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辻行人《肢解尸体之谜》

第一章 案件的七个场景

作者:绫辻行人  来源:绫辻行人全集 

  第一节
  时间:八月十五日(星期二晚上十点三十分)
  地点:“御玉神照命会”总部大楼阁楼洋房
  “不好意思!今晚请你回去。”
  才刚要走向浴室,就听对方这么说。
  “——啊?”吓了一跳的美耶回过头问,“要我回去?……”她歪头盯着那男人。只见他赤躶裸地坐在床旁的小沙发上,抽着烟。在昏暗的台灯下,看不到他的表情。
  “现在吗?”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一圈圈烟雾随着嘶哑的男声,在湿黄的光晕中飘浮。
  “今晚我——有事。下次再补偿你,对不起,请离开。”
  办事?
  ——“闭关”中,会有什么事要办?很想这样问他,但是美耶不敢。
  自己与那个男人间的地位与权力关系,再次提醒了自己。早就明白,两人之间并非是爱的结合。纵使他在床上情话绵绵,自己仍然只是他众多爱人之一。
  美耶心中交杂着不平,以及自我厌恶的感觉。
  一转身,像逃难似地冲入浴室,将莲蓬头转至最强,让水从头淋下。
  猪八戒教主!
  她心中暗骂。有谁真的喜欢那种老头……
  齐东美耶,二十八岁。那个男人——贵传名刚三,两人的年龄差异足足可当父女。
  “御玉神照命会”是以这里——神奈川县S市——为总部。而贵传名刚三是在这十余年内,急速扩大的新兴宗教团体“教主”。只是他获得“教主”头衔还是最近的事。之前,他虽然是以“会长”的身分全权掌管教团运作,但是教团里,信徒们尊崇及信奉的最高权力者,还是前任教主——刚三的妻子贵传名光子。
  光子出事时,是在两个月前的六月中。
  S市与隔邻M市的交界河——境川,跨越其上的JR线铁桥附近发生一起卧轨自杀事件。
  尸体被辗碎并飞溅河中,死者正是贵传名光子。
  “‘照命会’女教主的死亡之谜?”
  每每想起报刊杂志上,关于这件事的大幅报导,美耶心中就复杂万分。
  事件刚发生时,被认定为单纯的卧轨自杀。但愈深入调查,疑点就陆续浮现。
  根据电车驾驶员的证词,那位妇女一开始就伏卧在铁轨上,连火车急速靠近时,身体也没动一下。还有,现场到S市的住家也有相当距离,但她身上却穿着白绢睡衣。另外,自杀的动机不明,而且……
  “尸体上也出现疑点,不排除有他杀的可能。”命案发生数日后,来美耶在S市的服饰店的刑警如此说。
  “十一日晚至隔日,贵传名刚三说是和你在一起,真的吗?”美耶被这么一问。
  “放心,这是我们的例行公事……也不是特别对他有什么怀疑。”
  “是的。”她回答。的确,那晚贵传名刚三在她的屋子过夜。
  那天——星期六晚上,是包养她的男人——刚三——到她住处过夜。和往常一样,晚上十点就到,然后直到隔日中午才会离开。关于他的外遇,妻子光子似乎也只是默许。
  那一夜,刚三确实是在美耶处过夜。只是——有一样没对刑警说,那就是半夜两点时,刚三曾一度外出。
  玄关的关门声吵醒了沉睡的美耶。刚三没有知会美耶,自己偷偷溜下床。不久即听到外面传来车子引擎的发动声……
  两个多小时后,刚三回到住处,只向美耶解释说,因为睡不着而开车兜风。
  境川铁桥上女性卧轨自杀事件,则是她在十二日下午的新闻报告看到的,当时也没放在心上。直到翌日十三日的午前,接到刚三打到店里的电话,才晓得那个女人就是光子。
  “如果警察那边的人有来的话——”刚三道,“你要替我证明说十一日晚上到十二日中午,我们都在一起。还有,半点也不可泄露我半夜出去过的事。”
  完全是命令口吻。
  是自杀吗?美耶问他。还是那天晚上,该不会是你……
  没这回事,他马上否定。
  “完全是巧合。但警察可能不那么想。他们什么都怀疑。我只是不想惹上麻烦罢了。”
  他如此解释着,于是美耶决定采信他。
  况且刚三半夜偷溜出去也不只一次了,加上——说实话:更重要的是,此时此刻也不想失去这个自己后台的男人。自己没什么才华,又不是美女,但还能过如此奢侈的日子,都是因为他的关系——这点算盘,美耶也是会打的。
  (真相到底是什么?)
  让冰冷的水冲凉发热的身子,她继续思索这个问题。
  (她是自杀还是他杀?……)
  之后的事件调查,会朝哪方面进行?后来,刑警们也没再来盘问……
  是他杀了他老婆?
