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耐德还在梦乡邀游时,勒维妮就已经醒了。近来,四个女儿去了美国,她起早也没多少事干,因此一般要睡到上午9点左右。现在才7点,她听见耐德在楼上淋浴。她以沉睡乍醒突然产生的一股异乎寻常的活力,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早餐,那种她母亲以往在家里为四个胖墩墩的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准备的早餐。
勒维妮做好了鸡蛋酸奶烙饼、煎熏肉 ;往保温锅里放进几片黄油吐司。待会见到丈夫,还要炸上蛋煎饼。还有足够8人喝的咖啡、12人喝的枫糖浆、16人喝的桔汁及24人用的黄油,作为这顿专供饕餮之徒享用的正宗美式早餐的饮品。
她听见耐德关上淋浴开关。“我闻着了什么味道?”他朝楼下喊道。“维妮,你起来啦?”
“洗完就下来吃早饭。”
“等我马上刮完脸。”
勒维妮在凸窗旁坐下,她在里面种了几盆细香葱、鼠尾草和其他几种调味用的芳草——或者不如说是伺弄大女儿露-安种下的芳草。女儿去美国,撇下她和丈夫二人已经是第二个星期了。勒维妮烧饭的次数大大减少——耐德的时间没有规律——难得烧几顿,一股也是她母亲拿手的肉 烧马铃薯之类的菜肴,而不是加大蒜的外国菜。
这并不是说,她不能烧“外国风味”的菜肴。一次在波恩,他们准备款待一位将军及其夫人,临到最后一刻还加上一位参议员。耐德提议,鉴于三位客人游踪甚广,已经尝遍欧洲所有昂贵的饭馆,也许他们愿意品尝牛排、烧马铃薯、凯撒什锦沙拉这些勒维妮擅长烹制的家常菜。孰料勒维妮不听其嘱,让露-安当下手,做出了一桌滋味鲜香、大快朵颐的波兰菜:牛排肋条、烟熏红肠、酸渍菜、鸡蛋面疙瘩。饭后,将军夫人向她讨教这些菜的烹饪秘诀,回想起来,勒维妮不禁莞尔。其实,这些菜的做法她全是从一本普通的美国烹调书上照搬的。
耐德搓着下巴走进厨房。他全身上下一副上班的装束,只是还没有穿上西装。勒维妮看出虽然他的目光迅即盯牢了满桌丰盛的吃食,可是他那机敏睿智的脑子却已开始转动别的念头。“我让夏蒙开车送我。”
勒维妮点点头。“煎饼要吗?”
“不一定要。吐司加一片咸肉 就够了。”
“开玩笑,耐德,你看这摊了满满一桌。”
“你看看我这里有多满。”他故作姿态地拍了拍那瘪得出奇的肚子,好像它腆出许多似的。
她将两张煎饼倒入平底锅,听着它们在熔化的黄油里噼啪作响。“一个像你这样连续长时间工作的男人,早餐应该尽量吃饱吃好。”
耐德摇摇头,细心地将一片最小的咸肉 放在一块最小的三角形吐司上。“我彻底戒了烟,整整一年手里没握过网球拍,一星期只长跑一两次。我整天坐在办公桌前,失去了自由,勒维妮。”
她脑袋一偏,情不自禁地模仿起谁说话的腔调:“世间万物似乎都在变化。”她把嗓音压得极低。“不看比分牌,你就不会了解运动员的实力。”
“这是我们这一行的特有规律。”
“说到你们这一行,”她抄起两张煎饼,“听说罗伊斯-科耐尔今晚要举行盛大宴会?”
耐德皱了皱眉。“今晚?没有的事。只不过是一般的例行招待。”
她关掉平底锅下的火焰。“你喜欢罗伊斯-科耐尔吗?说实话?”
耐德津津有味地咀嚼吐司咸肉 ,满口的食物帮他回避了这个他不愿涉及的话题。他随即呷了口咖啡,不加糖的清咖啡。他凝视着黑幽幽的杯底一声不吭。
勒维妮叹了口气。“真想我们的几个姑娘。”声音听上去软和了许多。
耐德猛抬起头,恍若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他看了看勒维妮。“我也是,她们几时回来,9月初?”
