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下雨了。
再不愿意,也在屋里玩吧,
我们来折色纸,玩折纸游戏吧。
***
希拉、雅典娜、阿英萝黛蒂,希腊神话中的三美神,一只手往上高举,争夺一样东西。
她们争夺的,是纷争女神厄里斯在艾吉那岛王珀琉斯婚礼上扔出去的苹果,苹果上面写着“给最美丽的人”。
白色石刻女神伫立的台座上,围绕着很多的喷水口。
大概是为了防止冻结吧,不断从那里喷出水来。
这是一个面向雾越湖的广场。
环绕广场的建筑物三面外墙上,有一排排清新脱俗的木造阳台。
这个广场在三美神前面不远的地方,呈圆弧形突出湖面,不再往前延伸,而是形成缓缓向下的阶梯,滑入透明的水中。
水并不深,大概只有到大人膝盖的程度。
透过清澈的湖水,可以清楚看到砌着白色石阶的湖底。
面对湖的右前方,有一个细长的平台,顺着通往温室的走道延伸。
以广场跟这个平台为两边的长方形,其中心附近的湖面上,漂浮着一个圆形小岛。
从湖岸广场与平台一阶一阶潜入水面的石阶,又再缓缓一阶一阶向上攀爬到小岛上。
一条长长的三头龙盘踞在岛上。
这三个头的长相正好跟女神们成对比,非常可怕,朝天张大着嘴,露出了尖锐的牙齿。
雪停了。
阴暗低沉的乌云覆盖了一整片天空。
听不到风声,听不到水的波动声,仿佛所有的声音、动静都被高高堆积的白雪吞没了——好一个幽静的早晨。
漂浮在湖面上的异形石像,背上紧贴着与四周景象格格不入的鲜艳色彩,那是一个穿着鲜艳黄色洋装的女人的尸体。
1
“怎么样,医生?”枪中问。
忍冬医生皱着眉头,猛摇头说:“不行啦。”
医生丢出这句话,指着尸体的脖子。
尸体被放在三头龙的背上,身躯弯折成两节。
因为头部下垂而露出来的颈子上,缠绕着银白色的细尼龙绳,深深嵌入肉 里。
“又是勒死的?”
“头部也有伤痕啊,你看,这里。”医生把手指伸向后脑勺附近,“跟昨天的手法完全一样,先用某种东西敲击她的头部,将她击昏,再用绳子勒住她的脖子。”
“杀死她电就算了,为什么要把她搬到这种地方来呢?”名望奈志站在海龙像前,双手伸入褐色毛衣下摆处,身体不安分地左右摇晃着。
“总之,先将尸体运到岸上,再来想其他事吧。”这么说的枪中,只在睡衣上披了一件衣服就跑出来了,所以伴随着白色蒸气吐出来的声音,像有瑕疵的录音带般微微颤抖着。“名望,你抬她的脚,铃藤,你抬那边肩膀。”
我听从枪中指示,从忍冬医生背后绕到尸体旁边。
不小心在冻结的雪上滑了一跤,身体顿时失去了平衡,我猛然伸出左手抓住海龙细长的脖子。
海龙像的嘴巴张着,水从尖锐的牙齿间流下来,淋湿了我的手腕。
“咦?”我冒出这么一声,因为就在此时,我看到一个奇怪的东西夹在尸体腹部与龙背之间。
“怎么了?”枪中停下正要伸向尸体肩膀的手问我。
“你看。”我把那个东西指给他看,然后从裤袋里掏出手帕,再从尸体下面拉出那个东西,以免沾上自己的指纹。
“啊,”忍冬医生倾斜着矮胖的脖子,“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他突然打住,喃喃说了一句“原来如此”,好像已经明白这个东西为什么夹在那里。
“你拿着,不要弄丢了。”枪中的声音直打着哆嗦,“这可能是凶手留下来的东西,是很重要的证物。”
我乖乖地点点头,把那个东西包在手帕里,放入对襟毛衣的口袋里。
那时候,一种莫名的突兀感,已经在我心中一隅扎刺着。
名望抱着她穿红高跟鞋的两脚;枪中跟我分别抱着她的左、右肩膀,把她从龙背上抬下来。
在忍冬医生的带领下,慢慢离开海龙小岛。
如昨天的场小姐所说,雾越湖的湖水并不是那么冷。
可是,没有穿外套就冲出来还是觉得很冷。
不知道是不是起风了,湖面上升腾的薄雾。
缓缓飘向岸边的白桦树林。
阴暗低垂的厚厚云层,好像又要开始下起雪来了。
嘴巴好渴,大概是昨晚吃了安眠药的后遗症吧。
我舔舔冰冷的嘴唇,竟是苦涩的味道。
头脑一直清醒不过来,这大概也是安眠药的关系吧。
缠绕在舌头上的苦涩,慢慢在我心中渗开来。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芦野深月,她说她早上醒来,从面向中庭的窗户往湖面望去时,就看到了尸体。
向来沉稳的她所发出的尖叫声,连隔着中庭在她正对面房间里的我都听到了,把我从昏沉的睡眠中挖了起来。
这件事发生在30分钟前——早上8点半左右。
雾越邸的用人们,照例在早上7点开始各自的工作,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湖面上的平台。
因为定期除雪,中庭跟走道边的平台积雪并不深(不过,应该也有十厘米以上吧)。
上岸后,我们暂时把尸体仰放在雪上。
一直站在争夺厄里斯苹果的三美神喷水池边看着我们的的场缓缓走向我们。
“医生,”枪中调整紊乱的呼吸,看着忍冬医生说,“可以推定死亡时间吗?”
老医生短短“嗯”了一声,跟走到旁边的女医生面面相觑。
“这个问题可难倒我了。”医生弯下微胖的身躯,两手搭在裤子湿透的膝盖上,“这个尸体恐怕是一整晚都被弃置在这么寒冷的地方,处于冷冻状态,实在很难下判断。”
“大略的推测就行了。”
“那也很难啊。”医生圆圆的肩膀颤抖了一下,看着同行,“的场,你认为呢?”
“不太可能,”女医脸色苍白地摇着头,“因为在冷冻状态下,几乎没有呈现死尸现象。例如,死后僵硬主要是因为肌肉 内的ATP分解——也就是一种化学反应所引起的,可是,在低温下根本不会产生这种反应。”
“没错,”忍冬医生点点头,肩膀又剧烈颤抖着,“在极端低温中,也不会出现正常的尸斑。当然啦,如果可以把尸体搬到大学医院,请专门医生解剖的话,也许可以看出一点端倪来。”
躺在脚下的女尸,脸色跟淹没平台的雪一样苍白,多少缓和了一些苦闷歪斜的丑陋表情。
想到她生前无缘,不禁替她感到悲哀。
深月跟彩夏从一楼正面的阳台走下来,晚起的甲斐也跟在她们后面,小跑步追上来。
两个女孩走到三美神喷水池前面就停下来了,靠在喷水池边,远远看着这里。
2
末永耕治带着我们,把兰的尸体搬到这个屋子的地下室。
我们变更刚才的位置,由枪中抬脚,我跟名望分别抬着左、右肩膀。
从阳台进入中央走廊,跟着前头带路的末永,走在暗红色的绒毯上,任凭浸水的鞋子啪沙啪沙响着。
经过正餐窒前,我从敞开的门,惊鸿一瞥,看到白须贺秀一郎跟昨天早上同样的穿着打扮,站在餐桌前,双臂抱在胸前望着窗外。
我们继续往前面尽头的蓝色双开门走,当末永打开门时,我发现那里正是我们第一天从暴风雪中逃到这里来时,从后门进来的门厅。
“这边。”末永用颇搭配壮硕体格的粗犷声音说着,把手伸向往楼上阶梯右边的褐色门。
我们拖着湿答答的洋装裙摆,缓缓横过门厅。
门一打开,出现了通往地下室的陡梯。
“请注意脚步。”末永说着,带头踏出了步伐。
就在这时候,突然听到“叩咚”的硬物撞击声,好像有人停下了脚步。
我们三个人抬着兰的尸体,不约而同地往声音的方向望去;声音是从通往二楼的楼梯传来的。
瞬间,我仿佛看到有个身影闪入楼梯平台;同时,一根拐杖滚落到一楼,“卡啷卡啷”声响彻整个房子。
“谁?”名望奈志大喊。
“地下室在这边。”末永严厉地说。
名望看着年轻用人的络腮胡子脸,舔舔薄薄的嘴唇说:“我的父母教过我,东西掉了一定要捡起来。”
他以开玩笑的语气说着,放掉抬着尸体右肩的手,往楼梯方向走去。
尸体突然重心不稳,摇摇晃晃地倾向一边。
“不可以!”末永神色慌张地追上名望,从背后抓住他骨瘦如柴的肩膀。“请不要多管闲事!”
“啰唆!”名望大叫一声,狠狠甩掉末永的手,“谁?!不要偷偷摸摸的,快出来!”他一溜烟闪过末永再度伸过来的手,冲上楼梯。
可是,在楼梯平台前就停下脚步,用力“啐”了一声,说:“被他跑掉了。”
他捡起黑色拐杖,像钟摆一样摇晃着。
不甘心地抬头看着从平台延伸到三楼的楼梯,好一会儿才把拐杖靠在墙上直立着,走回原地。
末永用可怕的眼神瞪着名望,但是什么话也没说,又回到地下室门前。
也朝抬着尸体的我跟枪中的脸微微一瞥,然后自己走在前头。
压低声音说:“请这边走。”
“喂,”枪中边走下微暗的楼梯,边问他说,“那只拐杖是谁的?”
经过一两秒钟,他才头也不回地说:“是老爷的。”
“你们老爷喜欢玩捉迷藏吗?”枪中讽刺地说。
“老爷现在在那边的餐厅里,只是那只拐杖挂在楼梯扶手上而已。”末永平静地说。
“你们老爷习惯把东西放在那种地方吗?”
末永突然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我们。
黑色胡须下的脸,瞬间浮现出似挑战又似愤怒的神情。
“没错,”他说,“老爷的确有随处放东西的习惯,所以,他叫我们不必在意。”
不用说,我当然觉得这个男人在说谎。
刚才我的确感觉到楼梯上有人,不,不只是感觉而已。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是,我想除了我之外,枪中、名望应该也都看到了一个慌慌张张躲开我们视线的身影。
那是一个黑色的小小身影。
彩夏昨天在大厅的楼梯平台看到的身影、我昨天在礼拜堂门口看到的身影、枪中在温室看到的身影,还有深月听到的拐杖声以及钢琴声……
实实在在显示出这个房子里的确住着不知名的第六个人。
下楼后是一条短短的走廊,左右两侧各并排着四个黑色的门。
末永推开左前方的一扇门,打开电灯。
十个榻榻米大的房间里,摆着大型洗衣机和烘干机。
墙壁、地板都是没有经过铺装的水泥,最里面的正面墙壁上钉着一个很大的整理橱柜。
这里没有暖气设备,冷得连呼吸都快结冻了,不过,当然比外面好多了。
右前方角落,有一块白布摊开着,浮现出人的形状;榊的尸体就安置在那里。
我们把搬来的新尸体放在旁边,末永从整理橱柜中拉出一条白布,交给枪中盖在兰的身上。
“你们好好相处吧。”
听着名望怅然的声音,我突然浮现出昨晚之前从未想到过“可能性”。
我企图立刻否定掉这么荒谬的想法,可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嗯?”枪中看到我的手伸向白布,发出了疑问。“怎么了,铃藤?”
