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条短信息突然刺耳地响起来。
郑小燕正坐在卧室的摇椅上捧读着一本泛黄的老书,台湾四公子之一的沈君山的《浮生三记》,字里行间挥洒着民国公子特有的浮世脱俗,锦衣玉食之余的逐雅觅情,让郑小燕仿佛飘进了那个时代,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躲在门缝里窥探着房间内的古音雅韵。
这一声电话响,将她从民国的门缝里拉了回来。
19主题:人间四月天,浮生日日闲。两点,我接你。
郑小燕看着,突然有一个很奇怪的念头闪出,李元亨仿佛有一双无时不在的眼睛在盯着她,总是能在恰当的时间里恰当地逢迎她的心境。这是灵犀?还是默契?又或者仅仅是巧合?
她不太能接受巧合的说法,她相信因缘说,她认为,一个小小的地球,竟然有这么多灵长类动物挤在一起,有时擦肩,有时碰头,冥冥中一定有什么力量在指挥着这一切的偶然。只是,她怎么也想不出来,这股力量出于什么目的去指挥这些灵长动物们的擦肩和碰头呢?
"都四月了,元亨,我们交往多久了?"在车上,郑小燕还没有从她的哲学思考里缓过劲来。
"认识吗?怎么也有五年了吧。"
"不是指这个,我是从你引诱我开始算的。"
"嗯,"李元亨想了想说,"好像才一个多月。"
"四十三天,今天是第四十三天,元亨。"
李元亨望望她,笑了,"女人心细,我想的是今天已经第十九回了,从悲观的角度来说,只剩下四十六回了,那就是,见一回少一回了。"
"即使我们没有约定的六十五回,也始终会有最后的那一回啊,我只是不想自己突然面对最后的一回。"郑小燕幽幽地说。
李元亨赞同她的看法,但仍有些不甘心地说:"不如这样吧,你的六十五回,是根据今年我三十五岁、你三十岁加起来的,如果今年没有完成六十五回,那么就要到明年,而明年我们各长一岁,是不是可以多加两回?"
郑小燕扑哧一乐,脸上泛起红晕,"即使这样,到了明年,你会将最后一回留到后年么?即使你可以这么做,为了后年再增加两回,那么,我们在后年的整年里,只能在一起三次,一年才三次,哦不,依你的逻辑,还要留一回下一年,那就是只有两次,半年一次,你可以么?"
李元亨哈哈大笑起来,"这可就是天天饿着肚子等包子啊,不过有希望的人生总比死了心的人生要有趣得多。"
"可是你想过没有?我们一旦陷入这样的希望怪圈里,谁也不敢先去提出一年里的第三回,因为那意味着结局,这会让我们很痛苦,又担心伤害了对方,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有一方突然死去,反而解脱了双方。"
李元亨看了她一眼,拍拍方向盘说:"小燕啊,你总是这么清醒地做一件浪漫的事情么?"
郑小燕望着车窗外飞逝的风景,想了一会儿才说:"元亨,如果你是一只孔雀,被关进了动物园的笼子,过上了定时喂食的生活,你就永远无法回到森林里了,就算偶尔走出笼子为观众表演开屏,你也始终是在动物园里,开屏表演是很快乐的,是在笼子里的时候最向往的一件事情,可是如果有一天,孔雀异想天开要跳出动物园去街上开屏,结局会是怎样的呢?"
"被抓回动物园?"
郑小燕点头笑道:"也可能被不怀好意的人抱回家炖了吃掉呢,岂不送了小命?"
"有人可是说,为了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呢。"
"自由是什么?回到森林里整天低头觅食,无暇开屏直至羽毛脱落,是自由么?"
"那你觉得自由是什么呢?"