不会回来了,勒维妮在心里悄然作答。只要我不改变主意,就绝不会让几个姑娘离开我父母为她们营造的小巧舒适的安乐窝。她仔细端详耐德的脸庞,认为自己为故意与丈夫作对而心生愧疚,是一种有趣而又奇妙的感觉。这家里又不是只有他一人能够回避问题,我们两人都可以玩这种默然对峙的游戏。
“我想念她们。”勒维妮打破了沉默。“因为她们围坐在这里吃早餐时,你总是很乐意说话,”
“是这样吗?”
她看见丈夫眼中隐隐闪出一星兴趣的火花,旋又熄灭,只因他又重新开始凝神苦思那个刚才一直在困扰他的问题。他走到冰箱前,这只对于仅剩他们两人的家显得过大的双门冰箱。他毫不迟疑地拉开门,取出桔汁再关上门。勒维妮看着他轻松地倒出一小杯桔子汁喝着。“这只白色大箱子里原来没鬼呀?”她笑眯眯地和丈夫逗趣。
他不高兴地瞥了对方一眼。“你撞见过鬼的,呃?”
“自从在波恩出事以来,你看见冰箱就总是疑神疑鬼的。一年多了。”
他把杯子放进洗涤槽,往里面放水,接着看看表。“你……没对任何人说过吧?”
“为什么要说呢?好让他们把这事写入你的档案?”
他点点头,还是没有看她,还是没有和她一起坐在桌边。她叉起煎饼送进自己的盘子,搁上两小块黄油,浇上一些枫糖浆。“你肯定不想来点?”
他转过身才听懂她的意思。“闻着挺不错,可我不想吃。”他又看看表。“这表是露-安给我买的。手上没表还真不习惯。”
“最好先坐下来。”她劝丈夫。“莫-夏蒙从不迟到,可也从不提前。说真的,你觉得他怎么样?”
“他是一个一流的谍报军官。”
耐德紧锁双眉,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椅子,仿佛在仔细掂量自己一生中的一项重大决定。他终于叉起盘中最小的那片咸肉 ,松鼠啃松果般地一口口慢慢咬着。
“耐德。”
“唔。”
“夏蒙昨天提到什么‘高度警惕的状态’,我看那纯粹是咬文嚼字的官腔,言下之意是‘没有时间帮助生命安全遭到恐怖分子威胁的特工人员的妻子’,那盘录像带要不是我给逼急了以接近命令的口气硬让夏蒙来取,说不定现在还搁在这儿呢。这就是你们所说的‘高度警惕’?还有恐怖分子,下回我再碰上该咋办?你就一点也不担心,你老婆弄不好就会遭到别人暗算?下一回,哪个狗杂种也许会把子弹射进我胸口,难道这还不足以让你‘高度警惕’吗,耐德?”
耐德犹自细嚼慢咽,直到整片咸肉 落肚,抬头朝她强颜作笑:“冷静点,维妮。昨天的事真对不住,我昨晚已经向你认真道过歉了。”
“可是没有任何解释。”
他叹了口气,又想看看手上那只数字显示式电子表,转念止住了。“我想,”他尽量不让自己的语气搀杂任何个人情绪,“你刚才说了一通,看来确有必要让你了解一点我们对付那帮嗜杀成性的恐怖分子的情况-?不过你得消消火,听我解释。”
他三言两语简要介绍了潘多娜-福尔默筹划的花园酒会,没有提及他就温菲尔德官邸的防务准备采取的任何措施。勒维妮开始用叉尖在馅饼上切出一块块楔形,却没吃一口。“我们也受到了邀请?”
“当然。不过恕我不能与你携手同入会场。我无法陪你。”
“这会引起什么变化吗?”
“什么意思?”
“没有你陪伴,这本身是否会引起一种变化?”
她推开面前的餐盘。“你原来准备什么时候说,我们将参加花园酒会?拖到最后一天晚上?”
“现在让你知道了,”耐德怒形于色,声音里也带着火气,“你总可以慢慢蓄积勇气,以对付这场可能发生的惨祸!”
勒维妮点点头。“妻子都是这样。特别是遭到遗弃的妻子,特别是当这种遗弃被巧妙掩饰的时候。住在家里,同睡一张床,可是人压根就不在家里!”她怒气冲冲地发泄了一通。
“够了。”他不加掩饰地看看手表。“我到外面去等夏蒙。他是一个年轻脆弱的单身汉。最好不要破坏他对婚姻幸福的幻想。”
“可是我的呢?”