“没什么,只是看一下。”我敷衍地说。
“哈,铃藤作家,你总不会怀疑榊变成僵尸了吧?”名望摊开双手笑着说,“僵尸是跟你开玩笑的啦,你怀疑榊是不是真的死了,对吗?”
“难道昨天的事都只是‘狂言(日本古典滑稽歌舞剧)’?”枪中无法接受地说,“怎么可能嘛。”
“我只是想到有这种可能性。”
“昨天我也想过这个可能性,在这种‘暴风雪山庄’的状态中,假装死亡是无聊伎俩。可是,真是这样的话,你认为他究竟需要几个共犯呢?”
“确认一下总是好的嘛。”
“嗯,当然也是啦。”
我战战兢兢地掀起冰冷的白布,枪中跟名望也都靠过来,慢慢地把视线转向尸体。
白布下的榊,冻结的表情跟昨天早上在温室看到时一模一样,还有一股微微的腐臭味。
可能是第二件杀人案的发生,让我成为疑心生暗鬼的俘虏吧,我强压着恶心的感觉,伸手去摸他的脉搏。
毫无疑问,榊已经死了。
3
枪中、名望跟我,先回房换掉被湖水浸湿的衣服,再一起走到楼下的正餐室。
因为没有带替换的鞋子来,所以我们三个人都换上了屋子里的拖鞋。
甲斐、深月、彩夏跟先换好衣服的忍冬医生都到齐了,在正餐室里等着我们。
“请坐!”白须贺从桌子的一端投射出锐利的眼神,说,“鸣濑,倒咖啡。”
“我不要。”枪中微微举起手,再用同一只手拉开椅子,整个人瘫在椅子上。
没听到一点脚步声,鸣濑就已经走到吧台前,开始准备我跟名望两个人的咖啡。
“白须贺先生,”枪中把视线落在餐桌中央一带,发出喘气般的声音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找到凶手了吗?”雾越邸的主人冷漠地询问他,蓄有些许胡子的嘴角,却跟昨天早上一样,泛着与冷漠语气背道而驰的高尚微笑。
“没有,”枪中仿佛被对方的气势压倒一般,无力地摇摇头,说,“我太无能了。”
“我知道责怪你也没用,不过,真的给我们添了很多麻烦。”白须贺从容不迫地拉拢橄榄色睡袍的前襟,微微干咳几声说,“房子染上血迹,真的让人很不舒服,希望下次会发生在雾越邸外。”
听到“下次”两个字,我骤然屏住了气息。
不管他说这句话有多少开玩笑的成分,让我讶异的是,所谓“下次”难道是指凶手杀了两个人不够,还会杀更多人吗?
“电话还不通吗?”枪中问。
“凶手好像还不想让警察来,”白须贺在浓眉间出现深深的皱纹,嘴角却还是带着沉稳的微笑,“今天早上,鸣濑发现放在楼梯门厅的电话坏掉了。你们去地下室时没看到吗?”
“真的吗?”
“嗯,听筒上的电话线被扯断,已经无法修复了。可能是凶手怕恢复通话,所以昨天晚上扯断的。”
“这个房子就只有一部电话吗?”
“我很讨厌电话,”白须贺轻轻耸肩说,“可是,又不能完全不打电话或不接电话,所以装了一部。”
枪中板起脸来,说:“雪已经停了,还不能去相野镇上吗?”
“又开始下了。”
白须贺看一眼面对广场的落地窗。
如他所说,朦胧的窗户外,又是大雪狂飞;刚才的平静只是短暂的休息。
“连续下了三天,积雪相当深。要下山到镇上,虽然不是绝对不可能,但是,要有相当的心理准备。至少,我不会强迫这个家里的人做这样的心理准备。”
说得好像他们完全没有责任,似乎是如果想冒着危险去求救,也是我们自己的事。
枪中低下头来,咬着嘴唇。
坐在他隔壁的我,也稍稍低着头,只把眼珠子朝上偷偷观察其他人。
每个人都是脸色苍白,表情僵硬,时而叹息。
坐在我正对面的甲斐,伸出手来拿咖啡杯,所以杯子也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嘎达嘎达震响着。
“白须贺先生。”枪中抬起头来,豁出去似的看着雾越邸的主人。
“什么事?”
“您有随处放东西的习惯吗?”
白须贺狐疑地挑起眉梢,没有马上回答,那种反应好像是听不太瞳那句话的意思。
“谁说的?”
“他啊。”
白须贺沿着枪中的视线看过去,看着站在左墙壁边的年轻用人,从我的位置也看得到末永,末永向前跨出一步,大概是想解释这件事,低声说了一句开头语:“是这样子的。”
“真是的。”白须贺举起手来制止他,微笑说,“也不必说成是我的习惯啊。”
“您使用拐杖吗?’枪中紧咬着不放。
“拐杖?”白须贺又挑起了眉梢,但是,随即从紧闭的双唇中露出洁白的牙齿,说:“嗯,偶尔。”然后像演戏般摊开双手,半开玩笑地说:“哟,是不是我又把拐杖遗忘在哪里了?”
“在前面楼梯,我们去地下室时,在途中看到的。”枪中皱着眉头说。
“是吗?谢谢你告诉我。”白须贺像在哄天真的孩子般笑着,喝了一口咖啡。
说,“下次我忘了东西放在哪里,就请你帮我找。”
4
白须贺离开餐厅后,井关悦子又跟昨天一样,从同一扇门出来,推出了蛋、汤、法国面包等简单餐点。
时间是上午10点多。
“不好意思,的场小姐,侍奉大家并不是你的工作。”忍冬医生对忙着帮井关端汤给大家的女医说。
“不用客气。”的场用沉稳的声音说,“昨天才发生那种事,今天又出了事。我们老爷那样对你们说话,并不是恨你们,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明白突然失去亲人的痛苦。”
四年前,白须贺夫人在一场火灾中丧生了,的场说的应该是这件事吧。
“总之,希望你们早点找出凶手。”的场边离开餐桌,边以不安的眼神看我们所有的人。
枪中感受到她的视线,回应她说:“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凶手’就在这栋建筑物中。”听得出他话中颇有含意,“不过,这次被害者——兰的死亡时间几乎没有办法判断,接下侦探工作的我,也只能举白旗投降了。”
“跟昨天的案子应该是同一个凶手吧?”
“应该是吧,刚才你不是也看到了那只纸鹤吗?”
“看到了。”
“凶手是模仿《雨》的第二段歌词‘我们来折色纸,玩折纸游戏吧’,特意留下了那只纸鹤。在推理小说中,童谣杀人一定是连续杀人,所以发生第二件杀人案也是意料中的事,只是很难想像会在现实中遇到这种事。”枪中深深叹了一口气,说,“而且遇害者又是兰,的场小姐,对于这个家这么灵验的预言,你有什么感想?”
女医没有回答,只是很快垂下视线。
其他人都一脸茫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可是,枪中并不打算做说明。
“这么一来,我也得改变看法了。”枪中嘲讽地歪着嘴巴继续说,“这个世界真的有已经注定的命运,这等于是否定了动态时间:否定了包含无限可能朝向未来前进的时间、时间是平静的平面,不,应该说是一条直线。生与死全都早已被安置在那线上,等着时间到来而已。”
的场小姐好几次微微摇头,像是要抛开枪中所说的话。
“可以让我看看刚才那只纸鹤吗?”她抬起视线说。
“在我这里。”我回答她后,从椅子站起来。
我差点忘了那只还包在手帕里,放在我对襟毛衣口袋里的来办案时的重要证物,应该跟皮带、书一样保存在地下室。
我拿出手帕,在餐桌上小心翼翼地摊开来。
可能是抬尸体时压着了,里面的纸鹤已经有点皱巴巴的了。
的场走到我旁边来,看着那只纸鹤。
用来折这只纸鹤的纸,是朦胧的淡紫色底,配上银色的细麻叶花样。
“果然是。”她喃喃说着。
“是什么?”我问。
女医的视线停留在纸鹤上,回答谁:“这是信纸。”
“信纸?”
“你不知道吗?请看看背面,有银色的线条,这是我们为客人准备的信纸。”
“是吗?”
“紫色是直写的信纸,还有成套的信封;另外一组是黄色横写信纸,二楼的每个房间里都有。”
“这我倒不知道呢,在桌子抽屉里吗?”
“是的。”
我在想,既然如此,是不是有必要检查每一个房间的抽屉。
凶手那间一定会少一张信纸,只要检查信纸张数就行了。
我提出这个意见,枪中立刻摇着头说:“没用的,除非那个人是笨蛋,不然怎么会使用自己房间里的信纸呢?他可以用兰房间里的啊。”
“啊。说得也是。”我对自己的愚蠢感到羞耻。
枪中抚摸着冒出一点胡楂的下颚,说:“不过,为了万一,查查看总是好的。”
“图书室里也有相同的信纸。”的场小姐补充说明,“凶手也可能用那里的信纸。”
“我知道了,”枪中点点头,“不过,我并不认为可以从纸鹤身上找出凶手的线索。即使检查指纹也是一样,现在怎么可能有凶手会在证物上留下指纹呢。”
说完,枪中用手指搓揉太阳穴,看着沉默不语的每一个人。
餐桌上的餐点。
谁也没有动过。
“我本来想稍后再来讨论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枪中终于开口说话了,“这次只能当做大家都没有不在场证明,从动机来判断谁是杀害兰的凶手……不对,这样的判断也不太有意义。”他用手指压着太阳穴,缓缓摇着头,“凶手即使跟兰无冤无仇,也可能被逼得不得不杀了她。譬如说,兰知道谁是凶手,并握有确切的证据。”
“会是这样吗?”名望奈志开口说,“凶手是模仿《雨》的第二段歌词杀人,所以,应该是一开始就打算杀死两个人,才会策划这场童谣杀人案吧?”
“嗯,蛮正确的判断。”
“你说得不是很真心喔。”
“是吗?”
“啊。你那种眼光好像要说‘最看不惯他们两个的就是你名望奈志吧’。”
“你很清楚嘛!”