  ——不会吧……
  光子死后,刚三坐上教主宝座。“会长”与“教主”在照命会的组织里,地位有何不同,并非美耶这种层级的人可以窥知的。只是,刚三与美耶的男女关系却已降温,除了美耶外,刚三还有其他爱人,她一想到这里就……
  拢起湿润的头发,左右地拽一拽。
  (不想不想……)
  浴室的四壁、地上、浴缸,全都镶上大理石,非常豪华。连原先的卧房、客厅、书房……没有一间不是,又宽敞又豪华。
  上周一,第一次被叫来这里时,她吓了一跳。因为他说他正在教团大楼的“神殿”里“闭关”,和她想像中的环境完全不一样。
  S市的东边,境川旁耸立的御玉神照命会总部大楼顶层。与天象仪般半球型的“神殿”
  邻接的阁楼洋房……是专为举行神殿的“仪式”,或工作至深夜的教主准备的临时住屋。
  “闭关”的期间,据说教主一步也不能踏出神殿或者此间住屋。连访客,基本上也是拒见。当然“爱人”的拜访,更是不可能被许可的,只不过那只是对外的名目。
  今晚到达这里时,是午后八点半左右。是两个小时前的事而已。
  她想起守在大楼大厅年轻守卫的炙热视线。美耶一报上自己的名字时,“上去吧!”他不和气地答,并且手指向直通屋顶神殿的电梯。虽然美耶低着头加速脚步地,但他的目光似乎从头至尾地在评审着她。那个几乎牵着丝般的眼……
  上周,可以趁着隔日早晨大楼开门后,随着人群出去。但是——今晚却被命令现在离开。一想到又得通过那守卫面前:心就沉重。
  (不过,说有事办,又是什么事呢?……)
  她关上莲蓬头,走入更衣室。化妆台上的镜子映着自己雪白的裸体,一半也是好玩,她踏上前面的体重器。
  四十二公斤。
  最近还认为自己吃过多了,竟然还瘦下了一点。
  如果能再美一点的话……纵使现在想也没用。如能再美一点,就不用一直都当那种男人的爱人了……
  就算是客套,也无法说他是有魅力的中年男子。背驼,胸膛下垂,油脂脸,鼻旁又有一粒大黑痣……“闭关”开始后,即使才很短的时间,但由于他没做运动,肚皮似乎又大了。
  事情一办完就叫人走!——或许是这样,让美耶对自己的情夫的评语,比平常更恶毒。
  干脆,刚三也像光子一样死了最好,她有时也会认真地如此想。美耶是意外保险的指定受益人——今年年初,在她的撒赖下硬投了保险的——如果那个下来的话……
  卷上毛巾,她走出更衣室。望一下卧室,已不见刚三的影子。难道是在客厅喝酒吗?
  当她慢吞吞地整装——这时小桌上的电话,响起了电子铃的声音。
  声音响了两下就停住,好像是刚三在别的房间接去了。
  美耶走出卧房,蹑足地朝向客厅。也不是故意想偷听,只是有点好奇。
  “……嗯!我明白!”刚三压低嗓门的声音,从半掩的门传出。
  “——咦?啊!照约定,我谁也没说。”
  对方是谁?
  “——喔。嗯!我晓得,全找你的指示。”
  对方是男?是女?这是今晚有“事”要办的相关人物?……
  从电话的口吻分辨不了什么。但从声音里,可听出与平常不一样的紧迫感。
  “嗯——好。再见……”放下话筒,刚三起身的声音传出。
  美耶吓一跳,赶忙蹑手蹑脚地回卧室。
  第二节
  时间:八月十五日(星期一)晚上十点五十分
  地点:“御玉神照命会”总部大楼阁楼洋房
  齐东美耶绷着脸回去后不久,电话又响了。坐在客厅沉思的刚三,不悦地皱皱眉,将抽到中途的烟放在烟灰缸,取下听筒。
  “——喂!是我。对不起突然打扰你。”
  这是非常熟的女人的声音。弓冈妙子——御玉神照命会的宣传部长,也是刚三的爱人之一。
  “我从家里打来的,真的……”
  在那绷硬的声音又要快速地喋喋不休前,他插入话。
  “又有奇怪的人影出现了,你要说的是这个吧?”刚三有点不耐烦地道。
  “那是你的被害妄想症,不是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吗?”
  “我知道,可是,真的是不寻常,我好怕喔。老觉得好像随时都有人在监视我……我家大楼附近还是有个怪女人在游荡,连昨夜,我的房间窗外……”
  “你想太多了!”
  “可是——会长,我老是觉得光子夫人还活着……”
  “好了!”不由然地,刚三怒吼道,“她已经死了!你不也看过尸体吗?”
  两个月前,在警察医院的尸体存放处看到了光子的尸体——被电车辗过,分裂的尸块……身上穿的白色睡袍,确实是妻子她的。推定的年龄也好,拼出来的体形身材也……
  只是——问题是那张脸。
  由脖子被辗断的头部,随势落下河中,被冲到下流。头部由于过于破损及已呈腐败,刚三去认尸时,她的脸早惨不忍睹。
  如果只看那张脸,有谁可以断言那就是光子?
  指纹与齿型的比对虽然也做了,但目睹残破的尸首后,这可信性有多少?刚三也觉得怀疑。妙子与他一起去辨认尸首,但她还是存有光子尚活着的幻想。想想也是难怪。
  话又说回来。
  这两个月来妙子的表现,有点奇怪,疑神疑鬼地快要失去理智的样子。虽然平时她在人前表现得冷静俐落,但与刚三单独一起时,她的神经质即表露无疑。或许是:她是照命会中的成员,又是刚三的爱人,那种害怕人知的心理状态逼得她变成如此吧!
  这几年来,她不仅是爱人,又是刚三有力的助手,对教会的经营及发展贡献极大,所以也不能置之不理,只是……
  “你怎么回事了!要不要到医院看一下?”妙子依旧歇斯底里,刚三丢给她几句严厉的话后,就切了电话。四周安静极了,一股不快的寂静,弥漫在大厅中。
  一边将烟揉熄于烟灰缸——
  (个个都在找麻烦——)
  刚三如此想。
  (真是!个个都在找麻烦……)
  现在,快走投无路的不是你们,而是我啦!最害怕——最该害怕的人是我才对,可是……
  连昨晚也一样,半夜一点了,滨崎佐知还打电话来。她也是和刚三有爱人关系中的一人,刚三让她在S市开一家酒吧。
  “我现在去你那里,好不好?”从她说话的声音,就知道喝醉了。
  “我现在就去喔!你要写好让和树入户口的手续。”
  和树是三年前佐知生下的小孩。是你的小孩,她说。最近她直吵着要让小孩入户口。
  我一定会帮他报户口的,刚三答应她。实际上那孩子长得也像自己,算算日子,自己也是有数。要是一昧地否认,到时搬上法庭,可就难看了……
  到现在还不能替他报户口,完全是光子的缘故。
  他和光子当初也是因爱结合,她又美得超凡脱俗,而对她拥有的灵力也并非不敬重。
  但是到后来,拥有一位非凡的妻子对刚三而言,却变得厌烦又无法忍受。
  看着为了教团的“经营”,而到处奔波的刚三,高高在上的她,老是用一种似乎是看一只可怜动物般的眼神看他。就连他第一次有了爱人时也一样。她对他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却一点也没指破。还有三年前,佐知生下和树时也一样……
  她的双眼,老是那么冷淡,似乎能看穿对方的心底深处。那双乌黑的眼……
  或许这就是后来刚三害怕的原因,所以——
  所以,两个月前的那晚,刚三杀了光子。为了从那双眼睛中获得自由,也为了辛苦经营大的教团,可以真正地变成自己的……
  光子死后的现在,他是很愿意将佐知的小孩报入户口。只是还得等一些时间,等到这个“净灵”的仪式结束,正式地成为照命会的教主后……
  这个计划,不知已和佐知讲过几遍了。但醉酒的她却对他穷追烂打,也不听劝,马上就要过来。
  “不要再无理取闹!”这时刚三也发火了,“再闹,我也不理你,也不认小孩!”
