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1912年4月13日
第九章三等舱
即使在泰坦尼克号上,在这艘几乎不易察觉到它的移动的船上,福特尔还是感觉到了蒸汽发动机那微妙的脉博与船舷两侧流水的急湍,它们使船上的睡眠更安稳,更舒适,更深沉。突然,一阵意想不到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立刻惊醒了福特尔,他迅速抓起了话筒,生怕它又一次讨厌的鸣叫惊动他身边熟睡的梅尔。
“喂?”他轻声问。
“杰克,我是布鲁斯——布鲁斯·伊斯美。”
至少他没有说“J·布鲁斯·伊斯美”,但是福特尔坐了起来,他从那位白星航运公司董事的疲倦的声音中听到了某种信号。
“是,布鲁斯。”福特尔沙哑地说,一边把眼镜戴了起来,似乎看得清楚些能够帮助他清理乱成一团的大脑与嗡嗡作响的耳朵。
“我吵醒您了吗?如果是这徉,我很抱歉。但是事情紧急,我们想见您,船长与我。”
“没问题。在您的房舱里?”
“不,在史密斯船长的房间里,它在主甲板上,右舷那侧,靠近舵手室,有一扇门把一等舱的散步场地与船员的散步场地分开。
“我知道是哪里了。”
“很好。二副莱特里尔会在那里等您。”
“给我五分钟。”福特尔说着,挂上电话,从床上爬下来。
梅尔翻了一个身,眼睛睁开了一道缝,“怎么了?”
福特尔已经走到了壁橱前,正在挑选着衣服,“又是伊斯美,也许他想知道我昨天的调杳情况进行得怎么样。”
“你打算告诉他些什么?”
福特尔一边穿上裤子,一边说:“告诉他我认为应该告诉他的。我不想把霍夫曼或者纳维瑞尔或者不管他叫什么名字的那个人的过去抖落出来,我没有那个权力,”
梅尔向着他睡意惺松地微笑了一下,“你有一颗温柔的心,杰克,这就是我为什么会爱上你的成百个理由当中的一个……现在几点了?”
福特尔穿上了衬衫,走到床头柜前,看了一眼上面的闹钟,这是一件应该摆在家中壁炉架上的小饰物。“九点多了……我想我们睡过了头。”
梅尔坐了起来,被子围在腰际,乳 房在睡衣下面隐约地起伏着。“我应该穿衣服起来吗?我是等你回来一起去餐厅吃早餐还是打电话再叫一次客房服务?”
福特尔已经穿好了衣服,正坐在椅子上系着鞋带,“你为什么不叫客房服务呢,亲爱的,当我回来以后,我们可以坦率地谈一谈关于伊斯美与史密斯船长想要从我这里知道的情况。”
等候在主甲板上一等舱散步场地外那扇拉门边的是那个穿制服的身手矫健的二副莱特里尔,一个个子很高(尽管没有福特尔高)的男人,他的眼睛是黑色的,相貌坦诚,下巴突出。
“福特尔先生?”他间,声音低沉而洪亮。
“我猜您是莱特里尔二副?”
“是的,先生。这边走,先生。”
福特尔走进那扇门里,莱特里尔关上拉门,并把它上了锁,钥匙插进门锁里发出“卡答”一声响,之后是“砰”的一声。这一切看起来有些不祥。然后那个一副公事公办态度的莱特里尔领着福特尔穿过船员散步场地,走到一扇上面写着“船长——私人领地”的门前。二副敲了敲门。
史密斯船长亲自开了门,今天,他穿着海蓝色的制服,像往常一样佩着绶带,看起来十分优雅。但是他没有戴帽子,这使他的形象与住日有些不同;而那双显得严厉的眼睛,此刻看起来也有些阴沉、困惑。
“感谢您能前来,福特尔先生。”史密斯船长说,温和的声音中蕴含着某种情绪,是什么呢?优郁?苦恼?