“枪中,你……”
“让我说一个很简单的推理给你听吧。”枪中看着名望,用带点烦躁的声音说,“我、铃藤跟甲斐都有不在场证明,而深月跟彩夏是女性,不可能把兰的尸体搬到那个小岛上,忍冬医生又完全没有动机,所以,凶手应该是你名望奈志。”
“别开玩笑了,”名望奈志难得涨红了脸,从椅子上半站起身来,“我告诉你,枪中,我绝对不是……”
“不要那么激动,一点都不像你。”枪中冷漠地丢下这句话,转过头来看着站在我旁边的的场,说:“的场,在正式把他当成凶手之前,我有一件事情一定要问你。”
“我与案件无关。”女医的声音有几分紧张。
枪中缓缓地左右摇着头,说:“应该等你回答我的问题后再下判断吧?就客观而言,你不认为是这样吗?”
枪中说话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强烈。
的场小姐显得有点畏缩,但是,很快叹口气说:“你想知道什么?”
说着,她绕到餐桌边,在其中一个空位上平静地坐下来。
5
“我想问的,当然是这个家的事。”
其他用人都已经离开了,枪中隔着餐桌,盯着女医的脸,说:“这栋雾越邸的……啊,我不是要问昨天在温室听到的事,我是要问白须贺家的事。
你好像不太愿意让外人知道这个家的事,可是,陷在案件旋涡中的我们,却对这个家有很多不好的猜疑,例如昨天提到的关于鸣濑的事,不管你们怎么强调与你们无关,我们都无法相信。所以,为了洗清这些疑点,请多少告诉我们一点,可以吗?”
“这……”的场小姐显得很为难。
“需要白须贺先生的许可吗?那么,我去找他谈。”
“不用!”她挺直背脊,打断了枪中的话,“我知道了,我会自己判断,只回答必要的问题。”
“谢谢你。”枪中的脸颊泛起些许笑容,两手放在餐桌上,手掌交错互握着,“首先,我想请教你,关于你们主人白须贺秀一郎的事。他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
从事什么工作?他看起来顶多50岁,为什么这么年轻就遁隐山林,过着避人耳目的生活呢?”
我听得有点紧张,生怕从昨天早上开始,对我们的态度稍微缓和了一些的的场小姐,会因为枪中这个问题,再度把她的脸隐藏在冷漠且没有表情的面具后面。
“老爷这个人有点乖僻、顽固。”她想了很久,她回答出这句话。
令人惊讶的是,她的声音并不是那么冷漠。
“这一点我也很清楚。”枪中苦笑着说。
“不过,刚才我也说过,他绝不是很冷酷的人。现在的他虽然不太喜欢亲近人,但是,以前的他不但温和,也很喜欢接近别人。”
“以前吗?你是说在他夫人去世之前吗?”
女医微微点头说:“到四年前为止,他都住在横滨,每天为公司的事奔波。因为是跟贸易相关的公司,所以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国外。四年前,老爷不在家时发生火灾,夫人在那场火灾中丧生了,”
“他以前很爱他太太吗?”
“不只是以前,直到现在仍然是。”她的声音悲戚,语气却十分坚定。
枪中松开交叉互握的手,把手指头伸直。
“可以告诉我那场火灾发生时的正确时间吗?”
“四年前——1982年12月。”
“至于火灾原因,你昨天已经说过了,是电视显像管起火引起的吧?”
我看着默默点头的女医,突然觉得其中暗藏玄机。“四年前”、“电视起火”、“火灾”……
某种记忆开始在我心中一隅蠢蠢蠕动。
那场火灾确实是……
是……
“不可能是纵火吗?”枪中没有察觉我心中的问题,继续询问的场。
女医摇着头说:“没听过这种事。”
“夫人是在那场火灾中丧生的。当时她还很年轻吗?”
“还不到40岁。”
“你说她的名字是‘Mitsuki’?”
“嗯,”的场看着跟她并排而坐,正默默低着头的深月的侧面。“不过,跟这位深月小姐差一个字月’,夫人的汉字写成‘美月’。”
“大厅那幅肖像画是谁画的?”
“是老爷画的。”
“哦?”枪中脸上充满了惊讶,还转过头来征求我对这个惊讶的认同,“太厉害了,你们主人居然也有绘画才能。”
“听说他年轻时本想走艺术这条路。”
“他不是也会写诗吗?我在图书室看过他的诗集。”
“我想,他本来应该是希望靠对画与诗的兴趣过日子吧。”
“那么,怎么会经营贸易公司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
“应该是有什么原因吧。总之,四年前的那场火灾,让白须贺先生离开了工作岗位。”
“他把社长的位子委托给别人,现在是会长身份,不过,实质上他几乎不再管公司的事,只是大约每个月去巡视一次而已。”
“我知道了。他是在去年春天搬来这里的吧?啊,这是我听忍冬医生说的。”
“是的。”
“是怎么找到这栋房子的?”
“听说这栋房子本来是夫人娘家的不动产。”
“那么,去世的美月夫人,是盖这栋房子隐居的人的亲戚啰?”
“我不太清楚。”
“这个家平常有客人来吗?啊,我会这么问,是因为我们住的二楼房间,好像都是特别为客人准备的客房。”
“很少有外来的客人,不过,几个跟老爷、夫人比较亲近的朋友,每年会来这里聚一次。”
“哦,在夫人忌日那一天吗?”
“不是,”女医抹着淡淡口红的嘴唇浮现出微微笑容,但瞬间便消失了,“是他们两个的结婚纪念日,每年9月底的时候。”
枪中无言地点点头,从桌上举起一只手来,又开始搓揉太阳穴。
“我可以问其他人的事吗?”隔了一会,枪中说,“首先是鸣濑先生,他以前就在白须贺家工作吗?”
“好像是。”
“在横滨那个家,也像现在这样,吃住都在家里吗?”
“是的。”
“井关小姐也是吗?”
“她好像是从已故夫人的娘家跟来的。”
“你呢?的场。”
“我在白须贺家工作已经五年了。”
“那么,是从火灾前一年开始在这里工作的吗?”
“是的。”
“当主治医生?”
“刚开始应该说是家庭教师吧……”说到这里,她突然抿住了嘴。
枪中眼镜后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在一旁听他们交谈的人——当然包括我在内——也都不由得看着女医的脸。
刚才,她的确说了“家庭教师”这个字眼,那么,也就是说……
可是,枪中并没有紧紧追问她这个问题,若无其事地继续问下一个问题:“那个叫末永的年轻人,也是以前就在白须贺家工作吗?”
“不是的,他是搬来这里以后才雇用的。”
“是吗?不管是他或是你,这种年纪躲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好像都太年轻了吧?是不是有什么原因呢?”
“我……”女医停顿一下,稍微避开枪中的视线,“以前在大学医院工作时,就对人际关系感到有些疲惫。不过,主要原因还是搞坏了身体。”
“生了什么病吗?”
“嗯,算是吧,”她点点头,脸上骤然蒙上一层阴影,“因为发生了很多事,让我对自己的未来失去了兴趣。末永不太谈过去的事,大概也是在跟我同样的心境下来的吧。”
枪中当然也听出了女医话中的某种含意,那就是“对未来失去兴趣的人”,除了她和末永之外,还包括了失去爱妻的白须贺先生,甚至于鸣濑和井关。
她说过“有访客时,这个家就会动起来”;还说过“这个家会与来访者的心产生共鸣,映出来访者的心”。
而每一个外来的访客,最关心的都是自己的未来,朝向未来生活着,所以,这个家就会映出来访者的未来。
反过来说,面对“对未来没有兴趣的人”——也就是住在这个家里的人,这个家就会产生不同的“动作”。
“各位都是单身吗?”枪中又提出问题。
“听说鸣濑的老婆很久以前就去世了。”的场骤然眯起眼睛,看着枪中背后并排的落地窗外,“井关的丈夫,以前好像是担任厨房的工作,后来在火灾中丧生了。听说是为了进去救太太,结果就那样一去不回了。那场火灾发生在深夜,屋子又老旧,火势很快就蔓延开来了。”
“你结婚了吗?”
“没有,恐怕永远也不会结了吧。”
“末永先生也是吗?”
“他……”女医欲言又止,隔了一会才低声说,“他结过婚。”
“结过婚?那么,已经离婚了吗?”
“不是的,”她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他的太太在结婚没多久后就自杀了,详情我就不知道了。”
“这样啊,”枪中有点尴尬地垂下头,然后缓缓点着头说,“真的很谢谢你,回答了这么多让你难以启齿的问题。”
“没有什么好道谢的,”的场平静地摇着头说,“我只是不希望被你怀疑我做过什么坏事,我想其他人也是跟我一样的心情。”
“应该是吧,那么,的场,”枪中用稍微严厉的目光看着女医,说,“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事?”
“白须贺先生跟美月夫人之间有小孩吗?刚才你说过,最初是在这个家当家庭教师……”
她显然有点惊慌,短短“啊”了一声,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
“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枪中加强语气说,“一起住在这个屋子里吗?还是已经在四年前的火灾丧生了?”
“——没错,”的场低着头说,“在那场火灾中往生了。”
枪中没再继续问下去,视线浮在半空中,发呆了好一阵子。
6
我只喝了一点汤,就先离开了正餐室。
从挑高的大厅走上二楼后,我直接走去图书室,因为我想确认的场所说的信纸的位置。
当我握住走廊上通往图书室那扇门的门把时,有一种很强烈的踌躇感。
在这个屋子徘徊的不明人物(到底是谁呢)所带来的猜疑和恐惧,已经在我的心中扩大到不容忽视的程度。
图书室里一个人都没有,但我还是竖起耳朵,小心翼翼地巡视在这一瞬间,也可能有某人正躲在某处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摆在图书馆中央的黑色大理石桌子的桌面下,有一个很浅的抽屉,我之前一直没注意到。
打开抽屉,里面正是的场所说的成套信封、信纸,紫色跟黄色各一套。
信纸是B5大小,大约30张装订成本。
我拿出有竖直线条的紫色信纸,掀起封面来看,第一张有被撕掉的痕迹,但是当然不能因此断定,那一张就是凶手用来折纸鹤的纸。
说不定不是昨晚,而是以前的客人撕下来用的。
这么一想,我才突然想到,如果不能确定各个房间信纸本来的张数,即使调查现在剩下的张数也没有用。
不管那个管家有多认真,也不可能经常检查客房还剩下几张信纸。
凶手很可能不是使用这间图书室的信纸,而是使用其他房间里的相同信纸;可能是已经被杀的榊或兰房间里的;也可能是凶手自己房间里的,虽然枪中一口就否决了这样的想法,认为凶手不会这么笨,不过,推理起来的确是这么回事。
我不禁对自己迟钝的思考能力感到厌恶。
把信封放回抽屉后,我双手抵在桌上,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我们来折色纸,玩折纸游戏吧”——模仿北原白秋的《雨》的杀人事件,再度发生了,可是,还是不明白凶手这么做的真正用意。
难道只是为了制造混乱和恐惧吗?