“你的什么?”
勒维妮觉得感情的苦涩波涛正在心中汹涌起伏。她从来没有打算挑起这种争执,这不符合她的性格。这种争执多少带点唠唠叨叨胡搅蛮缠的味道。科利考斯基将军的女儿从不喜欢哭鼻子。哭哭啼啼是弱者的表现。
“我对婚姻幸福的幻想。”她脱口而出。“你知道我——”她截断了要说的话。
这其实不关耐德的事——他对此事表现出的超然冷漠也清楚他说明了这一点——她偷偷做节育手术使自己不能生孩子的事。这是违拗上帝意旨,背弃自己结婚誓言的罪孽,尽管随着时间的推移,事实证明采取这种措施,不让他们夫妻二人为过多的孩子所累的做法似乎是正确的。她不再每星期日都去教堂,有一年多没领圣餐了。可她依然记得十年前她向神父忏悔自己做了输卵管结扎时他说的话。十年来,神父的话时时在她耳边萦回。最后她终于意识到这不过是他信口编造的两句漂亮话而已。不过她又觉得神父对于类似的忏悔早已耳熟能详,大概能作出恰当得体的回答。
“你心灵上的一个沉重负担,”他说,“不过你已经把它带给一个生来就得承受负担的人。你应该求助于上帝,心须在大斋节期间参加连续九天的祈祷式。”
“而且以后每年。”勒维妮脱口而出。
耐德茫然地看着她:“对不起,请再说一遍。”
“耐德,你现在和英国人没什么两样了。连美国腔也不那么地道了。‘对不起,请再说一遍。’他们对你们所有人,最优秀的人潜移默化,把你们调教成唯唯诺诺的稀泥软蛋。”
“维妮,瞧你唠唠叨叨说个不停。”
“还不是因为我整天被你孤零零地撇在家里?”
“这话什么意思?”
“我庆幸自己能想到这个原因。孤零零地撇在家里。昨天早上看着你离家出门时,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你总是在离开我,耐德。就算你终于回到家里,没有出门,可实际效果——对我来说——总是一样的。我是一个被撇在一边的人。你能听出我这话的意思吗?”
“连你说话时耸人听闻的声调我也能听出来。”他看看钟。“我难道出门上班前,只能听你这样喋喋不休地抱怨?你准备了这么多吃的,就是为了让我昏头昏脑……?”
“哦,对不起。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忙碌半天弄了这么多吃的。准是心里寂寞、想念女儿的缘故。”她用叉子拨弄切开的煎饼。“也许你手下的那个黎巴嫩小伙子喜欢吃煎饼?”
门铃响了。“他来了。”勒维妮听出他如释重负的语气,不禁眼前一阵迷离恍惚。科里考斯基将军的独生女不作兴哭。不会无病呻吟,唠叨不休,欲哭无泪。
于是,这位科里考斯基将军的独生女抢在丈夫面前走到门口,邀请莫-夏蒙进屋。“坐五分钟喝杯咖啡,上尉。”
肤色黝黑、身材瘦削的年轻人满脸含笑。“是个好主意,上尉。”
勒维妮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薄棉睡衣胸口露得太多,低头仔细理了理。“你怎么知道我的军衔?”
“我们无所不知。”夏蒙以神秘而又讥诮的日吻作答。“早上好,耐德。”
“我们走。”
夏蒙迟疑地收回朝飘出咖啡香气的厨房跨出的一步。“我们事情很急吗?”
