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九九○年十一月
这是一座可以容纳四百人左右的中小型剧场,远山学生时代经常在这里排练、公演,对它是再熟悉不过了。这个剧场同时也是使他魂萦梦系的地方,有好几次午夜梦回总是在梦中的剧场里醒过来。
对他来说,整个剧场最感到熟悉的地方,既不是观众席,也不是舞台,而是观众席后方的音效室。在那儿,他可以俯视舞台正中央的位置,因为他负责的正是音效的工作。
隐藏在装饰架里的调音管及大型录音机,在强光照射下,似乎就近在眼前。他坐在音效室的椅子上,右手按住录音机的放音键,左手调整调音管的音量,同时间眼睛还要直视著舞台上的演出。
直到现在,远山只要一闭上眼睛,还能清楚记得录音机与调音管的位置,当年的主题配乐此时也在他的耳畔响起。
明明知道这只是一场梦,甚至于可以预期接下来的发展,他却无法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最不可思议的是,此时的他意识是那么清楚,在梦幻与清醒的边界间来来往往,处在混沌不明的状态中;在虚幻与真实之间,存在著令人无法理解的模糊状态。
音效室的位置就在灯光室的旁边。
音效与灯光虽然都不是戏剧的主轴,但少了音效与灯光,整出戏将无法展现张力,甚至挑起观众的情绪。尤其音效在整出戏中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随著情节进行的同时,音效师一面配合舞台导演的暗示、灯光的步调,天衣无缝地适时流泄出恰当的音乐;在剧情转折或特殊场景处,添加必要的特效,可以引导出剧情的高潮,让观众完全融入导演构思的情节里,而浑然忘我地陶醉在剧情中。
尤其是这个剧团,导演对音效的要求相当严苛,甚至于要求演员的动作和台词都必须完全配合曲目的旋律,只要音乐出现的时机一不对,整出戏就会被破坏无遗,因此,为了达到完美的效果,导演有时会对音效师作出不尽合理的要求。
负责音效的人员在如此严格的要求下,整出戏从一开始上演到结束以前,几乎都要严阵以待,完全无法放松心情。
此刻,舞台上正在排练的年轻女演员是他最心爱的人,她正认真地诠释得来不易的角色。这是她头一次登台,这次的表现足以影响今后的演艺生涯,因此她正全力以赴地应付这重要的时刻。
由于远山将自己的感情完全投注在她的身上,播音时也就特别慎重其事,将他所有的心力全部贯注在指头上。但也许是过度紧张的缘故,只见汗水正一滴滴从指尖渗出来。
这场戏的情节是演员随著音乐低声哼唱,远山只要按下放音键,事先录下的曲调就会由舞台正面的喇叭箱里播放出来。
于是他按下放音键。
奇怪的是,喇叭箱里播出来的却是完全陌生的声音。那声音异常模糊,非但不像音乐,也不是声音的特效,反倒像是人类的呻吟声,听起来相当阴森怪异。在明朗辽阔的哼唱场面里突然出现这种声音,的确十分诡异。
眼前录音机正在播放,姑且称之为音乐的声音,毫无疑问是远山亲自编辑的曲目,照理说在甚么场合应该出现甚么样的声音,他是最了若指掌的,但是现在出现的声音,完全是出乎意料之外的诡谲。
(到底是谁在这个节骨眼插入这些怪声怪调呢?)
远山来不及细想,整个人陷入慌乱之中,接下来应该出现下一个场景的音效,这时候却播出与场景完全不合的电话铃声,急切的铃声响彻整个剧场,这个完全不对头的音效,造成了更加无法收拾的局面。
台上的年轻女演员由于经验不足,此时也慌了手脚,无法像经验老到的演员作出即兴表演,以掩饰这突如其来的差错。她只能楞楞地停止表演,而后抬起头无助地往音效室瞧。
观众席上的灯光在戏一开演时就已关闭,而为了操作方便起见,音效室内的灯光是亮著的,因此从舞台上可以很清楚的看到音效室的动静。
视力良好的年轻女演员露出责备的眼神,朝音效室望过来。
(看你做的好事!竟把我第一次登台表演的机会,搞成这种不可收拾的局面!)
(拜托!我怎么会晓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要我怎么解释?我自己也是受害者啊!)
就算音效师有再多的辩解理由也说不出口,他只能僵在原地无法动弹,有如被铁链紧紧捆绑在座椅上一般。
此时舞台上所有的演员全都停止表演,连带的观众也好奇地扭转上半身,往后朝著音效室看。几千只眼睛同时射向音效室,远山实在无法承受这些充满责难的眼光。
(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远山虽然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来,心中不断地呐喊著。在情急之下,内心的声音竟透过麦克风大声播放出来,响遍了整个剧院。
“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这声迫切辩解的呐喊声,将所有人的责备堵了回去,形成火上加油的局面,于是强烈的谴责气氛笼罩整个剧院。
在这些充满责备意味的眼神当中,尤其以首次登台的年轻女演员所投来的视线最为锐利,令远山完全无法招架。
当初远山与她同一期进入剧团,他和她一同面对许多挑战,在彼此互相勉励当中,不知不觉地产生了情愫。
这一次是她初试啼声的机会,远山理所当然想助她一臂之力,可惜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帮不上忙也就算了,想不到还扯她后腿!
远山内心里一直希望她能够成为一个知名的女演员,如今却因为自己的失误而夺走了她的大好机会。他不禁痛心地咬牙切齿。
尽管自己是多么爱她,事实上自己又为她做了甚么?远山心如刀割,全身因恐惧而沁出汗水,整个人也因而从睡梦中惊醒来。
刚从梦中醒来时,远山一时之间还搞不清楚身在何处。他调整一下呼吸,望望四周,总算才掌握状况。
镶嵌镜子的天花板、陌生的圆形大床,一位裹著浴巾的女人正坐在大床的旁边望著他,这些景象终于让他重新回到现实。
当他抬起头来看女人的脸时,突然胸口传来一阵被勒紧的剧痛,伴随而来的是一股颤栗感从背部直接侵袭过来,使他冷汗涔涔落下。
最近远山常常觉得背部和胸部有些疼痛,因此他被一种“又来了”的不安笼罩著,他觉得自己应该找时间让医生诊断一下才行。
“你作恶梦了!”
女人察觉不出他的不安,反倒像看到很有趣的东西一样,带著揶揄的笑容望著他说道。
“啊,啊啊!”
远山维持著仰望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因为他现在如果乱动的话,说不定会引起头晕而倒下,还是等到呼吸平稳一些再说吧!
远山战战兢兢地试著翻个身,确认应该没有甚么大碍之后,他才静静转身坐起,背对著女人,将梦中的内容与现实细细回想一遍,而后不禁惆怅地微微叹一口气。
远山明知道这只是一场梦,仍然对这个恶梦耿耿于怀,他不断地确认那只是一场梦之后,总算才安心下来。
过了一会儿,远山看著手表问那女人:
“我睡了很久吗?”
“大概有十五分钟吧!我看你睡著了,只好自己先冲个澡,洗好回来看到你在床上不断地痛苦地呻吟著。你该不会是坏事做太多,在梦中受到惩罚吧!”
远山的脸上浮现一丝苦笑,他把脸深深的埋在枕头里。
他很清楚那女人会怎么想:一个47岁的男人,有了老婆和小孩,还到处花天酒地,在梦中被老婆发现挨了骂,因而冒出一身冷汗!
事实上他没有喝醉酒,况且现在也不是晚上,而是午后两点的大白天,无论如何都不该在这种时候作恶梦才对。
如果现在走出饭店,迎接他的一定是十一月底的万里晴空。
远山因为工作上的巧合,偷得浮生半日闲,因此趁著午休时间约了旧情人到旅馆缠绵一番。美食与性都得到满足之后,连日累积的疲倦被突如其来的睡魔唤醒了,因此坠入十几分钟的梦魇里。
他明白这是甚么意思了。二十四年前当他还是二十三岁的大学生时,这样的恶梦已经重覆作了好几次。
梦中有许多情节,譬如在剧场的音效室放出曲子最开头的一瞬间;或者断掉的录音带用胶带黏贴起来,忽然“啪!”地一声又断掉;也有不合乎剧情场面的怪声音。
尽管梦中出现各种不同的情节,其结果都是让头一次登台的女演员面对难以应付的场面,整出舞台剧也因为音效的差错而破坏殆尽。
不管是哪一种场面,都有一个共通点,就是他所喜欢的女人在台上第一次演出,却因为他所播放出来的怪声音而完全毁了,也毁了她的演艺事业。
二十四年前远山也作了同样的恶梦。当时他是以“飞翔剧团”的音效师的身份坐在音效室里。他亲身体验了类似梦境中,而在实际生活中可能发生的事件。
从那天以后,二十四年来不再出现的梦,为何最近又开始出现了呢?他自认为他已经知道原因。
大概在一个月以前,他忽然接到M新闻社一位名叫吉野的记者打来的电话,现在在远山的名片夹里就有一张他的名片──“M新闻社横须贺支局吉野贤三”。
那天午后,远山用过午餐回到公司,便听到电话铃声响起。远山拿起听筒,对方立刻确认远山的名字和一九六五年曾经加入“飞翔剧团”的事实,并且自我介绍一番。停顿了一会儿,吉野说:
“是这样的,我想请教您几件有关山村贞子的事情。”
远山至今仍清楚记得吉野当时努力压抑著焦躁的情绪,用有如溺水待援的人一般急切的语气说话。由于远山是从素未谋面的人口中听到山村贞子这个令他怀念不已的名字,难怪他会强烈地记住对方的音质特色。
这段在二十四年来只能在内心里偷偷想起的回忆,想不到竟然会从第三者嘴里说出来,每当远山想起她姣好的脸庞时,胸口彷佛被勒紧般心跳加速。听到这个名字之后,从他身体所引起的强烈反应,使他意识到如今心里的伤痕尚未痊愈。
他答应和吉野见上一面,因为对方希望能和他当面谈一谈有关山村贞子的事,而这也是远山感兴趣的话题,于是远山和吉野约定在公司附近的一间咖啡厅见面。
吉野果然是想像中老派记者的作风,他不时捻著络腮胡,用殷切的眼神企图唤醒远山久远以前的记忆,而且所有的话题都围绕在山村贞子失踪前后打转。
“一九六六年,‘飞翔剧团’最后一次公演之后,山村贞子就失去音讯了吧!”
吉野非常迫切地想知道山村贞子离开剧团以后的消息。他虽然不急不徐地提出他的问题,但从他说话的语调和表情,可以窥见他对山村贞子深切地关心。
(二十四年前山村贞子的消息……)
这段期间山村贞子的消息远山不可能会知道,他才是真的比任何人都想知道山村贞子的消息!如果他知道她的行踪的话,远山的人生应该会和现在完全不同!
所以他很清楚自己再度作那个恶梦的原因,很可能是因为吉野的出现,由他口中听到山村贞子的名字,唤醒他的潜意识。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出任何原因,能让这个曾经困扰他多时的恶梦再度出现。
2
一九九○年十一月
这是一座可以容纳四百人左右的中小型剧场,远山学生时代经常在这里排练、公演,对它是再熟悉不过了。这个剧场同时也是使他魂萦梦系的地方,有好几次午夜梦回总是在梦中的剧场里醒过来。
对他来说,整个剧场最感到熟悉的地方,既不是观众席,也不是舞台,而是观众席后方的音效室。在那儿,他可以俯视舞台正中央的位置,因为他负责的正是音效的工作。
隐藏在装饰架里的调音管及大型录音机,在强光照射下,似乎就近在眼前。他坐在音效室的椅子上,右手按住录音机的放音键,左手调整调音管的音量,同时间眼睛还要直视著舞台上的演出。
直到现在,远山只要一闭上眼睛,还能清楚记得录音机与调音管的位置,当年的主题配乐此时也在他的耳畔响起。
明明知道这只是一场梦,甚至于可以预期接下来的发展,他却无法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最不可思议的是,此时的他意识是那么清楚,在梦幻与清醒的边界间来来往往,处在混沌不明的状态中;在虚幻与真实之间,存在著令人无法理解的模糊状态。
音效室的位置就在灯光室的旁边。
音效与灯光虽然都不是戏剧的主轴,但少了音效与灯光,整出戏将无法展现张力,甚至挑起观众的情绪。尤其音效在整出戏中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随著情节进行的同时,音效师一面配合舞台导演的暗示、灯光的步调,天衣无缝地适时流泄出恰当的音乐;在剧情转折或特殊场景处,添加必要的特效,可以引导出剧情的高潮,让观众完全融入导演构思的情节里,而浑然忘我地陶醉在剧情中。
尤其是这个剧团,导演对音效的要求相当严苛,甚至于要求演员的动作和台词都必须完全配合曲目的旋律,只要音乐出现的时机一不对,整出戏就会被破坏无遗,因此,为了达到完美的效果,导演有时会对音效师作出不尽合理的要求。
负责音效的人员在如此严格的要求下,整出戏从一开始上演到结束以前,几乎都要严阵以待,完全无法放松心情。
此刻,舞台上正在排练的年轻女演员是他最心爱的人,她正认真地诠释得来不易的角色。这是她头一次登台,这次的表现足以影响今后的演艺生涯,因此她正全力以赴地应付这重要的时刻。
由于远山将自己的感情完全投注在她的身上,播音时也就特别慎重其事,将他所有的心力全部贯注在指头上。但也许是过度紧张的缘故,只见汗水正一滴滴从指尖渗出来。
这场戏的情节是演员随著音乐低声哼唱,远山只要按下放音键,事先录下的曲调就会由舞台正面的喇叭箱里播放出来。
于是他按下放音键。
奇怪的是,喇叭箱里播出来的却是完全陌生的声音。那声音异常模糊,非但不像音乐,也不是声音的特效,反倒像是人类的呻吟声,听起来相当阴森怪异。在明朗辽阔的哼唱场面里突然出现这种声音,的确十分诡异。
眼前录音机正在播放,姑且称之为音乐的声音,毫无疑问是远山亲自编辑的曲目,照理说在甚么场合应该出现甚么样的声音,他是最了若指掌的,但是现在出现的声音,完全是出乎意料之外的诡谲。
(到底是谁在这个节骨眼插入这些怪声怪调呢?)
远山来不及细想,整个人陷入慌乱之中,接下来应该出现下一个场景的音效,这时候却播出与场景完全不合的电话铃声,急切的铃声响彻整个剧场,这个完全不对头的音效,造成了更加无法收拾的局面。
台上的年轻女演员由于经验不足,此时也慌了手脚,无法像经验老到的演员作出即兴表演,以掩饰这突如其来的差错。她只能楞楞地停止表演,而后抬起头无助地往音效室瞧。
观众席上的灯光在戏一开演时就已关闭,而为了操作方便起见,音效室内的灯光是亮著的,因此从舞台上可以很清楚的看到音效室的动静。
视力良好的年轻女演员露出责备的眼神,朝音效室望过来。
(看你做的好事!竟把我第一次登台表演的机会,搞成这种不可收拾的局面!)
(拜托!我怎么会晓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要我怎么解释?我自己也是受害者啊!)
就算音效师有再多的辩解理由也说不出口,他只能僵在原地无法动弹,有如被铁链紧紧捆绑在座椅上一般。
此时舞台上所有的演员全都停止表演,连带的观众也好奇地扭转上半身,往后朝著音效室看。几千只眼睛同时射向音效室,远山实在无法承受这些充满责难的眼光。
(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远山虽然张开口,却发不出声音来,心中不断地呐喊著。在情急之下,内心的声音竟透过麦克风大声播放出来,响遍了整个剧院。
“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这声迫切辩解的呐喊声,将所有人的责备堵了回去,形成火上加油的局面,于是强烈的谴责气氛笼罩整个剧院。
在这些充满责备意味的眼神当中,尤其以首次登台的年轻女演员所投来的视线最为锐利,令远山完全无法招架。
当初远山与她同一期进入剧团,他和她一同面对许多挑战,在彼此互相勉励当中,不知不觉地产生了情愫。
这一次是她初试啼声的机会,远山理所当然想助她一臂之力,可惜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帮不上忙也就算了,想不到还扯她后腿!