还是有更深的意义呢——我的心中一隅,又产生了突兀的刺痛感。
在欧美的侦探小说中,“MotherGoods”经常被用来当做模仿杀人的童谣歌曲。
现在随便想都可以想起几个很有名的作品,例如韦恩·戴因的《僧正杀人事件》、阿嘉莎·克莉丝蒂的《所有人都不见了》、艾勒里·昆恩的《生者与死者》。
凶手会不会是想到这些作品,才选择以翻译“MotherGoods”闻名的北原白秋的诗,作为自己犯罪演出的小道具呢?
我缓缓摇着沉重的头,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看背后——走廊那边——墙壁上并排的书橱。
书密密麻麻地一直排到天花板,我循着书脊看过去,看到书橱中间上面一点那一排,有“日本诗歌选集”这几个字,我立刻走上前去。
从第一本按着顺序一直看下去,其中少了一本“北原白秋”的诗集。
那本书就是昨天被用来杀死榊的凶器之一。
推测前天晚上的案发时间,正好是我跟枪中、甲斐一起待在图书室里的时候。
其实,白秋的那本书那时候就已经不在这个位置上了,而我们当然不可能察觉到。
凶手事先就拿走了这本书,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这种机会。
虽然是装在纸盒里的厚厚一册,但毕竟只是一本书,任何人都可以轻易进入这间图书室,把书藏在上衣里偷偷带回房间。
我边东想西想,边继续看着书名。
这时候,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其中一本书——从被抽掉的白秋那本书数起的右边第四本。
上下倒放在书架上。
在整齐排列的全集本中,这本书看起来非常不自然,特别引人注目。
我狐疑地抽出那本书,拿在手里一看,更觉得奇怪了。
书收藏在白色的厚纸盒里,可是,纸盒好像有点湿又有点脏,书脊上方的角落处,形状丑陋地凹陷下去,纸的表面伤痕累累,摸起来非常粗糙。
封面上并排的黑色粗体字写着“日本诗歌选集西条八十”,我百思不解地伫立在书橱前。
不久后,听到脚步声跟说话声,我赶紧把书放回原来的地方,打开通往隔壁沙龙的门,走进沙龙。
这时候,枪中跟的场正好从走廊那边的门进来。
“对不起,的场小姐,”我唯唯诺诺地叫住她,这还是我第一次主动找她说话。
女医应声后。
把视线转到我身上。
我对着她说:“图书室里好像有一本书破损得很严重,那到底是……”
“啊?”的场用手扶扶黑色眼镜镜框。
一副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的样子。
站在她旁边的枪中,把手从裤袋中伸出,双手抱胸,嘀咕了一声“嗯……”
“藤铃,那本书八成是凶手拿来当凶器了。兰的后脑部不是有跟榊一样的撞击痕迹吗?那是同一种犯案手法。”
“你也这么想吗?”
“角落处是不是凹陷了?”
“嗯,还有点湿有点脏。”
“那就没错了。”
“可是,榊被杀的时候,书是被丢弃在现场,这次凶手为什么特意把书放回图书室呢?”
“嗯,这个嘛,”枪中的右手伸向戽斗似的下巴,抚摸着稀疏的胡楂,“大概是因为西条八十的书不适合‘雨的模仿杀人’吧。”
“啊,原来如此。”
瞬间,我觉得好像了解了,可是,马上又产生了新的疑问。
既然知道不适合模仿杀人,所以把书送回图书室,那么,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用白秋的书呢?
仔细找的话,应该还可以找到那本全集之外的白秋作品啊。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枪中,枪中并不当一回事地耸耸肩说:“大概是找不到适合拿来当凶器的书吧,要殴打对方头部让对方昏过去,一定要装在硬纸盒里的厚厚一本书。凶手大概是找不到这种条件的白秋作品,才不得已使用了那本书吧。对了,的场,”枪中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去看着的场,“外面的平台,平常都除雪吗?最后一次除雪是在什么时候?”
“昨天傍晚。”的场立刻回答他,“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想确定一下,因为关系着脚印的问题。”枪中边说边抚摸着下巴,“我们去查看兰的尸体时,中庭与走道那边的平台,都没有半个脚印。刚才雪停了一阵子,今天早上又没有除过平台上的雪,可见凶手一定是在昨天晚上下着雪时,把尸体搬到那座小岛上的。”
“嗯,说得没错。”
“所以,如果可以知道昨晚的雪是什么时候停止的,就可以大约推测出犯案时间。你今天早上醒来时,雪已经停了吗?”
“应该已经停了。”
“那时候是几点?”
“跟平常一样,6点半左右。”
“嗯,要是能知道雪到底是在这之前的什么时候停的就好了——有人知道吗?”枪中环视所有人的脸,可是,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
“我也会问一下这个房子的其他人,不过,我想应该没有人会知道得那么清楚吧。”的场说。
“拜托你了。”枪中苦笑着,拢拢散乱的鬓角,“当然啦,最好是可以向气象台查询。对了,这个家这么大,除雪一定很辛苦吧?这是末永的工作吗?”
“没错,不过并不如你所想的那么辛苦,因为有很好的方法。”
“什么方法?”
“就是洒水,昨天我也说过,这里的湖水有热度,所以可以轻易让雪溶化。走道那边的平台有点向湖面倾斜,所以溶化的雪就会自动滑进湖里。”
“原来如此。”枪中用大拇指推推眼镜,脸颊绽开微笑说,“也因为这样,我们才可以欣赏到美丽的女神们。”
7
因为很多人都没有好好梳洗,一起床就冲出来了,所以枪中指示大家先各自回房梳洗后,再来沙龙集合。
我们开始仔细讨论希美崎兰的凶手案时,是早上11点半左右。
暂时离开的的场,也在那个时间再度加入我们。
“刚才那件事我问过这房里的人了。”女医很快地向枪中报告说,“很遗憾,没有人知道雪是昨晚几点停的。”
“是吗?谢谢你特地帮我问。”
枪中慎重道谢后,又面向围坐在桌旁沙发上的我们,拿出一叠报告用纸,放在桌子上,掀开的那一页画者这个家二楼的概略图。
枪中说画这张图,是为了正确掌握每个人的房间跟位置关系。
沙发已经没有空位,所以的场从壁炉前拉过一张矮板凳,静静地坐在离桌子稍远的地方。
“首先,我想确认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之间所发生的事。”枪中开始说,“昨晚我们在这里解散时,是9点半左右。兰因为傍晚时大闹过一场,已经先回房休息了。从这里解散回房之前,我还跟忍冬医生去看过她,那时候并没有任何异状,对吧,忍冬医生?”
“是的。”老医生的神情黯然。
“没叮咛她把门闩拉上吗?”我问。
枪中紧紧皱起眉头说:“她睡得很熟,我们还把她叫起来,叮咛她一定要这么做,可是,她只是微微张开眼睛,含含糊糊地回应我们。会不会照我们的话去做,我们也不敢确定。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说什么也要把她叫起来锁门。”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枪中,她吃了药,意识根本模糊不清。”忍冬医生安慰他说。
“您说得也没错啦,”枪中在叹息声中嘀咕着,然后又蹙着眉头继续说下去,“我跟忍冬医生回到房间时,大约是10点左右。然后铃藤就来到我房间,跟我一起讨论前天的案件。铃藤,你回房间时是几点?”
“12点多。”
“不过,不知道死亡时间,所以这种事也无法构成不在场证明。”枪中的视线掠过大家,“有没有其他人解散后,还跟某人在一起的?”
没有人回答,枪中花了一点时间做确认后,又以“那么”为开头语,然后说:“让我们直接讨论今天早上发生的事吧。首先,最先发现尸体的是深月,你是从房间窗户向外看时发现的吧?”
深月接触到枪中的视线,默默无语地微微点着头。
“我被深月的惊叫声吵醒时,是早上8点半左右。还来不及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深月就到我房里来说,湖面小岛上躺着一个人。好像是兰。”枪中说。
之后枪中慌忙冲出房间后,他叫醒隔壁房间的我。
当我听到深月的惊叫声时,已经醒来,只是意识还有些模糊,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拜托深月和慌慌张张赶到二楼的的场叫醒其他人,就匆匆冲到楼下。
接着,在大厅碰到鸣濑,向他说明事情经过后,他立刻带着我们从阳台走到中庭。
不久后,忍冬医生跟名望奈志也一起赶到了那个喷水小岛。
“还有没有什么可以补充的?”
枪中询问大家,深月微微抬起脸庞,好像想说什么,可是,被忍冬医生抢先了一步,他说:“那条被当做凶器的绳子,是从哪里拿来的呢?”
“的场小姐,那种捆货用的尼龙绳,随处都可以拿得到吧?”枪中回头看着女医,说,“你有没有印象?”
的场两手交叉,规矩地放在并拢的双膝上,好像一个监视危险患者的医生,一直看着我们。
当我们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时,她那僵硬的表情才稍微缓和了一些。
“这个嘛。”她偏着头说,“我不确定是在哪里,不过,去二楼仓库找的话,大概可以找到很多那种绳子。”
“仓库上锁了吗?”
“没有。”
“也就是说任何人都可能拿得到啰?”枪中瞥了桌上的概略图一眼,露出困扰的神色,把手臂抱在胸前。
刚才本来想开口说话的深月,又把视线朝下,沉默了下来。
她到底想说什么呢?
当我也发现了她的样子有异。
“深月,你不是有话要说吗?”
被枪中这么一催促,她才拢拢垂到胸前的长发说:“老实说,”她缓缓拉起视线,“昨天晚上睡前,我也从房间窗户往外看过。因为一直睡不着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就打开了窗户……”
“哦,”枪中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放下抱在胸前的双手,“你看到凶手了?”
“没有。”
“那么……”
“我看到灯光,好像是一楼走道上的灯亮着。”
枪中又低头看桌上的概略图,我也赶紧跟着看。
深月的房间隔着中庭,面对着我的房间,也就是在左边突出部的最前端位置。
从阳台那边的窗户向往外看,的确可以看到左前方的走道。
“你记得是什么时间吗?”
枪中这么问,深月将双手轻轻贴在胸前,喘不过气来似的,用力上下抖动纤细的肩膀,说:“半夜2点左右。”
“咦?你还好吧?”枪中担心地看着她,“脸色很差呢,不舒服吗?”
“没有,我很好。”深月双手还是贴在胸前,缓缓地摇摇头。
“那就好。”枪中的表情蒙上忧心忡忡的阴影,但是他很快挥去阴影,说:“那时候你看到什么人影了吗?”