"自由是心灵的向往,这是进了笼子的孔雀才能真正体会到的,因为在笼子里它每天都期盼着开屏表演,所以每一次的表演都会令它很快乐,很投入,再回到笼子里的日子也就没那么苦闷了,既可以回味开屏的满足,也可以向往下一次开屏的快乐。"
李元亨默默想着郑小燕的话,车子到了一处温泉度假村,非假日里,客人稀少,他们走进了预订的浴间。
"孔雀女王,"李元亨张开双臂,单膝跪下,做了个恭请的手势,"请宽衣吧。"
"要女王亲自动手么?"郑小燕傲慢地仰着头说。
"当然,就由小生代劳吧。"说罢李元亨站起来一把抱起她。
"什么小生,你是奴才,女王的奴才。"郑小燕在他肩膀上蹬着双脚抗议。
带着淡淡硫磺味的温泉从墙上一个石雕鱼嘴里汩汩淌出。水流在池子里激起的波浪连绵不断地抚慰着两人精疲力竭的身体。
"你在想什么?"郑小燕趴在李元亨的身上,食指轻轻地在他胸前划着一个又一个圈圈。
"二月春色应偷红,小燕,你是中文系才女,给我想想,补个上联。"
"我都多少年没玩过文学啦,对对子更谈不上,不过,这句挺有意思的,这才二月,就迫不急待要偷红啦,呵呵。"
"只有此时的红,才是最珍贵的。"
"孤燕穿柳为点翠,二月春色应偷红,"郑小燕突然喃喃念来,又摇摇头说,"不太工整。"
"不,"李元亨霍地站起来,水花溅了她一脸,"我要的是意境,不是工整,孤燕,点翠,可不是点翠么,哈哈哈,好,就用这句。"
"真的好么?"郑小燕有些担心。
李元亨定定地看着她的脸,胸口有一股热火在酝酿着,狞笑道:"小燕,还记得今天的主题么?嘿嘿。"
"人间四月天,浮生日日闲啊,是啊,我还没明白温泉和这主题有什么联系呢。"
"哈哈,浮在水面里,一日又一日地悠闲着,哈哈哈。"说完他跳回池子,纵身压过去。
郑小燕醒悟过来,心里一阵狂跳,只是他这么一句点醒的话,竟然让她的身体瞬间激涌起来,情欲之火常常需要慢慢烘托,如同钻木取火,但有时却可以瞬间被点燃,而这种瞬间点燃的火,往往烧得最猛最烈,最令人难忘。
李元亨将整个身体连同脑袋都潜入水底,一切空气与声音都被隔绝了,他感觉自己像是飘浮在太空中,正被宇宙黑洞的强大吸力所吞噬。
郑小燕有一种恨不得将四肢都往四个方向无限伸展的欲望,她拼命地绷直了肢体,自脚心与手心似乎各有一条烧红的铁丝同时钻进到她的身体里来。
郑小燕望着水池底下晃动的黑脑袋在不断地拱着她的大腿根部,欲拒还迎,竟坐不稳,突然整个身体也滑入了水池中央,李元亨蹿出水面来,大口喘着粗气,可能只差一秒,他便会被淹死在这半米深的水池子了。
郑小燕刚稳住身子,也要站起,却不防被李元亨一把按住脑袋,她刚想喊一声,嘴巴一张,便被整个充实得出不了声音。
李元亨低头看着她张合的大嘴,竟得意地念起来:"孤燕,穿柳,为点翠,哈哈哈。"
2
郑小燕送完小孩上了幼儿园的接送车,周国荣才起床,她弄好早餐摆在餐桌上。每天早上她都要弄两份早餐,小孩和她一样喜欢喝牛奶,吃面包片,而周国荣一定要喝粥,哪怕两片咸菜就着,也能喝个稀里哗啦心满意足。
"你怎么不吃早餐?"周国荣看到桌上属于她的那份面包还没动。
"刚才接了罗贞的电话,说要约我喝早茶,所以就不吃了。"
"我今天还要上她父亲家做例行检查呢,哦,如果逛街的话,帮我买两盒刀片回来,早上刮胡子都痛,要换刀片了。"