船长示意福特尔进来,然后指示莱特里尔在门外守候。
这套刷着白色涂料、镶嵌着橡木壁板的房间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东西,完全是一种海上斯巴达风格,它把奢侈与豪华留给一等舱了。枫木与橡木家具给这间宽敞的起居室带来一股新英格兰气息,还有那些镶框的海洋绘画。这间起居室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间办公室,在一个角落里,在舷窗旁边,是一张厚重的奇彭代尔式办公桌,上面有许多抽屉,一盏黄铜台灯摆在桌子上。通往卧室的门半开着,可以瞥见卧室的一角。
在屋子中间,伊斯美坐在一张圆桌前——船长的桌子——桌子上摆着船长的帽子,它翻了过来,如同一只等待着鲜花与水果的装饰碗。
这位白星航运公司的董事——穿着黑西装,打着领带——面色苍白得如同牛奶,不知道那牛奶是否同他的表情一样酸;黑色的眼袋儿在他充血的眼睛下面浮现出来;甚至他的胡子看起来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史密斯船长向圆桌前面的一张椅子打了个手势,福特尔坐了下来,他也坐了下来。
“福特尔先生,”伊斯美说,尽管他的面孔像尸体一样苍白,他的声音中却没有任何粗鲁与焦急的成份,“您能把昨天的特别调查结果向我们做一个非正式的汇报吗?”
福特尔迅速地瞥了史密斯船长一眼,后者几乎用一种温顺的声音说:“让伊斯美先生了解我们的计划现在已经变得有必要了。”
福特尔叹了口气,耸了耸肩,说:“好吧。正如你们两位可以猜到的,我不能直接进行调查,只能采取间接的手段。我们的大多数嫌疑犯,如果他们的确是的话,都是一些著名的、高贵的人,如果你们想要一份详细的不在现场的证明或者排除嫌疑的材料,我没有。”
“您了解到了什么?”伊斯美礼貌地问,“您注意到了什么?”
“什么,”史密斯船长补充了一句,“让您感到怀疑?”
“我同史朝斯先生,艾斯特先生,古根汉姆先生,罗德先生,斯泰德先生,甚至布朗夫人都谈过话;在克莱夫顿死前,我还直接同布托少校谈起过这个勒索者;我也同霍夫曼先生谈过。我把克莱夫顿对我的勒索直接向他们和盘托出,除了一个人,他们当中所有的人也都对我坦诚相待,直言不讳。现在,我的朋友们,我看没有什么必要告诉你们他们被勒索的原因是什么,可以说,那些先生们,包括一位女士,在过去或者当前都有一些把柄落在了克莱夫顿手中,他想用它们进行敲诈。但是那些人没有一个愤怒到了想要杀人的程度,他们也没有什么秘密值得杀人灭口。”
“他们当中也许有人撒了谎,”伊斯美指出,“他们当中也许有人隐瞒了被敲诈的真实原因,取而代之以别的原因,不怎么重要的原因。”
福特尔把眼镜摘下来,用手帕擦了擦。“这当然很有可能,但我是一个身经百战的新闻记者,伊斯美先生,不能说我的判断没有错误,但当一个采访对象对我说谎,或者闪烁其辞时,我能感觉到。”他把眼镜戴了回去,“那些男人——当然,还有一位女士——看起来都对我讲了真话,没有一个人,至少在我看来,具有充分的动机去杀人。”
“但有人被杀了。”伊斯美说。
福特尔又迅速地瞥了史密斯船长一眼,后者的表情令人费解;然后这位侦探小说家说:“看起来,您改变了您认为克莱夫顿之死是自然死亡的看法。”
“那么说,您没有嫌疑犯了,先生?”伊斯美说,没有理会福特尔的讥讽。
“我询问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昨天是否在船上看到过克莱夫顿——当然,我知道他已经死了,我希望能通过一个小小的谎言,至少一些蛛丝马迹:一个紧张的眼神,一个痉挛的动作或者一个敏感的神经被触动的手势抓到凶手。”他耸了耸肩,“但是什么也没有。”
“您刚才说‘除了一个人’。”史密斯船长提醒了他一句。
福恃尔点了点头,“是的,罗德先生看起来并不怎么合作,他的反应表明他似乎在隐藏着什么——也许克莱夫顿手中掌握的罗德先生的把柄,足以令罗德对克莱夫顿暗动杀机。我想,如果一定要找出一个嫌疑犯的话,那么我们的主要嫌疑犯就是罗德先生。”
“我得说这根本不可能。”伊斯美干巴巴地说。
“为什么?”
史密斯船长重重地叹了口气,“罗德先生昨天夜里被谋杀了。”
“上帝!”福特尔的全身掠过一丝寒意,他立刻想起昨天夜里斯泰德讲过的木乃伊的诅咒,他勉强问了一句,“是在什么情况下?又一桩入室杀人案,还是别的——”
“不,”伊斯美说:“他的后脑勺被人重击了一下。”
史密斯船长向外面点了一下头,“他可能被人用力推了一下,向后跌进了一只救生艇当中,就在这里的主甲板上。”
“您怎么认为是这样?”