“没看那么清楚……只是觉得怪怪的,可是实在太冷了,雪又不断吹进来,所以我很快就把窗户关起来了。没想到会……”
深月紧绷着美丽的脸庞,缓缓地左右摇着头。
她那晶莹剔透的白皙肌肤,突然让我想到“白得有点病态”的形容。
我感到困惑,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对她有这样的感觉。
“那个走道上的灯,半夜应该会关掉吧?”枪中问的场。
“是的,当然会。”
“半夜2点钟左右,这个房子里的人会去温室吗?”
“不可能。”
“有没有可能忘了关灯?”
“不可能,鸣濑每天晚上都会检查所有的灯有没有关。”
女医回答每一个问题都非常肯定,枪中又把视线拉回到我们身上。
“你们之中,有没有人昨天半夜2点去了那个走道?”枪中问,“没有吗?既然没有人敢承认,那么,依常理来判断,走廊上的灯就是杀死兰的凶手打开的。”
没有人提出反驳。
“如果深月所说属实,那么,我们就根据这条线索来推测凶手的行动。凌晨2点时,凶手去了兰的房间。
那时候,房间的门闩不知道有没有拉上,也许没有吧,如果有的话,就是凶手把兰叫醒,让兰打开了房门。兰隔壁房是……”枪中看一下概略图,“是彩夏啊,彩夏,你昨天晚上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我不知道,”彩夏眨着大眼睛,用力摇着头,“我吃了医生给的药,很快就睡着了。”
“这样啊——总之,凶手一定是用什么借口,把兰骗到了屋外。至于犯案现场,目前还无法确定。
可能是把她带到走道再杀了她,或是在其他地方杀了她,再把她搬走。
总之呢,凶手当然会想找一个尽量远离其他人房间的场所来杀她。
不管怎么样,凶手在犯案时间前后开的灯,被深月看到了。
“凶手杀死兰后,大概是把尸体从走道上的门搬出平台,再从平台搬到喷水池的小岛上。把准备好的纸鹤夹在尸体腹部下,再循刚才的路径回到屋内,把当成凶器的书放回图书室。
然后,再去破坏后门门厅的电话机。我想,应该就是这样吧。”
“不对。”这时候有人喃喃嘀咕着。
是甲斐幸比古,他弯着地摇着头。
“不对。”他又嘀咕了一声。
“嗯?枪中眼睛一闪,瞪着甲斐,“哪里不对?”
“啊,没有,”他放下摸着额头的手,猛摇着头。
鼻梁上湿答地冒着油汗,脸色比所有人都苍白。
给我的感觉是:
他好像有某种强烈的恐惧感。
“没什么,对不起,我在想别的事。”
枪中没说话,疑惑地眯起了眼睛。
甲斐虚弱地垂下头来,说:“对不起,我在想与案子无关的事。”
“你不用道歉,不过,如果想到什么,千万不要藏在心里,一定要说出来,好吗?”
“好。”
“枪中,可以打个岔吗?”我说出当时突然想到的事,“凶手把尸体搬到小岛上时,一定会把衣服弄湿吧?所以……”
“你是要我检查所有人的衣物,如果找出湿的衣服,那个人就是凶手,对吧?”枪中抿抿嘴,轻轻耸耸肩说,“凶手不可能犯这种错误吧,才一条裤子,一个晚上的时间,用电热炉就可以烘干了。而且,他也可能是先脱了裤子才走进湖里的;鞋子也是一样。”
枪中说得很有道理。
我太急于找出凶手,导致思考短路。
刚才信封那件事也是一样。
“还有没有其他意见?”枪中询问大家。
隔了几秒钟,名望奈志摇摇晃晃举起手,说:“我有意见,如果不说出来的话,你又要说除了我之外,凶手不可能有其他人了。”
“怎么说呢?”
“榊被杀的时候,我再不怎么不情愿,都得承认你跟铃藤、甲斐的不在场证明。这次,我想反驳你刚才说女性不可能把兰的尸体搬到那个地方的说法。”
“你认为女性也有可能?”
“没错。”
“你总不会想告诉我,人有狗急跳墙的力量吧?”
“别说笑了。我们假设兰是在走道上被杀的,那么,只要打开门把尸体搬到平台上,接下来就容易啦。只要让尸体从平台‘扑通’滑进湖里去,让尸体浮在水面上再拖走,让尸体浮在水面上再拖着走,根本不需要太大的力气。比较困难的是把尸体抬到喷水池雕像上,可是,女性还是有那种程度的爆发力啊。”
“你说得也有道理。”
“对吧?”名望看着深月跟彩夏的侧面,露出栗鼠般的前牙,说,“我并不是说她们两个是凶手,这房子里也有其他两位女性啊,”
看来,名望怎么样都觉得这屋子里的人很可疑。
我心中突然掠过他昨天说的“禁闭室里的狂人”,不禁全身冒出鸡皮疙瘩。
8
还不到下午1点,会议就结束了。
结果,只能依据深月的证言来判断,犯案时间大约在凌晨2点钟左右,其他就没有任何收获了。
最后,枪中又提出为什么凶手这么执著于“雨的模仿杀人”这个问题,但是,还是跟昨天一样,得不到任何有用的解答。
的场小姐问我们要不要吃午餐,没有人说要。
连昨天还食欲旺盛的忍冬医生,都很没胃口似的摇着头说“谢谢你的好意”。
女医担心地说,晚餐之前不吃一点东西,对身体不好,建议我们在下午时吃点甜点。
枪中同意了,于是大家决定在下午2点半到餐厅集合。
解散后,大家所采取的行动大约可分为两种形态。
一种是不想独处的人;一种是想独处的人。
前者是忍冬医生跟名望奈志、深月、彩夏四个人,他们并没有事先商量过,只是不约而同地留在沙龙里。
枪中说要一个人好好思考,回自己房间了:
甲斐也一脸憔悴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应该也算是后者吧,只是有点担心深月,又在沙龙里待了一会儿。
后来越来越受不了屋内沉重的气氛,在枪中走后没多久,我也跟着离开了。
回房途中,我突然改变主意转往楼下的礼拜堂。
我知道一个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可能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可是,我一定要去那个地方,才能整理我充满疑惑而混乱的思绪。
礼拜堂里一个人也没有。
我跟昨天下午一样,坐在前排右边的椅子上,再度跟在微暗彩色光中凝视前方的祭坛耶和华对峙。
半地下构造的圆顶礼拜堂外的狂野风声,越来越凶猛。
“‘下雨了,下雨了。’”
今天早上在海龙小岛上,就近看到兰的尸体时,有一种突兀感不断刺痛着我心中的一隅。
所以,我断断续续小声哼唱着那首歌,努力将那种突兀感拉到心的表面上来。
下雨了,下雨了。
再不愿意也在屋里玩吧,
我们来折色纸,来玩折纸游戏吧。
这是《雨》的第二段歌词。
虽然还是搞不清楚凶手的目的,但是,凶手在第一次杀人——杀死榊之后,的确又在第二次杀人时进行了北原白秋的“雨的模仿杀人”。
尸体旁用“色纸”(信纸)折的纸鹤,就是进行模仿杀人的道具。
可是——(没错,就是这个可是)。
可是,既然这样,凶手为什么必须把尸体搬到海龙背上呢?
昨天发生的案件,所有人都没有不在场证明,也就是说任何人都可能是凶手。
如果凶案现场真的是那个走道,那么,如名望所说,连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性都可能把尸体搬到小岛上。
从走道通往平台的门,只要从内侧按下门把上的钮,就可以轻易打开或锁上。
所以,只要算好烘干衣服、鞋子的时间,任何人都可以轻易做到这件事。
可是,凶手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做这种事呢?
把尸体搬到湖上广场,不但跟“雨的模仿杀人”毫无关联,甚至跟《雨》中的歌词相互矛盾。
《雨》中的歌词是“再不愿意也在屋里玩吧”,既然是“在屋里……”,那么,第二具尸体不应该在屋外,而是应该在建筑物中啊。
我的头脑中不断反刍这个问题,可是,不管想多少次,还是得不到答案。
我那不负责任的直觉告诉我,这个答案其实很简单,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可是,越这么想,达不到目的的焦躁感就越膨胀得厉害。
我在冰冷沉淀的空气中吐出白色的气息,伸手去摸索衬衫的胸前口袋。
我并不是想在这个神圣的场所抽烟,只是想确认最后一包尼古丁供给来源还剩下几根。
被压扁的香烟盒中,只剩下四五根香烟,大概今天就会抽完了。
那么,等烟瘾发作后,现在这种焦躁感一定会持续扩大。
风像巨大的旋涡,包围着礼拜堂,越来越凄烈地呼啸着。
我茫然望着祭坛上的耶稣,放弃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将思考的触角转到别的方向。
温室里枯萎的嘉德丽兰浮现在我脑海中。
那真的是这个家显现出的“预言”吗?
如的场小姐昨天所说,被解释为这个家的“动作”的那几件事,本身绝非超自然现象,追根究底来看,还是可以赋予某种现实的说明,不论是我们到处看到的我们的名字、温室天花板上的龟裂、从桌上掉下来的烟具盒或是那些嘉德丽兰……
没错,每个问题的解答都因人而异,要看个人怎么去诠释。
关连的含意,或更进一步认同某种“神秘力量”的存在。
开始思考这样的问题,就会觉得“真实”这东西,其实是很模糊不清的。
“映出未来的镜子”——对的场小姐而言,这是真实的;对不认同非科学事物的人而言,只要把一切视为“单纯的偶然”,那么这也是真实的。
归根结底,应该可以说是类似宗教的问题吧。
我并不是在影射昨天的枪中,只是认为事事以“科学”为依据的人,其实也不过是“科学教”这种新兴宗教的信徒而已。
那么,对现在的我而言,“真实”究竟在哪里呢?
我边思考,边无意识地摇晃着头。
这样的动作明显象征着我现在的内心世界——剧烈地动摇着。
想得越深,摇晃得越厉害,这种感觉非常不舒服。
于是,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假设。
首先,我站在这样的立场来想:“这个房子有某种预言能力”这样的假设绝对无法在这个现实世界成立。
可是,有些事以“偶然”来解释,还是偶然得太离谱了。
而且,据我所知,这个房子里的人至少有一个“相信”上述的假设。
那就是的场小姐。
她相信这个房子具有“能力”,当有外来访者进入时,这个房子就会动起来,映出这个来访者的未来。
如果,她的神经某处出现了“异常”,对她而言代表“真实”的字眼产生了“本末倒置”的现象,会怎么样呢?