"朵朵早上问我,爸爸什么时候带她去放风筝。"郑小燕一边收拾一边说。
"最近忙,一大堆老头子等着我上门检查呢,有几个心脏有问题的老头,可能要安排手术的事,你反正闲着,要不你带朵朵去吧,忙完这一段,我再抽时间陪她一天。"
周国荣匆匆吃完就去了诊所。
郑小燕上楼换了身轻便的休闲衣,将头发简单扭个卷,塞进帽子里,这顶绒线白帽子是她最喜欢的,那是有一年朵朵生日,给朵朵选购的生日礼物,在儿童商场看中的,应该算是大龄的儿童商品,其他商场没见过这个款式,她随便试了一下,大小竟然合适,喜欢得很,就买下了。
罗贞早早就等在茶楼里,郑小燕有些自责,印象中迟到的总是自己,坐下来看到罗贞脸色不太好,想道歉两句,罗贞先抢了话头:"不用道歉,迟到不是你的错,早到了才是我的错,这十年,你就没早到过。"
郑小燕笑了,罗贞是她大学最好的朋友,同班同室,当然在大学里,罗贞最好的朋友还有很多,但郑小燕没有很多,想想也就罗贞一个了,如果不是罗贞一贯的主动维系这份友谊,以郑小燕的性格和脾气,这友谊也脆弱得很,郑小燕是那种隐居十年不见一个活人都不会让人意外的人。
"罗贞,你今天是有什么心事么?"罗贞的心情是永远都写在脸上的。
"这你也看出来了?是不是很憔悴啊,补了粉都还能看出来啊?"罗贞瞪大眼睛问她。
"说吧,有什么不开心的,往我身上倒就行了。"郑小燕一副大方磊落的表情。
"你了解李元亨么?"罗贞突然凑过身子问。
郑小燕心里咯噔一下,吃惊地望着罗贞,脸上阵阵发紧。
"怎么?"罗贞奇怪地看着她,"你很吃惊么?你也看出元亨不对劲了吧,我觉得他不爱我了。"
郑小燕苦笑道:"你为什么觉得他不爱你了呢?"
"他对我没有感觉了。"罗贞的口气里满是无奈和失落。
"婚姻久了都是这样吧。"
"你和周医生在一起多久了?"罗贞突然问。
郑小燕托着下巴仔细回忆着,良久,摇摇头:"很久了,我都忘了,呵呵,你信么?"
罗贞有些失望,郑小燕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突然说:"数量并不能取代质量。"
罗贞摔了一下筷子,赌气地说:"现在就是质量问题。"
郑小燕失笑,目光轻轻梳理着罗贞的脸,她突然有一种罪恶感涌起,难道是自己透支了她的婚姻么?
"罗贞,比如你很喜欢吃鱼,如果天天都吃红烧鱼,你会怎么样?"
"改清蒸呗。"
"是啊,为何你不尝试清蒸你的婚姻呢,也许会有新的口味让婚姻惊喜。"
"你是说——"
郑小燕坏坏地凑过脸,笑着说:"你可以给他一个惊喜,换一个环境,比如温泉度假村,准备一些红酒,给屋子洒上花瓣,制造出一种浪漫的氛围,让对方重新发现一个全新的感觉出来。"
罗贞听得两眼放光,仿佛她已置身那个环境中,兴奋地问郑小燕:"真绝,你试过么?"
郑小燕不置可否,表情神秘地举起茶杯送到唇边,还朝她鼓励地点点头。
"你能帮我么?"罗贞突然问。
"这事情我能帮你什么?"郑小燕感到奇怪,笑着问。
"我想让他有更大的惊喜。"罗贞的情绪突然振奋起来。
"说说看,怎么帮?"郑小燕兴趣颇浓。
"我先在温泉屋等着他,然后你帮我给他发一条短信息,就说看到我出轨啦,让他马上赶过来捉奸,我想看看他要多久才能到达,也顺带证明一下我在他心里有多重要,你看这样行不?"