  “哼!有什么了不起!”佐知在醉言中道出自己的猜疑,“你啊!外强中干,事实上你是怕死了光子。光子真的是自杀死的吗?是你杀的吧!杀了她,你还是怕她嘛!”
  “混帐东西!马上去关店睡觉!”
  “哼!你这是什么口气!”
  “不要再烦了!”
  你去死好了!要挂上电话时佐知喊了这一句。看样子是醉得相当厉害,只是歇斯底里到那种程度也不平常。说来自己也有点不对,一激动就说和树是“也不知道是谁的种”等等的话,也难怪她……
  晚上十一点十分。
  刚三慢慢地从沙发站起来,换上衣服后,举着沉重的脚步走向书房。
  从书桌中的抽屉取出一封信。这是上个月初,要在这顶楼开始“闭关”前寄到家里的。
  “下一个轮到你!”
  只这么一行,用黑色原子笔和尺画成极不自然的方正字体。
  “下一个轮到你!”这什么意思?是谁写了这东西来。
  这封信的事,他没跟任何人提过,也无法说出口。因为能让他完全信赖的人,以现在的他而言,是没有的——
  两个月前的那晚,刚三从齐东美耶的屋里溜出后,即奔向家里。从这座总部大楼走路回家的话,二、三十分就可到达。如果没有特别的“仪式”大典,教主是不会在阁楼洋房过夜。光子在晚上应该是会回家的。
  原本以为已入睡的光子竟然还醒着,虽然出现这点误算,但事情却意外地顺利完成。
  在一楼厅内,用预藏的领带勒住脖子……
  本来是布置强盗入屋。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打开后门锁匙,偷出家中的价值之物,丢到河里后回到美耶住处。他是计划由他本身去发现妻子的尸体。虽然计划听起来很拙劣,但只要美耶肯做证明,绝不会被捕。这点不在场证明设计得巧妙无比。
  但是结果却……
  为什么光子的尸体,会从房里消失?——会是没死吗?还是昏死过去又醒过来?不可能的!……不对,如果如此,那她为什么又会躺上境川铁桥前的铁轨上?为什么……?
  知道答案的人,或许是写这封信的主人吧!那么,“下一个轮到你”又是什么意思呢?
  不明白的事太多了,要担心的也太多,还有要应对的问题也多得烦人。
  刚三心情黯淡地将不具名的来信连信封一起捏皱,丢入纸层笼。
  (总之,首先是今夜。)
  他说给自己畏怯的心听。
  第三节
  时间:八月十五日(星期一)晚上十一点五十分
  地点:“御玉神照命会”总部大楼大厅服务台
  “……从南海上,一股已形成的低气压正慢慢地接近了。因此,从今晚至明天的天气,将极为不稳定……”
  浅田常夫心不在焉地边听天气报告,边伸懒腰打个哈欠。
  最近这些日子,白天热得睡都睡不好。虽说今年是个冷夏,但他住的木屋公寓却热得像蒸笼。而冬天时又有冬天的苦。睡眠不足,又得在这仲夏夜执勤,真是顶不住。
  照命会总部大楼的大厅。大门右手边,服务台的窗口——
  透过大玻璃窗口,可以看到整个大厅入口。
  双扇自动门前的铁门早已放下来了,但旁边的小玻璃门整夜都是开着的。大楼内有两扇安全门,但因装有只能出不能进的装备,所以晚上时,人只能从这扇玻璃门进入。总之,检查从这扇门进出的人群,是浅田的工作。
  晚班是采两班制。
  下午六点至半夜一点是由浅田负责,之后至早晨八点由另一人分担。接班时一定要先视察大楼各层及附近才行。
  电视的旁边有一台小型电风扇在旋转。湿热的风吹上脸颊。
  (可以盖这么大的大楼,一定是赚了不少,竟然也不帮守夜班的人装台冷气……)
  他直犯嘀咕。
  浅田本身并非照命会的信徒。他是因为当会员的伯父的关系,才能进来当守卫。
  上从伯父,下至教团中的人,大家都极力拉引他入会,但这是不可能的,因这人生平连对祖宗牌位都没合过掌。况且,除了得付不便宜的会费外,看着那些人对着一个莫名其妙的玻璃珠膜拜时,浅田的心中只觉得滑稽。
  今晚的伙伴叫冢原雄二,也是个热诚的信徒。幸好他在里头的休息室睡觉,他醒着的时候,总又会拉住他,直问他为何不入会?若不是看在他大自己两年,笑着与他打太极,早就不耐烦地一拳揍下去了。
  什么宗教——还有,相信那种不知所云的新兴宗教,还信得要死要活的人,看着真是没出息。
  事实上,浅田也明白自己也不是个有出息的人。高中没毕业又有前科,只有一点可取的是年轻而已,但这里却肯付不错的薪俸,老实说是没得怨的,但……
  壁钟上的针,已重叠上十二点。
  (还有一小时……)
  总之今晚特别困,真想快点交班,窝到休息室去睡觉。
  刚要伸手去转电视台时,桌旁的电话却响了。
  (咦?)