远山内心里一直希望她能够成为一个知名的女演员,如今却因为自己的失误而夺走了她的大好机会。他不禁痛心地咬牙切齿。
尽管自己是多么爱她,事实上自己又为她做了甚么?远山心如刀割,全身因恐惧而沁出汗水,整个人也因而从睡梦中惊醒来。
刚从梦中醒来时,远山一时之间还搞不清楚身在何处。他调整一下呼吸,望望四周,总算才掌握状况。
镶嵌镜子的天花板、陌生的圆形大床,一位裹著浴巾的女人正坐在大床的旁边望著他,这些景象终于让他重新回到现实。
当他抬起头来看女人的脸时,突然胸口传来一阵被勒紧的剧痛,伴随而来的是一股颤栗感从背部直接侵袭过来,使他冷汗涔涔落下。
最近远山常常觉得背部和胸部有些疼痛,因此他被一种“又来了”的不安笼罩著,他觉得自己应该找时间让医生诊断一下才行。
“你作恶梦了!”
女人察觉不出他的不安,反倒像看到很有趣的东西一样,带著揶揄的笑容望著他说道。
“啊,啊啊!”
远山维持著仰望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因为他现在如果乱动的话,说不定会引起头晕而倒下,还是等到呼吸平稳一些再说吧!
远山战战兢兢地试著翻个身,确认应该没有甚么大碍之后,他才静静转身坐起,背对著女人,将梦中的内容与现实细细回想一遍,而后不禁惆怅地微微叹一口气。
远山明知道这只是一场梦,仍然对这个恶梦耿耿于怀,他不断地确认那只是一场梦之后,总算才安心下来。
过了一会儿,远山看著手表问那女人:
“我睡了很久吗?”
“大概有十五分钟吧!我看你睡著了,只好自己先冲个澡,洗好回来看到你在床上不断地痛苦地呻吟著。你该不会是坏事做太多,在梦中受到惩罚吧!”
远山的脸上浮现一丝苦笑,他把脸深深的埋在枕头里。
他很清楚那女人会怎么想:一个47岁的男人,有了老婆和小孩,还到处花天酒地,在梦中被老婆发现挨了骂,因而冒出一身冷汗!
事实上他没有喝醉酒,况且现在也不是晚上,而是午后两点的大白天,无论如何都不该在这种时候作恶梦才对。
如果现在走出饭店,迎接他的一定是十一月底的万里晴空。
远山因为工作上的巧合,偷得浮生半日闲,因此趁著午休时间约了旧情人到旅馆缠绵一番。美食与性都得到满足之后,连日累积的疲倦被突如其来的睡魔唤醒了,因此坠入十几分钟的梦魇里。
他明白这是甚么意思了。二十四年前当他还是二十三岁的大学生时,这样的恶梦已经重覆作了好几次。
梦中有许多情节,譬如在剧场的音效室放出曲子最开头的一瞬间;或者断掉的录音带用胶带黏贴起来,忽然“啪!”地一声又断掉;也有不合乎剧情场面的怪声音。
尽管梦中出现各种不同的情节,其结果都是让头一次登台的女演员面对难以应付的场面,整出舞台剧也因为音效的差错而破坏殆尽。
不管是哪一种场面,都有一个共通点,就是他所喜欢的女人在台上第一次演出,却因为他所播放出来的怪声音而完全毁了,也毁了她的演艺事业。
二十四年前远山也作了同样的恶梦。当时他是以“飞翔剧团”的音效师的身份坐在音效室里。他亲身体验了类似梦境中,而在实际生活中可能发生的事件。
从那天以后,二十四年来不再出现的梦,为何最近又开始出现了呢?他自认为他已经知道原因。
大概在一个月以前,他忽然接到M新闻社一位名叫吉野的记者打来的电话,现在在远山的名片夹里就有一张他的名片──“M新闻社横须贺支局吉野贤三”。
那天午后,远山用过午餐回到公司,便听到电话铃声响起。远山拿起听筒,对方立刻确认远山的名字和一九六五年曾经加入“飞翔剧团”的事实,并且自我介绍一番。停顿了一会儿,吉野说:
“是这样的,我想请教您几件有关山村贞子的事情。”
远山至今仍清楚记得吉野当时努力压抑著焦躁的情绪,用有如溺水待援的人一般急切的语气说话。由于远山是从素未谋面的人口中听到山村贞子这个令他怀念不已的名字,难怪他会强烈地记住对方的音质特色。
这段在二十四年来只能在内心里偷偷想起的回忆,想不到竟然会从第三者嘴里说出来,每当远山想起她姣好的脸庞时,胸口彷佛被勒紧般心跳加速。听到这个名字之后,从他身体所引起的强烈反应,使他意识到如今心里的伤痕尚未痊愈。
他答应和吉野见上一面,因为对方希望能和他当面谈一谈有关山村贞子的事,而这也是远山感兴趣的话题,于是远山和吉野约定在公司附近的一间咖啡厅见面。
吉野果然是想像中老派记者的作风,他不时捻著络腮胡,用殷切的眼神企图唤醒远山久远以前的记忆,而且所有的话题都围绕在山村贞子失踪前后打转。
“一九六六年,‘飞翔剧团’最后一次公演之后,山村贞子就失去音讯了吧!”
吉野非常迫切地想知道山村贞子离开剧团以后的消息。他虽然不急不徐地提出他的问题,但从他说话的语调和表情,可以窥见他对山村贞子深切地关心。
(二十四年前山村贞子的消息……)
这段期间山村贞子的消息远山不可能会知道,他才是真的比任何人都想知道山村贞子的消息!如果他知道她的行踪的话,远山的人生应该会和现在完全不同!
所以他很清楚自己再度作那个恶梦的原因,很可能是因为吉野的出现,由他口中听到山村贞子的名字,唤醒他的潜意识。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出任何原因,能让这个曾经困扰他多时的恶梦再度出现。
3
这是个乍寒还暖的初冬,夕阳西沉得特别快,到了午后,天空彷佛被雾气凝固似的,很快便暗了下来,四周全部陷入黑暗之中,空气也明显地变得更加冷冽,往商店街出口的电车投票口已经透露著浓郁的初冬气息。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神经过敏,和吉野打过照面以后,远山觉得吉野比一个月前看到时更为憔悴。
或许是他刚刚才参加后进同事的葬礼的缘故吧!比自己年轻的人却比自己早日往生,遇到这种事,通常会使人心情陷入消沉之中。
在京滨急行的新马场站下车、对远山来说是头一次的经验。往东边走过去会碰到运河,再往前走则应该是南北走向的海岸线。道路的侧边是一条冷清的仓库街,还可以听到东京湾里交错的船舶汽笛声从头顶传来。
远山和吉野一起走向通往海边街头的咖啡店。一进入店里才刚点了咖啡,彼此连招呼都还没有打,吉野的呼叫器就响起,他随即走向店里最角落的公用电话。
远山望著吉野表现出一副新闻记者的专业模样,他将话筒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熟练地用手拨电话号码。
吉野对著话筒说话的音量不小,内容很自然地传入远山的耳中。
“甚么?你说发现高野舞的遗体了?”
高野舞……远山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这个陌生女人的名字一点也引不起他的兴趣,远山原本不打算仔细听,直到后来吉野说出山村贞子的名字,他才马上聚精会神起来。
吉野稍微弯著背对著话筒,毫无顾忌地扯开嗓门说话。原本透露著沧桑的面容,现在因为重新出现线索而精神抖擞,露出一般新闻记者该有的干劲。
“三天前……地点是……东品川……甚么?不就在附近吗?有时间的话我可以到现场……啊!哪里?我就是在问你,到底是司法解剖,还是行政解剖啊?好!我知道了……是这样啊!死后九十个钟头。甚么……死前有生产迹象?脐带?真的假的?那婴儿呢?……咦?不见啦?消失得无影无踪?”
远山听著听著大概可以理解整个状况。也就是说,三天前在这附近发现一具女尸,名字叫高野舞,经过解剖后,法医判断发现她在临死前曾经产下一名婴儿。问题是这个婴儿行踪不明。
听起来这好像是一件骇人听闻的凶杀事件!但毕竟那是别人的事,死者是谁?怎么死的?都与他无关。就算这个女人在死以前产下了甚么,也和他没有关系。不过最奇怪的是,那女人生产过后,没有藉由任何人的协助,婴儿竟然消失无踪了……
即使那是不关自己的事,远山的神经却开始紧绷起来。
(高野舞……)
这个名字远山虽然第一次听到,可是为何会在他的内心产生刻骨铭心的感觉?
他的脑海里马上勾勒出一个画面:一个死后开始僵硬的尸体旁边,还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体,婴儿跨过母亲的尸体独自离去。
远山忽然全身起了一阵寒颤,高野舞生产事件带给他一股强烈的直觉,暗示他已经不能置身事外。从驼著背握著话筒高谈阔论的吉野口中说出的片断内容,已经形成一幅具有真实感的景象,浮现在远山的脑海里,就好像片断的曲子经过编辑后变成一支流畅的乐曲一般。
远山仰起头闭目养神。电话的声音暂时中断,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只见吉野已经回到座位上了。
对远山来说,吉野去打电话的这段时间,给他一种非常突兀且不可思议的感觉,在这几分钟内,远山觉得自己彷佛被人拎起胳臂,怦地一声丢入异次元的空间里一般迷惑。
“你怎么啦?”
远山惊讶与虚脱掺杂的表情,使吉野担心地询问著。
“没甚么!喔,对了,是不是发生了甚么惊人的事件?”
远山稍微调整一下姿势,深吸一口气问道。
“也没有,到底是不是意外事件,目前还不知道……听说在大楼楼顶发现一具年轻女尸。”
“这附近的大楼吗?”
“是的,在东品川的大楼屋顶上的排气沟里,而且是蛮深的排气沟里。不知道为甚么会在这种地方发生事故?”
“杀人事件吗?”
“可能性不大,可能是意外事件吧!”
“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但是刚才我听到你说死者临死以前有生产的迹象……”
吉野瞄了一下远山的脸,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那眼神彷佛在问:
(为甚么你只对从电话听来的片断交谈感兴趣?)
“一切都还不能确定,只是听到报告而已。年纪轻轻就发生这种事,真是可怜啊!尤其是一个头脑聪明又漂亮的女孩子,更加令人惋惜……”
吉野将脸转向一旁,用手摸著胡子,努力思索著,脸上露出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远山从他的谈话当中听出蹊跷来,便灵机一动地问:
“这个叫做高野舞的女孩,是不是您认识的人?”
吉野很快的摇头。
“倒不是直接认识,我只见过她一次面。她是我今天参加葬礼的往生者,也就是我的同事浅川的朋友。”
此时远山窥见吉野脸上的表情明显露出不安,或许应该说比不安还要恐惧的表情!
“两人都死掉是偶发事件吧!”
远山说完后才发觉到他所提出的疑问,带给吉野更多的恐惧感!
同事的死亡和曾经见过面的年轻女性因为不明原因死亡,两件都不太可能是刑事案件。但是因为外界知道的情报过少,反而更容易将这两件事联想在一起。
吉野的眼睛忽然快速地转动,拼命地在思索某件事,随即又露出好像在否定甚么的表情!
“是啊!所以……有关于山村贞子的事……”
吉野极力思索后又徒劳无功,便摆脱浅川和高野舞的死因是不是有关连的困惑,一下子将话题转向山村贞子身上。
上一次见面时,远山已毫无保留地回答有关山村贞子的问题,吉野认为再也无法从远山身上问出甚么来,会谈就匆匆结束,留给远山满腹的疑惑。
这次远山可不愿意重蹈覆辙,便准备掌握谈话的主导权。
(为甚么这位新闻记者到处打听山村贞子的事?他知道多少山村贞子的事?他的来意是甚么?)
“这次你应该告诉我了吧!为甚么你要打听山村贞子二十四年前的消息?”
远山单刀直入地问。
吉野和上一次一样抱著头,露出迷惘的神情说:
“因为……其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又是和上次一样的回答,让远山无法相信他的理由。
一个大报的资深新闻记者,大费周张去打听一个许久以前出现在大都市里某个角落的女人,苦苦追溯二十四年前的往事,然后说他不清楚自己的目的为何,谁会相信?
“请你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远山无法平息心中的忿怒,露出微愠的神情,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吉野看出远山追问到底的决心,只好两手一摊说道:
“好吧!那么我就老实说,本社出版局有个记者名叫浅川和行,他为了调查一件案件,很需要山村贞子的情报,但是浅川当时因为有其他的任务无法抽身,所以拜托我调查二十四年前山村贞子的所有相关资料。”
“甚么案件?”
远山将身体往前倾,继续问著。
“关于这个嘛……浅川隐瞒全部的内容,想不到却碰上车祸失去意识,直到前天死亡。所以他为甚么非要得到山村贞子的情报不可,这件事谁也不知道。”
远山为了辨别吉野话中的真假,深切地看了吉野一眼。他从吉野眼中解读不出说谎的成份,但他仍然觉得吉野隐瞒了一部份实情。
远山暗自忖度著从吉野接受浅川的请托,一直到找到远山为止的经过。吉野首先拜访“飞翔剧团”,得到相关资料以后,再锁定一九六五年二月入团的同一期学员,当初入团时的试题至今仍被剧团事务所保留著。
在远山的记忆中里,同一期团员应该有八个人才对。吉野想必是藉由这些人找出山村贞子的消息吧!
(他应该不会只向我一个人打听吧!)
“其他的人你都打听过了吗?”
他所记得同一期团员的名字,除了山村贞子以外,印象里只记得二、三个人而已,如今远山和这些人早就没有来往,连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一九六五年进入飞翔剧团的人,现在连络得到的,包括你只有四个人。”
“你的意思是说,除了我以外,另外三人你都连络过了?”
吉野用力地摇摇头。
“只有用电话连络过。”
“和谁谈过了?”
“饭野、北岛和加藤这三个人。”
一听到三个人的名字,他们的脸孔迅速地浮现在远山的脑海里,沉睡在记忆深处的人物,脸部的轮廓也逐渐清晰起来,每个人都还是刚满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子。
(饭野。)
这名字远山早已忘得一乾二净,他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擅长演默剧,很得前辈女团员们的疼爱。
(北岛。)
他的个子小小的,长相并不吸引人,说台词的功夫却是一流,在团里经常被指派作旁白者,听说他对山村贞子也默默地爱恋著。
(加藤。)
她的名字应该叫惠子,由于名字不够响亮,重森导演为她取了一个很特殊的艺名叫“龙宫友娜子”。
惠子是个脸蛋相当漂亮的女孩,但是她无意争取第一女主角的荣衔,因此在剧团里拥有主宰权的导演亲自为她命名以后,反而造成她莫大的压力,一种无法拒绝而感到左右为难的心境经常在她脸上表露无遗。
每当大夥儿一起饮酒作乐时,都会拿她的艺名开玩笑,害她每每为了争辩而露出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远山对这件事记忆十分深刻。
事实上,真正想要一个艺名的是山村贞子。
“贞子”这个过于传统的名字和她具现代感的漂亮脸孔很明显是格格不入,而且导演突然决定让她在舞台上独挑大梁,照理说应该要有一个响亮的艺名搭配才称头,但是重森却让她用本名登上舞台首次演出,让山村贞子深感遗憾与不解衔杼ㄊ状窝莩觯蒙酱逭曜由罡幸藕队氩唤狻?
由吉野口中说出这几个名字时,早已遗忘的的人们开始清晰地出现在远山脑海里,令他怀念不已。
过了一会儿,远山不再沉浸在年轻时期的感慨中,而对吉野提出他的疑问。
“你只是打电话给饭野、北岛、加藤三人而已吧!”
远山故意要让吉野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也就是为何只有他是当面谈话呢?
“事先我也是以电话连络您啊!”
“我知道,但是他们三位全部都是在电话里完成采访,为何只有我需要当面谈?”
吉野听了并没有马上回答,反而用一种意在言外的表情盯著远山看,好像在说:“那还用说吗?”表情中还带著几分无奈。
“难道您不明白吗?其他三个人都说您和山村贞子有特殊关系啊!”
(特殊关系……)
听到这句话,远山的身体顿时失去力气,整个人瘫在椅背上,这个姿势让他的脸朝上,很自然地仰望著天花板。
“原来是这样,大家早就知道了呀!”
远山总算了解吉野之所以对其他三人只用电话采访,对自己却当面洽谈的关键原因。
当时虽然大家都是剧团的团员,然而面对要好的同一期夥伴,远山刻意隐藏了他和山村贞子之间的感情事件。
但是,事实却逃不过大家的眼睛,而且经过二十四年后的今天,他们都还记得这件事,可见这一定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事吧!