"哈哈哈,"郑小燕乐了,"不错不错,是个好主意,行,我帮你就是了。"
3
李元亨刚刚从一个会议中脱身出来,就收到了这条罗贞与郑小燕合谋的短信:"请速到温泉度假村315房,罗贞出轨啦。"
李元亨吓了一大跳,连忙回电话过去,手机已关,他一看是郑小燕的电话,心想可能是恶作剧,想置之不理,犹豫了一下,又觉得不妥,因为郑小燕从没有顽皮到这种程度,他又拨罗贞电话,竟然也是关机,心里便有些忐忑。他打了家里电话,没人接听,打到岳父家,罗贞没有出现过,不安的情绪慢慢涌上来,他查了度假村的总台电话,询问315房的登记姓名,服务员说是罗姓女士,具体名号不知,因为不是酒店,所以此处并不需要顾客出示身份证,这个制度李元亨是了解的,他也是常客。
罗贞出轨,这事情对他来说,几乎比男足出线的概率还低,但这时,慢慢冷静的李元亨有点不自信起来,女人总是很难琢磨,似乎这段时间夫妻间不愉快的次数多了起来,有些傻女人会出于报复心态来惩罚她那捕风捉影的猜测,如果罗贞曾经猜测自己有外遇那也是正常的,何况那又是真的。
李元亨坐不住了,飞快地驱车赶到温泉度假村,直奔315房。
到了门口,他犹豫了,如果推门进去,他真的面临捉奸在床的局面,该如何收场呢?以罗贞的性格,那一层纸捅破了,她会一错到底,离婚是不可避免的。而他真的愿意与她离婚么?
李元亨踌躇了半天,又将耳朵贴到门上,既想证实,又怕证实,终于,他决定先离开,到外面等着,既可证实,又避免了面对的尴尬,这样给自己留下了回转的余地。
李元亨正要拔腿离去,房门却突然开了,郑小燕笑眯眯地站在门后,李元亨顿时恼怒起来,刚要责问,郑小燕食指碰嘴"嘘——"了一声,赶紧把他拉进房间。
"你搞什么鬼?我还开会呢。"
郑小燕没理他,只顾快速地解开他的衣服和裤子的扣子,李元亨嘴上责备着,动作却配合起来,不管任何时候,如果环境里只剩下他和郑小燕,身体便本能似的快速进入备战状态。
似乎连挪动两步到池子里的时间都来不及了,他们就站着双双纠缠起来,李元亨一手托着郑小燕的腿,另一只手盘到她腰际,极力让目前这种摇摇欲坠的人体结构不至于突然倒塌。
郑小燕忘我地呻吟着,时而用舌头找到他的耳垂,轻咬慢吸。突然,李元亨似乎听到呵气如兰中夹杂了一句话:"你妻子就在隔壁,光着身子,泡在水里,你知道她在干什么吗?"
李元亨脑子里激灵了一下,神志迅速被拉了回来,停下了动作,捧着她的脸问:"你说的是真的?"
郑小燕浪笑着,双手勾紧了他的脖子,嘴唇凑到他耳边说:"不要停,不要停下来,我就告诉你。"
李元亨发了狠,猛烈撞击着她的身体,大口喘着粗气问道:"快说,快说,告诉我啊。"
"哈哈,元亨,你知道么,你好幸福,罗贞正在等着你,她要给你惊喜,你能想到么?是你在给她惊喜,她的丈夫在隔壁是多么的勇猛。"
李元亨突然将手一甩,郑小燕扑通摔到了地上,痛得她哎哟一声。李元亨也不理她,用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一边问:"左边还是右边房间?"