伊斯美说:“他的尸体被发现了,相当粗鲁地塞在一只吊艇中……那儿离我们现在坐着的地方并不远。”
“一个野蛮而又简陋的藏匿。”史密斯船长说,“罗德的一条胳膊从盖着防水布的吊艇上垂了下来,引起了一个甲板水手的注意。”
福特尔向前探了一下身,“我的上帝,先生们,消息传出去了吗?这会在船上引起轩然大波。”
“罗德先生的尸体是在黎明前被发现的,”伊斯美说,“经过奥罗夫林医生的验尸之后——这位好医生相信凶杀是在子夜时分到凌晨五点钟这一段时间内发生的——尸体被送进了冷冻舱,克莱夫顿先生的尸体目前也放在那里。”
“尸体的眼睛,他们说,仍然是睁着的,”史密斯船长说,“只有几个乘务员知道这件事,其中包括纠察长。他们被严重警告不得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一个人,否则他们就会失去工作。”
“那个有问题的救生艇也被清理了。”伊斯美说。
“也许,”福特尔说,“我想看一看那双仍然睁着的‘眼睛’……但是这一次的死亡事件已经不是心脏病猝发所能解释得了的,我们有一个凶手在船上,先生们……一个暴力分子。”
“您说得对,先生,”史密斯船长说,“我们现在有了一个新的担忧,为了我们船上乘客的安全。”
福特尔站了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踱步,“我们理解约翰·克莱夫顿为什么会被杀,他是一个该死的勒索者;但是罗德呢?”
伊斯美什么都没有说,但他向史密斯船长递了一个眼神,后者仍然沉默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先生们,”福特尔说,似乎想起了什么,“你们昨天彻底搜查过克莱夫顿先生的房间吗?”
过了片刻,伊斯美点了点头口
“你们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吗?也许是关于我们已故朋友的猎物的文件?”
“没有。”伊斯美说。
“好吧,罗德的房间搜查过了吗?”
伊斯美再一次沉吟了片刻,然后轻声说:“是的。”
“发现了什么?”
“一把钥匙,不是罗德自己的房间的。”
“真的?是谁的?”
“……克莱夫顿的。”
福特尔的眉毛挑了起来,“罗德有克莱夫顿房间的钥匙?如果他没有死,我仍然会把他列为我们的主要嫌疑犯。那些勒索文件呢?”
伊斯美一言不发,他避开了福特尔的视线。
但是史密斯船长坦率地说:“我们的确发现了某些文件,关于我们一等舱乘客的。”
伊斯美烦躁地加了一句,“您自己也在内,先生。”
福特尔重重地坐下来,“都是些什么?”
“各式各样的文件,”史密斯船长说,“目击者的证明……各种记录的照片复印件……而您的,是一张入院单,坦率地说,我们还没有仔细地检查过它们。”
“上帝,先生们——你们没有毁掉它们,是不是?”
“当然没有!”史密斯船长看起来被这句话激怒了,“那些文件是证据,当我们上岸后,它们要交给当地的政府机关。”
伊斯美摇着头,呻吟着说:“那会令我们的乘客难堪……在泰坦尼克号的处女航上发生这样的灾难,这简直令人难以想象。”
福特尔没有指出伊斯美所担心的难堪正是他自己与他的公司的。
相反,他只是说:“那些文件现在在哪儿?”
“在事务长的保险箱里。”船长说,“福特尔先生,这听起来也许有些不可思议,我们在船上是否有两个凶手?是否罗德先生得到了另一把钥匙,然后用它开门进入了克莱夫顿先生的房间里并杀死了他?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那些敏感的文件出现在罗德先生的房间里。”
福特尔微笑着,但并不是喜悦的笑容,“罗德不是克莱夫顿勒索的对象。先生——他是他的同谋犯。”
史密斯船长的眼睛睁大了,他摇了摇头,“您忘记了罗德在吸烟室里对克莱夫顿的侮辱?”