“没有不急的时候。”耐德厉声说着,大步擦过他身边走向前门。
“抱歉,没让你喝成咖啡。”勒维妮说。
“我更对不住你。”夏蒙告诉她。
“别给任何人开门。”耐德走出门外,回身叮嘱。
“你给我下命令,”勒维妮挪揄道,“可这管用吗?”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夏蒙说着,一双黑眼睛忽闪忽闪,流露出几分同情。“有事打电话,我们就在附近。千万别逞能。”
“跑步——走,上尉。”她挥臂做了个嗖的一声跑步向前的手势。
她在桌边落座,听着福特-菲埃斯特车起动的声音。慢慢将煎饼切成更小的楔形块。
当那个日后登基成为维多利亚女王的小姑娘刚刚住进伦敦的肯辛顿时,这里还是乡村,一条连接全国南北的马车道旁四散分布着一些村庄和产量不高的农场。
当年维多利亚女王也许提到过的,今天麦克斯-格雷夫斯居住的这个街区在史书上没有任何记载。肯辛顿的大街上矗立着一家风格古朴的旅馆,正门朝向维多利亚女王儿时嘻耍的花园,如果她小时候确曾在什么地方戏耍过。麦克斯-格雷夫斯在这家旅馆租了一个小型套间——这于一位身居异域的单身汉甚为相宜——每月向华盛顿的美国司法部寄去几张账单。
星期二早晨8时,他走出旅馆前厅,顾不得在停车门廊上逗留片刻,偷听那些来伦敦的美国同胞之间妙趣横生的交谈。
他脚步匆匆,心里七上八下。按照大使馆的权势等级制度,作为简-威尔所辖部门的一名联邦调查局特工,他和其他人一样,除了在每天上午10时举行的会议上见到罗伊斯-科耐尔这位大使副手以外,几乎不可能指望与他私下晤谈。因此,当昨晚罗伊斯打电话让麦克斯今早和他一起坐车来使馆时,他隐隐觉得命运之星已经在自己的头顶闪耀。
一名联邦调查局特工每天所从事的,大多是些枯燥乏味的工作,这与连环漫画册上表现的截然不同。罗伊斯将坐在自己的专车上和他谈话,也许会把一项非同寻常的工作交给他完成。
他迈开大步沿维多利亚大街南行,不一会拐入一个岔路口,这里汇集着几条纵横交错、不容任何车辆通行的死胡同和单行道。他往西转弯,正好看见罗伊斯那辆短尾黑色卡迪拉克停在一幢暗黄色大楼宽敞的入口台阶前。大楼上挂着一块毫不起眼的牌子,上写“科林斯宅邸。”
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服务人员,只供一人使用。罗伊斯在里面准很快活,正如他在狭窄的旅馆套间也照样觉得舒适自在。麦克斯站在车旁,朝司机点点头,其实他们以前从未见过面。瞬时之后,麦克斯开始对着深色车窗玻璃审视自己的衣着打扮,尽量使自己从头到脚无懈可击。大多数人会见罗伊斯时,一般都十分留意自己的外表。
麦克斯脸上现出萎靡不振,无力担当大任的样子。第一印象决定一切,不是吗?他在政界好歹混了几年,不会对个人仪表的重要性全然无知。他看见车窗里出现了一张下颌呈方形的脸,心里颇觉宽慰。也许,他还是觉得不够踏实,不过像世上其他人,或者像其中的成功者一样,他必须显得信心十足,然而这并不容易。
麦克斯认为自己不是一个称职的特工人员。他刚刚从美国中西部一所州立大学的研究生院获得法学硕士学位,便开始干上特工。他学的是刑法文书专业,涉及打击犯罪活动的各个环节。麦克斯-格雷夫斯受雇于联邦调查局,是在胡佛时代结束,以及这位局长之死恢复了情报局被隐瞒达50年之久的真实面目之后。胡佛的继任者一改以往那些神圣不可变更的愚蠢做法,其中之一就是竭力避免对团伙犯罪的任何成员的严重违法行为单独立案侦查。虽然情报局仍然用公民交纳的税款作经费,重新打入一些四分五裂的左翼组织,不过它已经真正开始履行联邦政府执法机构的职能。并且破天荒第一次在全国范围内实施打击罪犯的行动计划。
看着自己映在卡迪拉克深色防弹玻璃上的一副尊容,麦克斯微微蹙起眉峰。他面色苍白,狭长的脑袋皱巴巴的,看上去有点扭曲变形,兴许是宿醉未醒或彻夜不眠所致。他的头上开始谢顶,几绺黑发好像在往后脑勺移动。戴顶帽子也许可以遮点丑?男人现在还戴帽子吗?罗伊斯会怎么说?罗伊斯戴帽子吗?他在室外是难得露面的。
还有我的眼睛,麦克斯提醒自己,让人一看就觉得不可靠:血丝密布象征着奸诈;淡黄褐色的眼珠与黝黑的肤色极不协调。上帝,今早他好像全身上下都出了毛病。难当大任。
“你在欣赏风景呐?”身旁传来罗伊斯-科耐尔的声音。
麦克斯倏地转过身来,双颊烧得滚烫。“没料到您会突然出现。早上好,先生。”
“适当有一点虚荣心没有坏处。”罗伊斯慢慢打量着他,仿佛在找虱子。“喝了一宿?”
