了一眼,在摆满翡翠制品和高档时装的货架中只有服务小姐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四周看不到一个有钱的主顾。
电梯很快就把我送到了第四层。我的房间不仅宽敞明亮,而且布置得也十分优雅。本色的藤制家具,四处摆满了怒放的鲜花,白色的落地长窗,最令我满意的是站在窗口处就可以看得见碧蓝的大海。相比之下,我在“玛鲁鲁”号上的房间也变得和我在芝加哥的房子一样不值一提。
我打开了通向阳台的纱门,向大海望去:现在已经差不多是傍晚时分了,游泳的和晒日光浴的游客大都回到了旅店。所有的舢板和滑板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海面上只剩下几个人还在进行着激烈的水上排球赛。
是的,这一天马上就要结束了。说句老实话,我也累坏了。在看了一会儿水上排球赛之后,我转身回到了屋内。然后拉上了窗帘,将百叶窗严严实实地关好。最后,我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只穿着一条短裤将自己重重地摔到床上。
铃声惊醒了我。
我迷迷糊糊地打亮床头灯,呆呆地看了看放在床头柜上的电话机,它也愣愣地回望着我。这时电话又响了一声,我才半梦半醒地拿起听筒。
“喂?”
“内特?伊莎贝尔。”
“嗨,现在几点了?”我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
“八点左右吧?”
“晚上八点左右?”我似乎还没有想清楚这是哪一天。
“是的,晚上八点左右。怎么,我把你吵醒了吗?你在睡觉?”
我打着呵欠,说道:“是的。那个叫卡莱斯·达伦的老家伙可把我给累坏了。你在哪儿呢,是在酒店吗?”
“不,”她说着,声音里有一丝歉意,“我现在还在泰拉这里,她明天才搬到珍珠港基地去,我现在得陪着她。”
我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显得很失望:“哦,这太糟了……我也想找个人陪陪我。我觉得整幢大楼里似乎只有我这一个客人似的。”
伊莎贝尔笑了笑,说道:“这并不奇怪。自从经济大萧条以来,我听说皇家夏威夷酒店的生意差了很多。”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想起自己此行的责任。我说:“听着,我想和泰拉单独谈谈,刑事大律师和林赛不会在场。既然这家大酒店里没有什么客人,我想请你们明天早晨来这里吃早餐,不会有记者跟到这里的。”
“请等一下,我去问问泰拉。”伊莎贝尔说完之后,就放下了听筒。大约过了一分钟,她又拿起了电话听筒,“泰拉很愿意,那么我们几点见面呢?”
“你觉得九点怎么样?等一下,让我看一看……”这时,我发现了床头柜上的酒店服务指南。我拿了起来,随手翻看了一下,然后又接着说道,“我在‘海浪走廊’里等着你们。你们来以后,在总服务台问一下,他们会告诉你怎么走的。”
伊莎贝尔的声音听起来很欢快,她说:“听上去好极了,内特,我们明天见吧。”随后她又加了一句,“我爱你。”
“我也是。”
我放下听筒,顺势滚下了床,然后站起身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这才觉得自己有些饿了。我暗自想着,也许我该马上穿好衣服,到楼下的餐厅里叫上一份昂贵的特色晚餐,这可是一种增加每周五十美元薪水的好办法之一。
我拉开了窗帘,打开了被我关得紧紧的阳台门。这时,夜晚的海风扑面而来,散发出一股微微发腥的凉爽气息。我只穿着短裤和短袜就踱到了阳台上,静静地站在栏杆前享受着美好的月色。天空中缀满了闪烁明亮的星辰,月光将她那迷人的梦幻光辉均匀地铺洒在黑暗的海面上,远处钻石顶熟睡着的身影几乎是暗不可见。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而又有些潮湿的海风。
“请原谅我不请自来。”这时从我的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温和的声音。
我差一点儿就从阳台上倒折下去。
我顺着声音回过头去。在阳台内侧的藤椅上坐着一个瘦小干枯的中国老头,他穿着白色的衬衫,系着一条黑色的领带,手里还拿着一顶巴拿马帽。这时,他又开口说道:“希望我没有打扰你。”
我一边向他走过去,一边暗暗地攥紧了双拳:“你在我的房间里干什么?”