郑小燕揉着发痛的屁股,脸上却是得逞后的笑容,眼睛里有一股摄人的邪恶光芒射向他。
李元亨已经顾不上欣赏郑小燕的邪恶之美了,他蹲下来摇着她的肩膀大声喝问:"快说啊,哪间房?"
"右边。"郑小燕很开心看到李元亨的表现,仿佛一切尽在她的意料之中。
李元亨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跨出门后站到右边房间前,整了整头发,想了想又把头发搞乱,然后推门一头冲进去。
罗贞光着身子,正泡在池子里,半趴在池沿,开心地看着头发凌乱、满脸是汗的丈夫慌张地进来。
"罗贞,你搞什么鬼?"李元亨迅速让自己的思路冷静,他要弄清楚罗贞的计划与郑小燕到底有多少合谋的地方。
"小燕是不是说我出轨了?呵呵,我是想出轨啊,不过男主角还是你哦。"罗贞娇羞满面。
李元亨马上明白过来了,下意识地往左边墙壁望了一眼,郑小燕此时就在一墙之隔,她在想什么呢?耳朵贴着墙壁么?这个女人真敢玩命啊,她可是罗贞心目中最好的朋友。
"元亨,你还不进来么,看你,浑身都是湿的,捉奸也不用这么匆忙嘛,呵呵。"罗贞为自己的成功恶作剧幽了一默。
李元亨默默脱下刚刚穿上的衣服,他怕自己身上仍残留有郑小燕的味道,于是先走到淋浴边,说:"我先冲冲汗,别把池子里的水弄脏了。"
"嗯,你要快点,我都泡半天了。"罗贞感到脸上发热,心跳也不自觉地加快了许多。
4
郑小燕站在花洒下,任由冰冷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她要让自己尽快地,彻底地,由外到里地降下温来。隔壁的事情她已毫无兴趣,一墙之隔,隔掉的并不仅仅是一方春色。"生得寒窑暖火炉,无瑕窗外春意闹",这便是郑小燕此刻的心情,一切索然无味之后,她想念起家里的厨房和厨房里的蔬菜,她迫不及待地要回家去,用锋利的菜刀将蔬菜切成碎粒,然后煮出碧绿的菜汤来。房间里的空气太浑浊,她想念青青绿绿的蔬菜汤。
花洒里劈头盖脸的水花与那晚的大雨何其相似,郑小燕一闭上眼,那丑陋的一幕仿佛就在眼前上演着,扭曲的身体,疯狂的嘶吼,掺杂在那场肆虐的暴雨中,仿佛千军万马的铁蹄尽情踩踏着她那已成肉 泥的心脏。
那是一个如三九寒冬般的盛夏之夜,那场淋漓的冰雨将她永远卷进了黑暗地狱的海洋深处,万劫不复。
5
周国荣死了。
这个消息来得非常突然,郑小燕下午打电话到诊所,护士就说他出去了,打他的手机也无人接听,郑小燕想他可能在出诊,通常也不会回家吃饭了,于是给自己做了蔬菜汤,小孩吃完饭由保姆带着上楼睡觉,她一个人看了会儿电视,正准备上楼洗澡,然后看会儿书。她习惯于独自在家闲闲适适的日子,就像笼子里闲庭信步的孔雀,生活正如她想象的那样,时不时开屏绽放,大多数时间里无忧无虑。
然而这一切改变得如此突然,刚洗完澡,有警察上门,核实她的身份后,很冷静又小心地告诉她:"你丈夫周国荣于今晚六点左右在龙山腰一个弯路驾车掉下山脚,汽车着火焚烧,车内只有他一人,当场死亡,事故原因……"
郑小燕还没听完,便尖叫一声,晕倒过去。
负责此案的是警察傅强。正是他在勘察现场之后,明确指出,这不是意外,很可能是一起蓄意谋杀。
作为刑警队长,他说话当然不是凭主观臆断。
到达现场的时候,火已被扑灭,尸体几乎被烤焦,尸体仍可辨认出是男性,根据车牌和驾驶室暗格里的半截驾照马上得到了车主的资料,交警部门的勘察人员将资料递给他的时候,他粗略扫了一眼,问:"是意外么?"