“那不过是一出苦肉 计,”福特尔说,“演给别人看的。”
这个提示让那两个男入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福特尔继续说:“罗德昨天对我的靠近并不欢迎,因为他是我与之交谈的那些入当中唯——个知道克莱夫顿已死,或者至少处于困境当中的人。罗德也许进入过他搭档的房舱里,看到了尸体,在客舱服务员发现尸体之前;或者,他意识到了对克莱夫顿房间的看守,意味着他的同伙要么被监禁起来了,要么死了。”
“那么,动机还是一样的,”史密斯船长说,“另一个勒索者被谋杀了。”
“也许被您一等舱的某位乘客。”福特尔说。
伊斯美思索了片刻,然后说:“您的怀疑对象在二等舱——霍夫曼先生——也许能在午夜时分想办法来到主甲板上。而当一个二等舱的乘客声称自己只想看看一等舱的乘客是如何旅行的时候,我们的乘务员最有可能被收买。”
“我们怎么办,先生们?”福特尔问。
伊斯美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的声音锐利如刀,“您,先生,什么也不要做,您要停止您正在做的事情,您的调查取消了;您不能同任何人谈起这些事,包括您的妻子。”
“这听起来像是命令。”
“如果我的话听起来刺耳,我道歉。也许,如果您能同您可爱的妻子搬到二等舱去,这或许会打消您想同一等舱的其他乘客谈论这件事的诱惑。”
“为什么不把我们撵到下等舱呢?那么,我甚至都无法同霍夫曼谈论这件事。”
伊斯美微笑了,鞠了半个躬,“您真善解人意,让我立刻安排吗?”
“伊斯美先生,”史密斯船长严厉地说,“我不欣赏对福特尔先生的任何威胁,正如您已经知道的,他的调查是我的授意,他是在慷慨无私地帮助我们。我不会宽恕您对福特尔先生的粗鲁举止,难道还要我提醒您,我仍然是这艘船的船长吗?”
伊斯美点了点头,“我道歉,先生们。船长说得对,福特尔先生,我的确非常感谢您为我们所做的事情,我们需要您的协助。”
福特尔向着这位白星航运公司的董事微微一笑,“我打算对您提议描写一部以泰坦尼克号为背景的侦探小说表示同意,我相信我们现在已经有了一个主题。”
伊斯美叹了口气,他的眼睛微微地闭了起来。“也许,我是自作自受。我能指望您的协助吗,杰克?”
“布鲁斯……史密斯船长……我听候你们的盼咐,你们打算做一次正式的调查吗?或许由纠察长主持?”
船长摇了摇头.“不,但是我们会增强船上的保安措施,那些凶杀案都发生在夜幕降临以后,让我们希望白天是安全的。”
“我不认为我们的乘客处于任何危险当中,”伊斯美说,“唯一的牺牲品就是勒索者,除非还有第三个同谋犯在船上,谁会有危险呢?”
“我同意,”福特尔说,站了起来,“但我还是赞同船长的防患于未然的措施。”
“我建议,”伊斯美说,“让我们全速前进,我们越早把乘客们送到安全的陆地上越好。”
“把额外的那只锅炉也点着,我们或许会在星期二傍晚抵达纽约。”史密斯船长说着,站了起来,“让我送您出去吧,福特尔先生。”
船长陪着福特尔沿着船员散步场地向外走,二副莱特里尔跟在后面,与他们保持着适度的距离。
凝视着灰蓝色天空下灰色的海面,船长问:“您认为我们有没有忽略什么事情,先生?”
福特尔考虑了几秒钟,然后他说:“我想到的唯——件事情……也许根本没有什么……是爱里森一家。”
“爱里森一家,”史密斯船长点了点头,“我同哈德森·爱里森谈过话,不错的小伙子。他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也许根本没有什么……但是我注意到克莱夫顿主动接近爱里森一家,并且对他们十分友好。如果您问一问哈德森·爱里森与贝丝·爱里森对约翰·伯泰姆·克莱夫顿的印象如何,他们会告诉您他是多么友善、迷人的一个人。当然,他们的保姆却对克莱夫顿怒目而视……”
史密斯船长停下了脚步,仿佛被钉子钉在了那里。“他们的保姆?一个叫艾丽丝的女人吗?”
“为什么,是的……”
为什么指挥着泰坦尼克号这么庞大的轮船、运载着成千上万名乘客的船长,会记得一个家庭的保姆的名字?
船长转身问莱特里尔:“你还有那张纸条吗,莱特里尔先,、就是一、两天前从三等舱传过来的那张?”