他彬彬有礼地站了起来,向我鞠了一躬,我上下打量着他,身高还不足五英尺。随后,他告诉我:“我一直在等着你醒过来。”
他的相貌十分地鲜明:突出的前额,稀薄的灰白色头发,鹰勾状的鼻子,铲形的下巴上的双唇紧紧地抿着。最有特色的是他那双小眼睛,明亮而又机敏,深陷在眼眶里,警觉地向四处打量着。在右眼上有一道很深的疤痕,疤痕两边已经失去颜色的肌肉 就像是一块贴上去的补丁一样扎眼。凭我的经验判断,那是一道很深的刀疤,不过他还很幸运,居然保住了那只右眼。
“你到底是谁?”我警惕地站在他的对面,仍然攥紧了两只拳头。
他不慌不忙地回答说:“高级警探陈·阿帕那。要看一下证件吗?”
我松开了紧攥的双拳,说道:“不用了。”然后又笑了笑,接着说道:“查理·陈是会悄悄溜进来而不吵醒我。不过,这么晚来,你有什么事吗?一定是什么特殊原因使得你采取了这样一种方式不约而来。”
他没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反而莫名其妙地说:“迂回路线往往是到达正确地点的最佳路线。”
“谁说的?肯弗西斯吗?”肯弗西斯是查理·陈侦探小说中的一个主要人物。
他摇了摇头,“不。蒂尔·贝格斯。”
这个叫蒂尔·贝格斯的家伙又是谁呢?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衣着实在是太不雅观了,于是说:“你不介意我回去穿上一条长裤吧?”
他点了点头,说:“请便。你不介意我吸烟吧?”
很快地,我们两个人就又坐在了阳台的藤椅上。在我们谈话时,他一直吸着烟,我总觉得他和小说里的查理·陈有些不太一样,后来才猛地记起小说中的查理·陈是一个矮胖子。也许陈·阿帕那和侦探故事中的那名主人公在其他地方很像吧。
“你的消息很灵通呀,阿帕那警探。”我半开玩笑地说道。
“你和大名鼎鼎的卡莱斯·达伦律师一齐调查迈西一案吧。”
“是的。可我还没有开始调查呢……你怎么知道我是……”
他不等我说完,就回答了我的问题:“警察总监给我看了你的持枪许可证和侦探资格证。你本来是一名芝加哥警察?”
“是的。”我回答道,“不过现在我请了假全力协助达伦先生调查此案。我和达伦很早就认识了,算得上是老朋友了。”
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然后他说道:“黑勒先生,你根本就不老。要知道我已经干了三十七年的警察工作了。”
这话让我吃了一惊,不过他脸上的刀疤足以证明他说的是真的。
我将话题引入了正轨,问他:“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来这里的原因呢,阿帕那警探。”
他平静地说:“请叫我阿帕那或陈吧。我来这里是为了帮助兄弟警察。”
我也直率地告诉他:“就叫我内特好了。不过,陈,你为什么要帮助我呢?在迈西这件案子里,你究竟站在哪一边呢?”
他抬起了眼睛,盯着我说:“那要看是什么样的情况了。对汤米·迈西、他的岳母和那两名水手来说,法律是明确的,他们所绑架的那个夏威夷人被他们亲手杀死了。”我从他的眼睛中看到了隐约的怒气。
我说:“没这么简单……”
他叹了一口气说:“是的,一点儿也不简单。现在阴云笼罩着整个夏威夷岛,我们不知道政府是否会因此而剥夺我们的自治权。内特,所有的本地居民都担心我们来之不易的自治权会像肥皂泡一样地破裂。迈西一案的最终结果将会决定这一切……而所有这些人与法律的公正和司法的正义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我不想就区域自治问题深谈下去,于是就转换了话题,“你对另一桩案子——阿拉莫纳案有什么看法吗?”