那就会变成这种状态——当有来访者时,这个房子就要动起来,而且“必须是映出来访者未来的动作”。
的场小姐为了让自己相信的“事实”成为“事实”,遵循这个本末倒置的理论杀死了两个人。
前天晚上,代表榊由高的“贤木”图案烟具盒,因为某种“巧合”,从桌上掉下来摔坏了,所以,椭非死不可。
昨天代表希美崎兰的温室黄色嘉德丽兰,因为“某种原因”枯萎了,所以,兰非死不可。
为了让这房子的“动作”成为“预言”,她不得不杀了这两个人。
如果我这样的假设正确,那么,我们就得重视这个房子的“动作”。
尤其要注意的是,那个意义不明的龟裂——温室天花板上那个十字型裂痕。
如果那是预言我们的将来的现象(如果她的主观是这么解释的),那么,她就会被迫去实现这个预言。
想到这里我越来越激动,可是,马上又对自己思考的欠缺周详感到可耻。
以我的头脑来说,这样假设是非常难得,可是,跟现实情形一对照,就可以发现这个假设根本不能成立。
仔细想想,前天晚上在沙龙发生的事,的场小姐怎么会知道呢?
烟具盒摔坏的事,的场小姐是隔天才知道的,而且,在前天晚上那个时点,她还不知道访客中有一个叫榊由高的男人。
9
“咦?”
听到背后突来的声音,我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
回头一看,乃本——不对,是矢本彩夏,正站在入口后往里面窥伺。
“怎么,是你啊。”我松了一口气,刚才一瞬间我还以为是那个身份不明的黑影呢。
“你在干什么啊,铃藤。”彩夏用天真烂漫的声音问,啪哒啪哒从走道跑到我旁边来。
“想事情。”我回答她,重新坐回椅子上。
彩夏穿着牛仔裤跟柔软的蓝色长毛毛衣,脸上没有昨天那种不适合她的妆,圆圆的脸看起来比19岁这个年龄更年轻了;甚至可以说是很“娃娃脸”。
“你一个人来这里不怕吗?杀人凶手还在这个屋子里徘徊呢。”
听到我这么说,彩夏鼓起脸颊,看着我说:“当然怕啊。”
“因为……”她在我旁边端庄地坐下来,“大家都不说话,气氛好沉闷,我不喜欢。”
“说不定我就是凶手呢。”
“你吗?怎么可能!”彩夏咯咯笑着,“我觉得绝对不可能是你!”
“为什么?”
“你看起来不像会杀人的样子,而且,你有不在场证明啊。前天晚上案发时,你不是跟枪中、甲斐在一起吗?”彩夏一直盯着我看,用轻松的口气说,“还是你用什么伎俩,制造了不在场证明?或是枪中跟甲斐都是共犯?”
“共犯?怎么可能!”
“就是啊,”彩夏亲呢地笑着,“所以,你和枪中绝对安全,甲斐也是,他有不在场证明所以不是凶手,只是他今天的样子有点奇怪。”
“嗯,好像很害怕的样子,不过,害怕也是当然的。”
“没错。——铃藤,你想凶手是谁?”
“不知道。”我茫然地摇摇头。
彩夏把双手伸进宽大的毛衣袖子里,说:“你说你在想事情,应该是想这件事吧?还是在想深月的事?”
我诧异地盯着彩夏的脸,她的嘴角泛起恶作剧的笑容。
“啊,不可以生气喔。”
“我才没生气。”被枪中看出来也就算了,居然连这个年轻女孩都看透了我的心事,让我觉得自己实在太无能了。
可是,在这时候做任何辩解也没有用,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缩起肩膀反问她:“你认为凶手是谁呢?”
彩夏没有回答,坐在椅子上往后仰,看着半球形的挑高天花板。
“好漂亮!”她盯着镶在白漆天花板上的彩色玻璃图案说,不久后,又把视线移到右前方的墙壁上。“铃藤,那是什么图案?”
我觉得话题被岔开来了,但还是把视线移向她所指的那个大彩色玻璃图案。
“那是《旧约圣经》的《创世纪》第四章里的一个画面。”我回答她。
“什么画面?”彩夏还是老样子,一脸茫然。
“你知道该隐跟亚伯的故事吗?”
“我怎么会知道那种故事。啊,不过,昨天枪中好像提过该隐这个名字,说这个名字跟甲斐的名字相似,他就是说这个图案吗?”
“对,该隐跟亚伯都是亚当跟夏娃的儿子,该隐种田,亚伯养羊。那个图案画的是他们两个奉献供物给耶和华。”
“哪个是哪个?”
“右边那个男的是亚伯,你看他不是带着羊吗?左边那个前面有像稻穗般的东西,就是该隐。”
“左边那个人好像很不开心呢。”
“因为他好意把供物献给耶和华,耶和华却只收下了羊,根本不把该隐的供物放在眼里。所以,他们两个人的表情刚好正对比。”
“好可怜。”
“该隐一气之下杀了亚伯,这就是人类最初的杀人。”
“哦——”彩夏抬头盯着图案,双手交叉在头后面,就这样沉默了好一阵子。
“榊是第一个,”突然,她用非常正经的语气把话题转回到凶杀案上,“接下来是兰,总之,凶手就是想杀了这两个人。既然这样,通常应该会从比较惹人厌或比较难缠的那个人下手吧?那么,榊先死就很奇怪了”
“为什么?”
“兰比较惹人讨厌,也比较难缠啊,要杀她得突击她才行。”
我心想哪有这种事情,却还是对她的话作了分析。
“只有你们女生才会觉得她惹人厌吧,至于难缠方面,榊再怎么纤细毕竟也是男生啊,所以,我觉得不能这么说。”
“才没这种事呢,不然我问你,铃藤,你喜欢兰吗?”
“我……”
“看吧,名望奈志跟甲斐也是,枪中虽没表现出来,内心一定也很讨厌那一类型的女人。而且比较难缠的也是兰,她只要歇斯底里的毛病一发作,就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不予置评。”
“绝对是这样!”彩夏的语气充满了自信,她继续说,“不过,如果这次的凶手非常、非常恨她,就有可能把她排在后面。”
“为什么?”
“把她排在后面,先吓吓她啊。发出杀人预告,警告她下一个就轮到她了。”说完后,她猛地把视线拉回到自己膝盖附近,“不过,好像没有人恨她恨到这个地步。勉强来说,只有名望奈志吧,而且他又没有不在场证明。”
“你认为他是凶手吗?”
“有可能,不过,名望奈志不管多恨对方,应该也不会杀人吧。因为他平常就很会用言语讥讽他讨厌的人,没有必要现在再去杀人。嗯——那么……”彩夏转动茶色的眼珠子,摆出侦探的架势,继续她拉拉杂杂的推理,“没有不在场证明的只有忍冬医生,可是他又完全没有动机。”
“你跟深月也一样没有不在场证明啊。”
“讨厌啦,”彩夏撅起嘴来,瞪着我说,“我跟深月怎么可能是凶手呢!”
她说得非常坚决,却没有任何理论性的根据。
我敷衍地对她微笑、点头,心中暗自想着,暂时撇开深月不谈,这个彩夏是不是也有可能是凶手呢?
要论“憎恨”,最恨兰的应该不是名望奈志而是彩夏吧(前天在温室时,她说过那么尖酸刻薄的话,眼中还冒出暗红色的火舌。昨天的“审问会”上,她反驳兰的语气也充满了憎恨!)如果她现在天真烂漫的表情、语气、台词,全都是在她的盘算下装出来的呢?
“的场很可疑。”彩夏根本不管我在想什么,突然这么说。
“为什么?”
“昨天开始,她突然变得很亲切,吃饭时一定会为我们服务,但在那之前简直是超级冷淡,现在这样子,八成是在监视我们——啊,这个耶稣好帅啊。”
她抬头看着十字架上的耶稣,突然很兴奋地提高了声调。
我看着她的侧面问“怎么说呢”,催她继续说下去。
刚才我也怀疑过的场,但是,我这么做并不是因为还眷恋那个已经被我否定掉的假设,而是被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的场昨天以来的态度软化大有文章。
“嗯——我觉得说不定跟四年前的火灾有关。”彩夏用一成不变的语气说,“她说不是纵火,可是说不定就是纵火,那么,凶手就是没有被抓到,而那个凶手说不定就在这里。”这倒是一种新的说法。“四年前的火灾”这几个字,又强烈触动了我心中的疙瘩,但我还是应了一声“原来如此”,继续跟她搭腔。
“你是说榊可能是纵火的凶手,白须贺家的人知道了就杀他复仇?”
彩夏猛然大叫一声“不是啦”,声音响彻整个礼拜堂。
“我说的不是这样啦,我是说,”她指着自己的太阳穴,“他们之中可能有一个‘这里’不太对劲的人把以前的那个房子烧了,现在又一副没事的样子在这里工作。可能是的场,也可能是鸣濑或井关。我们来了之后,可能这个人的病又突然发作了。”
“突然发作,杀了榊?”
“嗯,”彩夏很认真地点着头,“也有可能是那个留胡子的末永,的场不是说他老婆自杀了吗?可能是因为这个打击,‘这里’出了问题。”
“突然发作?”
“没错,榊跟兰都是特别醒目的人,他很可能从最醒目的人下手。”
我无法判断她说这些话究竟有几分是认真的,把视线从她脸色移开,若无其事地转向右前方的彩色玻璃图案。
“关于火灾的事,”我说,“不管是不是放火,你不觉得有什么疙瘩吗?”
“咦?”彩夏不解地问,“什么疙瘩?”
“事情发生在四年前,原因是显像管在深夜起火燃烧,这当然是厂商的责任。”说到这里,我突然了解到我的“疙瘩”是什么了——我想起来了。
“原来如此!”我不由得大叫一声。
彩夏满脸不解地看着我说:“到底怎么了啊,铃藤?”
“你大概不记得了,四年前你还只是个初中或高中生。”我面向彩夏说:“当时相继发生了好几件大型电视机起火的意外事故。造成很大的问题;有几件意外还演变成大火灾。”
“我不记得了,不过,听你这么说,好像有点印象。”
“那些有问题的大型电视机,都是同一个厂商生产的,也就是李家产业。”
彩夏马上领悟到我话中的含意,“啊”地张大了嘴巴。
榊由高——李家充是李家产业社长的儿子:
对在火灾中失去妻子的白须贺而言,是让他恨之入骨的“凶手”的共犯。
不管火灾后的赔偿、刑事责任等如何处理,当白须贺知道偶然进入自己家里的榊的身份时,很难说他不会萌生为妻子复仇的念头。
在火灾中失去丈夫的井关悦子,也有同样的动机。
的场小姐也脱不了干系,因为她好像非常仰慕已故的夫人。
问题是——我慎重地往前思考。
刚才在“的场=凶手”的假设中,我也曾经碰过相同的问题。
那就是他们如何在事前得知,来访的客人当中有这么一个人?
