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四海坐在宽大的老板椅上,面无表情地听电话。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在请示什么事情,梁四海摆弄着手里的一件纯金镇纸,心不在焉地说道:“既然那女的处理完了,男的留着也没什么用,也解决了吧……你看着处理,程序方面你比我明白……嗯,我会让财务去办的。”
这时,桌上的呼叫器里传出一个甜美的女声:“金先生来了。”梁四海对电话里说了句“就这样吧”,随即挂断了电话。他按下呼叫器上的开关:“让他进来。”
几分钟后,一个高大健硕的男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娇小的女孩。男子在梁四海面前站定,深鞠一躬。梁四海并不看他,而是打量着那个女孩。女孩年龄不大,带着未脱的稚嫩和乡土气息。感觉到梁四海的目光,女孩显得十分紧张,低着头不敢看人,两只手绞在一起,双腿也瑟瑟发抖。
梁四海笑了一下,“多大了?”
女孩正嚅嗫着,金先生抢先答道:“十五岁,错不了的。”
梁四海慢慢地把目光移向金先生,“保证是雏儿?”
“保证保证。”金先生连连说道,“这次绝不会出问题!”
梁四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如果再有哪个王八蛋先玩了,我就连你的命根儿一起割掉!”
“是,是。”金先生的汗都下来了,双腿也不由自主地夹了一下。
“带她去吧,把衣服换了。”梁四海指指女孩身上不合体的套裙,“有个学生样儿!”
女孩此刻已经抬起头来,疑惑不解地听着他们的对话。金先生推着她的肩膀示意她离开的时候,女孩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挣脱了。
“不是……不是做打字员么?”
“就是做打字员。”金先生随口应付着,“走吧走吧。”
“你们骗我!”女孩挣扎起来,“我不干了,我要回家!”
梁四海的脸色阴沉下来。金先生见状,急忙向外拽那个女孩,小声威胁:“都收了钱,你说不干?”
“你放了我吧,叔叔,求你了。”女孩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我回去就还钱……”
女孩还在挣扎,却感觉头顶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抬头去看,发现梁四海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面前。
他眯起眼睛看着女孩,一言不发,可是那目光却像一盆兜头而下的冰水,刹那间让女孩感到从心底里发寒。女孩感觉四肢在慢慢变冷、僵硬,最后,连哭声都发不出来了。
良久,梁四海低声说道:“别闹。听话。”
这四个字仿佛魔咒一般,女孩再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只是圆睁着恐惧的双眼,任由金先生把她拖出门外。
梁四海转过身去,从衣袋里摸出电话,拨通一个号码后,换了一种轻松的语调。
“领导,货已经送过去了。”他的脸上挂满笑容,“现在谈谈我的事?”
方木穿过那些如同蛛网般错综复杂的胡同,边看着墙上斑驳不堪的门牌,边慢慢向前寻找。转过一条小巷,眼前是一条略宽些的街道。一张麻将桌摆在道路中间,可以通行的空隙变得更加狭窄。方木费力地从一个全神贯注打牌的胖老太太身边挤过去,再抬头看门牌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走过了头。这时,一个推着自行车的男子从前面的一扇门里走出来,方木急忙问道:“请问胡英博家住在哪里?”
男子上下打量着方木,向斜对面的一间平房努努嘴:“那里就是——你找他干什么?”
“哦,了解点情况。”方木含含煳煳地说。
“那你恐怕只能找他弟弟了。”男子冲麻将桌那边喊道,“英伟,英伟。”
一个蹲在桌边的男子懒懒地应了一声。他光着上身,披着一件西服,右手上着夹板,用一条脏兮兮的绷带吊在胸前,左手捏着半包软中华,正费力地叼起一根。
“有人找你。”
胡英伟的手抖了一下,香烟也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他抬起头,惊恐万状地看着方木,对视了两秒钟后,转身就跑。
方木本能地拔腿追上去,好在胡英伟的腿脚不太灵便,跑起来也是一瘸一拐的,还没跑出胡同,就被方木拽住了衣领。
“你跑什么?”方木把他按在墙上,大声喝问道。
“手,手……”胡英伟捧着右手,痛苦不堪地呻吟着。
方木松开他的衣领,胡英伟顺势蹲了下去,左手抱头,一副随时准备挨打的模样。
这时,麻将桌边的几个老太太一窝蜂地挤过来。前面的一个老太太上前查看胡英伟的手,确认无恙后,却一把将胡英伟推到方木面前。
“打,打呀,往死里打!”老太太一脸悲愤,“反正已经死了一个了,把这个儿子也打死吧。”
另外几个老太太也七嘴八舌地附和着:“就是呀,还让不让人活了?”