“这很难说。”
怎么在查理·陈的眼里也有破不了的案吗?我追问道:“为什么呢?”
陈慢慢地说着:“因为在我为之服务了三十七年的警队中出现了一些怪事,有的警官居然混淆黑白,结果毁损了警察局的声誉。”他停了一下,又说,“就拿迈克因托斯警官来说吧,他仅仅因为那五个男孩卷入了一起交通事件就逮捕了他们,这本身就够荒唐了。他居然还能够‘顺藤摸瓜’地调查出他们就是強 奸泰拉的罪犯。为了收集证据,他还亲自开着那几个人的越野车去了犯罪现场,假造了车轮痕迹,还把这当作有力证据。”
我点了点头说:“是的,这些我在案卷中已经看过了。可这并不能证明那几个人是清白的。”
陈不慌不忙地说:“那么泰拉·迈西的记忆力总该说明问题了吧。在短短的时间里,她的记忆力惊人地提高了。在她被袭击的那天晚上,她告诉警察她是在十二点至凌晨一点之间离开阿拉迈酒吧的。可是后来迈克因托斯警官发现在这一段时间内,那五名疑犯有不在现场的有力证据,于是迈西夫人就把时间改在了十一点半。还有,在她被袭击的那天晚上,她告诉过警察,当时的天色太黑了,她根本没办法看清那几个人的容貌,而且她也记不得车牌号了。可是后来,她居然又令人吃惊地说起了全部细节。”
我审慎地问道:“你认为卡哈哈瓦和其他人是无辜的?”
他耸了耸肩,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不过他说:“和迈克因托斯警官不同,陈·阿帕那只有在调查全部结束以后才得出结论。‘想法就像降落伞,只有张开后才能运行。’”他说完之后,又从兜里抽出一张名片递给了我,“如果你需要我的帮助,可以随时和我取得联系。这上面有我的警察局的电话号码和我家里的电话号码。”
我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要帮迈西一案的被告呢?”
他笑着说:“也许我只是想帮助一个来自像芝加哥这样一座大城市的兄弟警察,也许是因为达伦反种族歧视斗士的盛名已经传到了这个偏僻的小岛吧。”
我接着说:“据我所知,你并没有直接插手此案。”
他朝我笑了笑,说道:“是的。陈·阿帕那就要退休了,他已经太老了,到了该坐在桌旁给别人讲故事的年纪了。不过,有的时候他也会听到一些故事。”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似乎是想引起我的注意,然后又接着说下去,“就在出事的那一天晚上,有一名喝醉了的海军军官在迈西家附近游来荡去,很多人都发现他的裤锁一直是开着的。后来,迈西夫人又告诉这个喝醉的军官别担心,一切都正常。还有呢,就是警察在追捕福斯特克夫人等人的时候,不得不动用了武力,也就是鸣枪警示他们,最后才迫使他们停下车来。在他们停下车以后,迈西上尉又是一副骄傲自大的态度……”
陈·阿帕那说到这里,就站了起来。
他又向我说:“你要想和目击的警察谈一谈,陈·阿帕那会尽力为你安排的。如果你想查出事情的真相,陈·阿帕那一定会尽力为你指点迷津的。”
我也站了起来,感激地对他说:“全靠你了,陈。”
他又鞠了一躬之后,就戴上了巴拿马帽。在我看来,那顶巴拿马帽对陈·阿帕那这个瘦小的老头来说实在是太大了。他戴上那个大帽子以后,就像套上了一个大号的汤碗,他的嘴角又浮出了一抹笑意。
“欢迎你来伊甸园。”陈一边说着,一边像他出现时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