  这时间还有人会打电话来?真奇怪!
  “喂?”
  “——是浅田吗?”嘶哑的男声,几个小时前才接到同样的电话,同样的台词,当然马上知道对方是谁。
  “我是贵传名。”
  “是!是的。”不由然地,他坐了正起来。
  “教主大人”他,在这种时间又有什么吩咐?
  照命会的新教主贵传名刚三,现在正在此大楼“闭关”中。他今天第一通电话打来时,是下午六点多,浅田刚开始上班不久的事——
  他指示说,晚上八点半左右,会有一位叫齐东美耶的女士会来拜访他,要浅田让她直接上来。
  喔!又来了。浅田嘀咕一句。先前也有数次,“闭关”中的他,也来过同样指示。
  只是,每次的女人都不同。
  其中一人,叫弓冈妙子——那人应该是教团的干部之一吧!另外一位,叫滨崎佐知,是一位妆化得相当浓,三十多岁的美女……
  刚三再三嘱咐千万要保密,当然也承诺给浅田些好处。如果让冢原般狂热的信徒知道,肯定会有大问题,这点对浅田而言,教主做了些什么,与他无关。
  那个叫齐东美耶的女人,在上周一也来过。短发娇小的年轻女孩。虽不是什么美女,但身材还不错。但一想到刚三和那女孩之间的年龄差距,浅田就觉得不舒服。
  来访的女人照例是会在这里过夜,但今晚却不同。浅田还讶异着怎么才上去两个多小时,下来的美耶却躲着他的眼光,匆匆离去。这也只是离现在一个小时的事——
  (这次又是什么?)
  对教主这种特殊的身分,他突然感到妒意。
  “请您吩咐!”非常客气地答。
  (该不会又有女人来访?)
  (一晚要对付两个?那老头行吗?)
  “喔!喔喔!是——”是自己拨电话给人,刚三却又像做贼心虚般结巴起来。
  “是这样的,从这里的窗外——我发现好像下面有个可疑的人影。”
  “——人影?”
  “后头那里——河那边……我觉得不对,想叫你去看看。”
  “——好。”
  “听清楚了吧!马上出去看!”他加强语气命令后又说道,“如果没有任何异状就行,不用回报。”
  好像又想到似地,刚三再加上一句。
  仲夏之夜。
  天空黑压压的又没风。午后连续不断的雨,把地面弄得又脏又湿。
  这座总部大楼是六年前盖成的。
  创教之祖,贵传名光子二十年前接到“神启”的地点,据说是在这场所附近。而照命会以S市为“圣地”,且以此做为传教活动的主要据点,也是因为这原因。
  大楼的前庭是广大的停车场。中央盘据了一座直径两公尺的喷水池。水池中心是一座白色球状抽象型喷水座,正喷得水声阵阵。包围着四层楼高的钢筋水泥楼房的,是一片大草皮。
  一手拿着电筒,浅田从大厅由左顺着环过楼房后头的水泥砖道前进。
  (什么可疑人影?)
  说实话,简直是找碴,令人火大。
  总之,一定是他眼花。说来这位教主老大,自从两个月前死了老婆,对自己身边的安全,异常地神经质……
  路过也顺手检查下安全门,有上锁嘛!墙上并排的窗也无异状。三楼上有一道窗还亮着灯——那是事务局长野野村史朗尚在加班。
  楼房的背面——靠东边——面对着境川这条河。虽说是神奈川县与东京都的交界河,但也并不很大,宽度最多只二十公尺左右吧!
  离直耸的楼房墙壁一公尺左右,围着一道铁网,而铁网外即是境川的堤防。与对岸的平地不同,这边是丘陵地开垦下的土地,所以水泥制的堤防几乎是垂直下河面,且离水面有五、六公尺。
  (说在河边——他从哪里看到的?)
  他拿电筒照向楼房与铁网中间。
  水泥砖块铺的暗暗的地面,连尽头都瞧仔细了,什么也没有。
  (一切正常呀!)
  他往前一步踏进楼壁与铁网的窄巷,然后从铁网照下河面。
  灰暗的天空一颗星也看不到。加上前面的路灯也照不到这里,有的只是流水声及眼前湿热的黑板。或许是水量增加了吧,这水声听起来比平常大声些。
  (一切正常,一切正常……)
  浅田朝对岸一座六楼高建筑物——“华厦K”这栋大楼的楼影瞥了一下,即离开现场。
  第四节
  时间:八月十六日(星期二)零点零五分
  地点:“御玉神照命会”总部大楼三楼事务局长室
  对野野村史朗而言,身为事务局长的他,十数年来一直很真诚地将“照命会”的教理,当作生命的指南。因为他相信教祖贵传名光子是真的“活神仙”,所以他才有巨大的敬畏与崇仰。而且这也正是令他深信不疑的原因。
  但知道她遭遇到那种死,之后她的丈夫竟承继她的位置,这些都一点一滴地动摇着他原本的信仰之心。
  老实说,将光子在此地受的“神启”及因而得到的灵力,将“御玉神照命会”这组织而推广至世间,的确刚三有很大的功劳。光就这一点而言,他确实是位极有能力的男人。
  光子死后,马上开了临时会议选定后继者。结果是,现今的“会长”刚三兼任新教主。是的,在常理上,这是最妥当的结果。但——
  对于这项决定,野野村直觉有股强烈的疑问及不安。