“我想我知道它放在什么地方,先生;然而,我们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先生。”
“我知道。去把它取来。”
“是,先生。”
莱特里尔向舵手室匆匆走去了,福特尔说:“我恐怕,船长,您把我彻底弄糊涂了。”
“一张来自三等舱的纸条,我不记得那个家伙的名字了,但它大意是说他知道爱里森一家的那个保姆的某些事情,他想知道这个消息是否有价值。”
“听起来您在三等舱也有一个勒索者。”
史密斯船长皱起了眉头。“我们没有理睬它——它看起来只是一张奇怪的纸条,而且根本不清楚它的用意是什么。如果爱里森一家对他们的保姆感到满意,三等舱里那个怪家伙对此感兴趣或者说担心又有什么用呢?”
莱特里尔回来了,手中握着一张小纸条。
船长说:“把它交给福特尔先生。”
“是,先生。”莱特里尔说着,把纸条递了过去。
“没别的事了,莱特里尔先生,我会送福特尔先生回一等舱。”
“是,先生。”
然后,莱特里尔离开了,在散步场地上只留下了史密斯船长与这位侦探小说家。
“福特尔先生,您能为我调查一下这件事吗?安德瑞斯先生会带您去三等舱……不要理睬伊斯美的意愿。”
“我很乐意,这是否意味着我又回到这个案子里了,船长?”
一丝令人愉快的微笑出现在船长那一尘不染的雪白胡子下面,“这是我最后一次航行,福特尔先生,伊斯美能把我怎么样呢——解雇我?”
船长说他已经通知了安德瑞斯先生福特尔会顺路去他那里,然后这位侦探小说家与船长分了手,独自一个人来到A甲板上那位轮船设计师的房舱前,它在船的左舷,靠近一等舱船尾的接待室。一路上,福特尔边走边看着那张纸条,它是用铅笔写的,字迹清晰,尽管有几个拼错的单词,但还相当地流利,看起来不像是史密斯船长所暗示的勒索信。
致船长:
我注意到艾丽丝·克利沃小姐同一对我不认识的年轻夫妇的孩子们待在一等舱里,了解克利沃小姐的过去对这对父母来说是有价值的。
我等待您的回音,先生。
阿尔弗莱德·戴维斯
福特尔把纸条折叠起来,放进西装口袋里,然后敲了一下A三十六号的门,正准备敲第二下时,安德瑞斯开了门。他穿着工作服,精神涣散,眼睛下面出现了眼袋,显然昨天夜里没有得到充足的睡眠。
“早晨好,汤姆,”福特尔说,“这就是去三等舱的打扮吗?”
“什么?”很快,安德瑞斯低头向自己身上看了一眼,“哦,这是去锅炉房的衣服……不,当我安排您与戴维斯先生见过面后,我要去锅炉房,同主工程师谈一谈。”
这个面容柔和的男人的房间门口铺着地毯,福特尔向A三十六号房间内的起居室瞥了一眼,它已经改装成了工作室:一些蓝图用大头针钉在设计桌上;一张办公桌上摆放着成卷的图纸,还有成摞的计算公式与草图;一只吃了一半的面包圈扔在那里。
当他们沿着楼梯下到C甲板时,福特尔说:‘“您一定是一等舱里唯一的一个过得不快乐的人。”
安德瑞斯向福特尔微微一笑,“也许,这就是我对于快乐的理解呢?”
“受罚是您的乐趣吗?”
橡木与大理石楼梯环绕在他们身边,安德瑞斯说:“我是亲眼看见这艘巨轮成长起来的,从裹在襁褓里的设计雏形,到渐渐形成船的规模,一个骨架接一个骨架,一块钢板接一块钢块,一天又一天……漫长的两年。”
“您是一位骄傲的父亲了?”
“哦,是的——但却是难以取悦的一位。您注意到散步甲板上的鹅卵石有些过于灰暗了吗?”
“没有。”
“我注意到了。”安德瑞斯轻轻地笑了起来。他们已经走到了C甲板上的船尾接待室,“这是我的诅咒,也是我的祝福。还有服务员之间的争执,有缺陷的电扇……没有什么担忧是琐碎的,没有什么工作是微不足道的。”
“包括带我去三等舱?”
“您现在可以告诉我这是关于什么事吗,杰克?”