大家都对他的事有如此深刻的记忆,连远山都感到意外。一定是山村贞子本身的特殊风格,使远山和她之间的关系成了大家好奇的对象。
“不知道您愿不愿意告诉我?”
当远山收起下颚,视线低垂时,刚好迎上吉野充满好奇的眼神。
(这家伙又在打甚么如意算盘了?)
“告诉你甚么?”
“为甚么山村贞子在一九六六年的春季大型公演结束后,忽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呢?您应该知道才对吧!”
吉野一定认为他和山村贞子之间的关系匪浅,因此他不可能不知道她失踪的理由。就算不知道她失踪后的消息,起码也可以说出山村贞子为何失踪。吉野像一头非常饥饿的恶狼,贪婪地直逼过来。
“开甚么玩笑?”
可惜远山并没有任何资料能够提供给对方。为甚么山村贞子不告而别?如果他知道的话,这二十三年来应该活得更有朝气才对。
“对了,我给您看一样好东西。”
吉野找了一下公事包,取出一本剧本,破损的封面上印了一行题目。
飞翔剧团 第十一回公演二幕四景
“穿著黑衣的少女”
剧作 导演 重森勇作
这是一本用钢版誊写后印刷,再简单装订的正式公演剧本。
远山伸手接过发黄的剧本,打开内页的刹那间,隐约飘来一阵二十四年前令人怀念的香味。
“这东西你是如何找到的?”
远山脱口而出问道。
“这是我向剧团事务所借来的,我还向他们保证一定会归还。一九六六年的三月,山村贞子参加了这次的公演,表演结束后随即失去踪影。到底发生了甚么事?我觉得和剧团的公演应该有关连才对……”
“你都看过了吗?”
“当然,但是这种演戏用的剧本,我就算看了也不懂啊!”
远山翻阅了一下, 二十四年前他也有一本相同的剧本,应该是放在书架上,但是经过第一次结婚和离婚,后来又搬过一次家时不慎遗失了。现在就算在自己的房间埋头找,也一定找不到。
第一页里记载著工作人员的名字。
音效师──远山博
发现自己的名字在上头,远山的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彷佛面对的是二十三岁的自己。接下来是角色分配的名字。
穿著黑衣的少女──叶月爱子
但是叶月爱子的名字被斜线划掉,旁边用原子笔另外写上山村贞子的名字。
掌握故事关键的重要人物并没有使用艺名,虽然那是个重要的角色,但是出场的次数很少,因此在剧情安排上,只要她每次出场,就要带给观众强烈的印象。
这个角色原来是由剧团的中坚女演员叶月爱子担任,但是就在公演的前几天,叶月爱子忽然病倒,原本担任提词任务的山村贞子,便得以顶替上台,这次的演出是她的处女秀。
尽管事实上是因为临时发生意外必须换角,可是现在回想起来,远山愈发觉得重森是在山村贞子的刺激下写出这个剧本的。
远山一开始并没有联想到这些,但是他一想到自从那次表演以后,山村贞子的个人风格,以及不受岁月影响而改变容貌时,他更加肯定重森一开始就有意让她演出这个角色,而且完全是为她量身订做的。因为穿著黑衣的少女的形象简直太符合山村贞子了。
他继续翻阅著。
剧本是导演重森的作品,导戏的笔记以及提醒演员的注意事项,都以细小文字,写在台词与演员应注意的表情和动作的行间里。甚至于甚么时机该发出甚么样的声音,都详细记载著。
M1──主题曲
剧场的布幕升起,舞台中央放置著已设计好的客厅家俱,随著投射进来的微亮灯光,舞台上的客厅渐渐亮了起来。
M5──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和谐的钟声混合著拥挤吵杂的声音,和人群杂 的喧嚷声。
这是穿著黑衣的少女初次登场的场景。随著音效扬升,她在舞台上仅仅出现一瞬间。远山无意识地用右手食指敲了一下桌面。
(按下放音键。)
录音带转动著,开始发出音效。与音效同时出现在舞台上的,应该是一位身穿黑衣的少女。穿著黑衣的少女……这是不吉祥的症兆。
并非所有的观众都看得到贞子的身影,坐在偏僻死角的位置很难看得到她;即使站在舞台正中央,也是有些人看得见,有些人看不见。但是以戏剧的要求来说,这样的效果恰恰好。
在远山的脑海里,山村贞子的身影历历在目。
当时她十八岁,这是他一生当中唯一动情的至爱,直到现在,远山对她都无法忘怀。
“贞子……”
远山情不自禁地呼唤著她的名字。
4
一九六六年三月
“飞翔剧团”第十一次公演的排演日,远山把自己关在音效室里进行最后的调整,明天将是公演的第一天,他必须仔细检查录音带及等压器是否有误。远山愉悦地吹著口哨,独自操作眼前这台控制器。
结束了长达两个月的排练,团员们终于正式移到小屋剧场表演了。撇开正式上演前的紧张不提,绝大部份的人还是呈现出兴奋与喜悦的心情。
排练时,导演重森经常坐在远山旁边,对音效提出很琐碎的要求。如果远山没有按照他的话一字一句忠实的表现出来,一阵怒骂马上排山倒海地冲过来。这位导演无法忍受音效快慢一秒钟或音量有些微的不同,因此远山每天都紧张得胃痛如绞。
相较之下,小屋的音效室像座独立的小城,导演很少到这里来,只要音效出现的时机没有误差,并不会招来导演太多的注意或责备。
演出一开始,导演的注意力就完全转移到舞台上。让人纳闷的是,导演原本对音效的繁琐要求到底是为了甚么?
到了小屋之后,他对于音效的要求出现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让远山颇为费解。但远山早已知道导演的性格难以捉摸,一心期待早日进入小屋的音效室。
在音效上发生错误的恶梦,远山已经不知道作过多少回了,如果说他完全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那是不可能的。但是比起导演带给远山的压迫感,这些恶梦又算得了甚么?而且他心里也相信那些恶梦根本不可能变成事实。
从观众席大厅上了回转梯,马上可以看到灯光室,灯光室往前一点的位置,就是远山工作的音效室。
由于演员休息室和舞台之间没有道路直接连通,因此演员往来休息室和舞台后方,必须走出大厅再登上楼梯。幸好休息室里有对讲机,大夥可以利用对讲机和舞台后方取得连系,如果每一次连系时都要按照规矩从观众席进出,未免太麻烦了。
公演开始以后,重森对音效不再那么关心的原因,可能和音效室的位置有关吧!在排练场时,音效的座位紧邻著导演席,正好方便导演随时过来察看一下,也造成远山无形中的压力。
剧团的工作人员趁著中午以前整理好入场所需的道具,午后再安置在适当的位置,到了晚上,就可以穿上正式演出的戏服进行彩排了。
至于音效方面,远山的工作相当轻松,只要搬运录音机就可以了,不需要像布景组人员那么辛苦地搬重物到舞台上。
远山抬起头来看著缓缓变化的舞台,透过隔音窗望去,舞台布置逐渐完成。看著每个人同心协力完成一件作品,是件很有意思的事,这会让人觉得长时间排练的辛劳可以得到回馈。
远山相信此时此刻所有必须上台表演的演员,就算没有特别的工作要做,正悠闲地在后台休息,也一定和他一样有同样的想法!
拿了晚餐的便当,远山设定好曲子,备妥特殊音效的录音带,将声音的顺序做了彻底的确认之后,他很肯定不会发生任何问题,只要等待彩排开始便行了。
彩排过后,导演向大家提醒几个简单的注意事项,而后就解散了。
由于小屋的使用时间有限制,不可能漫无节制地排练到深夜,因此移到小屋排演可免除一面配合彩排,一面担心赶不上未班电车的焦虑。
远山忽然觉得背后有人走进来,回头一看,只见微开的门口站著一个少女,但是音效室里的灯光暗淡昏黄,无法看清楚少女的脸孔,于是远山起身将门打开。
“原来是你啊!贞子。”
远山伸手拉著面无表情的山村贞子的手,将她带进音效室后,顺手再把门拉上。由于音效室必须具备隔音效果,因此大门通常都是沉甸甸的。
远山等待贞子先开口说话,但是贞子依旧沉默不语,只是远远地凝视著远山身后快完成的舞台布置。此刻舞台上的工作人员正在搬运客厅的道具,导演重森则在一旁指示放置的适当位置。
“我好怕!”
这句话直接表达出一位新人在初登舞台前一晚紧张的心声。
对于贞子来说,从伊豆大岛的高中一毕业,她马上到东京来发展。在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就以“飞翔剧团”的团员身份跃登舞台,可说是前所未有的记录,难怪她会紧张不安。更何况八位同期进入的团员,能在这次的公演正式登台的只有她一个人。
“没关系,我会在这里帮你加油。”
远山鼓励她,可是贞子却摇摇头说:
“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原本一直望著舞台的贞子,曾几何时竟以空洞茫然的眼神盯著转动中的录音带,那是一卷没有录任何内容的空白带,远山检查完之后并没有按下停止键。
这时远山将带子按停,再按倒带键。
“第一次登台时,每个人都会紧张的。”
带子在倒转时,远山仍旧鼓励贞子,但是贞子却说出令人惊讶的话语。
“这卷带子里是否有录女人的声音?”
远山听了不禁笑出声来。记忆里,他从来没有单独录下一个人的声音,尤其在舞台上,当演员念台词的时后,若再插入一个人的声音,岂不是干扰演员的表演?如果不是有特殊的目的,他绝不会用音效来干扰演员说台词的。
“你在说甚么呀?”
“大久保说的,刚才你检查音乐带时,大久保的表情很怪异,好像在害怕甚么。他说带子里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而且好像是在哪里听过,所以我才会……”
和远山他们同一期的大久保,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但是他太在意自己的身高太矮,因而产生强烈的自卑感。他也是暗恋山村贞子的一位。
“我知道了,那应该是群众的喧嚷声音才对,那是你一登上舞台时所播放的背景效果音乐……”
群众喧嚣的背景音效,是从某一部电影中选录下来的,喧闹的群众声音混在背景里,照理说不会出现单独的声音,但是有些人就是会陷入错觉里,对某一种声音特别敏感。
“不,不是那个地方。”
贞子马上否定了,她说话的语气不但认真而且强硬,让远山不得不认真起来。
“那么你知道是在哪一个场景吗?”
只要知道是哪一个场景的音效,用耳机一听马上可以检查出来。如果真的渗入不明女人的声音,必须马上处理掉。
然而远山觉得连这种意外都不可能发生,在排练期间他不知道听过多少回录音带,编辑的时候也用耳机重覆听过,像这样仔细地检查再检查,绝对不可能有怪声插入的。
“大久保还说了一些奇怪的事。对了,舞台后面不是有一个小神龛吗?”
“大部份的剧场都有摆设神龛的。”
远山意识到大久保一定有对贞子说了一些古怪的话。
剧场里通常都设有神龛,因此也容易流传灵异故事。也许是剧场这种地方在布置大道具和舞台布景时,经常有人受伤或发生意外;也或许是演员们彼此之间长久的怨怼引起一些问题吧!
不管在哪一个剧场,或多或少都会传出一些灵异传说的。如果是大久保对贞子灌输无中生有的事,贞子所说的带子里有怪音,就根本是无稽之谈。
“不,我是指另一个。”
“另一个甚么东西?”
“神龛。”
远山不只一次看到在舞台右侧深处的水泥地里有一座神龛,贞子却说还有另一个神龛存在。
“在哪?”
站在门口的贞子举起左手,缓慢地用手指了一下。她所指的地方是音效室中央桌子的阴影下,从远山坐的位置是看不到的,但她这个举动却让远山的背脊窜起一股凉意。
这个房间有如远山的城堡,他自认为很清楚这房间里的一切摆设,怎么可能有一座他不知道的神翕呢?
远山一听,不由得弹跳起来。
“呵呵……把你吓了一跳?”
“别吓我好不好?”
再坐下来时,远山觉得椅子表面和自己的心情一样是冰凉的。
“喂!你看,就在这里。”
贞子拉著远山的手将他带离椅子,自己则坐在装饰柜前面。
就在离地面十公分高的地方,有一组从中间向左右两边开的门扇。贞子望著远山的脸,再转头看著装饰柜之后,用眼神暗示远山“你打开来看看吧”。
远山万万没有想到在这种地方居然有一个收纳空间,里面是个边长五十公分的四方型,可能是因为门没有把手,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墙壁的一部份。
远山用指头按一下门的中间,门就轻轻地弹开来了。
远山原以为里头放的是旧录音带或电线之类的杂物,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它是个分成上下两层的金属架,上方放著贴上标示的录音带盒子,排成上下两排,看情形应该是剧场以前录制的旧带子。
问题是下面的架子放著一个小小的木盒,这就是贞子所说的看起来像“神龛”的东西。
远山只不过打开一道五十公分大的正方形小门,音效室的气氛就完全改变了。平常工作的桌子旁边,忽然出现一个异样空间,让远山无法判断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就在这时候,一股臭掉的腐肉 味直扑远山的鼻子而来,他已经弄不清楚实际上到底有没有臭味?
远山和贞子一同端坐在神龛的前面,神龛的面前摆放著供品,一开始他俩只觉得那是一小截晒乾的牛蒡,大小差不多有小指的第一节那么长,看起来已经失去水份,皱巴巴地缩在一起。
贞子毫不犹豫地用指头捏起那一小截东西,像糖果般放在远山摊开的手掌上。
远山无奈地让贞子将那东西放在自己的手掌上,一面观察一面努力思索这到底是甚东西。
突然贞子好像想到甚么似的,将鼻子凑近那个东西用力闻。就在这时,一个念头闪进远山的脑海里,同时脑袋里也响起一阵女人的低语声音。
(啊!生出来了。)
这一瞬间,远山立刻了解了。
(脐带,这是婴儿的脐带。)
这一定是很久以前被切断的脐带。
就在这一刹那,远山从神龛前迅速往后倒退几步,并将手掌上的东西往贞子身上一丢,贞子用手接住脐带,平静地自言自语说道:
“果真如大久保所说的一般。”
远山不愿在比自己年轻的女孩面前出糗,于是他慢慢地调整呼吸,故作镇定地问:
“大久保说了甚么?”
贞子将脐带重新放回神龛前,然后说道:
“他说他曾经听过录音带里的女人声音,那是一种呻吟的声音,就像在生产一般痛苦地呻吟著。大久保还说那是女人生小孩的声音。”
远山错愕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如果大久保说的事情很怪异的话,贞子听到如此诡谲的事,反应却冷静得像甚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这件事似乎有蹊跷。
就在这个时候,对讲机传来导演的声音。
“好啦!开始彩排,演员和工作人员各就各位。”
远山感到有一种获救的感觉,平常最不爱听的声音,如今听起来却像神明的呼唤般那么令人期待,那声音里还隐含著一股足以将他拉回现实世界的强大力量。
贞子必须马上回到舞台位置上,不能再在这里闲聊了。
“终于该你出场了,加油!”
远山的喉咙乾涸,发出的声音嘶哑粗嘎,右手推著贞子的背部,催促她往舞台方向走。贞子有点不情愿地扭转身体站著说:
“那回头见喔!”
远山看著贞子妩媚又甜美的表情,彷佛看到一个女演员的成长。
小他五岁的贞子,在远山的眼里曾经是个可爱的少女,当她蜕变成女人之后,其实还残存有一些少女的天真浪漫,而他就是被贞子这种多重风情所吸引,暗暗地爱恋著她。
远山忘我地盯著贞子一步步走下螺旋梯。
既然这是和正式演出一样的彩排,录音带势必要从头到尾播放完毕。如果真的像贞子所说的,带子里有奇怪的声音,这次彩排倒是个确认的好机会。
远山戴上耳机,集中注意力在放音部份,但是他的精神却无法不在意摆在身旁的神龛。
导演还没有发出开始的暗号,场内的灯光已经变暗,只有桌子的一端放置的一盏灯,朦胧地照亮整个音效室。
远山用眼角瞄了身旁的神龛一眼,发现装饰柜的小门正半开半阖,也许是刚才打开时没有将它完全阖拢。
(女人临盆时的痛苦呻吟,是吗?哪有这种事?)
远山戴著耳机,缓慢移动身体,他利用脚尖的力量使劲地推一下装饰柜的门,这个动作彷佛在告诉自己“没甚么好怕的,不是吗?”