  野野村加入照命会是十二年前,他三十岁之时。当时他是在S市总合医院入院的重患病者。
  虽然当时他本人并不知道自己的病况,可是从医生及家人绝望的神情中,他也多少可感觉到那种气氛。
  就在那时,贵传名光子到病房来探视他。因为他的母亲一听说有一位活神仙会用灵力替人医病,似乎是看到一线曙光似地,马上请了她来。
  当时光子应该是三十二岁左右。身着白衣黑裙。一身朴素的她,出现在他的眼前时,她那使人惊异的美,令他忘了自己的病身。剪齐的前发下那对乌溜的大眼睛里,射出慈悲的光辉,凝视着野野村的脸——
  不可思议的是,她的美中没有一点成熟女人的妖艳感。她给他的印象,就好像是无邪的中年少女。
  “我们的生命,全都是这个星星——地球这颗圆圆的星星所赐的。”
  他至今还清楚记得,听她说话时心中不由得产生奇异的转变。那因病而疲惫的心被洗净了。
  “灵力藏在神珠——和我们的星球一样形状的圆形球内。而可怜的傲慢民众,只是,不知道如何从里面引出灵力而已。”她,跪在床前,手放在他的胸前闭上双眼。双唇微微地诵出不知名的语言,但声音弱得几乎听不见。一会儿后,她递给他一颗直径三公分的透明小玻璃珠。
  “这颗神珠里藏有救你的灵力。你要常常握着,向它祈祷。”
  这就是整个过程。
  接着是——在那之后,令医生及家人都不能置信地,他迅速地从宣告不治的病症中康复。
  (她的灵力是真的。)
  野野村这么认为。
  (最好的证明,就是我本身——)
  两个月前光子遭到悲惨的死亡时,他就在想这个教团也完了。
  他知道光子的丈夫,并没有拥有如光子般的灵能。他只不过是一个有能力的“经营者”而已,而且又是一个品德低劣、俗不可耐的东西。
  要说唯一的希望,只有流着光子的血的独子光彦。只是——年轻的他,对母亲是没意见,但他非常讨厌那个父亲不择手段坐大的教团。将来会如何不知道,至少现在是怎么说服他也没用。
  可是,就算野野村有如此的危机意识,事实上光他一人也是无可奈何。虽说也是个事务局长,但总归是拿人薪资。教团的经营,现在几乎百分之百掌握在刚三手中。若以普通的方法和他对抗,只会马上遭到“开除”而已——
  反正,现今他能做的只是,将逝去的光子的伟大,即使一点点,也要尽力传达给后世的人。为此,他决定以“传记”的形式来记录,从他的眼里映到的真实的贵传名光子。
  像今晚,即使已过午夜,他还是留在这栋总部大楼,就是为了写这稿子。妻子和孩子们已回岩手家乡过节去了,但他为了尽早完成此书,也无法轻松一下陪他们下乡。
  手指搁上最近才学会的日文打字机上,野野村陷入沉思。
  (新教主的那种堕落行径又怎么说?)
  贵传名刚三现在在这栋大楼顶楼的神殿进行“闭关”。那是继承教主时必要的“净灵”仪式。
  根据教团的“理事会”及“理论研究部”作成的“会规”中一条——
  当教主仙逝时,又教主本身无任何指示,原则上是从教祖贵传名光子的亲属中,由干部会议来选定下任教主。而被遴选的对象在接到通知后,必须离开俗界,在圣地神殿中举行为期九十天的全身净灵闭关仪式……
  依据这条规定,上月初——七月二日午夜零时,刚三开始“闭关”。到今天已过了规定的日期的一半。
  “闭关”中,教主是一步也不能离开神殿或者阁楼洋房。除非是紧急事务或送餐饮外,外部的来访是一律禁止。期间他必须让这颗星星中心所潜藏的“灵力”通过他的心,所以他必须要在神殿中祭拜的“大神珠”(也就是教团的大灵体)前观想。
  但是……
  自从教祖的姨母——那位有极大发言权的桥本寿子病死后,教团营运的实权几乎全落到刚三手中,现在光子一死,他更加毫无忌惮了。“闭关”开始不到一个月,他就悠哉悠哉地叫爱人们进去这件事,野野村也发觉到了。
  也考虑过,准备好决定性的证据,去弹劾刚三的“堕落”。只是想到现在教团中的权力结构,也猜得到结果还是白忙一场。
  那种男人——那样的俗物,为什么光子一直都当他做丈夫?
  刚三在外头有数位爱人的事,相信她一定知道。她明明知道,却半点也没责怪的脸色。似乎是那种俗事与自己无关的样子,一直都是高贵地、圣洁地,用那双乌黑的眼,注视她的丈夫。
  (该不会——)
  野野村心底如此认为。
  (我就猜到,光子教主不是自杀——)
  她没理由自杀的。她——没错!是被谋杀,她是……
  而凶手,野野村确信是刚三。只是,只要身在照命会的内部,这种事是无法说出的。
  (如果真的,是他杀了光子教主的话……)
  (如果真是的话,那我……)
  轻轻地摇摇头,野野村从椅子站起来。
  看下手表,时间过得真快,已经过午夜十二点了。
  他踏上已熄了灯的走廊,然后往尽头上的洗手间前进——在那途中。
  (咦?)
  野野村突然停下脚步。
  (这是……?)