“这些事您只能向船长去打听,汤姆。您也许是这艘轮船的父亲,但是史密斯船长却是它的校长。”
安德瑞斯拿出一串钥匙,用其中的一把打开了一等舱C甲板与二等舱封闭的散步场地之间的小门。几位乘客正坐在二等舱散步甲板上的条凳上,欣赏着平滑如静的海面;还有几个人坐在甲板椅上,裹了一张薄薄的毛毯,正在读书或者写信。
“我提前打了电话,戴维斯应该在等我们。”安德瑞斯说。
他们走出舱外,上了二等舱的散步甲板,料峭的寒风迎面扑来。他们沿着金属楼梯爬下来,穿过敞开的天井,来到三等舱的散步场地,这里的条凳上空无一人,只有几个十来岁的孩子互相追逐着、打闹着、尖叫着,不理会这寒冷的天气。福特尔有一瞬间想起了他自己的儿子与女儿,心中有一种怅然若失的隐痛。
来到船尾楼甲板,穿过左侧一扇门,一个宽宽的足有五层的金属楼梯向下通到三等舱船尾的舱室。安德瑞斯领着福特尔走进“大众舱”,这是三等舱的休息室。
这间休息室大约四十英尺长,四十英尺宽,贴着白色珐琅质的墙壁上挂着白星航运公司的招贴画,上面许诺的远航乐趣是这些乘客们根本享受不到的。厚重的棕黄色的袖木桌与条凳围绕着房间内的柱子摆放着,仿佛一只只大熔炉,然而并没有多少东西被熔化到一起。每一张桌子前都是一个独立的群体,每一个独立的群休都在讲着他们自己的语言。房间内飘荡着语言的碎片,大多数是英语与德语,还有芬兰语、意大利语与瑞典语,远东的语言福特尔无法分辨。
但是这些人并不是可怜的卑微的老百姓,他们是男人与女人,从十几岁的孩子到上了年纪的老人,其中有许多家庭;他们的服装也并不褴褛。这是一群想在新大陆上寻找到新生活的单纯的劳动阶层。那无可否认的从身体上散发出来的气味——并不十分恶臭——只是因为三等舱里缺少足够的洗浴设施,并不是这些移民天生邋遢的缘故。一架钢琴摆在那里,看来这是三等舱里唯一的娱乐设备,然而它在此刻却沉默着。
一个白制服上镶着金纽扣的乘务员走近安德瑞斯,对他说了些什么,在满屋子嘈杂的人声中,福特尔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安德瑞斯转身向着福特尔说:“我们已经找到了戴维斯,他们让他等候在隔壁的房间里,在吸烟室。”
福特尔随着安德瑞斯穿过休息室,他感觉自己似乎正在越过一条又一条国境线,各种语言在他的耳边迅速地交替着。然后,他们穿过一道门,走进了三等舱的吸烟室,气氛立刻为之一变。
吸烟室里十分安静——男人们在吸烟,打牌。这是一间令人感觉到舒适的男人的房间,墙壁的橡木镶板上有几处污点,长长的与房间等宽的柚子条凳一排排地摆在那里,偶尔还有带椅子的四人桌。如果说那个桃花心木上镶嵌着珍珠的一等舱吸烟室是一个排外的男性俱乐部,那么这里就是男性的集会厅。
吸烟室里只有稀疏的几位客人,这很自然;隔璧的小酒吧还没有开张,时间太早了。在这里,福特尔唯一听到的语言是英语与德语。
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单独坐在一张桌子前,他绿色的羊毛衫外面套着一件穿旧了的但并没有穿破的黑色上衣,双手捏着一顶黑帽子,正不停地转动着,好像它是一只轮子。他有一张圆圆的几乎像孩子一样的脸蛋,胡子刮得很干净,棕色的头发看上去很稀少,尽管他的年龄不会超过二十四岁或者二十五岁。
“我相信那就是您想找的人,”安德瑞斯说着,向那个孩子点了一下头,“我猜当您同他谈话时,我应该与你们保持一定的距离。”
“让我向您提出这样的请求是一件很难为清的事,”福特尔坦率地说,“但,是的。”
“我在‘大众舱’里等您。”
安德瑞斯转身离开了。
福特尔向那张桌子前走过去,那个健壮的年轻人站了起来。
这位侦探小说家问:“孩子,你就是阿尔弗莱德·戴维斯?”
“是的,先生。”那个青年回答说,他的声音是令人感到愉悦的男高音,他羞怯地微笑着,露出了在他的国家与他的阶层很普遍的不整齐的黄牙,“是船长派您来的吗,先生?”