麦克斯扮了个怪相。“我不想用这作借口,解释自己为什么脸色如此难看。您得原谅我。也许是光线的缘故吧?”
罗伊斯抬头看看缀着几片白云的蓝天。麦克斯发现代办(这是他的正式称号)先生今天穿一身剪裁缝制得十分贴身的轻薄型牡蛎黄英式西装,系一根深色领带,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仿佛如此打扮,是为了与身后的科林斯宅邸保持协调。而这幢宅邸的褐黄色砖墙,以及醒目的黑色窗框和窗边饰条,也似乎更能衬托出他潇洒不俗的气质。楼前没有任何标牌,当然也没有一面美国国旗能显示这就是美国驻英使馆的二号人物在伦敦的寓所。
“我们这就动身吗?”
他们坐上后排座位。司机替他们关好车门,坐上驾驶座。他揿了一个按钮,升起一块厚厚的玻璃板——隔音的,麦克斯想——将驾驶室和后面宽敞的座位隔开。
罗伊斯在里面锁上两侧的后门,卡迪拉克飞快驶入前面的一个公园,这里的大片草坪西邻肯辛顿公园,东靠海德公园。
“麦克斯,”科耐尔迅速切入话题,“托尼-雷奥登这个名字你还有印象吗?美国的股票经纪人。”
格雷夫斯摇摇瘦脑袋。“我马上查一下档案。”
“要快。小心点。我私下获悉这小子要在伦敦城捅个大漏子。这会玷污美国金融机构的良好声誉。我不想让这事成为报纸的头条新闻,我希望这个雷奥登将在地球上永远销声匿迹。你应当设法让手下人以他在国内犯的什么事为由,逮住他押回国,而且要赶在他在伦敦的事,呃——”他顿了顿,想出一个词,嘴角微微透出一丝笑意,“酿成大乱之前。”
“能办到。”
“这很微妙,绑架一名美国公民,本身也是违法行为。请务必谨慎。”
麦克斯感到先前的恐惧重又向他袭来,顿时浑身战栗,呼吸急促,心头怦怦狂跳不已。这不是让他去做身披斗篷、怀揣匕首的刺客吗?他心虚胆怯地看看窗外,只见车子北拐驶上通往帕克街的“一条小路”,这场原先令他受宠若惊现在却让他吓得丧魂失魄的谈话即将结束,因为美国大使馆就在前面。麦克斯心烦意乱,一个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迭次出现。
“自然,”罗伊斯说,“你得处理好这件事与我们大家面临的当务之急之间的关系。你得全力协助耐德做好花园酒会的安全保卫工作,不过24小时内必须抓住雷奥登。”
“戴两顶帽子……?”麦克斯的脑子又开始走神了。“我看这里夏天不会再有人戴帽子。”听到自己居然说出了声,他吓懵了,连忙把下面的话咽回去。
只有世界一流的外交家才知道何时不应听别人说话。罗伊斯-科耐尔此刻好像全然忘记身边的这位下属,只顾忙着抹平牡蛎黄西裤上的一道皱痕。卡迪拉克车正朝位于下一条街的使馆办公楼驶去,只要罗伊斯一抬头,就能见到布鲁克街口。
“你就在这下车。”他敲敲前面的隔板。司机停住车让麦克斯下去。
“24小时。”罗伊斯笑吟吟地说了声,做了个让司机继续开的手势。
麦克斯在上布鲁克街和帕克街相交的拐角处伫立片刻。他看见卡迪拉克直接驶入普拉克伯恩巷,那里的斜坡下面就是使馆的地下停车场。莫-夏蒙的菲埃斯特车紧随其后转过弯。人人都在紧张活动。我们不就是生活在快车道上嘛!
麦克斯的瘦脸上又现出一副哀哀戚戚的苦相。联邦调查局到底出了啥毛病,竟然重用他这样的瘪脚特工?他们不是早就应该把他淘汰了吗?他有什么权利做这件微妙同时又是违法的事?