  他在两座电梯门前停住。右边的电梯——这座直通顶楼的电梯(为了便利维修及安全,在各楼皆设有电梯门)楼数指示灯,从“4”变到“3”。
  (是谁上这台电梯……)
  “3”马上转成“2”之后“1”——
  在野野村的注视下,楼数指示灯由上往下移动,最后停在一楼。
  第五节
  时间:八月十六日(星期二)零点三十分
  地点:华厦K
  那通电话响的时候,映美正在准备煮咖啡。
  区隔出清爽的开放式厨房与宽大的客厅及饭厅的,是一座木制长台。
  映美爱死了咖啡。有时一天可喝上十来杯。而且她只喝真正的咖啡。像那种即溶咖啡及罐头咖啡,并不被她承认那是咖啡,还有,如果上了不好喝的咖啡厅,她会气得想放一把火烧掉它。
  所以在她和贵传名光彦开始交往,且出入这间房子时,她第一件事就是送他一台咖啡机。她也很讶异,为什么他住在这种高级华厦,家中竟只摆即溶咖啡。
  岬映美,二十四岁。在横滨市某电脑软体公司上班。职称上,她是游戏画面设计师,但实质上只负责端茶及整理资料。
  生长在长崎的她,高中时随着父亲的调职而全家搬去东京。大学则是在京都某女子大学专攻英美文学。毕业后选在S市上班,离开父母过着独立的生活。
  她与贵传名光彦在横滨的池畔酒吧相识,那是今年二月的事了。
  最初全然没有那个意思。但是却逐渐地被小一岁的他所吸引——这种心境上的大变化,映美本身也相当地吃惊及不知所措。
  怎么会这样呢——她一边如此想,一边又触到藏在光彦心中一种说不出的真挚。第一次在这屋里过夜时,她才意识到那真挚,是他孤独的反射。这使得她不由自主地想尽量陪在他身旁,因为他是那么的孤独……
  这次的盂兰盆长假好友们都远离东京,不是上山就是下海去舒展筋骨。但爱好旅行的她没加入他们,而陪着不喜旅行的光彦待在这屋里,这也可说是她对现在“男朋友”体贴的实证。
  将咖啡豆放入被昵称“罗德”的咖啡机内,押下启动,机器磨碎声卡哩卡哩地高响着。
  “啊!你又用手押。”坐在客厅沙发上的光彦看了一下这里,笑着说。
  “没办法嘛!好吵喔!忍不住……嘛!”她将手用力压住吵闹的咖啡机,但不管如何用力,还是很吵。不过不押又受不了。虽然是最爱喝咖啡,但磨咖啡豆的声音真不敢领教。
  几秒钟的忍耐总算过去了——刚好这时,长台上的电话声响。
  “来了来了!”光彦从沙发上起来,走向话筒,“会是谁呢?这种时候。”
  站起身的他非常地高,映美也绝非矮,但与他对立而站的话,双眼只能看到他胸膛。
  “喂!我是贵传名!”
  光彦留着这年头少见的长发。他将刚洗过的湿发鬓用左手拨上耳朵后,耳朵贴上听筒。
  “喂喂?那位……”声音突然停住,瘦白的脸颊微微地抽动。
  “……”
  (是谁打来的?)
  光彦的反应,映美敏感地感觉到。
  (这种怪异的神情,还是第一次看到。)
  “……”
  握住听筒的光彦双唇抿成一宇型。电话那方的低微声微弱地传出,映美也忙着竖起了耳朵。
  “——嗯?”终于光彦大声地吼,“你要我怎样?”
  明显地,他这时说话的语气与平常他对映美与友人时不同。似乎是——对,充满了敌意及憎恨的样子……
  “——现在吗?去你那儿?——不是?哪里……喂!你从哪儿打来的?”
  敌意与憎恨——能让光彦引起这种情感的人,映美只知道一位。那就是贵传名刚三——也就是光彦的父亲……
  “——喔,好——我知道,只是,是真的吧!”
  光彦是M市内的TXX大学研究生。硕士课程完了后他预备再往上进修。专攻地球物理学。
  刚认识时,他从未提及自己的家人。只是,从他的言行中,略略可觉察到他对自己的家族,感到强烈的自卑感。
  映美有一天就忍不住地问他——那是五月初的事吧!来这房子的第三次夜晚。
  他那时,不发一语地打开房里的落地窗。然后赤着脚走出阳台,用手招呼映美过来时,他嘴边的表情似乎很自卑地歪斜着。
  “那里!”从六楼阳台栏杆稍微探出身,他往右边直指,“那个,就是我整个家族。”
  K华厦这栋大楼位于M市的西侧,神奈川县县界的境川这条河旁上。与这条河相对的隔岸,有一座大楼的影子。在微弱的星光下,似乎是浮上黑色的川流般,可依稀地看到蒙蒙的白色水泥墙面。
  “‘御玉神照命会’总部大楼——之前我也提到过吧!而我的母亲,就是那里的教祖。她在那上头的神殿中,日夜对着大神珠灵体祈拜。她那‘活神仙’的第一件救命对象,不是别人,好像正是我……”
  现在想来,那种说话的口气,对他而言,是对一位生下自己的女性最大的爱情表露。
  “关于人们说她所拥有的超能力,我自己是不信。不过,我也不是完全否认宗教,只是,嗯!事情这样就这样了。”
  光彦停住话,瞄了一下映美的反应。
  (当时,我脸上又是什么表情?)
  (我是以什么心情,在听他的话呢?……)
  “问题是那个父亲!”口气厌恶的他,眼里很明显地有强烈的敌意及憎恨,“那个无耻的男人。虽说是我的父亲,根本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我从很小的时候,就一直看不起他……”
  之后——大约一个月后,他的母亲贵传名光子惨死……
  葬礼完后次日晚,映美被光彦唤到这屋里。当时虽没有在她面前流泪,但光彦苍白着脸,若有所思地道:“是那家伙——杀的……”
  那事件的调查,进行到何种情况,报纸上也没报导得很清楚。连一时被注目的有他杀嫌疑之说,结果也没掌握到什么证据。而今报纸及杂志等也没再报导此事……
  是那家伙杀的——光彦喃喃地说了好多逼。说什么有不在场证明,一定是捏造的。一定是那家伙杀了母亲,然后伪作为自杀。
  那位——他的父亲,贵传名刚三打来的这通电话,是要干什么呢?
  “——嗯。教主大人也真是堕落了——好吧!我总是也要和你做个了决。”
  (果然没错……)
  “——好。再见。”放下话筒,光彦的脸上又冷又硬。他的双眼留置在黑色电话上一会儿,然后看往站在咖啡机前的映美脸。
  “对不起,我现在得出去一下。”他道。
  “是你父亲打来的?”
  “嗯!”
  “现在去见他?”
  “——嗯,约好了。”
  “为什么选在这种时间……”
  “对他比较方便吧!”单手置在长台上的光彦的眉紧了上来。
  “他从神殿的‘闭关’中偷溜出来,现在正在往横滨途中。教中有规定,照命会的教主是不能走出S市的。不过,他一直拜托我,说有话跟我说。”
  “现在去横滨?”
  “车开快点的话,一小时就可到了。”
  “可是……”
  “对不起,我不能不去——我有话必须和他单独谈清楚。”
  “你妈妈的事吗?”