不,还是有可能知道。
撇开榊由高这个艺名不谈,在我们到达的第一个晚上,他们就在电视新闻报导8月那个案子时,知道了李家充这个名字。
的场说第一次看到榊被列为案件嫌犯遭到通缉的电视报导,是在15日晚上。
如果当时电视登出了他的本名跟照片(第二天的新闻报导也行),那么,鸣濑、的场或井关悦子就会注意到那个男人就在访客之中……
“难道凶手真的是这个家里的人吗?”彩夏突然东张西望了一下,压低声音说,“不过,如果动机真如你刚才所说的,那么,我跟你应该都不会有事吧?因为凶手没有理由恨我们啊。”
“可是也没有理由杀了希美崎啊。”
“因为她是榊的女朋友啊。”
她好像说给自己听似的喃喃自语,两手抵在椅子上,开始晃起脚来。
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又突然用很开朗的语气说:“下次的公演要演什么?”
“还不知道。”
“那天晚上你不是跟枪中讨论过吗?”
“嗯,可是那时候还没发生这些事。”
“因为你们是以榊为主角策划的?”
“没错。”
“别人就不行吗?”
“我无法发表意见。”
“总不会因为死了两个人,剧团就瓦解了吧?”
“这就要看枪中了。”
“那就不必担心了,枪中很有钱。”彩夏安心地放松脸颊,说,“兰已经死了,不知道我会不会拿到比较好的角色。”
她说这种话时,口气一点都不带刺,一幅天真无邪的模样。
看我都不回话,她啪啦站起身来,说:“我要上去了。”
说完,走出礼拜堂。
走到门前时,她临时想到什么似的,对坐在椅子上目送她的我说:“深月的事,你还是很有希望,因为她看着你的眼光非常温柔。”
10
下午快2点时——彩夏离开好一阵子后——我也离开了礼拜堂。
我关上门,从中间夹层回廊下面走到一楼大厅时,惊讶地停下了脚步。
因为芦野深月正独自站在壁炉前,跟那幅肖像画面对面互望着。
听到我的脚步声,她转过头来,惊讶地“啊”了一声。
我瞥了一眼礼拜堂,表示我是从那里出来的。
“你很在意这幅画吗?”
我边说边走向她。
深月没有回答我,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一个人待在这里不好吧,很危险呢。”
这回她对我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代表什么意思。
然后,又继续抬头看着墙壁上的肖像画。
她今天的打扮也是黑色长裙、黑色毛衣,站在肖像画面前,让镶在金边框里的画,看起来像一面大镜子,而不是画。
“她是多少岁时过世的呢?”
深月的声音充满了感叹,可能是因为长得太像了,实在无法不感同身受吧。
“‘死’真的是一种很悲哀的事,尤其是深信自己还有无限未来的人突然死了。”
她喃喃述说的声音实在太悲戚了,我不忍再听下去,更进一步靠近她,拼命找话题想跟她说,于是,我想起了那件事——
“芦野,”
我想到昨天黎明时,在图书室听枪中说的事,还有,那之后在梦中见到的玻璃墙另一面的脸庞。
“我想问你一件事。”
听到我一本正经的语调,深月浮现出有点疑惑的笑容,拢拢乌黑的长发。
“今天早上的场说过‘对未来失去兴趣’这么一句话,昨天,枪中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枪中?他说了什么?”
“他说,”我决定说出来,“他说你舍弃了未来。”
“咦?”抚弄着长发的她,骤然呈静止状态,疑惑转变成惊讶。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说你舍弃了未来,所以才会这么美。我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他说最好不要知道;最好是充满了神秘感,可是,我……”
无法克制的冲动,让我说出一长串的话,可是,看到深月的反应,我突然说不下去了。
她避开我的视线,默默一次又一次地摇着头。
“我是不是不该问?”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唯唯诺诺地任视线在黑花岗岩地板上游移。“那是我不该知道的事吗?”
冗长的沉默,笼罩着宽敞的挑高大厅。
跟她相距两米、面对面站着的我。
像断了发条的小丑娃娃般伫立着:
既无法更接近她,也无法再开口说什么。
同样无言伫立着的深月,仿佛就要被吸入后面的肖像画里消失了。
如果真发生这种事的话,我一定会就这样一辈子站在这里。
“我——”
听到深月的声音,我立刻严阵以待。
“我活不长了,所以……”
我一时无法了解她这句话的意思,不,是我大约已经猜到会是这种答案的大脑,拒绝去了解这句话的意思。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片刻,深深的叹息飘落在紧绷的空气中。
“这是什么意思?”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话来,“我实在不懂……”
“我跟一般人不一样,”她平静地说着,把右手轻轻贴在胸前,“心脏不一样。”
“心脏?怎么了……”
“我的心脏先天就很虚弱,应该算是某种先天畸形吧,在此我也不便详细解说。从小,我只要做一点剧烈的运动就会很痛苦,甚至昏倒。中学时,因为症状太严重,就去看专科医生,才知道是心脏方面的疾病。”
她细长的眼睛看着我的脚下,淡淡说着——没有一点自艾自怜的感觉。
“医生告诉我父亲,我很难活过30岁。父亲烦恼了很久,才决定告诉我这件事。”
“不,”我发出呻吟般的声音,“怎么会这样。”
“我刚听到这件事时,非常震惊,不停地哭,也变得很绝望。可是,奇怪的是,过一年后就一点都不觉得怎么样了。不过,既不是自暴自弃,也不是对人生绝望。该怎么说呢?”
枪中的话在我心中一一浮现。
——她现在的心态是平静的“谛”观。
——对,她舍弃了一切,但不是绝望或老年人的了悟。
“总之,我觉得心情很平静,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说。
——她舍弃了没有希望的将来,平静地过着现在的生活。
“枪中本来就知道这件事吗?”
“嗯,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他明知道,还让你站在舞台上吗?你这样的身体,怎么可以演戏……”
“他也说不好,可是,我喜欢演戏。”
“即使会缩短你的生命吗?”
“是的。”
——简直就像个奇迹,所以她才会……
枪中是说,因为这样,她才如此美丽吧?
我没有比这一刻更憎恨这个十年的朋友,他明知我对深月的感情,却从来没有对我提过这件事。
不,我不该这样指责他,没有当事人的同意,他也不能随便把这个秘密说出来——对,一定是因为这样。
可是,作为一个喜欢她的人,枪中为什么不把她的心引导到另一个方向?
为什么认同她的“舍弃”,还用那些话来赞美她?
或许,这就是枪中对美的诠释吧,可是——不是有生命才美吗?
“还可以动手术或想其他办法呀,怎么可以现在就放弃了。”
“好像需要移植,可是,我的血型比较特殊,很难找到合适的心脏。即使找到了,成功率也很小。”
“可是……”
“而且,我也不想拿别人的心脏活下去,因为我觉得我并不是有那种价值的人。”
我很想大声告诉她——你绝对有价值!
我真的想,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现在就把心脏挖出来给她。
可是,我能说出口的只是沙哑而陈腐的台词。
“不可以这么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即使只有一点可能性,也要抱着希望。”
没错,也许如枪中所说,是解脱了对生的执著,拥有如此平静的心,才能塑造出深月现在庄严神圣的美,但是,我无法苟同枪中这样的想法,我不要她这样美,不管她多么不好看,多么丑陋,我都不在乎,我只希望她紧紧掌握住属于她唯一生命。
“我——我希望你……”
深月没有让我继续说下去,她抬起头来看着我,好像在告诉我她明白了,但绝对没有讨厌我或逃避我的意思。
“谢谢你,铃藤。”她微笑着。
我在心中不断嘶喊着——我不要这种的可以确定,只有她有资格接下厄里斯投出的金苹果,这样的想法一点都不夸张。
“对不起,我知道这种事即使有人问起,我也不该吸入便说的。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要告诉你,因为我想让你知道。”
听到她这么说,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只觉心痛不已。
我把手贴在额头上,深深凝视着她,好不容易才发出喘气般的声音“啊”。
“对了,我想跟你谈一件事。”深月把头发拢到后面,好像在暗示我换个话题吧,“昨天我不是在这里跟你说过8月的那件事吗?当时我没什么自信,所以没有说。”
“——啊,嗯。”我甩甩有点麻痹的头,这才会意了这个新话题的意思,“你是说当时可能在电话那一端的另一个人?”
“嗯,我还是没什么自信,可是,连兰都遇害了,所以,我想我还是……”
就在这时候,突然剧烈的“嘎哒”声响彻大厅,把我跟深月都吓了一大跳。
我回过头去看深月的斜后方,发现声音来自壁炉的上方。
“画——”深月用手捂着嘴巴,“怎么会突然……”
不知道是支撑画框的绳子或锁链断了,还是挂钩断了,挂在墙上的肖像画突然掉下来了。
幸亏是垂直地掉下来,所以没有往前方倒。
那个金边画框看起来很重,如果掉落的角度不对,很可能压坏装饰架上的物品,或收藏木屐的那个玻璃箱子。
此时,右边通往走廊的门打开来,整整齐齐穿着黑色背心的鸣濑出现在门口。
大概是正好经过时,听到了刚才的巨响。
确定是我们之后。
他的表情还是像戴着假面具般的冷漠。
“怎么了?”他用嘶哑的声音问,“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那幅画掉下来了。”深月回答,“我们没有碰它,它就突然掉下来了。”
管家大步走到壁炉前,看着掉下来的画框,说:“锁链断了,大概是老旧了吧。”
他若无其事地说着,边说还边看看深月跟画框中的画,两相比较。
“我会叫末永来修理,请不要放在心上。”
这段时间内,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冻结了般伫立在原地。
深月可能也对我这样的反应,感到十分诧异吧。
我问我自己,眼前的这件事到底代表什么意义?
老旧的锁链断裂,画掉下来了。
没错,就是这样,一点都不奇怪,这是非常理所当然的现象。
可是……
我想到损毁的烟具盒、温室里枯萎的兰花,而现在——现在又……
“铃藤,”深月的声音唤醒了我,“已经2点半了,该上楼去了。”
我们在鸣濑毫无感情的目光注视下离开大厅,我踩着梦游般的步伐走在深月前面,爬上楼梯,从回廊走到楼梯平台。
有很多话想告诉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连肖像画掉落之前她要告诉我的话都忘了问。
途中经过走廊尽头的门厅时,我突然注意到摆在角落的鸟标本。
之前,我没有特别去端详过这个标本,这只鸟全长约五六十厘米,深紫黑色翅膀,与翅膀同颜色的长尾巴上有白色条纹,眼睛四周有红色圈圈。
这时候我才发现,那是雉鸡的标本。
顿时,我觉得心脏好像被狠狠地揪了出来。
下雨了,下雨了。
我耳边响起了令人怀念的歌魄——不,现在已经变得恐怖而且可恨了。
小雉鸡呃喔呃喔啼叫着,
小雉鸡也很冷很寂寞吧。
不会吧……
我不由得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走在我后面的深月,可是,我还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11
大家已经聚集在餐厅了。
坐在餐桌靠壁炉那边角落的彩夏,用暧昧的眼神看着我。
大概是看到我跟深月一起进来,而在胡乱猜测吧。
我没有对她的眼神做出任何回应,找了一个空位子坐下来。
这个位置刚好跟彩夏成对角,旁边坐着忍冬医生。
“末永说发生了一件怪事。”的场把茶壶里的红茶倒给大家后,在枪中旁边坐下来,“温室里有很多鸟笼,由末永负责照顾,他说其中一只鸟变得很虚弱。”
“鸟?”枪中疑惑地看着女医,“什么鸟?”