喀喳一声,小门应声关上了,但是就在那喀喳声音响起的同时,远山隐约听到有个细微的声音压在关门声之上,那是一种微弱的婴儿叫声,他分辨不出是在哭还是在笑?或者那是刚出生不久的幼婴啼哭的声音。
远山赶紧将视线移到录音带,不用说,现在带子尚未开始转动。
终于看到导演作出手势了,彩排的布幕降了下来,这时远山应该立刻播放开幕曲才对,但是一直发抖的手却无法控制地滑离放音键,远山因而错过了适当时机。
发生了这么严重的失误,看来谢幕之后远山铁定会被导演狠狠臭骂一顿,但是此刻对远山来说,这已经不重要了。
(按下放音键。)
远山强迫自己伸出发抖的手,使尽全力完成这个在以往来说毫不费吹灰之力的动作。
嘹亮的开幕音乐响起,婴儿的哭泣声随即被彻底掩盖了。
远山一面冒著冷汗,一面继续思考下一段音乐的播放时间。就在此时,一股柠檬似的淡淡清香窜入他的鼻孔里。
5
演完一幕以后,除了表演有缺失的演员继续留在舞台上训练以外,剩下的人可以休息二十分钟。
起初远山担心导演会责备他刚才播放开幕曲的时间太慢,于是战战兢兢地待在音效室里不敢离开一步。但是他等了一会儿,导演并没有对他说甚么,因此远山才敢暂时离开一段时间。
远山下楼到观众席大厅,经过商店柜台前面,朝后台通道快步走去。他心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大久保问个所以然来。
远山冲进后台的休息室里,一眼望去没见到大久保的身影,于是问正面对镜子练台词的前辈:
“对不起,请问你知道大久保现在人在哪里吗?”
那位前辈暂停练习,筋疲力尽地说道:
“他在帮有马先生提词,我想应该在舞台的左边。”
“谢谢你!”
远山正想从休息室走出来的时候,想不到差点和一个人撞个正著。他抬起头来一看,只见大久保夸张地斜过身体和远山打招呼。
“啊!对不起。”
大久保故意模仿英国绅士的夸张语气,举止动作和说话方式都带著舞台剧风格。
他和远山的年纪差不多,两人在剧团里共处的时间也较长,交情虽然不坏,但是远山对大久保的做作态度曾经感到十分厌恶。
此刻远山只能苦笑,拉著大久保的袖子说道:
“我有话想要问你。”
“发生了甚么事啊?”
大久保并没有因为远山的态度很古怪而惊讶,反倒笑咪咪地回应。
“你先坐下来再说吧。”
远山和大久保把镜子前的椅子拉近身边,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个子不高的大久保一坐下来便显得有些渺小。
当他腰杆挺直时英姿焕发,无可挑剔,因此大久保不管任何时候都保持这个姿态,从不摆出慵懒的姿态,任谁都看得出来他这个举动是为了要弥补身材矮小的缺点。
以前他所待的剧团是个远比“飞翔剧团”更具传统风格的名门剧团,要想进入那个剧团是相当困难的事,因此他十分引以为傲。
然而入团后他却苦无发挥的机会,所以才沦落到加入“飞翔剧团”,这种不顺遂的际遇让他无法释怀,只好以个子矮小的理由来安慰自己。
远山明白大久保是基于自尊心和自卑感两种心态作祟,才会促使大久保经常表现出滑稽又夸张的言行举止。
由于休息时间只有二十分钟,远山便单刀直入地说:
“你是不是对贞子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你是指很不悦耳的话吗?我不记得自己曾经说过甚么奇怪的话。”
大久保毫不心虚地回答。
“我不是在责怪你,而是我觉得有些事很怪异罢了。”
“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我负责的工作是播放音效和曲子,所以会在意这件事是很正常的,我希望你能够诚实回答我。贞子所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在录音带里出现过女人的声音吗?我的意思是女人快要生产时的痛苦呻吟。”
大久保听完两手一拍笑著说道:
“甚么?女人临盆前的呻吟?别说笑了,女人会发出呻吟声是与男人共享性爱的时候吧。那个时候女人不都会发出叫床声吗?我的意思是贞子未免反应过度了吧!”
“原来你是在开玩笑啊!”
“才不是开玩笑哩!”
说完大久保又哈哈大笑,一个人自得其乐起来。
(到底是甚么事情让他如此兴奋呢?)
“请你正经一点,其实我也有听到。”
“听到甚么?”
“婴儿的哭泣声。”
大久保深吸一口气之后,露出异样的表情靠近远山问道:
“在哪里?”
“音效室的耳机里。”
“哎呀!哎呀!”
大久保一听便将挨近远山的脸挪开些,故意一脸惊讶地继续说:
“这么一来就吻合了。如果你听到的是孕妇临盆前的呻吟声,那不是很贴切吗?”
接著远山又想起供在神龛里的脐带。
“这下子可弄假成真啦!”
大久保以一副幸灾乐祸的口吻说。
“请不要再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乾脆从头到尾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吧。你到底是怎样对贞子说的?”
“因为贞子是我们同期同学们的希望,她的美貌又深得导演的欢心,将来必定是大明星。但是她头一次登台表演时显得相当紧张,我看在眼里觉得她挺可怜的,因此希望能够帮她舒缓紧张的情绪,所以才说一、两个怪谈给她听。”
焦躁的远山慎重其事地问:
“那么实际上你并没有听到带子里的女人声音?”
“啊,不,根本没听到!”
“还有一件事,你怎么知道音效室里有一个神龛?”
“音效室有神龛?”
大久保大声叫起来,啪啪地连拍了两次手,他把眼睛闭起来,垂下头,口中念念有词地念起经来。
平常看到大久保做出这种怪异的举动,远山还能够忍受,可是今天他可没心情跟大久保开玩笑,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厌恶感。
远山一边叹息一边慎重地问:
“是啊!差不多像这样大小的一个神龛。”
远山用两只手比划了一下尺寸。
“在下从未进过音效室。”
“那么是你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如果你是指舞台右手边的那个神龛,我每天都有对它膜拜。”
忽然大久保若有所悟地拍了一下手说:
“我知道了,这么说就表示我并没有对贞子提起神龛的事罗!”
“不管你有没有说,在音效室里有神龛就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
(看来大久保是真的不知道神龛的事,可是为甚么贞子会知道那里有神龛呢?她说从大久保那儿听来的,但是大久保却说不知道。到底是谁在说谎?可是大久保的样子看起来又不像在说谎。)
远山不禁陷入深思之中。
(大久保说录音带里有女人的声音,让贞子感到害怕。其实像这种谣传无论在哪个剧场里都有可能发生,大可不需要为这种事生气。
大久保说他听到的是女人的叫床声,因此告诉贞子那是性行为中发出的声音,可是贞子为甚么要对我说是临盆前的呻吟声?
难道只是单纯的误会吗?如果真是这样,神龛前供放脐带这件事也未免太过巧合了吧!)
远山想起他听到耳机里传出微弱的婴儿哭泣声,到现在耳边还余音荡漾,拂也拂不去。
这时,远山忽然想起自己必须在第二幕开始以前赶回音效室,但是对他而言,这却是一件相当沉重的事,因此他不想单独一个人进音效室。
如果可能的话,他想继续待在明亮的休息室里。
“对了!贞子现在在哪里?”
远山用那空洞的眼神四处张望著。
“喂!你在说甚么啊?到底有没有认真看戏啊?贞子现在被导演指定留在舞台上做特殊训练哩!”
大久保忽然改变原先像演戏般的做作的态度,一本正经地说。
也不过是刚刚发生的事,远山竟然忘了第一幕才结束没多久。他刚刚在音效室里不是才看到被指定的演员们全站在舞台上吗?而且他还看到贞子也在那当中。
现在贞子正在接受导演重森的指正。
连远山都感觉得到重森对贞子的关怀有点异常,排练时也曾看到他对贞子表现出爱恨参半、欲哭无泪的表情,这让远山惊讶不已,因为重森从来没有表现过如此深情款款的态度。
重森在剧团里拥有绝对的权力,只要是被他看中的女孩,就等于被迫发生肉 体关系。这是深爱著贞子的远山最不愿意见到的事。
就在这个时候,对讲机传来重森的声音。
“好!该进入第二幕了!各位都准备好了吗?”
由于从休息室到音效室有一段距离,因此远山急急忙忙地走出去。
这时,大久保在他背后喊道:
“喂!远山,音效室里的对讲机不要开著,否则你所说的话全都会传到休息室来。”
远山回头一看,只见大久保一边对他叮咛,还一边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远山一面走回音效室,一面仔细思考大久保对他说的话。
(在音效室里谈话会传到后台?对讲机的开关除了必要时刻以外,都是关著的,我应该不会有失误才对啊!)
虽然这样,远山对大久保所说的话依旧耿耿于怀。
(难不成我曾经说过甚么话传进后台休息室里,不巧又被别人听到了?)
6
远山从休息室走到大厅,踩在脚底下的感觉突然间改变了。原本后台休息室外水泥地走廊上铺的是长毛地毯,可是远山踩在脚底下的感觉竟然又硬又冷,触感十分怪异。直到他走到观众席的大厅时才恢复踩在地毯上的柔软感觉。
短短的一小段路竟有如此大的差别,令他感到相当纳闷,他不懂刚刚是怎么一回事,心里不免有些毛毛的。
明天是“飞翔剧团”的第一天公演,到时候大厅里将挤满了数以千计的观众,远山想像著明天万头攒动的盛况,同时加快脚步通过大厅,然后爬上矗立在一旁的螺旋梯。
此时他隐约听到两个人在窃窃私语的声音。没错!是一个男人正在和一个女人对话,两个人偷偷摸摸地压抑著声调交谈,彷佛在顾忌著甚么。
已经走到一半的远山突然间停下脚步朝声音的出处张望,只见进出观众席的门有一部份是半开半掩著,就在门后角落的地方,有两个人的身影重叠在一起,看起来应该是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和一位纤弱的女人面对面站立著。
远山目不转睛地盯著这两个人的影子猛瞧。突然间,他觉得自己好像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但是却又无法移动脚步,于是他暂时停止呼吸,小心地将身体移到对方看不见的位置。
男人的半边身体虽然被墙壁挡到,但有时候还是可以看到他的正面;女人则因为背对著远山,所以无法清楚地看到她的正面。
尽管如此,远山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这个男人是在剧场里非常有权力的导演重森,而女人虽然看不到她的脸,但是从她的体形和穿著来看,不难判断是谁。
“贞子……”
远山忍不住低喊出他心爱女人的名字。
重森不时地凑近贞子的耳边喃喃低语著,还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拼命地摇晃她的身体。这动作看起来不像是导演对女演员应有的举动,更不像是在指导女演员的演技所应采取的肢体语言。
远山的情绪顿时五味杂陈,他下定决心要弄清楚眼前所撞见的事实。对他而言,目睹眼前的一切是件十分痛苦的事,但是不弄清楚真相又实在无法让他安心。
远山无法原谅重森滥用职权,并且使出下三滥的卑鄙手段对看上眼的对象予取予求,甚至随意玩弄年轻女性的灵魂和肉 体。
这种事其实不值得大惊小怪。在演艺界,这种事就如同家常便饭般稀松平常,即使是刚踏入社会不久的远山也知道这类事情的存在。
他在乎的是贞子,但是却又纳闷贞子的反应。虽然以她的立场无法对导演强硬地反抗到底,但是他希望她能够在不触怒对方的原则下,以婉转的方式拒绝。
任谁都猜得出来这是一件顶困难的事,尤其是在演艺界这个五光十色的职场上,远山希望贞子能表现出适当的行为,否则叫他如何相信先前贞子对他所说的爱情誓言呢?
他们之间虽然还没有发生肉 体关系,但是远山始终深信贞子对他说的“我爱你”是真心的,在他的心里也只有贞子一个人。
真要追溯起来,远山和贞子的交往应该是远山先向贞子表达爱意才对。
就在去年秋天公演排练时,远山碰上一个难得的好机会。
由于下一档公演的节目是一出包含舞蹈场面的歌舞剧,“飞翔剧团”为此特地邀请两位舞蹈专家加入戏剧演出,但是因为该团的女舞者行程表已经排得密密麻麻,根本抽不出空来参加排练,于是山村贞子就以候补者的身份临时被指派上场,但这也只是候补性质而已,并没有真正登台演出。
在那之前,远山从没有看过贞子跳舞,等他亲眼见到贞子的表演时,简直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跳得实在不是普通的好!
从一起接受入团考试以来,贞子一直是个特殊份子,远山心里对她倾慕有加,时时注意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只要有她在的地方,他的目光就无法转移,但是远山却从来不知道贞子的舞蹈竟然跳得这么好。
当初次见到她煽情般的曼妙舞姿时,他的心噗通噗通地跳个不停,全身犹如火在燃烧一般躁热,他的情欲就这样被挑起,灵魂像出窍般永远追随著她。
但是贞子对自己的舞技并没有多大的信心,当编舞老师耐心地指导她之后,她好几次一迈开舞步就犹豫著要不要继续下面的动作。在远山看来只是很普通的舞步,对贞子而言似乎变得很复杂难懂。
而后休息时间上盥洗室时,远山刚好有机会在洗手台前和贞子单独谈话,远山衷心地称赞贞子说:
“你的舞跳得很棒呀!”
但是贞子对于远山的称赞只当是嘲讽,反而露出愠怒的眼神回瞪他说:
“干嘛这样挖苦我?只要再努力练习,我一定可以跳得比别人更好。”
由此看来贞子一定曾经被一些资深女演员严厉批评过:
“你的舞技跟我们比起来还差得远哩!”
所以面对远山真心的赞美,她反而闹别扭,拒绝接受。
贞子愤恨不平地扭身一转,打算离开现场,远山急忙从背后追上她:
“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贞子甩开远山搁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说道:
“我知道自己跳得很烂,你用不著‘猫哭耗子假慈悲’来安慰我,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不是的,我觉得你真的跳得很好,这绝对没有半点讽刺,我说的全部是真心话,信不信由你!我只希望你能够找回自信心。”
“鬼才相信你咧!”
“我真的没有骗你。听著!我不是那种善于花言巧语的人,如果你真的跳得不好,我会老老实实地告诉你。”
就这样,两个人静静地待在原地沉默不语,远山露出诚挚的眼神注视著贞子。
也许是远山说的话发生了效果,也或许是被远山的诚意感动,贞子相信远山的话,微微露出腼腆的笑容,并点了点头说:
“好啦!我知道了,谢谢你!”
这是远山第一次和贞子有心灵相通的感觉。
从那次以后,远山随时随地都提供给贞子许多宝贵的意见。
远山特别留意大家排练时经常犯错的地方,不时提出意见给贞子参考,并客观地说出自己的感受。他一直在贞子背后默默地鼓励她,更期盼她有朝一日能脱颖而出,成为优秀的女演员。
原本就颇有女人缘的远山,不断地表白自己对贞子的热情,贞子的心也在远山日以继夜地不断努力下逐渐敞开。
也许因为树大容易招风,贞子常常受到剧团里前辈们的恶意毁谤与中伤,甚至有人针对她放出无中生有的恶毒谣言,相较之下只有远山对她照顾有加,贞子的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感激。
剧团里的值日工作是两人一组,远山刚巧和贞子排在一起。
九月中的某一天,两个人碰巧同时出现在剧团的排练场。中午过后的排练场里除了远山和贞子两个人以外,再也没有其他的人。
当天的排练开始前,他们有一个多小时的机会单独相处,于是他们尽快打扫完厕所和排练场之后,远山坐在位于房间角落的一架旧钢琴前面。
这是一台琴键几乎坏了一半的直立式钢琴,仅剩的几个琴键也走了音,远山尽量不按到坏掉的琴键,然后弹了几首自己创作的曲子给贞子听。
贞子站在远山的旁边,刚开始只是静静地听著,后来乾脆和远山挤在一张椅子上一同弹奏,两人的手指头轻轻地穿梭在旧钢琴的键盘上。
虽然这不能算是双人二重奏,但是两个人勉强弹成一首完整的曲目。贞子小时候并没有受过正式的钢琴训练,但是她依样画葫芦地弹了一首曲子,这是一首似曾相识且透著哀伤气氛的音乐,然而远山却想不起曲名是甚么。
远山彷佛被人从椅子上推出去般霍然起身,走到贞子的背后听她单独弹奏。
贞子左手生硬地弹著和音,右手再配合弹著主旋律。虽然弹奏的技巧不是很纯熟,可是却有一种吸引人的强大魔力,让远山深深陶醉其中。
贞子天生就有女明星的资质,可想而知她在音乐方面的品味一定也不同凡响。
大概是受到音乐的催化吧,远山的身体里突然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他看著贞子用右手将前额快垂下来的流海轻轻地拨到耳后,长发覆盖的肩膀霎时露出白皙的颈项。
当她的双手再度回到键盘上时,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温柔婉约的气质,再加上她全身所散发出混合著少女与成熟女人的万种风情,自然形成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让远山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冲动。
远山曾经听剧团中的几位前辈形容贞子是位“令人感到恶心的女人”,如果说纯以女性的眼光来看贞子,她因为拥有超乎寻常的魅力而引起同性之间的嫉妒倒也可以理解,否则远山实在不明白大家为甚么这么说贞子,更重要的是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对贞子的感情,早已越陷越深了。
远山没有任何非份之想,只是喜欢贞子的情绪异常高涨,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他情不自禁地移动身体,手也不自觉地伸向正在弹钢琴的贞子。
“贞子……”
他低声呼唤贞子,并用两只手从背后环抱她,她的体香让他意乱情迷,然后他用自己的侧脸颊轻贴著贞子的脸颊。
但是贞子彷佛早就知道远山要做甚么似的,自然地转身迎合他,她轻轻地触摸远山的手,并且站起身来面对他,再伸出双手环抱住他的腰。
对远山来说,贞子的反应真叫他喜出望外。
其实这件事他并不是没有担心过,他一直猜想贞子会如何回应他的举动,并已事先在脑海里模拟过许多回,甚至还幻想被拒绝的那一刹那会是如何地羞辱及尴尬;然而现在他万万没想到贞子竟然如此坦然地接受他。
活了二十三个年头,远山曾经和好几位女人交往过,但是从没有像此时此刻在钢琴前和贞子拥抱那么快乐。
两个人先是一阵耳鬓厮磨,而后再献上彼此温热的唇瓣,轻轻地吻著对方。如果当时有偷窥者在场,应该也会认为这样一对年轻情侣的拥抱是没有邪念而且是很清纯的。
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的身体稍为分开了一下,相互耳语著。
“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上你了。”
远山对贞子透露自己的爱意后,她也回应著说:
“我也爱你!”