"现在看起来像是意外,估计是车速过快,拐弯时刹车不及,冲了下来,这个弯路是事故多发地段,上个月刚发生过一起相近事故,尤其是在夜晚,山路没有路灯,又是下坡路。"
"既然是事故多发地段,那你们为什么不装路灯?不竖警示牌?"
交警小伙子面露难色地说:"警示牌是有的,可现在的司机留意警示牌的有几个呢?路灯问题我们早打过报告了,不过安装不是我们交警部门的事情。"
傅强板着脸问:"既然你说像交通意外,为什么要通知我们?"
小伙子脸一红,说:"是我建议通知你们的,因为我觉得有疑点。"
"哦?说说看。"
"我刚才在山腰上察看了路面,没有刹车的胎印摩擦痕迹,这表示司机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就冲下了山,这通常表示两种情况。"
"哪两种?"
"一是刹车失灵,二是司机当时处于不清醒状态,我想,如果是第二种,便有可能牵涉到刑事范畴。"
傅强笑了笑,他喜欢这个小伙子,他身上具备了细心和认真的好品德。"你检查刹车了吗?"
小伙子摇摇头,"现在车子刚灭完火,还没有完全冷却下来,过一会儿我们可以去检查。"
"你叫什么名字?"傅强突然问。小伙子愣了一下,做了个立正的动作,用很神圣的口气报上自己的姓名:"章鱼。"
"章鱼?"
"立早章,下雨的雨。"
"呵呵,还是八爪鱼好记,小章,还有什么疑点么?"
"报告,暂时没有了。"
傅强走近汽车残骸,低下头慢慢观察着,旁边有警察在不停地拍照,小章紧紧跟在他后面,他很想了解刑警在现场是怎么工作的,当年考警校的时候,就梦想成为一名刑警,阴差阳错,由于警力调配制度改革,他被分配到了交警大队。
"小章。"傅强喊了他一声。
"到。"
"是不是每次有车从那上面掉下来,都会发生燃烧呢?"
"不一定,这要看汽车落地的冲撞点,如果在油箱方位,就容易因撞击引起瞬间高温点燃汽油发生爆炸,或者是摔下来之后输油管断裂发生汽油泄漏而接触到了电路发生爆炸。"
"那你看这起事故燃烧的原因是什么呢?"
"根据汽车目前的落地姿势来看,两者都有可能。"小章说完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傅强倒没有在意,又绕过一边去观察,这时候,一只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头一看,是交警中队的老战友李岗。
"老傅,你怎么也来了,不会是调到我们中队,我还没接到通知吧,哈哈哈。"
他们曾经是战友,同年退伍分配到警察系统的,傅强站直了身子与他握了握手,说:"李大队长啊,好久不见,发福了嘛,看来还是交警部门生活幸福啊。"
李岗收起笑容,拍着傅强的肩膀,将他带到一边,转身望了望,有些神秘地小声对傅强说:"是章雨通知你们的吧。"
傅强怔了一下,诧异地问:"是啊,怎么了?"
"哈哈哈,"李岗开心地笑起来,"我们这位小章啊,一心就想当刑警,每到一个交通事故现场,他都当成谋杀现场来勘察,动不动就得出这个疑点那个疑点,有一回啊,死者家属差点跪下求他快点结案,好马上领取赔偿金。"
傅强释然一笑,转头去看看仍在猫着身子围着残骸转的章雨,"老李,我看这小伙子不错,他提出的疑点还是很有道理的,做事也认真。"
李岗正色道:"没错,小伙子是挺认真负责的,就是有点过火,其实啊,形成一个交通事故,需要很多偶然因素结合,并不是那么容易预谋的。"
傅强同意他的说法,问:"这么说,你觉得这起事故也没什么疑点啦。"
李岗连连摆手,"你可不要给我设套,任何未经调查结案的案件我都没有发言权哦,哈哈哈。"
傅强笑了,"那就是我还可以在这里转悠吧。"
"当然当然,随意,不过,我还有件事想和你说说。"
傅强道:"咦?我说老李,你怎么半年不见我都没事,一见倒有事了?你有事找我干吗不提两瓶酒上我家啊?"