“是金丝雀,德国种的黄色金丝雀,名字叫梅湘。”
“梅湘?”枪中重复这个名字,“是‘图伦嘎利拉交响曲’的梅湘吗?这是谁取的名字?”
“末永取的,他帮鸟取的名字,全是他最喜欢的作曲家的名字。”
“哦——他说那只梅湘变虚弱了?”
“是的,他说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早上就突然变成那样了。”
“会不会是生病了?”
“他说好像也不是。”
“你没替它看看吗?”
“我只会看人。”女医平平淡淡地说。
枪中耸耸肩,尴尬地搓搓鼻子说:“奇怪是蛮奇怪的,不过,好像跟案子没什么关系。”
涂着黑漆的餐桌上,摆着美昧可口的酸樱桃奶油水果小馅饼。
的场小姐推荐给我们说,这是井关悦子亲手做的,所以味道非常特别。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呢?”一直沉默不语的名望奈志,吃了一口小馅饼后,又像平常一样发起牢骚来。
他用舌头舔掉沾在嘴角的奶油,舔得有点夸张不自然,“雪还是下得那么大,真是的!”
“的确蛮糟糕的,”忍冬医生在红茶里加入了一大匙的砂糖,“大约十年前左右,我也遇到过这样的大雪。那一次我正好越过山头去某个村子,突然下起大雪,被困在那里整整一个礼拜。”
“只能乖乖等着雪停吗?”
“没错。不过,相野的人已经很习惯大雪,现在应该已经开始一点一点进行铲雪作业了。最慢再过两三天就会有办法了,而且,这期间内雪也应该会停了吧。”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脑子却一片空白,无法思考任何事。
我看着坐在斜对面的深月,她大概也注意到我的视线,一只手贴在脸颊上,微微低着头。
也许是我太多心吧,总觉得她的脸比平常更苍白;表情也更僵硬了。
“车子还是不能动吗?”
“至少我的车不行。”忍冬医生咬着厚实的下唇。
名望把目光移向的场,说:“这个家的车子呢?”
“除了平常的轿车之外,还有一辆跑长距离的车。”女医回答他。
名望“啪”地弹指说:“说不定可以派上用场!”
“很不巧,上周故障后就一直没有修好,好像得开到修车厂修理才行。”
“唉,为什么所有的事都这么巧呢。”
“车库在哪里?”枪中问。
女医往图案玻璃墙望去,说:“在前院对面。”
“离建筑物这么远?”
“是的,那里本来是马厩,后来才改装成车库。”
我犹豫着,该不该把刚才肖像画的事告诉枪中,但在现在这种场合——在深月面前——我无法启口。
而且即使我不说,鸣濑迟早也会把那幅画掉下来的事告诉的场,然后,的场也会告诉枪中吧。
听到这件事,他会以什么角度来想呢?
当成“单纯的偶然”,或是这个家有意志的“动作”?
不,我应该先问我自己,该如何思考这个现象的意义?
该怎么思考会比较好?
“要不要再来一杯红茶?”的场说。
“换咖啡吧。”枪中回答,然后看看我们说:“大家都赞成吧?我们本来就是喜欢喝咖啡的一群。”
“忍冬医生,您也喝咖啡吗?”
“好好,只要是甜的都行。”
的场小姐安静地离开坐位,走向放着煮咖啡器的木制餐车。
深月站起身来想帮忙,的场举起手表示不用。
机器搅碎咖啡豆的尖锐声音,刺激着疲惫不堪的神经。
“不过,”枪中对回到坐位上的的场说,“说真的,这个房子真的太棒了。”
从昨天到现在,这句话他已经重复说过好几次,现在听起来只觉得讽刺。
或许,这是他抗拒沉重气氛的一种方式吧,但是,我还是希望他至少加上一句“如果没有发生这种事的话”……
“不论是建筑物、家具、收集品……收集品中以日本的物品最多。全是白须贺先生收集的吗?”
“好像有很多是原本就留在这里的,不过,老爷收集的应该也不少吧。”
“横滨的那个房子失火时,应该也烧掉了不少吧?”
“没有,那时候收集品不是放在烧掉的主屋,而是其他屋子里,书也是。”
“哦,不知道该不该这么说——这是不幸中之大幸。那些古董,都是平常难得一见的东西呢。”枪中微微叹口气说,“你平常空闲的时候都在做什么呢?”
“我从来没有觉得‘空闲’过,不过,请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说我非常忙,只是住在这里,就会觉得时间的流逝方式不太一样。”
“怎么说?”
“总觉得时间不是在‘流逝’,而是像慢慢地卷起很大的旋涡。我们不是跟着时间在生活,而是被包围在时间里。我这么说,也许你还是听不懂吧。”
“不,不会的,我觉得我可以理解。”
“不过,一般所谓的‘消造’还是不可缺乏的。我们会在附近森林散步;夏天时只要能忍受微凉的湖水,也可在湖里游泳:另外还有我们自己的泥制射击靶练习场。”
“太棒了,是白须贺先生的兴趣吗?”
“是的。”
“那么,一定也收集了不少好枪吧?”
的场只回给他一个暧昧的笑容,就站起身来往餐车走去。
咖啡已经过滤完,在大咖啡壶里注入多人份的咖啡,的场小姐把咖啡倒在新的杯子里端给大家。
“我真的很羡慕。”枪中眯起眼睛,追着女医的身影,“我在东京经营古董店,评鉴古董的眼光还不错,要不要雇我当管理人?”
女医有点惊讶地说:“这种事问我也没有用。”
“哦,如果我是女生的话,就可以拼命向你们老爷抛媚眼,让他雇用我了。”
“别开玩笑了。”
“不,我是说真的。因为等雪停下山后,我恐怕再也见不到这栋建筑物跟你们了。”
我喝了一口没加糖的咖啡,一点都尝不出香味,只觉得比平常更苦味强烈刺激着舌头。
隔壁的忍冬医生还是一样加了一大堆糖,津津有味地一口喝光了。
“你说你经营古董店,那么,剧团呢?”的场回到座位上问枪中。
“靠这种小剧团哪活得下去。”枪中苦笑着耸耸肩,“我的本业是古董美术商,剧团只是玩玩而已。”
“都演哪些戏?”
“你喜欢什么戏?”
“啊,我对戏剧不是很清楚,大学时跟朋友去看过两三次而已。”
“我们剧团演的大多是比较传统的戏,因为我不是很喜欢现代的东西。”
“是吗?”
“什么大众化、像机关枪一样笑话连篇、或是演员在舞台上跑来跑去那种戏,我都不喜欢。还有,以观念、思想为主,沉闷难懂的戏剧我也不喜欢。”
女医好像不是很了解他的意思,但他还是继续说着:“也许评论家会对我的戏剧嗤之以鼻,但是,我就是不喜欢那种‘现代性’的东西。”
“现代性?”
“演出现代戏剧的人,大都逃脱不了‘新’的束缚,一心想让自己跑在时代的尖端。因为这些人相信——戏剧的价值是揭露时代与社会的矛盾构造,并将之推翻,把时代不断往前推动。不过,我也不想强力去否定这样的思想。”
枪中摘下眼镜,用手指压着两边眼睑。
“我不想把时代往前推,甚至希望它能停下来。可这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我只好在时间的流逝中打造不动的碉堡。就这方面来看,也许我的心比较能跟古典艺能产生共鸣吧。”
“怎么样的碉堡?”
“这……”枪中眯起眼睛看着远方,“就像……这个房子——雾越邸。”
听到枪中这么说,女医讶异地微微点了点头。
她拿起杯子,缓缓喝了一口咖啡。
“我想我大概是憧憬当某种独裁者吧。”枪中说。
女医更加诧异地眨着眼睛说:“独裁者?”
“说得太偏激了吗?”
“什么意思?”
“60年代以后,日本的现代戏剧中,有所谓的‘地下典型’,现在也还多多少少延续着。其中‘集体创作’概念,被认为是维系60年代到70年代,及至现在的主要架构。
狭义来说,‘集体创作’就是在演出戏剧集团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作家、是导演、是演员,也是工作人员,以同等身份为理想。总之,就是要排除剧团内的阶级制度,是一种直接的民主主义;不要强势的领导者,只重视演员各自的自主性。”枪中缓缓地左右摆着头说,“我讨厌那种思想,所以,才会用独裁者这个字眼来形容自己。”
“哦。”
“也就是说,我想统治整个世界。啊,请不要误会,我对政治没有兴趣,我要的并不是一般所谓的权势。
只是身为一个导演,觉得必须统治整个自己导演的舞台,才能充分表现出自己:
才能越来越接近我在寻找的‘风景’。我只是有这样的自私想法而已。”
平常在团员面前,他也从不避讳说这种话。
他常说“暗色天幕”是我的,不是其他任何人的,是为他自己、为他个人而存在的表现体。
“我这么说,也许大家会不高兴吧,因为这样一来,演员不过是我的棋子而已。当然,我并不否认,他们也是为自己站在舞台上,为自己而表现。
只是,支配那个‘世界’的人是我——我自己希望是这样,自己认为是这样而已。你觉得我很傲慢吗?”
“我不清楚,”的场暧昧地摇着头,“因为我是那种从没想过要表现自己的人。”
听着他们两人对话的忍冬医生,大概是觉得他们的谈话内容很无聊,打个大呵欠站起身来,举起双手挺直圆圆的身体,说声“失陪了”,就走到隔壁沙龙去了。
没过多久,名望奈志跟彩夏也跟着去了沙龙。
也许是存心要避开事件的问题吧,枪中继续跟的场谈着自己对戏剧的看法和“暗色天幕”的事。
甲斐双肘抵着餐桌,脸色还是那么憔悴苍白,茫然地看着图案玻璃的墙壁。
我把咖啡喝完,身体整个靠在椅背上。
昨天明明睡得很饱,却还是觉得很疲惫。
我看看深月,她一直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
我从来没有比这一刻更强烈渴望可以看透她的内心世界。
因为我想知道,她是否真的舍弃了自己的未来;是不是还想逃避已经被宣告的死亡……
突然,深月抬起了头,视线正好跟我撞个正着,我就那样凝视着她乌黑的眼睛。
她淡粉红色的嘴唇微微张开,好像要告诉我什么,但是,很快又阖上了。
她缓缓摇摇头后,又垂下了头。
结果,她想说什么,要告诉我什么,竟成了永远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