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华在洞里究竟看到了什么?在不同的时期,张爱华有不同的解释。有一点是肯定的,她此生都不能忘怀这个晚上所带给她的余音。余音袅袅,其韵也长。不过这首韵曲的开头却一点都不美丽,甚至是极其恐怖的。不管事后她如何尽量去淡化恐怖,去美化宗教,渲染母爱,终归不能令她在寂夜里挥去那瞬间撕裂神志的恐怖。
张爱华摸索着走进深洞,每踏前一步,她的心就收紧一分,心脏也提起一寸,身上的神经系统犹如一个慢慢吹胀的气球,当她眼前出现那个怪物的瞬间,气球到了临界点,完全没有预兆就嘭——球裂了,碎片飘飘扬扬……
张爱华晕了过去。
没多久,她感觉自己醒来了,仿佛刚出生的婴儿,对过去完全没有记忆,睁开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陌生的世界,一石一草,一脸一笑,都在欢迎她的到来,多么友好和善的世界。周围温暖舒适,身体要飘了起来,耳边有动听的声音:妈,我不要她。
张爱华循着声音转过头去,对着那张残缺不全的脸笑了一笑。另一边又有个温暖的声音:孩子,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张爱华又转过脸去,对这张和蔼的脸笑了一笑。
接着眼前的一切飘动起来,扭成一个个圆圈,飞旋着,越转越快,然后,张爱华剧烈地呕吐起来,呕吐物经过她的喉咙带着猛烈的辛辣刺激,感觉从喉咙里汹涌而出的是玻璃渣子。
马桂英与怪物顿时慌得手忙脚乱,六神无主,怪物干脆端来一桶水兜头淋过去。
张爱华又晕了过去。
事后据马桂英交待,她在张爱华被第一次吓晕的时候,她灌了一小碗神水给张喝。神水秘方是她从继父那里继承过来的。神水的功效非常神奇,能令喝者从此身体健康,精力大增,绝除百病,是否长生不死,至今还未被验证过,不过最主要的是喝者神志不清,完全受自己摆布。但是神水也有个缺陷,用量不好掌握,要对每个喝者当时的身体状况灵活调整,并且掌握好时辰。继父当年被枪毙皆因没掌握好用量,喝者非旦没有从此身康体健,反而是立即就死。
问她,那你就不怕毒死了警官?她说,她已经从继父中吸取了经验,在配方中减去了其中药效最猛的两味,她只想要喝者受她摆布一项功能,其它就无所谓了。并且,她还很人性化地加了两味丁香甘草,让药水闻起来更香,喝起来也不苦。
那你也不能保证不会喝死人啊。
其实可以保证的,因为我儿子和女儿都喝过。
受你摆布了吗?
嗯嗯。
那为什么在女警官身上却又没成功呢?
有一点我没有想到的,她喝了后又吐了出来,我很奇怪,把了把她的脉,原来她怀孕了。
怀孕这事令你心软了吗?
没有,但是令我失望。
为什么?
我的计划失败了。
你的计划是什么?
我想让她给我儿子传后。
张爱华第二次晕倒很快就醒来了,两次的惊吓令她四肢无力,气若游丝,一个已经经不起任何惊吓的身体,也不会再受任何惊吓了。她张开眼睛看着眼前的景象,一个老太太斜靠在石壁上,看起来很疲惫,旁边有一个人形怪物倚着她,老太太的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怪物的脑袋,怪物闭着眼睛,脸上是满足的表情。
描述一下这个怪物,其实是一个人,一个男人,裸露上身,下体穿了一条完全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短裤,手臂,大腿均有几处失去了大块肌肉 ,能看到里面发黑的骨头,脸上有半边被撕掉了脸皮,头发脱落得只剩下后脑一撮。胡子稀落且长,垂下的右手上只剩下三根手指,全身皮肤有多处布满小水泡,应该是长期在潮湿地穴居住引发的皮肤水疹。
怪物极其丑陋,却有一种温驯的感觉。
张爱华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脚,深吸了几口气,感觉精力正在迅速恢复。不过此时她还不想惊动这两人,于是,她将眼神转向四周。
这个洞穴并不是太大,却很深,她们呆的地方大概只在中央,借着洞口的光线,张爱华发现洞的一面很平整,上面画了许多壁画,并且都很年代久远的感觉。
张爱华喜欢艺术,对敦煌壁画曾经痴迷过,偶有几回梦里还化身飞天仙女,所以,当她看到墙上的重大发现时,可以想象那种惊喜和激动,这对她恢复体力大大有益。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站立起来,慢慢走到壁画前,仔细辨认欣赏。马桂英站到她后面,她也完全没有觉察。
天色渐暗,马桂英点了根蜡烛递给她,张爱华这才从壁画中回过神来,她看到怪物在爬来爬去不知忙碌什么,怪物左小腿只剩下骨头,完全没有一块皮肉 ,所以他不可能站起来了。马桂英对她说,妹子,吓着你了,现在天黑,你也走不了了,明天一早你就走吧。
张爱华说,那你把枪还我。马桂英不同意,她对有枪在手里带来的安全感印象深刻。
张爱华没再说什么,既然走不了,就不走了吧。
马桂英一直都握着枪,她对穿着警服的妹子还是心存戒备。
张爱华指着怪物问,他是朱向贵,对么?
马桂英点头。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被野猪咬的。
他一直住在这里?
两年了。
那他吃什么?