“让人家过几天消停日子吧……”
“就算是再大的仇也不至于这样啊……”
方木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只好掏出警官证说道:“我是警察,我问他几个问题就走,绝对不会打他。”
没想到表明身份换来的是更加激烈的指责:“警察怎么了?警察打人更狠!”
“英博就是被警察打死的……”
方木忍无可忍:“都给我闭嘴!现在是警察办案,你们必须配合!还有你……”他指向胡母,“如果你想让你儿子的事情尽快查清楚,就给我老实点!”
这句话起了作用,胡母撇撇嘴,招呼其他几个老太太回到麻将桌前,又哗啦哗啦搓起来。
方木暗暗松了一口气,抬手把胡英伟拽了起来。胡英伟一边龇牙咧嘴地捂着右手,一边偷偷地瞄着方木。
“胡英博是你哥哥?”
“嗯。”胡英伟干脆利落地说道,“你要是问我哥的事,那你可找错人了——他的事我一律不知道。”
“是么?”方木眯起眼睛,伸手拽过胡英伟的衣领,“这件西服是名牌,你自己买得起么?还有这个……”他踢踢脚边的软包中华香烟,“你哥哥给你留下多少钱?”
胡英伟的眼光开始躲闪,“没有……都是我的……彩票……”
方木的手上暗暗用力,“你最好说实话,否则我会常常来找你。”
“好吧好吧。”胡英伟无奈,狠狠地骂了句粗话,“我告诉你,以后别来烦我了。”
胡英博与胡英伟还有其母生活在一起,但他长期在社会上游荡,很少回家。胡英伟靠在外面打零工维持生计。一周前,已多日不见踪影的胡英博突然回家,留下一口袋钱,又叮嘱弟弟好好照顾母亲,然后就匆匆离开了。以前胡英博也曾有过外出躲避风头的经历,所以胡英伟母子并未在意,谁知几天后,就传来了胡英博的死讯。
方木听后,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他留下多少钱?”
“五万。”
方木盯着胡英伟的眼睛,胡英伟的呼吸急促起来,硬撑了几秒钟后不得不承认:“二十五万。”
方木看着他,他眉眼间和胡英博极其相似。而另一张脸,此刻正躺在冰冷的太平间里。方木想了想,忍不住问道:“你们想没想过,这究竟是什么钱?”
良久,胡英伟才迟钝地摇摇头:“人都死了,还是钱最实在。”
身后的麻将桌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有人和牌了。胡母一边懊恼地嘟囔着,一边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钱扔在桌子上。
她输掉的是什么?胡英博的一只手,还是一条腿?
方木忽然感到一阵悲凉,他松开一直揪在胡英伟衣领上的手,低声说:“好好活着吧,你和你妈妈都是。”
“我倒是想。”胡英伟苦笑一下,抬起戴着夹板的右手,“别再挨打就行了。”
“哦?”
“前天有人来问我哥的事,我也是这么回答的,结果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顿打。”
“什么人?”方木立刻问道。
“不知道。”胡英伟似乎仍心有余悸,“反正下手挺狠的。”
方木看了他一会儿,轻叹口气,“我不会再来找你了,放心吧。”
说罢,他转身向巷子口走去,刚迈出几步,就听见胡英伟在身后“哎”了一声。
方木回头看他,胡英伟站在原地,肥大的西服罩在身上,显得他更加羸弱。
“我哥哥……我哥哥他……”胡英伟似乎哽咽了一下,“他不是个太坏的人。”
方木没有答话,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后,转身走了。
果真不出所料,胡英博是对方重金聘下的“死士”。而老邢所说的那个女人,应该是为了诱使老邢开枪的另一个牺牲品。
二十五万,两条人命。
尽管天气并不冷,方木还是打了一个寒战。对方欲置老邢于死地的目的十分明显,如果不能证明胡英博的确在房间里杀了人,老邢开枪的动机就无法解释。那么,他在法律上,就真的犯了故意杀人罪。
老邢最后可能倒在他捍卫终生的法律上,这太讽刺了。
方木咬咬牙,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老家伙,等着我,我一定还你一个清白。
千万别放弃,我和你都是。
回到厅里,方木先打了几个电话,询问有没有新发现的无名女尸。结果令人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对手的能量强大,想让一个活人消失都不是难事,更何况是一个死人。刚放下电话,边平就推门走了进来。看到方木坐在办公桌后,边平一愣。
“嗬,你回来了。”
“嗯,”方木急忙起身,“你找我?”