那是出自贞子嘴里的爱语。
如今他所目睹的这一幕又算甚么呢?远山站在螺旋梯中间,愤怒地咬牙切齿,他恨不得冲出去将重森的身体从贞子的身边拉开。
窝在墙角里的两个人是不是在亲吻,这个幻想使得远山痛苦不堪。
今年四十七岁的重森,不论在导演或是剧作家的领域,都受到观众极高的评价;在演艺界,重森也相当吃得开,如果远山太冲动的话,到时候不仅自己吃亏,说不定连带使贞子的前途也受影响。
远山心里充满了矛盾及懊恼,简直到了快要抓狂的地步,但是现在他只能按捺住自己的情绪。
他看了一会两个人的动作,慢慢地恢复原有的冷静,并开始注意到重森的表情和平常有点不一样。到底是那里不一样呢?远山一时之间也说不上来。
重森在排练时对贞子痴情凝望,此刻却变成好像被魔鬼附身一样,完全失去了理智,两眼充血,呼吸异常急促,彷佛要发狂一般,有时还用手抚住胸口,好像喘不过气似的。
远山看到这里,心中开始抱著一线希望。
(看样子是重森单方面挑逗贞子,而她只是适当地敷衍重森,两人的身体并没有碰触。)
想到这儿,远山又开始相信贞子当初的话并不是骗他的。问题是不久之后,贞子竟然做出了令他无法置信的事情来。
他以为躲在墙壁角落的贞子会趁机从旁边抽身而退,没想到贞子反而主动将自己的嘴唇覆盖在重森的嘴唇上,重森接受贞子所献出的香吻,并目瞪口呆地往后倒退了一步,他不敢置信地盯著贞子一直看。
也许贞子的行为出乎重森的预料,远山可以想像此时浮现在重森脸上的惊愕表情,正好跟自己脸上的表情成强烈的对照。
远山露出错愕的眼神看著背对自己的贞子,贞子不光只是亲吻一下就算了,她稍微往后退一步,伸出左手握住受宠若惊的重森的下体,并顺势由下往上一把托住。她好像在玩弄两个软球似的,来回不断地搓揉著。
重森再一次往后倒退,对于贞子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有点反应不过来,既想享受这份被碰触的快感,又对眼前人的大胆作风十分不解,他不知如何是好,脸上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起来,彷佛快要哭出来一般……
重森的身体开始重心不稳,逐渐往下倾斜,是因为贫血而引起的吗?他那摇晃的身躯靠墙壁支撑著,胸口剧烈地起伏喘息,他一手抚著胸口,另一只手磨擦著脖子,很明显是喘得非常激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很不可思议的是,远山刚刚还在憎恨重森,这会儿竟然同情起他来。现在远山和重森一样感到困惑不已,两个人对贞子的行为都觉得无法理解。
(为何贞子主动献上香吻,还做出那样猥亵的举动呢?实在叫人匪夷所思。对她而言,这么做又代表甚么呢?)
贞子将身体不适的重森留在原地,离开墙角时忽然转身往远山所站的位置直直地望过来,一副她早已经知道远山站在那个地方的模样。
两个人的距离至少有二十公尺以上,而且远山的身体大部份都被楼梯的栏杆遮住。贞子并非突然察觉到远山的存在,而是在她背后似乎长了一双眼睛,先确认了远山的位置以后,针对焦点一个劲儿地盯著他瞧。
这情形和他当初站在钢琴背后用双手环抱她的反应一模一样,远山只能把它解释成贞子天生直觉敏锐。
贞子迎上远山的视线后,她朝他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你看,明白吧!)
她彷佛用眼神诉说她这么做的用意,但是远山并不明白。
正当远山犹如坠入五里雾中一般迷惑时,贞子却已经从后台的走廊上消失了。
贞子这么做一定有某种目的的,因为她的眼光透露出坚毅的神色;相较之下,重森的眼神则显得空洞而茫然。
重森的视线仍然朝上看,他还没有察觉到远山站在正前方;和行动迅速的贞子一比,重森显得十分迟钝,他平常的神气似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过了一会儿,重森总算恢复意识,拖著沉重的身躯推开门,走入剧场。虽然重森的体格瘦长,现在看起来步履却沉重许多。
远山确认两人都离开以后,才进入音效室。带子早已准备妥当,甚么时候开幕都不成问题。
过了一会儿,对讲机传来重森的声音:
“现在开始第二幕。”
很明显的,重森努力在掩饰颤抖的声音,就算远山没有亲眼目击刚才的那一幕,光是听到重森颤栗的声音,也可以感受到他的恐惧。
7
第二幕的布幕已经拉上去,彩排正式开始,但是远山仍然无法集中精神工作,刚刚所目睹的景象硬是在脑海里盘旋不止,怎么挥也挥不掉。
远山开始害怕检查带子里是否有异常的声音?嫉妒和愤怒、惊讶和不安等情绪在他的胸口如波涛汹涌的浪潮般反覆地袭来退去,弄得他难以招架。
大约在半年前,远山和贞子开始确认彼此的情侣关系,当四下无人的时候,两个人经常相互拥抱、接吻,诉说体己的甜言蜜语。远山曾经央求贞子同意进一步的亲密关系,但贞子仅能接受到这个程度,远山虽然觉得遗憾,不过倒也心满意足。
因为他认为贞子的年纪才十八岁,两人也许不适宜发展到肉 体关系,这样一来,纵然不能享受到强烈的肉 体欢愉,反倒有一种犹如品尝青苹果般清甜的初恋滋味,让他喜不自胜。
他从来就没有怀疑过贞子仍是个处女的事实,唯一不满意的就是贞子对于两人交往的事过于小心翼翼,远山觉得她似乎小心得过了头。
只有当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贞子才会表现出发自内心地爱著他。但是周围一有剧场的人员出现时,贞子的态度就会忽然变得冷淡,这一点常让远山感到不安。
远山不论在哪个场合,总是将贞子视为最特殊的人物;但是贞子却不同,一有别人在,她就会把远山当成只是众人中的一个而已。
远山有个愿望,他希望即使身旁有其他伙伴在场,贞子也可以只是坐在旁边凝视著他就好,他不想在大家的面前被贞子忽视。
只要远山一被忽视,他就会用视线去追逐她,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更强烈地抱住她、亲吻她。他也明白贞子不想被人逮到造谣生事的机会,但是他只希望贞子能够再多为他牺牲一点,然而她总是回答说:
“我不想让大家看到我们要好的样子,我们的事情是我们两人的秘密,你一定要保守秘密。记住喔!不可以对任何人说出去,如果你说出去,我将会失去你。”
就算她一再地嘱咐他,远山仍然不明白为甚么两人交往要那么秘密?难道他们的恋情见不得光吗?
但是经过他刚才目睹贞子与重森的行为,他开始推敲了:既然进了剧团,谁都想要变成著名的演员,尤其贞子表现的更是强烈,远山时常可以感受到她对社会充满不友善的态度,甚至可以说是怀有敌意。
远山也曾经看过贞子露出睥睨世间的冷漠眼神,让他莫名其妙地感到背脊一阵凉飕飕的,而且心里有说不出的畏惧感。
“其实人世间并不是你所想像的那样冷酷无情。”
不管他说过多少次,贞子总是听不进去,反而以一副老大姊的口吻训著他说:
“如果你再这样继续悠哉下去,总有一天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到底贞子过去经历过甚么悲惨的遭遇,让她萌生如此愤世嫉俗的观念?远山也曾兴致勃勃地问过她,但是贞子总是故意将话题岔开,远山实在无法明了何以她对社会抱著这么深的敌意。
贞子认为要报复这个世界,达到君临天下的方法,只有当个有名的女演员。对一个十八岁的少女而言,这是能够引起社会关心的唯一方式,于是远山从这个方向来思考。
贞子为了当一个大明星,首先一定要抓住机会。在这个剧团里,贞子能下功夫的人,无疑就是拥有重要权力的重森,只要两个人混得够熟够久,自然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得到演出机会。
结果果真如此,重森破格提拔贞子,使她得到大家盼望已久的正式公演机会。贞子入团的时间才一年,与其他的团员相较之下,可说是只小菜鸟,而今竟能一夕之间麻雀变凤凰,真是不可思议。
(她是怎么做到的?)
远山不敢再往下想。
那一幕在墙角里缠绵的男女,不断地在他脑海里浮现又消失、消失又浮现,这景象著实困扰著远山。
只要从这个角度想,就不难明白她为何要隐瞒和远山的关系了。如果被别人知道她和远山是情侣,在剧团里一旦造成话题,自然会传到重森的耳朵里,到时候她再怎么费尽唇舌解释都没有用,处心积虑想争取的角色自然也会泡汤。重森知道贞子和远山的事情之后,铁定是不高兴的,更别说会把公演的重要角色分配给她了。
(难道说我被一个才十八岁不像少女也不像成熟女人的妖精玩弄于股掌之间吗?)
远山头上仍然戴著耳机,他双手抱著头,目光极力回避舞台。
“喂!远山,你忘记铃声了。”
耳机传来舞台监督的声音。
他一惊慌,连忙抬起头来,可能是当他往旁边看的时候,错过了放音效的时机。
远山慌忙将放音键按下,播出电铃的声音。由于铃声没有按照预定的时间放出来,于是拉长了表演的间隔时间。幸好在台上表演的是位资深演员,他临时加了一段动作,等铃声响了一、二次之后才拿起话筒。
远山继续配合他将带子停下来,这一幕总算是有惊无险地通过了。
这时候却突然传来舞台监督的咆哮声:
“你这个浑蛋!好好盯著舞台啊!”
“对不起。”
远山自知理亏,于是摸摸鼻子赶紧道歉。
“你用心点行不行?”
“是的。”
远山被这一折腾,吓出一身冷汗,他大大地喘一口气,完全没有辩解的余地,因为是自己的注意力不够集中,才会造成大家的困扰。若要追根究柢,也只能怪他对贞子的感情已经深陷泥淖无法自拔了。
(真是的!振作一点!)
他受不了自己的胡思乱想,整个人几乎要崩溃了,情绪犹如即将爆发的火山般无法控制。他向来以为自己是一个意志坚定、不轻易将感情流露出来的人,想不到现在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变得如此堕落。
远山用力将头一甩,想将这些荒诞不经的妄想从脑海里连根拔除,但是丝毫起不了作用。此时舞台上已经换成山村贞子登场的场景了。
贞子从舞台右边登场,“穿著黑衣的少女”不说一句话,静静地站在一个接电话的中年男人背后,在这个时候灯光突然转暗,紧接著下一次灯光转亮时,“穿著黑衣的少女”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灯光和舞台组合搭配得天衣无缝,男人将话筒丢向一旁,看到站在身后的少女亡魂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观众只要知道这整出戏的剧情,就会明白这个场景是一个关键性的暗示。
远山对著只出现一下就马上消失的“穿著黑衣的少女”轻轻地呼唤著:
“贞子……”
与其说远山是在喊她,倒不如说像在哀求一个即将飘然远逝的人,想祈求她再回头。
此时远山的心头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觉得刚刚消失在舞台上的贞子,彷佛在暗示著他们以后的关系也将不明不白地结束了。
(不行!不行!不要尽往坏处想。)
远山努力盯著舞台一动也不动,待会儿“穿著黑衣的少女”应该还有一次登场的机会才对。
这次贞子的登场方式是从舞台正面的深处出现,“穿著黑衣的少女”站在台上正中央,牵动著嘴角好像想说甚么话,然而灯光随即又暗了下来,舞台上换成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场景。
究竟“穿著黑衣的少女”想要说甚么?观众恐怕无法了解个中的情节。
远山此时的心境仍停留在前面的剧情当中,他希望贞子将刚到嘴边的话全部大声地说出来,毫不保留地让剧团中每个人都知道。他希望贞子说:
“远山!我最爱你!”
(如果能亲耳听到贞子在众人面前这样说,该是多么棒的事啊!
如果能够不对众人隐瞒,将我俩的恋情公开化,自己和贞子就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地拥抱了。
如果能够将一切化暗为明,那是多么痛快的事啊!)