他挺直双肩,鼓起下颌,满面愁容地去上班。
使馆办公楼后面的停车场上,罗伊斯-科耐尔的司机手脚麻利地用一只松软的连指手套将车身擦拭得干干净净,不留一星半点的灰尘。他检查了车后的烟灰缸,里面干干净净。接着,他目光警惕地环视四周,瞅准只有他一人,便把手指伸进乘客座和驾驶座间底部的一道狭缝,抠出一只大小和形状都酷似约翰-普莱尔精制香烟盒的黑盒子。
司机“卜”地弹开黑盒子,像是要取出一支香烟。可是里面装的不是香烟,而是一只缓缓地无声运转的微型录音机。他眯起眼睛,揿下停止键,又揿下倒回键,接着把录音机塞进浅灰色呢夹克的胸部口袋里。
“早上好,霍普丘奇。”
心怀鬼胎的司机猝然转身,发现帕金斯在仔细打量他。这个身材魁梧的人走近他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早——早上好,少校。”
“早上好,你说我是谁?”
“对不起,先生,很难把你看成平民,是吧?”
“再出这种错我就不客气了。”他的语气中含有恫吓的意味。
“知道,先生。真对不起。”霍普丘奇把手伸进胸部口袋,取出磁带。两人同时拿服朝停车场溜了一圈,这盒磁带便到了帕金斯手里。
“一个叫格雷夫斯先生的人,先生。”
“知道了。”
帕金斯用一个标准的军人操练姿势向后转身,任何一个不知内情的旁观者,不需要听到别人无意中喊他“少校”也能猜出他是行伍出身。他像来时一样悄然离开,穿过办公楼向自己那间放满电子仪器的狭小的办公室走去。
霍普丘奇心里一阵窃喜,庆幸自己没有挨骂。他取出一小瓶上光剂,将卡迪拉克的车窗玻璃里里外外喷了一遍。他也许是帕金斯少校手下的人,不过他难道不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职业司机吗?他不是已经为一半的外国驻伦敦使馆开过车吗?他很清楚自己的真实身份,不是吗?
他乐滋滋地将车窗玻璃喷得光可鉴人。
如今行驶在公路上的各种欧洲制造的货车中,体积最小的也许就是菲亚特-菲奥里诺。现在由伯特驾驶的这辆菲奥里诺,灰色喷漆盖过车身上锈蚀留下的累累凹痕。这辆车开过一条河,在岸上由一大片平坦的公共用地和几座仓库构成的单调景色中,博塔西亚发电厂的四只高大的烟囱显得格外醒目。过往行人稍加留意,可以看出车身上的紫红色大字:威灵顿装饰品商店。
车子从两座铁路桥下驶过,一个急转弯,拐进伦敦南部二次大战中被希特勒的炸弹夷为平地的许多工厂区中的一个。一座高大的砖楼上有着“U车间”的字样。
伯特在一座栅栏门前刹住车。他看看两个同伴。如果这回的行动策略是让他们扮成英国工人毫不惹眼地融入周围环境,这确实是大胆的绝招,可惜准备不足。膝头磨损、肮脏不堪的工作裤,说得过去;破破烂烂的运动衫,也能勉强应付,可是头发——伯特和这两个阿拉伯人刚理了发,要假冒伦敦的工人,头发不免显得太短。
伯特在门口登记时,守门的姑娘懒得溜他们一眼。这也难怪,伯特想,他们三人与周围环境不太协调,与她有何相干。
他,身材高大,白肤金发,与另两人在相貌气质上形成鲜明的反差。麦拉克是个曾饱受饥馑之苦、年约16的男孩,个头矮小,黑发满是头屑,皮肤呈深橄榄色。马穆德吸烟无度,不常洗澡,苍白的脸显得脏兮兮的,两只淡灰色眼珠不常转动,皮肤颜色比麦拉克浅,全身皮肤所有能容纳脏物的缝隙,都出现了一条条浅浅的汗垢,指甲下面,甚至连细细的眼角都有。
伯特将小车驶上一条用作仓库的过道。他深知这些刚招来的新手增加了凯福特训练的难度。六个月前——有的是六个星期前——他们还经常出没游荡于沙漠和露天市场,吃的是粗麦粉,吸的是拣来的烟屁股。他们对在伦敦这样的西方大城市里人们所遵循的文明礼仪一窍不通,平时的言谈举止,便只能仿效凯福特这位深受他们崇拜的偶像。结果,他们举手投足,都按照准军事训练的严格规定,俨若一支男子舞蹈队。
伯特将车停在G区附近。他们看见前面不远的J区有一辆警车,两个穿制服的警察正从上面搬下一些纸板箱。伯特以前来此也见过这种情景。他知道附近的几个警察局利用这个仓库存放一些过时的文件资料。乍看到警察,马穆德那双平时总是滞钝无神的眼睛突然骨碌碌乱转一气,瘦骨嶙峋的麦拉克下车时两腿直打哆嗦。情急中伯特连递几个眼色,这才使他们镇静下来。