边平并不急着说事,先甩给方木一根烟,吸了大半根后,低声问道:“老邢怎么样?”
“不好。”方木把会见老邢的情况简单描述了一下,边平的脸色越发阴沉。沉默了一会儿,边平起身关好门,小声问道:“老邢找你做什么?”
方木没有回答,抬头看着边平,一脸歉疚。边平笑笑,伸手拍拍方木的肩膀,表示理解。随后,他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言辞中,方木知道对方正是关押老邢那个看守所的所长。边平语气恳切,甚至有些放低姿态的味道。所长保证“适当照顾”老邢后,他才再三道谢,挂断了电话。
方木感激地笑笑:“多谢了。”
“别那么说,老邢也是我的朋友。”边平叹了口气,“再说,我也只能为他做这点事。”
方木也不免有些黯然,想了想,又开口问道:“调查组那边怎么样?”
“还在查,不过暂时也没什么好消息。”边平扬扬手里捏着的一张纸,“老邢始终坚持自己的说法,别的一句都不肯说。所以调查组决定对他进行测谎。”
“哦。”方木一下子坐直了,“我们……”
“你想都别想。”边平立刻猜出了方木的意图,“省内的一律回避——调查组从沈阳请来了专家。”
“妈的。”方木有些泄气,“那要我们做什么?”
“接待,外加学习经验。”边平苦笑一下,“咱俩去吧,争取发挥点作用。”
“专家什么时候到?”
“就这几天。”边平的眉头紧蹙,“希望老邢可以挺过这一关。”
测谎技术对于方木来讲是个陌生的领域。他坐在车里翻看着刚买回来的几本相关书籍,希望能找出些对老邢有用的对策。看了一会儿,感觉越发头大。他看看手表,皱了皱眉头,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老鬼,怎么还没到?”
“就快到了……哦,我看到你的车了。”
片刻,一个男子气喘吁吁地拉开车门钻了进来,刚坐定就毫不客气地拿起方木的烟,抽出一根吸了起来。
“怎么这么晚?”方木边发动汽车边问道。
“去西关那边了,一个傻娘们把钥匙落家里了,锅里还炖着甲鱼呢。”老鬼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你找我什么事?”
“去了你就知道了。”
老鬼耸耸肩膀,不再说话。
丁树成的家在湖东路43号四单元四楼三号。方木在这里蹲守了两天,始终没有人回来,所以他决定把老鬼叫来帮忙。老鬼过去曾是惯窃,出狱后转行做开锁。此人在黑白两道都有些关系,所以,有时警方也找他打探消息。
“听说老邢的事了?”方木在楼下停好车,边四处观察动静边问道。
“嗨,报纸上铺天盖地都是。”老鬼一脸无所谓的表情,“邢局长脾气也太暴了,无论如何也不能杀人啊。”
“帮我打探一下这件事。”方木打断他的话,“有消息就通知我。”
“哦?我很忙啊,方警官。”
方木没有搭话,拿出钱包,抽出五张百元大钞递给他。见到钱,老鬼立刻眉开眼笑。
“好好,有消息就给你打电话。”他把钱揣进怀里,拉开车门就要走。方木一把拽住他,“别走,还有事。”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登上四楼,方木在三号门上轻轻叩了几下,又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着,确定室内没有动静后,他低声对老鬼说:“把门打开。”
“嗯?”老鬼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地方啊?”
“别问那么多了,打开。”
“这我可不敢。”老鬼抽身要走,“犯法的事儿我不干。”
“你少废话。”方木低声喝道,“你干的还少啊?”