远山希望不用再顾忌任何人,可以光明正大地和贞子谈恋爱,最好这个消息能够一字不漏地传到重森的耳朵里,让他明白贞子喜欢的是远山,而不是重森。如此一来,重森一定不会做出刚才那种不当行为。
远山的思想开始混淆了,他忽然想到刚才在空无一人的观众席大厅上主动做出亲昵行为的人不是重森,而是贞子。
“穿著黑衣的少女”耐人寻味地消失在舞台上,虽然出场的次数不多,却残留下彷佛仍在原地的诡异气氛,这种消失方式的确造成相当震撼的效果,既不多说甚么,也不做任何告别。但是,在现实生活中,远山却不希望贞子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8
排演很快就结束了,几乎没有地方该特别提醒的,因此导演只对大家说了声“辛苦了”,便匆匆走到观众席正中央坐下。
“辛苦了”这句寒暄的话从重森口中一说出来以后,大家就可以自由解散,摆脱紧绷的情绪和一切的束缚。
“辛苦了”这句话尤其让远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在第二幕排演时有好几个地方出了状况,要是挨起刮来,可不是件好受的事。
其实与其说这一次是因为排练状况良好而提早解散,倒不如说是重森自己不得不从疲劳中暂时寻求解脱,这才是他让大夥休息的真正原因。
工作人员、演员、制作人等都站在舞台与观众席上,重森一字一句清晰地陈述他对这出戏的感觉,并鼓励大家在明天即将开始的三个礼拜公演当中,一定要好好地努力。
他的脸色看起来非常不好,身体靠在椅背上,连站都不想站起来。可是,明天就是首演的日子了,兴奋的感觉使演员们的脸上闪耀著明亮的光辉。
“辛苦了。”
大家彼此寒暄过后,有的人回家去,有的人继续留下来练习,随大家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
不过,剧场固定在十二点正关门,所以,在十二点以前所有的人都必须离开。由于守卫下班前会检查剧场的每个角落,所以门禁之后,任何人都不可以留在剧场里。
远山为了整理东西,再度回到音效室里。
“现在……”
远山将自己的思绪重新整理一遍,看看还有没有明天首演时该做而忘了做的事情。
他对贞子的感觉相当复杂,他本来打算藉著排练将录音带整个检查一遍,却又找不到录音带有任何奇怪的地方。
远山对自己的听力相当有自信,就算他有些分心,可是如果真有奇怪的声音夹杂在里面,绝对逃不过他的耳朵。如果连远山戴上耳机都没办法发现的话,那么一般观众肯定是无法听得出来,对整出戏也不可能会有甚么影响。
(对了!还有录音专用的卡匣型录音机。)
远山从桌子下面的架子里拿出一台录音机,为了方便携带出门,他把录音机的两端绑上皮带。远山一手抓住皮带,一手将录音机从里头拖出来。
这台录音机是麦克风内藏型的最新机种,如果想要收录街上杂乱无章的声音,只要背著卡匣型录音机走到街上晃晃就可以了,录好音再到录音室里拷贝编辑,就成了可用的录音带。
远山发现这卡匣型录音机里录了一些不想让人听到的声音。
就在昨天下午,当排练场只有团员在的时候,大家一时兴起突然想要恶作剧。事情是由大久保发起的,善于模仿的大久保表示,想录下自己的声音听听看,以便确认自己模仿的成果。
当时卡匣型录音机非常少见,大久保请远山教他如何使用,然后召集同伴来这里凑热闹,大久保就在包括远山在内的数名团员面前,开始卖力地表演他所擅长的模仿绝活。当大家看得兴高彩烈地发出喝采声时,大久保把录音机倒带,想听听自己的表演有多精彩。
不听还好,一听他就笑得人仰马翻,倒在地上直打滚,然后又收敛起笑容,开始严厉批评自己的表演有那些尚待改进的缺失。他的批评比表演更好笑,于是大家围著录音机玩得更起劲。以模仿电视艺人表演为主的大久保,不知不觉地将模仿的对象转到周遭的人身上。
首先被他拿来当标靶的就是剧团干部,一个说话很有特色的演员竟被他当成笑话来讲;接著导演重森也遭殃。挖苦剧团里最有权势的人可是剧团严格禁止的行为,胆子小的伙伴还先跑到剧团事务所前面确认重森的确不在,不然如果被重森听到,可就不得了了。
当大夥儿确认重森不在排练场之后,大久保的模仿表演也进入最高潮。他模仿重森提醒演员时用的口气、骂人演技烂时的碎碎念样子,甚至连追求新进女演员时固定用的句子,都模仿得唯妙唯肖。由于重森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人物,所以听起来更是好笑。
远山按下录音机的播放按键,模仿重森的声音便不断地扩散开来。这卷将当时的状况完全录下的录音带,现在就摆在远山面前。
为了预防明天有突发状况发生时可以备用,远山必须在卡匣里面放进空白录音带,并准备好随时可录音的状态。可是,远山找了半天,却遍寻不著备用卡带,于是他为了该如何处理眼前的状况而大伤脑筋。
将大久保模仿森的言行,逗得大家笑闹成一团的实况用录音带录下来,可是相当危险的一件事,万一这卷录音带不小心流出去,不巧又被重森听到的话,绝对不是随便骂一骂就可以了事的!听表演的人还好,模仿他追求女人的习惯与动作,甚至重现他遭到女人拒绝的状况,把他当成笑话来讲的大久保,可就不知道下场如何了。
远山决定要把这卷暗藏危机的录音带洗掉。他关掉麦克风后,按下录音按键,录音带跑完之后,应该会恢复完全空白的状态。想确认到底有甚么声音跑进去也很麻烦,因此远山决定把录音带从头到尾全部洗掉。
不过,以目前的状况,若想把录音带完全洗掉,大约需要四十五分钟左右。远山把录音机的录音按键按下,看到录音带开始转动,心想:如此一来,他们开玩笑的证据应该就会被湮灭了,便放心去做别的事。
在洗录音带的空档,他闲来无事往舞台四处张望,几位演员为了确认自己站立的正确位置,缓缓地在舞台上走来走去。山村贞子的身影也出现在舞台中央,练习那一场她张开嘴巴好像要说甚么的那一幕。此时,舞台画面突然转暗,贞子要一直重复练习到自己觉得熟悉为止。
(贞子想说甚么呢?不,应该说,穿著黑衣的少女想说却没说出口的话是甚么呢?贞子的台词是不是隐藏在重森的脑子里呢?)
如果真有这些台词,远山很想听贞子直接说出来。
远山把脸凑近音效室的玻璃窗凝视著贞子,贞子好像也注意到远山在看她,于是暂时停下正在进行的练习,双手下垂,视线往远山的方向投射过来。虽然两人隔著一段距离,但是远山却真实感受到贞子与自己的视线正连在一起。
音效室里有明亮的灯光照射,但是远山的脸背光,隔著窗户看起来朦朦胧胧的。舞台的地面上装有灯光,此时正被一片与排演时迥然不同的气氛包围著,白茫茫的一片,就连站在那里的贞子脸色看起来都和往常不太一样。
那件黑色的洋装戏服设计得有点奇特,贞子的下半身好像整个透明似的,隐约透露出一丝婬 荡的气氛。
贞子从舞台上下来,走到观众席,开始往大厅走去。
(贞子要上来音效室?)
远山看不到贞子的身影,他想像贞子正在移动身体,穿过大厅,慢慢地爬上通往这里的螺旋梯。贞子绝对不会急匆匆地赶来,她会以让对方焦急的步伐,悠闲自在地走著,动作优雅而轻快。远山耐著性子等待敲门声。
(3、2、1、0。)
此时,远山没有听到敲门声,门却嘎的一声被推开了。贞子从门缝里滑进室内,随手关上门。
“你在叫我吗?”
远山走近一看,发觉穿著舞台装的贞子看起来更是娇媚动人,让他不由得看得出了神。
远山既不说话也不笑,本来想露出夸张的生气表情,可是实际上却做不出来,真是气煞人也!
贞子不理会远山拼命装出不高兴的表情,自己越过房间,架起导演椅子坐了下来。这时候她才彷佛突然发现一直保持沉默的远山似地说道:
“讨厌,你到底在生甚么气啊?”
远山在生甚么气?贞子不可能不知道,她明明知道还装傻,这令远山更加焦躁不安。
“刚才是怎么回事?”
贞子眉毛略微上扬。
“啊!刚才甚么呀?呵!呵!呵!”
她按住嘴唇,恶作剧地捧腹大笑。
“你明知道我在看,才故意对老师做出那种举动吗?”
在剧团里面大家都称呼重森为老师,远山也习惯称呼重森为老师,可是一提到重森,他总觉得有一种不太喘得过气的感觉。
“真可恶!重森这个家伙……”
远山故意在贞子面前自言自语。
“远山,你在嫉妒吗?”
贞子坐在导演椅上,双手撑著椅子正想站起来。
“嫉妒?我是为了你好才这么说的。”
远山真是说谎不打草稿,这根本不是为了谁好的问题,他的焦躁不安明明就是受到嫉妒折磨的症状。
“远山,你能不能不要管我?”
她的口气虽然不严厉,却说得毅然决然,丝毫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面对贞子清楚表达自己的意见,远山实在有点胆怯,那句“对不起”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他是拼了命才极力忍住的。
“就算你受到重森的赏识,可是我不认为这样对你的未来会有帮助。与其用不光明的手段获得成功,不如靠自己的能力抓住机会实现梦想!”
(抓往机会实现梦想!)
多么肉 麻的台词,好像连续剧里的对白,连远山自己都觉得有点招架不住。
“梦想……远山,我的梦想是甚么,你知道吗?”
“变成最红的女演员啊!不是吗?”
贞子的脸上浮现出暧昧不明的微笑,一只手支著脸颊,目不转睛地望著远山。
“当一个舞台剧女演员,会有多少人注意到我呢?”
“演艺界不只有舞台剧,还包括电视与电影啊!”
“远山,你看那边闪著红光的东西……”
贞子指著远山正在洗掉的大久保模仿表演的录音带。因为远山按下录音键,所以,有一个小小的红灯亮著。
“啊!录音机吗?”
“这种卡匣式空白带小多了,录音技巧也简单多了。”
“确实很便利。”
“记录影像的工具也会变成这样吗?我的意思是不要像在电影院里面播放的胶卷那么长、那么大,只在小小的录音带里面,就可以记录许多影像吗?”
贞子所说的事情,远山不认为那是遥远的梦想,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就可以在卡匣式录影带上收录影像。
“总有一天你会美梦成真的!所有你主演的电影,都可以轻易地在家里的电视上看到。”
“不过,那是很久以后的事。”
听她的口气似乎有点泄气的意味。
“那并不是不可能的事啊!你的话……”
“可是等到实现时也太迟了。”
“太迟?”
“等到了那一天,我都已经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婆了。”
就算贞子顺利地变成当红的名演员,但是等到卡匣型影像系统普及的时候,确实她也不再年轻了。
“这种事急不得。”
“我不想变老,我希望永远年轻。你不这么想吗?”
(最怕老的人,就是想当女演员的年轻女性,贞子也不例外。)
远山漠然地想著。
“如果能够跟你在一起,我倒是不会讨厌变老。”
远山若无其事地说出彷佛求婚的话,他绝对没有说谎。
如果能够跟贞子一起共同生活,他并不害怕年华老去,何况身为人都跳脱不了生老病死的轮回。当年华老去得迎接死亡的时候,若贞子就在身边,他会露出安心的表情死去吗?就在这一刹那,远山的脑海里浮现出自己在贞怀抱中死去的影像。
(世界的事不断地在运转、进步,就在自己即将远去的时候,贞子看著我的脸,年老的我……)
不知道为甚么,想像中的贞子却依旧保持青春的容颜,这影像鲜明得令远山感到害怕。
贞子了解远山想要跟她一起生活的真心,嘴角渐渐露出微笑,然后皱了一下眉头辩解地说:
“远山,你是不是误会我喜欢上老师了?”
“我当然不会那么想,可是,看到你的举动……”
贞子用力地摇摇头,不让他讲完。
“不,事情不是这样的,请别误会。我非常讨厌老师,因为他常常纠缠不休,让我相当害怕。他给人的感觉很怪、很讨厌,好像有点钻牛角尖,难道他不能轻松一点吗?我们又不是小孩子。”
遇到贞子这号人物,连重森也拿她没辄,说不定重森是到了四十七岁才真正开始谈恋爱。想到这儿,远山又开始同情起重森来。
“老实讲,我很痛苦。我不知道怎么把我的感觉传达给你,我希望自己可以相信你,可是……”
贞子从导演椅上探过身来,把手放在远山的膝盖上。
“远山。”
虽然贞子的年龄只有十八岁,但她似乎知道如何消除受到嫉妒情绪折磨的方法,她使出浑身解数,极力安抚焦躁不安的沮丧男人。
贞子站起身来,把房间的灯关掉。桌上的小灯一关掉,房间就整个暗了下来,只有下面舞台的地板上亮著灯光,透过玻璃窗户照射进来,朦胧地照著贞子撩人的身体。
不过当舞台上没有人之后,地上的灯也关掉了,房间完全被黑暗包围,只有录音机的小灯在房间的角落里红红地亮著。
黑暗中突然听到卡兹一声,贞子似乎将房间的门从里面上了锁。
贞子接著轻轻地坐到远山的膝盖上,她的身体看起来十分纤细娇弱,实际上却比看到的要有份量。
远山闭上眼睛,靠著那份重量感确定贞子的存在,并且配合她的引导,脱下身上的衣服。
贞子也拉下自己背后的拉链,将黑色洋装从头上脱掉。远山坐在椅子上,贞子只穿著内衣,跨坐在远山的两个膝盖上面。随著柔软肌肤的触感,远山的脑子里面浮现出贞子凹凸有致的线条,脱掉黑色洋装的贞子,现在反而变成了“穿著黑衣的少女”了。
在黑暗中,远山虽然看不清楚贞子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但这股神秘感反而更刺激他的想像力。贞子的裸体在想像的画面里面快速地膨胀起来,录音机的红色闪灯,则把贞子的影子衬托得更黑。
将贞子据为己有的满足感,使远山心里的嫉妒和焦躁不安情绪都被驱除得乾乾净净。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沉醉在探索彼此的身体、抚摸头发、亲吻脖子敏感地带的快感中,这时候远山的欲望已经像奔驰在原野中的骏马,再也停不下来,他一心想快点进入下一个阶段。
可是,贞子时而温柔时而激烈地推开远山往她双腿之间移动的手,然后,好像故意要转移他的注意力似的,她伸手往远山的内裤里面来回探索。并不需要花多少时间,远山就兴奋得不能自已。
在贞子的手恣意引导下,远山终于再也忍受不住,发出压抑的呻吟声,就在一瞬间,精 液连续地狂泄而出。有趣的是,他的精 液一滴也没滴到衣服或地板上,全都被贞子的双手接住。
由于射 精之后心神恍惚的缘故,远山没有仔细看贞子在干甚么,但是从她弄出的古怪声音判断,贞子好像是在揉搓双手。
贞子彷佛在搓肥皂一般,在手掌、手背上涂抹远山的精 液,并抱紧远山的脸和脖子,让远山闻到自己精 液的味道,然后贞子在他耳畔用似有若无的声音嗫语著:
“不要比现在更爱我了,因为我不想失去你。”
贞子不是用嘴巴说的,那句话感觉好像是魔音穿脑般直接传输到远山的脑海中。
“远山,我爱你。”
是不是人的愿望越强烈,就越容易引起幻听呢?
贞子的声音确实直接进到远山的脑海里。远山心想如果他是真的听到这句话,那么他希望让其他人也能听到贞子爱的呢喃,特别是重森,一定要让他听到。
“贞子,如果你在大家面前说爱我的话,我会有多么的……”
远山用沙哑的声音嗫语著,贞子却摇著头说不要。
就在这时候,远山的脚踢到柜子的一角,发出一阵有东西倒下的声音。就在远山沉醉于跟贞子做 愛的当下,突然之间,远山的意识被藏在脚前的神龛及供奉在里面的脐带弄得心神不宁。
“远山,我爱你。”
这是直接传输到脑中的声音……
此时,不知从何处传来婴儿的哭声,把贞子的话全盖住了。远山绝对没有听错,贞子的背后的确有刚出生的婴儿哭声。
9
一九九○年十一月
在一瞬间,山村贞子留给远山的记忆和肌肤的触感,让他每一个细胞都鲜活地苏醒了。与其说是远山脑海里记得昔日的各种情景,还不如说是记忆早已深深地刻进他脑细胞的DNA里面。
他对吉野记者叙述二十四年前的青春岁月时,并没把当时的情景钜细靡遗地全盘托出,只重点式的将排练当天的状况描述一下而已。只是当远山在诉说的时候,回想起贞子昔日说话的口气、柔软的肌肤、头发的触感等等,却感觉一切就好像是昨天才刚发生的事情。
“远山,我爱你。”
贞子的声音还残留在远山的耳朵深处,这究竟是现实的声音?还是幻听呢?远山无法分辨,只不过此刻在他耳中确实忠实地重现了当时的声音,以至于现场彷佛回荡著诡异的气氛。
这声音是来自那个女人,是他这一生唯一想与她携手共渡一生的挚爱,远山认为她是能够为自己带来幸福的女人。
(如果可以再见到贞子该有多好,不知道她现在身在何处?生活是否如意?为何一点消息都没有?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她没有成为大牌的名演员,仍然是个可有可无的小角色。)
远山觉得像贞子这么有个性、有魅力的女人实在少见,真不敢相信她就这样没没无名。
远山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甚至觉得光是向吉野记者询问她的下落,都需要很大的勇气,但是,远山还是提出心中积存已久的疑问。
“吉野先生,如果你知道她的下落,希望你坦诚地告诉我。你认为贞子现在怎样了呢?”
吉野用拿著钢笔的手碰了碰下颚,嘴唇舔著笔盖,缓缓说道:
“你说这话实在挺矛盾的,山村贞子完全没有消息,我怎么可能知道她现在怎样了呢?”
“不,我是猜想你们应该掌握到某些线索。你一直追问我过去的事,却不回答我提出的任何问题,这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可是……”
远山正襟危坐,表情十分认真地将身体往前探出,以至于吉野的络腮胡几乎贴到他的眼前。
“贞子现在还活著吗?”