  “——是的。”隔着长台注视着光彦的映美眼中,可看到他将脸稍稍移开,很抱歉地道。
  “真对不起,今晚……”
  “喝杯咖啡再去嘛!”微笑着的映美,刻意开朗地道。
  “不准边开车边打瞌睡喔!记不记得,那次我们开车兜风的回程,当时,我还以为完了哩!”
  “喔——那次是……”
  “没得申冤了!”映美将壶中的咖啡注满杯内,递向光彦,“小心点!”
  “嗯——我会的,你放心。”
  “待会儿我自个儿走,不要担心。反正今晚,我也有点工作要在家里做,我不要紧的……”
  “对不起,如果你不生气我的话明天再……”
  “早餐我来弄。你起来时,反正也是中午左右吧?”
  “谢谢!”光彦说完,咖啡也不加糖地喝,“——你真的是很体贴人。”
  (是吗?)
  映美心境复杂地端起自己的杯子。
  (是这样吗……)
  第六节
  时间:八月十六日(星期二)凌晨两点十分
  地点:“华厦K”二〇一室
  “——是,是是。”
  拿起来三通电话时,岸森范也的手和声音微微地颤抖,“我,我是岸森——喔,你,你好。”
  打电话来的,正是那个人。
  凌晨两点十分。
  比预定的时间晚十分钟,但这十分钟对胆小的他而言是多么地长啊!
  “——是,是是。对,只有我一个人。”呼吸声似乎有点混乱的样子,但听筒中对方的声音相当的冷静。岸森怱地全身僵硬地听着对方的指示。
  K华厦二楼,二〇一室。岸森范也,一人租屋于此的TXX大学经济学系学生。
  离拥有小田急线及JR线车站的市中心十数公里的这座大楼,虽然M市在这几年也急速地开发成卫星都市,但这附近以住宅地而言,街处于开发途中。独立于境川旁的K华厦,是座六层楼钢筋大厦,四壁贴着赤红砖片,式样新潮现代。
  虽说交通多少有些不便,却也是座环境幽雅的高级华厦。以一介学生而言,独居于此似乎不合身份,不过岸森一点也不觉得不好。
  他的父亲在名古屋算是一位大地产公司的董事长。而他展翅离巢也非有其他理想,只是为了离家,才应试数间东京的大学。结果呢!只有在私立的TXX大学取得了候补录取。
  他不在乎是否为候补,只要上得了就是老子的。对独子范也彻底溺爱的母亲,禁不住他的撒娇,买了这层楼给他。于是他开始了穷学生看到都会想掐死他的奢侈浪费的生活,日子一过就是两年了。
  喔!忘了提到,他的嗜好是车子。
  将母亲买给他的车子,装潢得无与伦比,每晚奔驰于东京市中。车子及全身最新名牌服饰,还有从高中时就磨出来的舞艺,这三样吸引来不少少女们,再加上从各方的杂志上收集到的玩乐情报,夜夜都是“充实的一晚”。当然,大学课堂的出席次数是屈指可数的。
  但是——
  如此这般,怠惰又平稳(虽然他本身并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怠惰又平稳)的学生生活,而今要陷于破灭的危机了。破灭——活了二十年来,从来就没想过这名词会落到自己身上。
  一个月前——当他在想着这台车也差不多开厌了,以及如何向母亲耍赖多要点零用钱的当时,在半夜游玩车河的归途中,他撞了人了。
  出事场所就在这附近。那里街灯原本就少,再加上当晚雨下得很大,视线非常不清楚。还有当时的他也醉得相当厉害。
  自己开了多少时速也不清楚。当时也知自己醉了,开车已比平常小心多了。只不过后来看家快到了,才松弛了注意力也说不定。直到发现有人正穿过亮着绿灯的斑马线时,已经来不及了。
  尖锐的刹车声,碰地一个撞击,转了一百八十度才停住的车……
  夜路上,躺着一个身着黑西装似的上班族男人身躯。
  (怎么这种时间走在这里啊!)
  他一股想哭的冲动,冲出了车子。
  (喂!拜托!老天不要开我玩笑……)
  似乎在撞弹下,头去敲到地面的样子。血流满面,头部变形,一眼即知那男人早已毙命。
  他呆立着,让雨敲打一会儿。酒醉的快意早就消失不见,代之而来的是强烈的呕意,让他非得压住胃不可。
  一点也没想到要去报警。本能想到的只是如何从这无法辩解的罪中脱逃。
  他看了看四周。
  半夜三点,没半个人影。路旁略远处有些国民住宅大楼,但似乎也没人听到车祸声伸出头来看。而且幸运地,道上也没别的来车的灯光。
  他快速地将车驰近,把尸体抬入副驾驶座。因为除了头部外并没什么大伤口,所以衣服及车上也没留下多大的血迹。之后他将尸体丢到附近的树林内,因为实在没勇气将尸体载得更远了。
  回家后他冲个澡——边镇定心思边思考。
  从车库到回屋途中,在电梯前与一位下电梯的女孩擦身而过,或许是自己脸色过于苍白,她感到稍微异样地看了他一下——这也不用放在心上。
  路面上残留的血迹,雨水会冲洗掉。等到树林的尸体被发现,撞车逃逸事件被公布于世时,其中也需一段时间。
  他也想过万不得已时打电话去向母亲哭诉,但事情的严重性令自己无法开口,因为这是杀了一个人啊!在此之前遇到问题时,母亲总会全力地支持帮忙解决,但这事就算她也是……
  沾着血迹的衣服及车上的椅套,在那夜已全塞入垃圾袋,当垃圾丢出去了。检查了停在一楼车库的车身后,隔日马上开到离这儿远远的地方找修车房,修理凹下去的保险杆。
  一星期后,在报上得知那男死尸被发现了。虽然警察的调查方针全然没指向自己,但连续一阵子他都失眠。尸体因为发现得太晚以及夏日让它快速腐败,使得搜查上遭到难题。
  所以,他想这下安全了。虽说撞车逃逸的检举率相当高,但自己这点倒是非常幸运。
  这样的幸运,使得自己不禁想向向来不信的神感谢。
  (可是却……)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结果却只是短暂的安心而已。
  “撞死人逃跑的罪是很重的喔……”
  这月月初,在某个半夜突然打来的一通电话中,那个声音如此地说时,岸森一时间也弄不清楚。在他心中,那晚的车祸,早被自己催眠过,认为是一场恶梦而非现实。
  那声音说:当晚,他是目睹车祸现场的人。他还说出,正确的车祸时日,和岸森车祸后所采取的行动,以及车祸隔日,他拿车去修理的修车厂店名他都知道。
  放心,我不会去检举。那声音又再说,只要你可以表现得好,我也可以让这实情石沉大海。
  从那瞬间起,岸森就失去了依自己的意愿行动的自由了。他陷入什么都得依那声音指示行动的窘境。
  目击者并不要求金钱,但相对地,现今……
  “——是,我,我知道。”握紧听筒的手心冒出了汗脂。岸森向看不见的对方深深地点点头。
  “好的——是、是的,那当然……但是,你,你真的会遵守我们的约定吧!”
