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七日星期六
昨晚又做噩梦。
最近一段时间,几乎天天晚上都做噩梦。半夜被自己的叫声吓得从床上跳起。
噩梦的内容大都是抽象的,令自己置身于意味不明的恐怖之中。等醒来时,往往忘了做梦的内容。
但是昨晚的梦……它与以前的梦不同。它具有具体的影像、声音、气味和感触,而且到现在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来。
……冰冷的感触。奇妙的冷而柔软的感触。
坐在坚硬椅子上的我,似乎被绳子绑住一般,身体呈硬直状态。
两侧下垂的手因麻痹而无法动弹,连手指头也不能随意活动,眼睛一眨都不眨,简直像一具断了发条的玩具人偶。
使我产生冰冷触感的是几双白皙的手,对着不能动弹的我,毫无顾忌地抚摸我的身体和脸部。
(可悲的木乃伊人偶君……)
耳畔传来嗫嚅声。药水及发霉物品的难闻气味随之扑鼻而来。
(啊!真可怜啊。但不用害怕,拆绷带不是什么恐怖的事……)
接下来,只听到纱布的摩擦声,白皙而冰凉的多只手正在缓慢地解开缠在我脸上的长长绷带。
……抑压住感情的微弱呼吸声……与呼吸的节奏合拍,我的脸慢慢露出了真面目。
(哇!)
方才的声音发出惊呼。
(啊!无可救药了,人偶君。)
白皙的手突然在我眼前消失了。我正在想跑到哪儿去了,不一会白手持着大大小小的镜子又回到我的面前。
(喂!看看自己的尊容吧。)
声音虽柔和,但带有命令口吻。
(别害怕!睁开眼,好好地看看自己不要转移视线,人偶君。)
白手持着的多面镜子中,映现的足同一张面孔。虽说明知是自己,但我花了不少时间才认得。
眼前封面是桃红、紫色、黑色……混合着各种污浊眼色的被压扁的球形肉 块,下巴的一部分呈赤红龟裂状,溃烂臃肿的肉 缝中露出两颗正在狠狠盯着自己的眼珠……
(可怜呀!)
(大可怜啦,人偶君。)
(多悲哀哦!)
(多不幸哦!)
(大丑陋啦!)
(多恐怖喔!)
我对天长嗥。然后——眼前一片漆黑。
十一月十日星期二
啊,这样下去,我必定会发疯。
迄今为止,我试图以冷静、理性的态度竭尽全力解决自己的问题。为了取回心中失去的部分,我排除各种烦恼,拼命独自思考,终于取得自己不是芹泽圆子就是冈户沙奈香的“确信”。可是——
已经过去一周以上的时间了,这问题到现在还是“谜”。
记得十一月三日的日记中,我提出两种用来辨识我是两人当中的哪一个的方法。但是缠在脸上的绷带至今未能拆除,而我又失去双足,只能关在这四〇九室的笼子里。两种方法一个也不能实施……
看来,必须请人帮忙,单凭我的一己之力是不行的。但是,目前能找到可以完全信赖的人吗?
包围着我的人是一大河内医生、以町田范子为首的护理人员,偶尔来探视的外科病房的吉村医生……他们果真能够理解我心里面的想法吗?
来看望我的松山美树,还有木岛久志——这两人的情况也一样。
诚然,他们深深地同情我,向我提供冈户沙奈香这个重要人物的情报。但与此同时,他们把仅仅是心绪混乱的我当做精神病患者看待。如此说来,对他们也不能信任。
就这样,我日复一日地烦恼度日……我对于能否保持正常的精神状态开始失去信心了。
每晚做噩梦亦然。昨晚梦见的、前晚梦见的,都与前几天记述的梦相同。
我感到恐惧了。
十一月十二日星期四
我经常从病房的窗口眺望外面的景色。由于窗子离开病床有一段距离,我必须坐上轮椅移动过去。
每次移动都会使我意识到这里是精神科病房。冰冷的铁格子镶嵌在狭窄的窗框上……
这里是精神科病房四〇九室。
迄今为止,有多少患者在这间闭锁的房间中度过苦恼的日子呢?苦恼?——不,他们之中恐怕多数与这种感情无缘,他们在自己制造出来的疯狂时节中度过只属于自己的幸福时光。
从四楼窗口看出去的十一月风景,是一片阴暗和荒凉。
树叶落光的树木,灰色的钢筋水泥建筑群……远处的山峦和天空没有一点立体感,构成一幅阴郁而单调的图画。
孤独。
对这个词所内涵的恐怖意味,到现在我才有切肤之感。
谁也救不了我。没有人是可以让我信赖的。甚至存在于此地的“我”,仿佛也身心分离,难以捉摸……
我厌烦了,讨厌一个人在这里做困兽之斗!
倒不如把心中所思全部向大河内医生和盘托出吧!
十一月十三日星期五
我决定在作为日课的辅导时间里,向大河内医生说出我心里所想的事情:或许,我不是芹泽圆子,而是叫做冈户沙奈香的另一个女子。
“我明白你说的意思。”默默地听我讲完最后一句话,精神科医生兴趣盎然地说道,“冈户沙奈香,是吗?这个名字是你突然想起的吗?”
“嗯,是这样。”
“然后,你觉得很可能就是你本人的名字……”戴在小而匀称的圆脸上的大眼镜深处,米粒般的小眼睛眨巴着。
他对我的看法至少没有立即予以否定,甚至还摆出认真接受的样子。这无疑是对我的极大鼓舞。接着我又诉说希望尽早辨别我的身份,为此有必要对照相片或指纹。
“关于照片,较早前已交给你了。但你的脸部目前还包着绷带,我们不知道何时才能拆带。”
“需要很长时间吗?”
“我不是这方面的专科医生,没办法告诉你。”
“医生!”我稍微加强语气,向他紧逼,“如果你知道的话,请毫不隐瞒地告诉我——我的脸孔,是不是已经见不得人……”
“不是如此,芹泽。千万不要往坏的方面想。”他赶紧安慰我,但从他的语调里隐约感觉到有掩饰的成分,“至于指纹对照,你一定要做吗?取得芹泽圆子本人的指纹看来不难做到。”
他答应近期帮我做这件事。
十一月二十日星期五
差不多隔了一周再写日记。
大河内医生好像压根忘了取指纹的事,完全没有此事的通报,我只能保持缄默。看来,对他人果然不能信赖。
我的记忆仍然回不到过去,任何进展都没有。内心再焦躁再着急,都无济于事。
我究竟是谁呢?是芹泽圆子?还是冈户沙奈香?
翻来覆去的思考,脑子快要爆炸了。
十一月二十二日星期日
绷带几时才能拆除呢?
我越来越关注这个问题了。虽然我努力控制着不想这个问题,但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这问题在心中始终挥之不去。
像以前那样为噩梦烦恼的情况已大幅度减少,但一旦梦见拆带,醒来时都会心痛。
绷带究竟几时可拆?医生们的话可信吗?他们所说的是否全是虚与委蛇的安慰话?绷带下的那张脸是怎么一副样子呢?或许……
每想到此,就令我心惊肉 跳,冷汗从背部汩汩流出,不知不觉地大声呼喊起来。
啊!我的精神看来真有点不大正常了。
内心不期然产生拆带的冲动——用自己的手,把绷带撕下来!
啊!不行呀。这太恐怖了。
我不敢做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