老鬼看着方木的脸色,小声嘀咕道:“我要冒很大风险的……”
方木哼了一声,又掏出三百元钱递给他。老鬼飞快地把钱揣进兜里,满脸堆笑:“这可是警察同志让我干的啊。”
说罢,他蹲下身子,先看了看锁眼,然后掏出一个小小的工具袋,从中挑出两根细细的铁条,捅进锁眼里鼓捣了几下,“咔嗒”一声,门开了。
“我先走了啊。”老鬼迅速收拾好工具,“接下来就是你的事儿了,与我无关。”说罢,他向方木挥挥手,疾步走下楼去。
方木四下看了一圈,推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住宅,客厅在北面,所以光线很暗,从卫生间的气窗射进一缕阳光,能看见灰尘在隐隐浮动。空气中飘荡着一股霉味。方木把门关好,戴上手套,摸了一把门口的鞋柜,满手灰尘。看来屋主有日子没回来了。
客厅里陈设简单,一张沙发,一张茶几,一台电视,还有一台冰箱伫立在墙角。方木在茶几上成摞的杂志里翻翻找找,一无所获。拉开电视柜的抽屉,里面只有一些碟片和茶叶。方木站起身来,向卧室走去。推开卧室虚掩的门,面前是一张双人大床。床上的被褥凌乱地卷在一起,床头柜的几个抽屉都被拉开了。方木立刻意识到不对劲,刚要转身,就感到背后被人猛推了一把!
眨眼间,他已经被人双手反剪,面朝下死死地按在床上。一双手迅速在他身上来回搜寻着。方木挣扎着想扭过头来,却难以动弹。随即,一根冰凉的管状物顶在了他的头上。方木的心一惊,随即就停止了挣扎。
那是一支手枪。
“你他妈终于回来了。”持枪者的声音凶狠,“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嗯?”另一个声音响起,“放开他。他不是丁树成。”
方木立刻知道那是谁了。
背后的重压很快就减轻了。方木正要挣扎着爬起来,突然眼前一黑,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被蒙在了被子里,随后,他被人推倒在卧室的地板上。
方木急了,连蹬带踹地从被子里钻出来,发现卧室里已经空无一人。他奔出门去,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正从楼下传来。方木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楼去,刚一冲出门口,就看到一辆深蓝色的桑塔纳轿车发动起来。他顾不得许多,一步跳到车头前,张开双臂……
一阵橡胶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后,桑塔纳轿车紧急刹车,紧贴着方木停了下来。
方木感觉后背一下子沁出了冷汗,他咬了咬牙,上前一步拉开车门,把正要破口大骂的驾驶员拽了出来,又伸手拔下车钥匙,一扬手扔了出去。
驾驶员傻了,忙不迭地跑到路边的草丛里寻找钥匙。方木手指后座:“郑霖,下来!”
C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副支队长郑霖铁青着脸,拉开车门走了下来。
“你干什么?”郑霖重重地甩上车门,“闹够了没有?”
“这是我要问你的问题!”方木逼视着郑霖,“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郑霖没有回答方木的问题,而是上前一步,低声问道:“老邢跟你说什么了?”
方木一愣,随后就明白了。
“你跟踪我?”方木的手指几乎要碰到郑霖的鼻子,“胡英伟也是你们打伤的?”
驾驶员已经找回了钥匙,怒不可遏地冲到方木面前挥拳欲打。郑霖喝止了他,之后有些无奈地对方木介绍说:“小海。”随后,又朝从副驾驶的位置下来的另一个男人努努嘴,“阿展——都是我们队里的。”
方木冷冷地打量着他们三个,小海和阿展也充满敌意地回望着他。
“恐吓被害人家属、非法搜查。”方木低声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这与你无关。”郑霖简单干脆地回答道,“你先告诉我,老邢跟你说什么了?”
“这与你无关!”方木毫不退让。
“这事儿你管不了。”郑霖皱起眉头,“你最好告诉我们。”
“你先说你想干什么?!”
郑霖脸上的肌肉 可怕地鼓起来,他盯着方木看了几秒钟,也许是意识到方木不可能告诉他实情,脸上的表情由愤怒渐渐变成无奈。他挥挥手示意小海和阿展上车,这次方木没有阻拦他,侧身闪到了一边。汽车即将发动时,郑霖从车窗里伸出一只手,强硬地指着方木说道:“我警告你,别乱来。”
方木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本来事情已经够复杂了,又冒出这三个人。坐在车里,方木突然感到筋疲力尽。郑霖是他的老相识了,在教化场一案中,他们还曾有过默契的合作。换作别的时期,方木一定会对他寄予极大的信任。可是在老邢的事情之后,他突然觉得所有的人都黑白莫辨。郑霖在做的事情,显然和老邢有关。而方木的一举一动,也都在郑霖的监控之下,所以他才能在胡英伟和丁树成家里抢先一步。郑霖想干什么,方木无从知晓,但能够肯定的是,调查老邢的事的人,已经不止方木一个。
该信任谁,又该提防谁,已经完全乱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