除了单刀直入地追问外,远山已经别无他法,他深恐吉野又把话题故意岔开。
吉野不知是否被远山的认真打动心意,他露出相当微妙的神情,头略歪了歪,再微微地摇了两次。
“噢,很可惜,我想她大概……”
虽然吉野事先已经说明这不是正确的消息,不过他是根据同事浅川所听到的情报来研判,推论出山村贞子现在可能已经不在世上了。
也许她是因为卷入某个事件当中,也就是在二十四年前,当她从剧团消失之后,接二连三发生事情,才遇到不测的。吉野说,这都只是他的推测而已。
这样就很够了,事情的发展果然如远山所害怕的那样,所以他并不感到惊讶。事实上,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远山就有这样的预感,他认为贞子早就不在人世间了。
可是,近乎事实的消息当真从吉野口中说出后,远山的反应超乎预料,反倒让吉野吃了一惊。没想到他一个大男人家,竟让豆大的泪水决堤而出,眼泪就这么啪答啪答的直接掉落下来。
都已经是四十七的人岁了,远山作梦都没想到自己会哭成这样,著实让他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这辈子唯一让我感到刻骨铭心的恋情,就是和贞子热恋的这一段……可是,那已经是二十四年前的往事了。)
从前,远山对女人根本不曾动过真心,甚至自认是个恋爱玩家,可是现在听到贞子已死的确切讯息,却不由自主地落下豆大的泪珠,这幅景象真是太滑稽了!
吉野惊讶得有点不知所措,赶紧起身找袋子,拿出面纸默默地交给泪流不止的远山。
“对不起,我……”
远山原本想要对吉野解释自己为甚么哭得这么伤心,想了一下又打消念头,拿起面纸摒了摒鼻子。
“我了解你此刻的心情。”
吉野的话听起来不痛不痒,远山只觉得这句话有些多余。
(你怎么可能了解呢?)
远山又用力擤了一次鼻子,才说出从刚才就一直很想对吉野说的话。
“对了,吉野先生,你说过你曾用电话采访跟我同期的剧团团员。”
“是的,有饭野、北岛、加藤三个人。”
“你说他们都知道我跟贞子有特殊关系?”
“是的。”
远山对这一点实在难以理解,贞子对这段恋情一直非常小心地保护,连不需要介意的地方都很谨慎,不可能会对外公开他们两人的关系。
远山也曾答应贞子的要求,绝对不说出去,而且他也时时提醒自己小心应对,可是为甚么大家还是知道他们的事情呢?他觉得非常怀疑。
“我不懂,我有自信我们这段恋情绝对不会被人发现的啊!”
吉野等到远山的情绪比较稳定之后,才露出笑容说:
“你太天真了,相爱的两个人,不管他们怎么隐藏,旁边的人还是会看出来的。”
“可以说得具体一点吗?”
吉野发出似笑非笑、似叹气非叹气的声音说:
“啊!对喔!你不知道,其实这件事有点像恶作剧啦!”
“恶作剧……”
“毕竟这已经是二十四年前的往事了,你听了恐怕也是丈二金刚摸不著头脑。不过,当我听你叙述往事之后,一些以前不明白的地方终于然开朗,而且情节也相当吻合。”
然后,吉野大略说明他从同期团员北岛那里打听到的各种轶事。吉野当然不是按照北岛的话一字不露地全盘托出,他只是将北岛提供的资料加上刚才从远山那里听来的故事,整理成自己的东西之后说出来。
三个礼拜的公演即将结束,四月初的一个午后。
当天是最后一天公演,在后台的休息室里面,团员们比平常还开心地渡过休息时间。
下午的公演结束后,这档戏就顺利结束了,等整理好大道具和灯光之后,大夥就要去参加庆功宴,接下来迎接他们的是一段大家期待已久的连续假期。由于他们已经有三个月没放过半天假,这会儿大家终于可以尽情地舒展身心了。
也因为心中充满了解放感,大久保又聚集同伴,开始表演他擅长的模仿绝活。这一次北岛也加入大夥的聚会,共同为大久保的表演热烈鼓掌。
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就在大久保正表演到兴头上的时候,有人突然谈起上次的模仿有录音的话题。
正在嬉闹之时突然回想起这件事情,使大久保的注意力马上被转移开来,露出非常担心的表情而坐立难安。
那卷录音带后来到哪儿去了呢?大久保突然想到那是他对导演不敬的证据,因而四处询问同伴。当他发现没有人知道录音带的下落的时候,整个脸变得惨绿,他认为除了负责处理录音带的远山之外,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对大久保而言,录音带是最危险的东西,如果落到重森手上,说不定难得的假期就会泡汤;如果不把录音带赶紧处理掉的话,他实在无法安心地渡过公演的最后一天。
这时候大久保提出要去音效室搜寻那卷录音带的建议。
北岛看到大久保不再继续模仿,一心急著要找出录音带,顿时感到兴味索然,就在这时,他感到肚子不舒服,于是走出休息室间,往位于大厅的厕所走去。通常在观众入场以前,大厅的厕所不会有甚么人使用,北岛想要上大号的时候,多半会用这里的厕所。
北岛一直跟大久保同行到大厅,接著两人就分道扬镳,大久保走上螺旋梯,进入音效室;北岛则在没有人的厕所慢慢解决他的民生大事。
过了不知多久,北岛上完厕所并打了公用电话,确认过票务的事情后,正打算回到休息室,想不到这时差点跟面红耳赤、横冲直撞的重森撞在一起,吓得他脸色瞬间变白,赶紧向后倒退,躲回厕所去。
就在这一刹那,北岛察觉到重森一定碰到不愉快的事情,可是重森一点都没有注意到他,因此他猜想让重森生气的对象一定不是自己,因此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就当时的气氛来看,重森彷佛知道那卷录音带存在似的,才会露出气极败坏的强烈反应。不过,正当北岛特地留意重森接下来举动之时,却意外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情景。
重森既不是生气也不是困惑,他像失了魂般打开女用休息室的门,并且压低嗓音不断叫喊山村贞子的名字。
此时北岛的身体有一半藏在厕所里面,他只能探头出去左右张望。
不久,北岛感觉到有个女人正走到门口附近,来人大概就是贞子吧!她站在房间里面,与站在走廊这边的重森正好面对面,北岛不仅看不到她的脸,连身体也看不到。不过,从重森说话的内容来看,站在那里的一定是贞子。
“贞子……你这个家伙……”
重森把手放在贞子的肩膀上拚命摇晃,他说话的语气有点威胁的意味,可是态度又像在恳求一般,脸部的肌肉 扭曲僵硬得十分厉害,眼神也锐利地凝视著贞子。有时候北岛甚至感到他泛出泪光,一种爱恨交加的情绪充塞在重森的心头上。
重森唠叨了将近十分钟之后,终于放开贞子离去了,贞子还是没有走出休息室。可是,下午公演的时间就快到了,为了准备服装或小道具,贞子不得不走出休息室。
贞子当时的表情,北岛至今始终无法忘记。
那是一种深深的绝望,除此之外,北岛无法用别的字眼来形容。
贞子原本只是个临时演员,突然被指定上场代演,自然是兴奋莫名;更何况这是她的第一部戏,贞子对这次的演出必然会寄予深切的期望。可是,观众的反应普遍不佳,因此,随著公演的进行,贞子越来越沮丧。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贞子的表情似乎沮丧到家了。)
平常,贞子全身会散发出一股灵气,可是,现在的她光彩尽失,全身无力地走上舞台旁的楼梯。
北岛看著她离去的背影,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伤痛。
那一天,北岛看到的情形就是这样。
事实上到底发生了甚么事情呢?北岛并不清楚,他是在离开剧团后进入举办活动的公司工作,经过几年以后才知道的。
离开“飞翔剧团”的人,各自走上不同的道路。
隔了一段时间,北岛与大久保凑巧有机会一起喝酒,当天北岛谈到舞台剧上演最后一天下午所发生的事情。
“对了,当时……”
(从这里开始说的,是北岛从大久保那里听来的内容。)
为了找出模仿重森的录音带,大久保来到音效室,他不管远山在不在,自己擅自在房间里开始乱翻。
不久,他发现到放在架子下面的录音机,便从录音机里面的录音带开始从头听起。
从贴在录音带上的标签可以知道那卷录音带就是他们上回模仿重森的那卷,可是他并没有听到以前录下的模仿表演,于是他快速倒带重新播放,并且小心操作,以免漏听任何细节,可是找了半天,还是没有发现他模仿重森的内容。
“怎么?早就清掉了啊?”
当大久保正准备松口气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女人的呻吟声。
“哈!哈!”
那是女人急促的呼吸声……至今还没有和女人温存过的大久保,一开始还不了解那声音的意义,只是觉得很有兴趣而继续听下去。不过,呻吟声渐渐转成话语之后,他终于了解那些话的意义,同时大久保也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了。
“贞子……”
大久保喃喃地念著这个名字。没错!这是贞子的声音,她从鼻子里面吐气,发出快乐的呻吟,而且全心全意地呼唤远山的名字,等于是宣告自己的诚挚爱情。
“不要比现在更爱我了,因为我不想失去你。”
贞子的呼吸急促,时而停止,发出无奈的声音。
“远山,我爱你。”
大久保听得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姑且不论贞子说的内容是甚么,那声音里包含了刺激听者感官的魅力。当大久保的脑子了解到谈话内容的意思时,他全身血脉贲张,整个人浸婬 在一种无法自制的感情里。
这是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情,他对贞子的爱慕也因此起了强烈的催化作用。因为大久保跟远山一样,也对贞子怀有爱慕之意。
从排练期间到正式公演,大久保一直带著复杂的心情,看著一连串事情发生。自己所爱的女性因为取悦导演而获得演出的机会,让他难以忍受这样的事实。
也许是自己所爱的女人比自己早一步获得演出舞台剧的机会,让他有种被打败的心情;再加上从录音带的内容可以判断出贞子爱远山,几乎让他无法招架。
因此他对远山产生了强烈的嫉妒心,一个残酷的想法瞬间开始在他心中蕴酿出来;他要让想引诱贞子的重森看到这个证据。
(就像我平常的模仿表演一般,你更适合扮演被甩的角色。)
各种错综复杂的因素纠结在一起,使大久保无法静下心情,他感觉脸颊突然热了起来,紧接著做出失去理智的举动。
大久保把录音带略为倒带,按下播放键,再提高音量,确认那是贞子的声音之后,就按下后台休息室的对讲机按键。这时,贞子呼唤远山名字的喜悦声音应该已经传到休息室了。
听到这里,远山发出接近呐喊的哀嚎声。
“怎么会这样……”
吉野不禁露出同情的表情。
“你真的不知道吗?”
远山作梦都想不到当时曾经发生过这种事情。
“我怎么可能知道呢?当天有朋友来看戏,他找我出去外面吃午餐。”
大部份的团员中午休息时间都在剧院内吃便当,如果有朋友来访,大家则会趁机到剧场外面吃午餐。
“有人曾经严格要求不准将这件事泄露出去。”
“是谁要求不准说的?”
“当然是重森了。”
“重森听到录音带的内容了吧!”
“大概是,当时重森在休息室听到从对讲机里面放出贞子的声音,所以才情绪混乱地跑了出去。”
后来重森发生了甚么事情呢?远山与吉野都已经知道了,就是北岛在厕所中看到的那一幕。
顺利演完最后一天公演后,整理好舞台,大家就照预定的计划举行庆功宴。
宴会结束时,按照惯例,重森邀集剧团的干部一同喝酒、打麻将。根据吉野的叙述,重森当时听到有人提起贞子拥有特异能力的传闻。
(可能因为这样吧!)
当时重森气势高涨地说:
“我现在要去突袭山村贞子的房间。”
团员们从来不曾喝过这么多酒,全都醉醺醺的,所以没人有力气去管重森的言行。这时有人说再喝下去会对身体不好,就草草结束喝酒、打麻将,回家去休息了,大家都以为重森不会真的行动。
于是,事实就永远埋葬在黑暗之中。
重森在情绪激动之下,是否真的曾在深夜来到山村贞子的房间呢?没有人知道真相。
第二天,重森在排练场出现过,可是却判若两人,他非常沉默,好像不知道要做甚么,只是到处走来走去。
后来,大家看到他坐在椅子上睡觉,都以为他是在休息,想不到他竟然像睡著一般断了气,死因是急性心肌功能不全。最后,大家都认为这可能是因为连日来的公演过于忙碌,而促使他早死吧!
这件事实在是非常讽刺,远山想起当时在音效室所渡过的烦闷日子。虽然他确定贞子是爱他的,可是在重森面前却必须隐瞒事实,因此他每天都受到嫉妒的折磨。
他曾经想过,如果贞子诚实的爱语能够传递到大家的耳朵里,那将是多棒的一件事情!
他也曾私下希望这个愿望能实现,就算是惩罚重森利用权力玩弄女人的行为也好,他多希望贞子的爱语可以直接传到重森的耳朵里。
讽刺的是,这早已成为事实了,因为远山将隐藏在自己内心的愿望直接告诉贞子了,而他却一点也不知道。
“贞子,如果你能在大家面前说你爱我的话,那会有多好……”
录音带的声音是从音效室里播放出来的,音效室的主人是远山,贞子大概不知道他正外出吃午餐这件事。
当贞子把这件事与他平常的愿望合起来想的时候,一定会判断出是谁把呻吟声放出来的,现在就算远山在这里捶胸顿足也没有用了。
那天晚上她跟重森之间发生了甚么事情,至今还是无法知道。但是,他可以确定的是,贞子的失踪与自己有关。
贞子大概以为自己遭到远山的背叛,被最信赖的人背叛,而且还从扩音器中放出性爱的呻吟声,对年轻女性来讲,她一定会觉得受到极大的侮辱,所以,贞子甚么话也没说就离开剧团,离开远山的身边。
他觉得全身一阵虚脱,贞子似乎已经死了。
此刻不管怎么解释都没用了,现在就算悔不当初,也没办法弥补甚么,因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大久保的恶作剧,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是远山的愿望,所以他的心情很复杂。
远山的脑海里浮现出大久保的脸。
(好久不见了,真有点想见他。希望见到他之后,可以问清楚当时的事情。)
贞子失踪后两个月,远山也离开“飞翔剧团”,所以他不知道同期团员们的联络地址。
“对了,你知道大久保的联络地址吗?”
关于这点,吉野似乎有比较多的资讯,毕竟吉野手上有八位同期团员的联络地址和电话。
“啊!不过大久保已经去世了。”
“咦?去世了?”
太过意外了,远山的身体不禁略为发抖,好像打了一阵寒颤似的。
“同期团员里面,现在还联络得到的,包括你在内,只有四个人。”
“另外四个人呢?”
“都已经死了。”
远山与大久保是同期团员里面最年长的,如果他还活著的话,两人应该都是四十七岁。
除此之外的团员,大部份都小他们二、三岁。同期的八个团员里面,有一半都在还不到四十岁就去世,这意味著甚么呢?
对远山而言,这感觉有点怪。
“那么大久保的死因是甚么?”
是生病或意外呢?一定是其中之一。
“我只听说那是十年前的事情,倒是没问到死因。去问北岛先生如何?我的情报来源也是北岛先生提供的。”
远山当然想去问他。
“你知道如何与北岛联络吗?”
吉野找出他的公事包,拿出笔记本念出电话号码。那是东京都内的电话号码,远山撕了一张纸迅速写下数字,心中盘算著明天就打电话去问问看。
10
走下地下铁车站,由一木通往公司方向走去,远山有好几次都感觉背部在冒冷汗。
都已经快十二月了,可是天气还是很温暖,天空中一片云都没有,教人看了感到神清气爽。可是,远山的心却一点都没办法放晴。
昨天跟北岛联络上,谈话的内容一直在他的脑中徘徊,久久无法忘怀。
远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觉,一直在他的肩膀到脖子附近游移著。根据北岛所说,大久保等四个同期团员在这几年之间,一个个接连死去,而且,死因都一样,都是急性心肌功能不全或狭心症、心肌梗塞等心脏疾病,那真是个可怕的巧合。
因为大久保的恶作剧,贞子的呻吟声透过对讲机传到休息室里。当时,在休息室里面有森新一郎、高田惠子、夕见真由等三位同期团员,包括碰巧进入休息室的重森在内,正好是四个人。
当时在场听到录音带声音的人就是这四个,全都因为心脏病发死了。
重森在听到录音带的第二天就去世,其他三个人则在二十年后死亡,时期各不相同。可是,如果说是巧合,或然率未免太高了点。在音效室放录音带的大久保是最早死的,他在三十七岁即因心肌梗塞去世。
不管他们是怎么死的,总之听到录音带的五个人,都因为心脏病去世,这个事实让远山觉得很不舒服。
(我听到了吗?)