伯特打开车后门,让麦拉克和马穆德搬下一个木架,上面摆满裹在塑料袋里的青绿色上装。他们将木架推上电梯上到三楼,推着木架走过两侧房门紧锁的长长的走廊,在一扇挂着一只钒钢保险锁的门前停下来。
伯特审视着暗码盘,以确定它是否给人拨过。他总是将暗码盘拨到14。因为只有他才知道暗码。他得负责保证这房间没有第二人能进得去。他曾让凯福特记下暗码,可是这个英俊的阿拉伯小伙子却不愿为此费神。
伯特深知,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合适的工具,几乎任何一把锁都是可以打开的。这只锁十分坚固,不可能被锯断或是被普通的焊接吹管烧穿,对付它得用喷枪。伯特也知道,由于警察和仓库工人经常出入此地,没有人能在绝对隐秘的情况下强行打开这把锁。不过,谁知道暗码,谁就能控制价值约10万英镑的武器弹药。
他把两个阿拉伯小伙子领进这间狭小的房间,闩上门。三人周围堆满叠了四五层高的木箱。“楼下那帮狗狼养的警察,”他用阿拉伯语小声问,“他们注意到我们了吗?”
马穆德已经打开了眼前的木箱,低头细看一技有点磨损,卸掉了弹盒和大号枪管消声器,看上去光秃秃的英格拉姆冲锋枪。“让他们来吧。”他冷冷一笑。“有了这玩意,我们就能征服他们。”
伯特走过他身边,拿起英格拉姆。“好眼力,马穆德。”声音里透出几分赞许。他打开其他几只装着英格拉姆配件的木箱,仔细挑出一只用过多次的消声器和一只子弹在里面喀哒作响并且有点磨损的子弹盒。
他把枪放在马穆德手里,两只灰色的眼珠一动不动死死盯着。“好好试试,兄弟,如果这枝用过多次的枪性能良好,那么其余的枪也绝无问题。它们是同一批买的。”
他打开另一只木箱,随意取出四颗手榴弹。麦拉克伸出细长的手指攥住这几颗深绿色的波纹手榴弹,紧紧贴在自己瘦骨嶙峋的胸口上。
“这对你倒是个难题。”伯特说。“正如凯福特所说,你应该尽量使爆炸声不被人注意。”他又取出一枝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喀哒一声装上弯曲的弹盒——由于频繁使用而磨损不堪、凹痕密布的弹盒。“不过我们已经做好安排,让你在伦敦郊外凯福特的一所住宅里进行试验。那里人迹罕至,离地铁站又不太远,你瞧,确实是试验武器的理想之地。”
马穆德从他手中取过枪,举起试试重量,转身朝向挂在一只活轮木架上的一排橘黄女式上衣。他将枪塞进一只塑料袋,拴在一只衣架上,这样枪就被衣裳遮得严严实实。他冷冷地瞧着伯特,并不指望对方特别夸奖,却也做好了听到一句好话的准备。
“太棒了!”伯特热情鼓励。这两个阿拉伯小伙子其实都还是毛孩子,却都具有成年人的自尊,如庄稼盼雨般地渴望别人的赏识。
话音刚落,麦拉克迫不及待地将手榴弹塞进一件大红丝绸上衣的口袋里。“很好,麦拉克,现在我才明白,弟兄们,为什么这么多人中,凯福特单挑你俩。”
伦敦远郊都市地铁线末端附近,有一个叫作山丘上的阿姆辛的地方,形成于30年代修建地铁的时候。它俯瞰着下面的阿姆辛村。这个古老的自然村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如果不是罗马人入侵的时代的话,至少也是撒克逊时代,并且拥有谷仓、酒店、私人宅邸这些引以自豪的古老建筑——就算不是伊丽莎白一世时代,也是都铎王朝时代的古老建筑。伯特已经开着菲奥里诺将少量军火运到这里,准备迎接刚才练习乘坐地铁的马穆德和麦拉克。
他俩兴冲冲地走出车站,仿佛刚刚完成了一件特别艰巨的重要使命。马穆德已经把个头矮小的麦拉克调教得服服帖帖,他大模大样地坐在伯特身边,于是他那满面饥色的小兄弟便只好像一件任人摆布的商品给乖乖打发到后座上。
“你们一定要记住经过的路。”伯特叮嘱马穆德。“完成试验以后,就打电话给伦敦,然后走到车站,乘下班车去伦敦,懂吗?”