李岗倒不含糊,说:"这不见到你才想起来嘛,就是这个小章的事,你也觉得他不错吧,要不你申请个调令,让他到你那边去?人家也是正规警校毕业生哦。"
傅强捅了他一下,批评他说:"老李,你不厚道啊,觉得人家在你部门闹心是不是?趁机想往我这儿塞,你当刑警大队是收容所么?"
"行行行,这事当我没说,不过,我是看在战友面子上给你推荐一个好苗子,作为上司,我通过观察,觉得他更适合刑侦,我总不能误了大好青年的前程嘛。"
"傅队长。"章雨远远喊起来,并向傅强招手。
"走,看看你的好苗子发现啥了。"
二人走到残骸前,章雨捡起一个圆型塑胶物在手里,说:"傅队长,我觉得这里有问题。"
傅强问:"什么问题?"
"你看,这是油箱盖,可它脱落了。"
"那有什么问题呢?"
"油箱在那边,"章雨弯下腰指了一处地方说,"爆炸威力并不大,油箱是底部炸开的,而顶部只是变形而已,按理油箱盖不应该脱落,而且你看,油箱上的螺口几乎没有变形。"
李岗也仔细看了看,说:"会不会是火苗从输油管烧入油箱发生爆炸,然后把盖子冲了出去呢?"
章雨摇摇头,肯定地说:"不会,那样的话,密封的油箱造成的爆炸威力会大很多,并且油箱螺口也会炸烂或变形。"
傅强问:"小章,那么你认为这是什么原因呢?"
"很明显,火苗是从油箱口泄漏出去的汽油燃烧进油箱的,也就是说,汽车摔下来的时候,油箱盖就脱落了,正常拧紧的油箱盖不可能这么容易脱落,我觉得是不是有人故意将油箱盖拧松了,目的是保证汽车摔下来之后肯定发生爆炸?"
傅强不住地点头,他承认小章的看法很有见地。"不错,这是一个推理,小章,安排拍照,继续检查其他地方,尤其是刹车系统。"
"是!"小章对于自己得到认可感到非常兴奋。
"怎么样?是刑警的料吧?"李岗得意地问。
"这是每一个警察都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吧。"傅强带点揶揄的口气说。
李岗并不恼,仍是笑嘻嘻地说:"看来,这个现场要交给你们了,也好,我们还省了事,队里还有一大摊子交通事故没处理完呢,刚刚京广高速发生了连环撞车,我都不敢安排章雨去调查,这么大的事故恐怕他要搞出个惊天大谋杀案出来,哈哈哈。"
傅强没接他的话,掏出电话指示队里值班人员过来接手案件,并且派人通知家属认尸。
交待完后,他看着李岗,似笑非笑地说:"行,卖你一个面子,这位小章先借调本专案组,起码他对交通事故原因调查分析比较在行。"
李岗面露喜色,这让傅强很担心,"老李,看你这么兴奋,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是不是这小伙子还有什么秘密你没告诉我?他就这么让你头疼,恨不得立刻把他踢走?我们可是老战友哦,你可不能坑我,要是到时他给我捅了什么马蜂窝,我可找你算账。"
李岗似乎怕他反悔,急急地说:"不不不,你一百个放心,他绝对是个好苗子,肯定不会坏你事,我这个人嘛,就是爱才心切,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还真不知道。"傅强半信半疑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