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馨一打开铝门窗,屋内马上飘进一股海潮的清香味。
今夜的空气中没有半丝微风,而且充满湿气,另外还有更多的湿气正从黑漆漆的海湾中慢慢萦绕上来,缠绕在阿馨刚洗完澡的身体上。
这让阿馨感觉到与海更加亲近,他一点也不讨厌这种感觉。
眺望夜空是阿馨每天必做的功课,他常常在吃完晚饭后,站在阳台观察天上星星的移动和月亮的圆缺变化。
月亮此时正奇妙地变化着它的盈润光辉,充满了神秘感,让人从中得到许多灵感和启发。
阿馨在黑暗中套上凉鞋走到阳台上。
这个位于第二十九层楼的阳台巍然耸立在夜空中,对阿馨来说,这里是他独处思考的地方,也让他感到份外舒畅。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气温一直在增高,今年从六月开始,一到夜晚气温就一直升高,如今已经到了秋天,热度却仍然没有降下来。
阿馨每晚都像这样站在阳台上纳凉,但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清凉,反而有暑气未消的燥热感。
此时,他觉得星空好像近在咫尺,不禁伸出手去想要抓住星星,这个动作让他一时忘了夏天的炎热。
这个面临东京湾炮台的住宅区里盖了许多大楼,但是目前住户并不多,从每户住家窗户发出来的光亮很有限,因此在夜空中星星才能如此美丽地闪烁着。
海风不时从东京湾吹送过来,吹干阿馨刚洗好的头发,但却留下些许的黏稠感。
“阿馨,把窗户关上,不然会感冒哟!”厨房里传出母亲真知子的声音。
从真知子现在站的位置看不到阳台,因此她不知道此时阿馨已经站在阳台上享受夜风。
她以为阿馨只是为了让空气流通,稍微打开铝门窗而已。
(在如此炎热的天气里,站在阳台上吹风哪会感冒,妈妈的顾虑全是多余的。
不过,要是让她知道我现在的感觉的话,一定会叫我立刻回到屋里去。)
因此阿馨干脆关上铝门窗,这样一来就听不到真知子的叫声。
阿馨独自站在离地面一百公尺高的半空中,突然感觉有人正在背后窥视他,连忙回过头往铝门窗内一瞧,没看到任何人影,只看到厨房的乳白色光芒反射到客厅的沙发上。
他根据那些白色光芒推测出真知子现在站在流理台前收拾碗盘,随着她的移动,从厨房反射出来的光芒也跟着晃动。
阿馨又将目光转回到外面的黑暗中,一如往常思考着这个世界的构成原因。
他并不只要求在某个范围里解开谜题,他还期望能将自然界的变化现象说明清楚,进而找出一个定论。
他的父亲秀幸在情报工程学系里当研究员,也拥有同样的梦想,所以他们父子俩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谈论有关自然科学方面的话题。
通常都是阿馨提出各类问题,然后再由秀幸一一回答。
秀幸自从当上人工生命开发计划的研究员之后,很快就升级成为教授,也将研究地点转移到大学里面。
对于今年才刚满十岁的阿馨所提出来的问题,他绝不会随便搪塞过去,因为阿馨所提出的问题有很多是大胆的假设,使得秀幸也从中得到一些启示,因此,他们父子俩一直都很重视彼此之间的谈话。
星期天下午,经常会看到真知子很满足地望着自己的丈夫和儿子间展开热络的讨论,偶尔秀幸会因为讲得太投入,害得阿馨完全插不上嘴,这时他便会将讨论的内容向一旁的真知子解释清楚,希望她也能一起参与这个讨论。
真知子对于十岁的儿子能够深入谈论超越本身理解能力的自然科学,颇引以为傲,每当她看着自己的儿子时,脸上总是充满得意的表情。
阿馨望向更远的地方,远远的彩虹桥上车子川流不息,他十分期待能看到秀幸骑着摩托车归来。
十年前,秀幸从人工生命研究员升到大学教授,便从东京郊外搬到靠河的炮台大楼里,一圆全家人的共同心愿。
阿馨尤其喜欢在高处欣赏景色,一到夜晚,就跑到阳台上张开双手抓星星,并且对无法掌握的世界尽情发挥想象力。
如果鸟类是由爬虫类进化而来的话,那么牠们居住的地方自然就得由地面往空中发展,这种变化对人类的进化到底有何种影响?阿馨想到这个问题,随即也想到自己已经有一个月没有踩到泥土了。
他把手放在和自己身高相等的阳台栏杆上,想要伸展一下背部,这是阿馨从懂事开始就经常会有的无意识动作。
然而最奇怪的是,当他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候,却从不曾有这种欲望。
阿馨常感觉到有人在暗处偷看他,时间久了,他也习以为常。
虽然他现在又有被窥视的感觉,但是他知道即使自己回头看,也只会看到静悄悄的客厅、饭厅和厨房,以及母亲真知子正在厨房里洗碗。
阿馨将头往旁边一转,想要把那种被人偷窥的不舒服感赶出脑海中,于是转过身来,把背部靠在栏杆上。
屋内和刚才一样,真知子移动的影子从厨房里面射出来,刚才他感觉到被无数眼睛注视着,如今背后却完全没有任何异样。
尽管夜晚的暑气不减,此时阿馨却突然感觉到一阵寒意,让他不想继续待在阳台上。
他迅速回到客厅,偷看一下母亲的动静。
真知子已经洗好碗,拿着抹布擦拭流理台的边缘,嘴里还哼着歌儿。
阿馨一声不响的走向真知子,然后在她背后说道:“妈妈,爸爸甚么时候才会回来?”真知子被阿馨吓了一大跳,两手不小心碰到流理台边的小盘子,小盘子全都掉下来。
“讨厌,吓我一大跳。”真知子将两手抱在胸前调整受到惊吓的情绪。
“真对不起!”阿馨很诚恳的道歉。
虽然阿馨不是有意的,但他经常会惊吓到真知子。
“阿馨,你甚么时候就站在那里的?”