马穆德两只淡灰色的眼睛牢牢盯住前方。菲奥里诺轻快地驶过这座颇具17世纪风貌特征的古老村庄,不一会来到一条开阔的路上,两边是缓缓起伏、长着苜蓿和低矮树林的奇尔特恩丘陵,一望无际的绿野上,羊儿悠闲地啃吃青草,奶牛三五成群地恣意漫游。
“这儿。”车子开了一英里以后,伯特放慢车速,在一个竖有“小弥森顿”标志的路口往左转弯。
车子喀啷喀啷地驶过一条两旁排列着低矮农舍的乡间小路。除了两家酒吧,似乎别无店家。伯特开着车三拐两绕,驶过几条更窄的小路和一座教堂,把车倒进一个披屋。与其相邻的四座村舍中的顶头一座,虽已陈旧不堪,但却仍然稳稳当当,墙上粉刷过的拉毛灰泥,横竖相叠的黑木支架,体现出典型的都铎王朝时期的建筑风格。
虽然已是6月底,这座空空荡荡的房子却让人感到冷飕飕的。瘦小的麦拉克将几件武器搬进里面那间按照维多利亚时期的风格样式布置的厨房时,禁不住浑身打了一个寒颤。
伯特伸出左手食指紧贴双唇:“听。”他轻声吩咐。
三人默默站立片刻。突然,不远处好像有人打了两枪。麦拉克打了一个哆嗦,马穆德伫立不动。
“再听。”
老房子里笼罩着墓地般阴森凄凉的气氛。三人耐心等待,伯特看了看表。稍顷,又是两声,不过这次来自不同的方向。
“我不是说过,这里是试验武器的理想场地吗?这里长着庄稼,还有牛群,还有那些用丙烷气罐的机器会发出爆炸声,接连两声,听起来像是枪响,砰——砰!”
“牛不是会吓跑吗?”麦拉克问。
“那当然。”伯特又用手指触触嘴唇。他们闭上嘴。从另一个方向又传来两声“枪响”。
“他们每天清晨开动这些神经失常的机器。”伯特解释说。“这个地区至少有六七台这种机器,天完全黑下来才会停止,每年这个时候是在晚上9到10点之问。”
“这些白人可真蠢。”马穆德脸上掠过一丝讥笑。
伯特使劲点点头,好像忘了自己的肤色。“不过这是安拉送来的礼物。”他停了停,问:“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
麦拉克摇了摇瘦脑袋,矩矩的黑发上粘满头皮屑。马穆德挪开视线,两眼一动不动,——心里对自己刚刚获得的领导地位充满了美妙的幻想。
“告诉你们,”伯特解释说,“这个村子的南边和西边的大片树林周围,有不少这种神经失常的机器,你们要在9点到10点之间进行试验,明白吗?”
麦拉克点点头,马穆德仍然没吭声。“不能迟于这段时间,不能等到酒吧关门。英国人喝得醉醺醺地往家走,听到枪声保不准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给你们带来危险。9点到10点之间进行试验,还来得及乘火车回城。火车至少要开到12点。懂吗?”
麦拉克那满是头皮屑的脑袋点了两下表示同意。马穆德那一动不动的双眼原先流露出傲然漠视的目光,此刻显出更多的桀骜不驯的意味。只有尽快把任务交待完毕,才能尽快消除他这种鄙视白人的自负心理。
“祝二位兄弟成功。”伯特说着,向通往棚屋的边门走去。“呆在里面直到天黑再动手干!愿安拉及时指导你们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