马桂英指着墙上贴着的一块块黑乎乎的东西说,那是野猪肉 。
他为什么要在这里?
马桂英没有回答,突然说,妹子,你骗了我。
张爱华看着老太婆,等着她说下去。
你没有生过小孩,我看了你的肚皮,你瞒不了我。
张爱华哦了一声,尴尬地笑笑。
本来我想让你做我儿媳妇的。
张爱华吃一惊,看看旁边的怪物,一阵恶心。
现在不成了,马桂英叹了口气。
他不同意?张爱华笑着问。
马桂英脸上充满绝望,身体轻轻颤抖起来,突然眼睛里闪起张爱华从未见过的光芒,告诉了张爱华一件改变了她一生轨迹的事实——她怀孕了。
这件事实对张爱华的冲击无疑是彻底的,她以后的人生规划,生活安排,都将随着一个小生命的出现而改变,一个人可以随时背叛自己的诺言,并为此找出无数的理由,但在面对自己孕育出的生命面前,她没有理由。她知道,在马桂英的这句话以后,她的灵魂将离开躯壳,在另一个生命中重生。
张爱华仰望洞顶良久,心里生出的交织矛盾渐渐平息,莫非,这就是命运。
张爱华看着眼前这个面目可憎的老太太身体慢慢萎缩,眼眸里的神采如快燃尽的油灯在若有若无地闪烁着。旁边还有一个残缺不全,满地爬来爬去的儿子。看着这一对母子,在这个暗无天日的深洞里,张爱华说不出来是什么样的滋味。
张爱华知道了下一步她应该做的事,首先她必须活着出去,理由是肚子里尚未成形的生命,另外,她必须让马桂英活着出去,理由是旁边那个残缺的生命。
这两个不完整的生命对于她和马桂英有着相同的意义。
马大娘,张爱华的声音柔和下来说,你可以告诉我吗?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不让你儿子在山下象正常人一样居住呢?
马桂英眨了眨眼睛,有些象眼泪的液体在眼缝里漾动。张爱华相信这后面一定藏有巨大的原因,也许是巨大的难处。作为警察的职业习惯,除了刨根问底,还有锄强扶弱。于是,她开始尝试开解马老太婆。
旁边的怪物停止了动作,静静坐在一边看着他母亲。
马桂英连续叹着气,突然感慨地说,妹子,不瞒你说,全是我老太婆造的孽啊。
张爱华看到了坚冰融化的希望,继续慢慢地开解她。
坚冰的成份本来是水,终归有还原成水的一天,马桂英犹豫了许久,突然摆了摆手说,妹子,明天下了山,你就回家,好好养身子,你也要做妈的时候了。
张爱华告诉她,投毒案还没有破完,她回不了家。
马桂英说,不用查了,是我投的毒。
那你为什么要投毒呢?毒死的还有你的孙子啊。
马桂英冷冷地笑了,那个孙子,是个孽种。
张爱华看着她。
不过,我也没想毒死他们,朱向发是个不孝子,把朱有田的遗产全吞了,葬礼收的钱也吞了,不给我老太婆,不养他的兄弟,我就想让他出血,没想到,毒死老鼠的药,竟然也能把这么大的大活人毒死了。
你不知道能毒死人?
马桂英摇摇头,愤愤地说,我想最多毒病了,朱向发出钱治人,花光他的钱,我也心里好受点,那个逆子。
可你是怎么放的药啊?张爱华趁机问道。
我老太婆做了一辈子的神姑,天天都在放药,嘿嘿,马桂英阴测测地笑起来。
张爱华虽然亲耳听着,但却怎么也不能把眼前这个老太婆与毒杀十几人的凶手联系起来,女人总是容易被不相宜的氛围所左右思维。
马大娘,你明天跟我们下山去自首,人民政府会把你儿子妥善安置好的。
不,马桂英口气坚定地说,妹子,我放你走,我和向贵再也不会走出这个山洞了,我们必须守在这里。
张爱华又可气又可笑,说,马太娘,如果真是你投了毒,那你就不可能再呆在这里了,警察一定会抓走你的。
马桂英奇怪地看着她说,我又不是真的要毒死他们,我也没有逼他们吃饭啊。抓我也不怕,我能招来妖鬼,谁也不敢进来。
张爱华长久地看着马桂英,简直不敢相信她听到的话,既可怜,也可气。
这时,旁边的怪物突然爬到马桂英身上,紧紧抓住她的衣服,嚎啕大叫起来:妈,妈,我们出去吧,我想下山,我要下山……
马桂英气恼地要推开他,儿子不肯松手,马桂英狠狠地甩过去一耳光,怪物愣了一下,突然大吼起来,双手乱舞,眼神焕散,如痴如狂,马桂英伸出两手要去挡他,这时候,握在手里的枪突然响了起来,怪物尖叫一声,身子一挺,向后倒去,胸口喷出一条血柱。
马桂英吓得把枪一扔,呆呆地看着在地上抽搐的儿子。
张爱华急忙把枪捡了起来,关上保险栓。
马桂英这时突然跳起来,疯了似地用脚踩着地上的儿子身体,嘴里咒骂着张爱华听不懂的土家话,再后面,她趴下去,改用额头不停撞击儿子的额头,撕心裂肺的哭声震荡着洞壁的每个角落。
张爱华在一旁默然,她知道怪物已经死了,枪也回到了手里,等马桂英累了后,便可以把她带下山去。
事情结束了。
事情真的结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