“刚刚。”
“妈妈的胆子很小,你不要做得太过份哟!”真知子微愠地责备阿馨。
“真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吓妳的。”
“是吗?但是我还是被你吓到了。”
“我只是想看一下妳的背影而已嘛!”
“我不懂你这句话的意思。”
“哦!我......”阿馨将话打住,不想再说下去,因为他担心又会吓到真知子。
其实他想说的是:即使妳没有往后看,应该也可以感觉到后面有人注视妳才对。
“爸爸甚么时候回来?”阿馨再度问一次。
其实阿馨也知道真知子无法确定秀幸何时回家,因此他觉得自己问的话毫无意义。
真知子看到阿馨一副很无聊的模样,带着歉意说明丈夫的立场:“今天爸爸可能比较忙,他刚接到一个新的研究主题,所以必须晚点回来。”虽然秀幸每天都工作到很晚才回家,但是真知子从未露出不满的神态。
“那我要等他回来才上床睡觉。”真知子整理好厨房之后,走到阿馨的身旁,边用毛巾擦手边说:“你是不是有问题要问你爸爸?”
“嗯,有一些。”
“那我替你问爸爸好了。”
“咦?”阿馨听到母亲的回答颇感意外,终于忍不住大声狂笑起来。
“真是的,我又不是笨蛋,毕竟我也拿到硕士学位呀!”
“我知道啦!不过妳是英文硕士。”真知子在大学主修的是美国文化,尤其对美国各州间的传说非常了解,现在也常在家里看书自修。
“没有关系,你说说看,妈妈很想听听你的问题。”真知子的手里依然握着毛巾,催着儿子到客厅里坐下。
阿馨觉得有些奇怪,他不了解真知子今晚为何会显得如此兴致勃勃,和平常的反应不一样。
“妳先等我一下。”阿馨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拿出两张影印纸,坐在真知子身旁。
“这是甚么?该不会又是数学排列式吧!”阿馨将这两张影印纸递给母亲,真知子看到首页上的世界地图,不觉嘘了口气,并且抚了抚胸部。
既然是有关地理方面的问题,那真知子就不怕了,她对北美大陆的人文、环境尤其了解,只要不出这个范围,她有自信能替儿子解答。
“不是的,是有关重力异常的问题。”
“甚么?”儿子的问题果然还是超出真知子的认知范围,她不禁露出失望的表情。
阿馨把身子靠过来,根据地球重力的关系说明那张世界地图。
“我们可以经由重力公式得到一个值,它和以重力加速度来补正地球表面上的重力值之间,有一些极小的误差,再将这个误差以正负的数字填入地图中。”这两张影印纸分别写上1、2的数字,写上“1”的世界地图上画有无数条显示重力异常的等高曲线,而且每条线都填上“+”
“-”数值。
以普通地图的等高线来看,“+”值变大表示海拔变高,而“-”值变大的话,就是指低于海平面的深度变深了。
至于重力异常的分布图,则是“+”值变大重力就变强,“-”值变大就表示那个地区的重力变弱。
重力值的单位是mgal,用不同深浅的颜色来表示,白色的地方表示重力变强的“+”值,而深色的地方则是重力变弱的“-”值,如此便一目了然。
真知子看了一下重力异常分布图之后,抬起头来问道:“甚么是重力异常?”真知子在儿子面前并不会不懂又故意装懂。
“妈妈,妳是不是认为地球上每个地方的重力值都一样?”
“我根本没有想过这种问题。”
“实际上,地球的重力值不尽相同。”
“这么说,在这张地图上‘+’的数字变大,重力就变大;‘-’的数字变大,重力就变小啰?”