  你不必担心,对方答道。
  “我,我知道了,那我现在马上就……”
  卡嚓一声电话被切断了。抖颤的手将听筒放回去时,岸森心中也有所觉悟。
  趁今晚,干脆将对方给宰了也非不可能,但他却也事先警告说他有同党。如果他发生了什么事,她的同党马上就会将撞死人逃跑之事知会警察。
  又或许,那是为了防止岸森临阵脱逃的故弄玄虚,只不过考虑到万一不是话……
  反正,只好照对方的要求去做了。
  第七节
  时间:八月十六日(星期二)凌晨四点二十分
  地点:华厦K厅口前路上
  华厦K的厅口位于大楼的东南端。
  外侧的玻璃门是二十四小时开放,任何人都可随意进出,但通过大厅,要往电梯及楼梯的通道前,又有一扇门。这门内设有最新的自动上锁安全设备,不用居住者所持有的卡片锁匙是打不开的。访问者要按门旁设置的对讲机与住户通话,让住户开门才进得去。
  另一个入口是,占一楼一半以上的专用停车场的通用门。这里也同样地设有自动上锁设备,外来者是进不来的。
  横切过相当西洋式庭园的前庭,一条柏油小道直通向一座半拱门。两根门柱上列满大红炼瓦片,而顶端则安着一盏外形似煤气灯的外灯,造形相当地讲究。
  离那门不远的路上,停着一台黑色的马可二代车。
  这辆车在这地点停了五小时以上了。车内,有两个男人一直监视着大楼。
  “啊——啊!这样还要等多久……”戴着金边眼镜的年轻男人发牢骚道。
  助手席的座椅,深深往后倒,卷上双袖的粗臂交叉在胸前,不耐烦地边抖动双膝,打个大哈欠,但眼睛还是透过车前窗,死盯住大楼的入口处。
  “我看,也不要过份期待比较好。”
  坐在驾驶席位的是一位年龄较大——平头,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开口说话。
  “监视时要忍耐,而且不期待成功——这是以前我在刑事局时,一位上司常喊的口号。”
  “我实在不喜欢这种努力主义的训词。”
  “你这言论可有问题喔!我问你,你为什么会选这行?警察这一行啊!除非你有东大的学历,否则简直就是努力主义世界的代表!”
  “嗯!是,说得也是。”
  “急进派透露出的情报有多少信赖性,你应该清楚吧!”
  “嗯,是啊……”
  “或许今晚又或者明天,应该会有行动。那家伙一定会试着和谁接触——类似的情报光在都内就有十个左右穿插进来。像咱们这样守在这里,说穿了还不是为了保险起见。”
  “嗯!保险起见。”
  “只要忍到早上就有人来交班了——要不要喝咖啡?”
  “不用,我喝太多了。”缓缓地摇头的年轻男人,无意识地叼上根原本不想吸的烟。
  “——嗯?有人来了喔!”
  后视镜上映着的是从后方来的车。与两人停车处同线。由大马路转进来的这条路,在不远处即到尽头,所以来车的目的地除了这栋大楼别无他处。
  深夜——或许可说是将近黎明了吧。在这种时刻会来这大楼访问的人,一般是没有的。两人瞬间身子离开椅背,准备行动。
  “——真是的!”
  驶过的车子是——白色新型喜美——边目视着车,年轻的男人像泄了气般地自语道。
  “这里的住户。夜半开出去的车。”
  为了保险,对照一下亮着在转灯减速行进车的车牌,和自己手上的小抄——没错。刚好现在是盂兰盆长假期间,这大楼的住户,不是回乡就是旅游出门的人居多,从他们两人开始监视后,进出这大楼的,除了现在这台喜美,另一台是,在那之后接着离去的红色裕隆福星而已。开喜美的是一位大学生样的青年,而驾驶福星的是一位年轻女性。
  “大概是被情侣叫出去或什么吧!真是的,真是身份不同。”
  年纪大的那位,也不理会伙伴的牢骚,默默地将热水瓶中的咖啡倒入纸杯。
  【明日香井叶的笔记】
  事件的发觉、通报及封锁现场的过程:
  一九八八年八月十六日(星期二)凌晨六点十分。东京都M市XX叮八十二番地之二,大楼“华厦K”的屋顶发现一副男性他杀尸体。发现者为该大楼的管理贝诸口昭乎。他于凌晨五点四十五分起床后,往屋顶去之后发现了死尸,马上打一一九报警。
  受理通报的警总局通信指示室(一一九)马上指示最近的派出所警员两名(中西孝巡查、田中义隆巡查),以及所辖M局值班员三名(近藤明广巡查部长、森本正浩巡查,芳野惠介巡查)速去同大楼,他们各于上午六点三十分及六点四十分到达后,随即封锁现场。
  同时间,M局刑事一课及警总局搜查第一课办案刑警,全部被召集,在警总局多田硬太郎刑事课长的指挥下展开搜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