远山在意的是这一点。
他并没有实际听到录音带的声音,可是他觉得那声音彷佛直接刻进脑子里一般,生动得有如贞子的声音重现。过去远山以为那是贞子在享受鱼水之欢中说的爱语,现在看来别具意义。
另外,前几天与吉野谈话的时候,有件事情远山忘了说,那就是贞子的声音应该没有录在录音带里面,这一点他绝对可以确定。即使过了二十年后的今天再回想起来,他还是可以清楚的记得当时的情景。
远山为了清除大久保模仿表演的录音,在录音机上按下录音键。而且,为了制做空白录音带,他必须把内藏的麦克风关掉,才不会录到任何东西。他确认过好几次了,因为这是很重要的事情,所以他特别小心谨慎地检查了一遍又一遍。
他也清楚记得当天标示录音音量的指针没有动过,一直都指著零的位置,因此他应该没有录到贞子的声音才对。
走在人行道上的远山突然觉得有点头昏,身体摇晃了一下,他不得不靠在电线杆上休息。
今天的头昏跟呼吸困难似乎特别严重,平常休息一下就没事了,可是,现在头昏之后紧接著伴随而来的是呕吐感,远山休息了一下还是没有改善。
他穿过公司的大门,进入玄关,走进正面的会客室。
远山并没有走到自己位于五楼的办公室,他先走进会客室坐在沙发上,静待无力感或呕吐感稍稍好些。现在比走在人行道上的时候舒服多了,不过,若要回去工作的话,还需要再休息一下。
整个会客室看起来白茫茫的一片。
“远山。”
某处好像有人在叫著远山的名字,透过玻璃反射在眼前的影像,好像被一层薄膜包裹著一样,远山揉了好几次眼睛,始终无法看清楚影像的轮廓。
“远山。”
那声音渐渐靠近远山,听来好像就近在耳边似的。有一只手碰到他的肩膀,轻轻地拍了两下。
“远山,你怎么了?我刚刚叫了你好几次,你怎么都没有反应?”
远山张大眼睛,一会儿又眯起眼睛往声音的来源看去。
助理导播藤崎与担任混音的安井就站在远山旁边,藤崎与安井都是远山的直属部下。
藤崎低下头看著远山恍惚的脸,皱起眉头说:
“真伤脑筋啊!”
“你是怎么了?”
甚么事情叫藤崎伤脑筋呢?远山想问原因,却一时发不出声音来。
“……”
“远山先生,你不要紧吧?”
“对……对不起,请帮我……帮我拿水来,好吗?”
“好的。”
藤崎走到会客室角落的一台自动贩卖机前面,买了罐运动饮料递给远山。
喝完之后人舒服多了,远山说出刚才想说的话。
“到底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请你过来一下。真是伤脑筋!”
远山沉重地站起来,在藤崎与安井的带领下,搭电梯往三楼的第二录音室走去。
第二录音室常常用来录制古典音乐节目,若要录制大型的管弦乐曲,这里备有相当多的器材可使用。
昨天,藤崎与安井为了录制纯朴的自然界声音而陪著音乐家下乡,在空气清新的山间里表演,比较能收录到效果不错的声音,然后再带回录音室剪辑。
远山听到藤崎他们报告说录音顺利进行,只要经过录音室的编辑作业之后,就可以做出唱片,近期内也可以压成CD,陈列在唱片行发售了。
“发生甚么问题吗?”
远山一问,藤崎就拿起耳机给他说:
“总之,请你先听听看再说。”
远山戴上耳机,坐在混音装置的前面用眼睛做暗号,藤崎按下播放按键,音乐开始流泄出来。听到美丽的钢琴音乐,远山对藤崎做出疑惑的表情,他觉得音乐没有问题呀!
“就是这里。”
藤崎说著,把录音带倒转回去重新播放。从略强到稍弱这一个小节中,除钢琴声之外,还夹杂著一个非常非常小的声音。以远山受过充份专业训练的耳朵来听,声音虽小,却听得非常清楚。
远山的双眼骨碌碌地翻转著,眼中明显地表现出情绪的波动,他的身体轻微地颤抖著。
“怎么说呢?我听起来好像是婴儿的哭声。”
(婴儿软弱的哇哇哭声……可是,不只是这样……)
(藤崎可能听不见吧?在更深处的地方,有些话语浮现又消失、消失又浮现,不是吗?
啊!好怀念的声音。)
“远山,我爱你。”
可能是藤崎与安井都没听到吧!他们听到的只有婴儿的声音,而且他们误会可能有车子停在剪辑室后面,车子里刚好放了个婴儿,以至于麦克风连那声音也收录进去。
“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
远山无言地不断叫喊著。
“伤脑筋啊!远山先生,该怎么办呢?这是母带啊!而且是仅有的的一卷带子。录音的时候,我敢肯定绝对没有这个声音啊!”
藤崎还在继续仔细聆听,远山抛下藤崎,想冲出录音室到外面透口气。
“远山先生,你要去哪里?”
远山在录音室的出口转回头,闷闷地说:
“这房间好闷,我出去走一下。”
光是要说出这些话,他就使尽了全力。
远山离开录音室,在等电梯的时候,他把脸贴在大厅的玻璃窗,眺望著街道。午后的太阳光很强,过度刺眼的光与影子看起来十分模糊。
远山的眼球并没有白内障症状,可是街道看起来竟然一片白蒙蒙的,过了一会儿,整条街道居然变成黑色的带状。
远山吓得额头冒出冷汗来,汗水沿著玻璃窗滑落,给人很不舒服的感觉。汗水里面似乎含有很多脂肪,又湿又黏的,令人反胃。
在白色与黑色颠倒、失去各种颜色的世界里面,有一个小点射入远山的眼睛里,再逐渐慢慢放大。那是一个身穿无袖橄榄绿洋装的女人的影子,她的打扮很不适合这个季节。
这个女人的影子使远山联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小屋的音效室里渡过的快乐时光。
他一边沉溺于与贞子作爱的欢愉中,一边看到在漆黑的房间里面,录音机里闪著光亮的小红灯。在黑暗中亮著的红灯,有如担负著强调黑暗的任务。
现在他眺望的景色也印证了在音效室里面的体验,黑漆漆的风景中,只有一片橄榄绿,努力维持原色所带来的强烈不调和感。就好像在黑白的世界里吹起狂风暴雨般,那一个小小的绿点,坚持它统合的力量。
就在这个时候,电梯门唰地开了,他来到一楼,走出玄关来到外面,世界又恢复成原来的颜色,只是远山胸口那阵被勒紧似的胸痛还没散去。
11
远山的喉咙突然渴得不得了,刚才喝光了藤崎给的运动饮料,现在喉咙又渴得无法忍受。
他在楼下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柠檬汽水,一口气灌了一大半,他想身体一定正需要水份。可是,远山又不觉得汽水好喝,而且这一口汽水只是让冷汗再度流满全身而已。
远山把正在喝的柠檬汽水丢掉,开始走在人行道上。
从电梯大厅俯瞰街道的时候,远山因为晕眩而感觉世界好像正在失去颜色,那唯一的一个绿色光点所散发出的色彩,非常吸引他的注意力。
他开始漫无目的地前进,没有特定的目标,只是心里一直想著那一点绿光,想走到大马路上看看而已。
二十四年前在音效室的体验,就像昨天才发生似的已然在脑海中苏醒,因为刚才在录音室听到的声音,好像被婴儿哭声掩盖住的嗫语声,绝对是山村贞子的声音,这声音或气味很可能是远山挖掘鲜明记忆的引爆弹。
过去二十四年的时光,突然从远山的记忆中整个被抽离出来,再与当时跟贞子一起渡过的音效室连接在一起。
(是的,气味。)
当时,远山注意到音效室里飘荡著一股奇特的气味。刚开始他并不知道房间里面有特殊的气味,可是进出房间的时间一久,他渐渐地发现这股气味,并曾经试图找出这气味的来源。
那是一种不知道如何形容的特殊气味,不是东西腐烂的味道,也不能说是香气,感觉有点刺激,却又不是很强烈,但会给鼻子里的黏膜一种奇妙的刺激。
(柠檬。)
这时远山的想像里出现了柠檬。也许在房间的某个地方有人放了柠檬,可是,远山觉得已经成熟的柠檬,如果长期放在房间里,应该早就腐烂了。
那气味应该是更新鲜的东西才对,接近剥皮时刺鼻的气味。不是黄色的柠檬,而是保持鲜绿色未成熟的柠檬。
远山找了一下房间里面,打开所有的柜子,连铁柜里面都找过了,可是并没有发现到任何东西。在这个过程里,他唯一发现的事实就是供奉在神龛里面乾掉的脐带已经消失了。
(是甚么人在甚么时候拿走的呢?)
远山猜不出来。知道有脐带的人,只有山村贞子,可是他也犯不著为了这个疑惑专程去问贞子,因为这不是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相反的,诡异的供奉物消失了,反而让远山松了一口气,他甚至有些害怕提起这个话题。
脐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空气中飘荡著一股未成熟的柠檬味道。
(脐带呢?)
以前远山在某个写真集里面,看过子宫内胎儿的摄影照片。那本书将受精十二周左右的胎儿拍下来,是一张彩色鲜明的画面。
胎儿的头比身体还大,双手双脚略为往前突出,在子宫里面缩成一个圆形,大约只有五、六公分长,但可以判断出性别,也有人的基本结构,甚至拥有可以用肉 眼确认的性器官。
最让远山印象深刻的,是小胎儿与母体连接的那条绳子,比胎儿的手脚还粗,红色的血管浮在表面上,那就是脐带。那条脐带卷成环状,与胎盘紧密结合。
脐带是母亲供给胎儿氧气及营养的重要管子,对胎儿而言,自己现存的子宫就是世界的全部,因此,脐带是自己居住的世界与外界连接的唯一管道,也可以比喻为介面。
等胎儿出生之后来到母体外面,他才知道自己居住的世界外面还有另一个世界,可以想见胎儿会有多惊讶啊!
远山看著照片里面的脐带,一边想像著胎儿的心情。他想,只要胎儿在里面,就绝对无法知道外面的世界。
远山走在人行道上的时候,在肚脐眼上方靠近胃部的位置突然有一阵抽痛的感觉袭来。
远山从刚才就一直冷汗直流,两边的肩膀很痛,他想把手往上举,却没有办法移动,光是往前走都已经令他感到相当吃力、心跳加速,更何况是举起手臂。
(二十四午前,音效室放出贞子的声音,听到的人全都因心脏病而死。)
这个事实在远山的脑海中闪过。
(不,我不在场,而且也没听到录音带的声音。)
他拼命地否认。可是,又有别的声音告诉他:
(不,你不是直接从她那里听到声音了吗?而且还是穿透鼓膜,直接刻进脑中的。)
(大概是我胡思乱想吧!又不是心电感应,言语怎么可能直接钻进脑海里呢?)
“远山,我爱你。”
贞子如果重新复活,这肯定是他最心爱的女人对他说的最贴心的一句话;可是,相反的,这也可能是令他害怕,甚至会因此失去生命的一句话。
远山现在感到十分不安,为甚么录音室里的卡匣式录音带会录到相同的台词呢?婴儿的哭声之后,还传来贞子当时细诉情衷的嗫语。
听到录音带的话语所带来恐惧与惊讶、不安、怀念以及矛盾,突然涌现在远山的心头,也唤起他昔日对贞子的热情。恐惧与爱情就像一纸之隔,二十四年前的感情,就是以这种形式重现。
另一方面,远山也明确地感觉到心脏的异常悸动。
远山并没有回头看,可是他知道在另一边的人行道斜后方,有一个穿著绿色衣服的女人在行走,她的步伐比远山稍微快一点。
远山还是漫无目的地继续走著。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也不知道为甚么非走不可,他只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此时绿色衣服的女子刚好走到与相同远山水平的位置,两人等速走著,她一边闪避来往的车流,一边穿越马路要到这边的人行道。
远山闻到一股熟烂前的柠檬香气,与二十四年前的气味一模一样。
现在穿著绿色衣服的女人已经走在远山身旁,在伸手就可以触及的距离内并排走著。
就在远山步履不稳,晃动一下的时候,他的手掌碰到她的手,对方确实是活生生的,那份活著的真实感受从她的手指尖传递过来。
远山将视线瞥向身旁的女人,顺便观察她的举动。
她穿的是绿色连身洋装,远山看到她这身不符合这个季节的无袖衣服,长到背部正中间的头发,和手臂白得几乎透明,让他整个人觉得毛骨悚然。在人群往来的人行道上,她显得特别醒目,一副在人群中坚持自我的模样,跟以前的贞子一模一样。
(你看,我在这里。)
她似乎全身都在传达这个讯息。远山仔细看她的手,食指指甲已经裂开了;再将视线往脚下看去,她没穿丝袜,光脚上套了一双无带的凉鞋,脚踝上有一个紫色的痣,整体身材匀称而苗条……这也跟贞子以前完全一样。
胃抽痛得越来越厉害,远山再也走不动了,他有如崩塌似地坐倒在人行道上,穿绿色洋装的女人一把扶住他的身体,他感觉世界的轮廓正在逐渐变窄中,女人的裸足与背连接,柔软的肌肤被蕴含丰富脂肪的汗水渐渐弄湿。
他就这样靠在女人的膝盖上过了一段时间。
往来的行人中有人探头来看,大家说了一些话,可是他几乎听不到别人说话的内容。他隐约感觉到有人提到“救护车”这几个字,同时还有许多人探头过来看是怎么回事。
对远山来讲,这是一种麻烦,他很想把那些人赶走,可是,身体却僵硬得无法动弹,他只想安静地靠在女人的膝盖上而已。
他想举起手去碰女人的脸颊,却没办法做到,只能让愿望在那里空转。远山的身体与心神渐渐地分离了,令他焦躁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怀念的山村贞子就近在眼前,远山并不觉得有甚么奇怪,看著她仍然和二十四年前一模一样,维持著年轻貌美的脸,使他一度以为那是应该已经死去的女人……
(有没有死都无所谓了。)
但是她为甚么没有老呢?
其实这也没甚么大不了的,只要能接触到还像以前那样活著的贞子,就足以让远山高兴万分了,他极力忍耐著把逼近死亡的恐惧驱散,然而世界的轮廓正以可怕的速度飞快地消失。
可是,他实在很希望胃部的抽痛可以赶快结束。
他感觉到远方某处正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远山从肩膀到手肘完全不能移动,不过,手指好像还稍微可以动一动。
远山用手爬行,四处寻找贞子,他成功地让好几根手指与贞子的手交缠。贞子用另外一只手从提袋里拿出一个白色的小包包,那个小包包放著面纸,不过有一些地方已经变成茶褐色了。
她打开面纸,拿出里面的东西,放在远山的手掌上。他觉得好像以前也曾发生过相同的情形,他用手指紧紧抓住,手上放的东西是……
为了要看清手掌上的东西,远山收紧下颚,把眼光投向自己的腰部附近,那东西拿在手里完全感觉不到重量,放在手上毫无不协调的感觉。
他勉强拉著贞子的手,想确认到底是甚么东西。在发抖的手掌上,那东西好像活著似的一直在震动。
远山马上就了解了,那东西就是脐带。这不是二十四年前放在音效室里面那个已经乾掉的脐带,而是附著新血的脐带。
它可能切断才一个礼拜左右吧!这是连接子宫与母体的一条管子,也是连接母体内的世界与外面世界的介面。可是,奇怪的是,那条脐带上有被人硬是扯断的痕迹,很明显的那不是用锐利的剪刀剪断的。
远山的视野越变越狭窄,眼里只剩下贞子的脸了。他无从得知身体出状况的原因是甚么,可是,他有一种冷漠的、死亡的预感。更讽刺的是,这似乎实现了他想死在贞子怀抱里的愿望。
他想要露出微笑,也希望贞子能给予回应,可是,她从刚才就一直面无表情。
远山维持以前的习惯,轻轻的移动食指。每当要放结尾主题曲的时候,他总是很慎重地让食指与拇指互相摩擦之后,才按下播放键。
贞子张开嘴巴想说话。
(咦?甚么?你想说甚么?)
可是,即将说出口的话又被贞子吞回喉咙里面,没有传到远山的意识里。
也许“穿著黑衣的少女”根本没有话要说。
(播放钮啪的一声打开了。)
远山动了食指之后,试著轻轻握住脐带。
(这是谁的脐带呢?已经无须怀疑,贞子转生了。)
一刹那间四周转暗,宣告远山的人生已经落幕。
这时,从某处传来股票上涨的声音,然后,众多视线也在同时聚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