“嗯,就是那样。
构成地球内部的物质重量不尽相同,如果重力异常是‘-’值,就可以知道在那下方的地质质量较小。
一般来说,随着纬度的增高,重力也会跟着变大。”
“那另一张纸呢?”真知子指着写上“2”的那张纸也是一张世界地图,没有复杂的等高线,只在图上画上数十个黑点。
“这是世界上长寿村的所在地点。”
“长寿村?那是指长寿的人所住的地方?”此时,真知子的脑袋已经有些混乱。
“是的,和其它区域比较起来,这些地区的人很明显比较长寿。”阿馨指着地图上的黑点说道。
地图上还有四个地方画了两个圈圈,一个是黑海沿岸的高加索山,一个是日本的鲛岛诸岛,还有喀拉昆仑山脉的克什米尔和南美厄瓜多尔南部,无论哪个地点,都是很有名的长寿地区。
真知子首次看到长寿村的分布图,她迅速浏览一遍。
“然后呢?”她催促阿馨说出这两张地图之间的关系。
“将这两张影印纸重迭起来再放到光源处透视。”阿馨将两张同样大小的影印纸重迭在一起,慢慢往上拿高,透过灯光,他看到无数的等高线中透出一点一点的小黑点。
“这样妳就应该明了了吧!”即使阿馨这么说,真知子还是感到一头雾水。
“你可以再解释清楚一点吗?”
“妳看,长寿村的位置是不是刚好和重力异常‘-’值地区完全重迭在一起?”真知子将两张纸再往上拿高靠近灯光,果然看到第二张影印纸上标示长寿村位置的黑点,只出现在第一张世界地图“-”的曲线范围里,而且“-”值都非常大。
“哇,是真的呢!”真知子露出惊讶的表情,但是她仍然不了解其中的意义。
“说不定人的寿命和重力之间有相当的关系喔!”
“这就是你想要问爸爸的问题?”
“是的。
妈妈,在地球上,生命自然发生的机率有多少?”
“大概就像中头等彩券的机率一样,不是那么容易吧!”听到真知子的回答,阿馨忍不住笑出来。
“甚么话嘛!那种机率小到无法比较,几乎可以说是奇迹了。”
“但是一定会有某个人中到彩券啊!”
“妈妈,妳现在说的是一百张彩券之中必定有一张会中奖的情形;而我说的是将骰子掷上百次,结果全都掷出六点的状况。”
“那是骗人的把戏。”
“骗人的把戏?”
“当然,因为连续掷上一百次,而且每次的结果都一样,那么骰子一定是被人动过手脚。”阿馨一时愣住了,喃喃自语地说道:“是吗?那一定是有甚么企图,不然的话就太奇怪了。”
“对呀!”
“可是一般人不会注意到那么多。
妈妈,如果是没有动过手脚的骰子,想要连续掷上一百次都出现同样的点数,该怎么做?”
“那是神仙才做得到的事。”
“这么说,妳还记得昨天中午的连续剧内容吗?”阿馨非常喜欢看连续剧,有时这会用录像机录下来。
“我错过了。”
“之前不是演到百合和大三约定要在两人相恋的海滩相会吗?”阿馨将昨天电视里的内容简单叙述一遍。
年轻夫妇百合和大三结婚才一年,就因为各种误解而面临离婚的危机。
虽然两人还是深爱着对方,但是一些琐碎的偶发事件让他们卷入一场风暴里,无法从泥淖中挣脱出来。
百合和大三分居后,有一天,两人偶然在日本海的海边再次相逢,那里是他们初次相遇的地方,两人因此怀念起当初相遇的种种情景,初恋的情愫被唤醒了,误会也一一解开,终于让他们再次审视彼此之间是否仍有爱情存在。
这种老旧的爱情故事让人看了内心洋溢着温暖。
百合和大三真的是在充满回忆的海边偶然再度相会吗?其实不然,那是他们的朋友希望两人和好如初而做的计划。
“妈妈,妳觉得怎样?一对分居中的夫妇,能在同一天、同一时间相遇的机率大概有多少?我想答案应该不会是零。
当然也有可能会偶然相遇,但是那种偶然的机率实在太小了,以至于一旦发生了,会让人觉得是有人故意从中撮合的。”
“总而言之,如果是大于零的机率,生命中就会发生各种可能性,因此我们之所以能够存活在世界上,其中必定有某种力量在暗地里运作,你的意思是这样吧!”阿馨经常觉得自己被人观察、操纵,这种疑惑在他脑中持续缠绕着,但他无法确定这是自己才有的特殊现象,或者只是件很普遍的事情。
这时,他感到一阵寒意,不由得颤抖起来。
他四处张望一下,发现原来是窗户没有关好,于是便站起来关上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