“是的,是他派我来的。”
“为了那对夫妇所雇用的那个保姆?”
“说对了。”
戴维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这我就放心了,先生,我还害怕我的消息传不到你们那里……或者上边的那些人会以为我在撒谎。”
“我叫杰克·福特尔,”福特尔伸出一只手,同那个男孩握了握,尽管戴维斯不是有意炫耀,但他手碗上、胳膊上、肩膀上的力量还是不自然地流露了出来。“让我们坐下谈吧,好吗,孩子?”
“好的,先生。”那个男孩说,然后坐了下来。“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先生,我想问一下您在这条船上是于什么的?”
“我为史密斯船长负责船上的安全工作。”
戴维斯点了点头,那柔和的孩子气的面容与他人高马大的身材极不协凋。“我明白了,先生,那么好吧,您就是我应该与之交谈的人,先生。”
“你知道一些关于爱里森夫妇的保姆——艾丽丝·克利沃的事情?”
“我不知道那对夫妇叫什么名字,先生,但是如果您指的是我在主甲板上看到的那个有着一张消瘦面孔的女仆,是的,先生,她就是艾丽丝·克利沃。”
“你到过主甲板?”
“没有!我们坐在我们的甲板上,先生,但是从甲板的天井上您能看到上面的情况,她是很难被错认的,她有着那样一张脸,先生。”
福特尔轻轻地笑了一下,“也许是这样吧,但是她身体其余的部分却是会让一个死人的心脏再次跳动起来的。”
戴维斯也报之以一笑,“我猜这就是上帝不令人十全十美的地方,先生。”
福特尔从西装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了他的镀金香烟盒,从中取出一支法蒂玛向这个男孩递过去,但是这个男孩拒绝了,于是福特尔自己点上了一支。“你从哪儿来,孩子?”
“西布劳威斯,先生——哈沃德大街。”
“在南安普顿边上,我想。”
“是的,先生。”
“你是想去纽约,还是更西部一些?”
“更西部一些,先生,那个地方叫密歇根——密歇根的庞蒂亚克。”
“你为什么要去那里?”
“我的两个哥哥在那里工作,在汽车制造厂。他们说我们也可以找到工作、很好的工作。您知道,先生,我们冶炼工人大部分都失业了。”
又是冶炼——一等舱的古根汉姆的生意,下等舱的戴维斯的工作。
戴维斯继续说:“我的老父亲自从基督降生时起就一直是一个电镀工人,我们戴维斯一家都是钢铁工人——冶炼工,焊接工,诸如此类。但家里的生活越来越困难了,先生——您是美国人吗,先生?”
“生于斯,长于斯。”
“那是一片理想的幸福之地吗,先生?”
福特尔吐出一道烟圈,温和地笑了起来,“就像地球上任何一片土地一样,孩子。”
“我同另外两个哥哥一起旅行——约翰与约瑟夫——当我们安顿下来以后,我们就打算把我的家人们都接来。”
他们谈得很投机——年轻的戴维斯对福特尔表现出一种敬意,在这种令人愉快的气氛里可以谈论任何事情。于是福特尔小心翼翼地挑起了另一个话题……
“阿尔弗莱德——我可以叫你阿尔弗莱德吗?”
“我的伙伴们叫我弗莱德。”
“好吧,弗莱德。”但是福特尔没有让这个男孩称他为“杰克”,这个作家喜欢那个男孩子表现出来的顺从,这会对他很有利。
“弗莱德,你知道关于艾丽丝·克利沃的事情?”
“是的,先生。”
“船长认为你写这张纸条,目的是想让他为这个消息付钱。”
“不,先生!这不是关于钱的问题,先生,这是关于婴儿的。”
福特尔几乎对这个男孩的发音法笑起来,但他语凋里的
真诚却是不容置疑的。
“那么,告诉我,孩子,你都知道些什么?”
戴维斯向前探了一下身,把帽子放在桌了上,双手合在一起,仿佛是在祈祷。“我的父亲与母亲养育了我,教我读书写字,先生,我也许是一个体力劳动者,但我不时地喜欢读一些书,当然还有报纸。”
福特尔想要鼓励他几句,但又认为这没有什么必要。
“在一月份,一九一○年的一月份,不——应该是一九○九年——如此可怕的事情。”戴维斯摇了播头,眼睛睁大了,陷入到不愉快的回忆之中,“我做电镀工,在南伦敦铁路线工作,他们发现了一个可怜的东西。”
“他们发现了什么,孩子?”
“一个婴儿,一个死婴……一个可怜的死婴,有人说他是昨天夜里被从一辆疾驰而过的列车上扔下来的。他们拘留了那个罪犯,一个托特纳姆女人——这是她的男婴,您看,她自己的儿子——她呼天抢地地哭喊说她是无辜的,说她在几周前就把这个婴儿送给孤儿院的‘格瑞嬷嬷’收养了。我想报纸是这么说的……您可以查阅一下报纸……但是没有什么孤儿院,也没有什么‘格瑞嬷嬷’,他们为她定了罪,并正式逮捕了她。后来她交待说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男朋友,他与她同居,然后离开了她与那个婴儿,让他们自生自灭。”
那个孩子叹了口气,对这个恐怖的故事慢慢地摇了摇头。
福特尔的身上也掠过一丝寒意,他向前倾了一下身体,说:“这个女人,这个谋杀她自己的亲生婴儿的母亲……就是艾丽丝·克利沃吗?那个赢得了爱里森夫妇孩子们的信任的保姆?”
戴维斯点了点头。“这个故事在报纸上登载了很多天,报纸土还刊登了她的照片,这张脸孔男人们是不愿意忘记的,是不是,先生?”
“是的,当然。可她为什么没坐牢呢?”
“陪审团请求对她宽大处理,法官对她也深表同情,她是一个失足的女人,法官说,她那么做完全是出于绝望。对她所做所为的回忆会令她的一生都处于煎熬与内疚当中,这种惩罚已经足够了,他说,因此,她可以无罪释放。”
福特尔目瞪口呆,他把烟头在桌子上白星航运公司的玻璃烟灰缸里按灭,“有着那段历史,她怎么可以在爱里森家中当保姆呢?”
戴维斯向空中挥了挥手,他的眼睛由于困惑而睁大了,“我不知道,先生,如果您住在英国,您也许会听说这个案子。”
“我想——这可能是因为爱里森夫妇不是英国人,他们只是偶尔路过伦敦,他们是加拿大人。”
“先生,还有别的人对您提起过这个可怕的故事吗?您的英国朋友?”
“一等舱里的乘客几乎都是美国人,孩子……虽然也有几个英国人,但他们不可能像你一样读过同样的报纸;此外,他们所讲述的故事基本上都同他们自己有关。”
戴维斯仰起了头,“也许把这个故事讲出来是不适当的,也许那个可怜的姑娘只是想像我们一样,乘坐这条巨伦,开始一个新生活,寻找另一个机会。”
福特尔严肃地点了点头,“理想中的幸福之地。”
然后,戴维斯抬起头来,他黑色的眼睛在那张娃娃脸上燃烧着火焰,“但是她现在抱在怀中的小婴儿也应该有一次机会,是不是?同这样一个疯狂的女人在一起,一个婴儿杀手,看起来……嗯,看起来并不合适,先生。”
“是的,它并不……你是一个好小伙子,弗莱德。”
“先生,我希望有一天也能有自己的孩子,很快。”他的微笑害羞起来,这是一种甜蜜的幸福,“上个星期一,在我们出发前,我在奥德伯瑞教区的教堂里结了婚——四月八日——娶了西布劳威斯最漂亮的如娘。”
“是吗?祝贺你。你的新娘也在船上吗,孩子?”
“没有,她搬去与她母亲同住,直到我去接她。”戴维斯大笑起来,“您知道,我们几乎错过这条船!我们在西布劳威斯搭错了火车,在轮船起锚的前一秒钟才上了船,我的两个哥哥,我的叔叔,还有我,但我一直是一个幸运的家伙……先生。”
福特尔站了起来,“我希望你能找到理想中的幸福之地,孩子。”
戴维斯也站了起来,“谢谢您,先生,我希望我做了正确的事情,告诉了您这件事。我不能允许她伤害另一个婴儿。”
福特尔点了点头,他们再一次握了握手,然后这位侦探小说家走进“大众舱”去找安德瑞斯。“大众舱”里此刻有人在弹着那架钢琴———些活泼的英国舞曲——许多移民随着音乐拍着手。
“成功了?”安德瑞斯问。
“就算吧。”福特尔说。
拍手声围绕在他身边,几乎像鼓掌声。
几乎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