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五月二十一日。智子打从早上睁开眼的那一刻起,就感到胸口十分烦闷。
事实上,最近智子每天早上都有相同的感受,可是今天却格外感到不舒服。
首先,她想到有人即将从东京来接她。其次,昨天遇见的那位法师的身影一直索绕在她心头。再者,有件事她得在今天做出决定。
这些事令她烦闷不已,就连早上吃饭的时候,智子依然发着呆。
智子这种反常的举止神尾秀子虽然看在眼里,却始终没有说什么。一直到吃过饭,女佣忙着收拾碗盘时,神尾秀子才一面拿起装着毛线的篮子,一边轻柔地叫唤一声:“智子小姐。”
神尾秀子向来珍惜时间,即使在吩咐下人做事、接待客人的时候,她仍然不停地编织毛衣。而编织的符号也像电码般,无论何时总是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加针、减针、上针、上针、上针、两针并一针、上针、加针、减针、加针……
要是叫她不要织毛衣的话,就好比从盲人手中夺去拐杖一般,她立刻会无所适从。
“智子小姐,要带去东京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神尾秀子一面问,一面还是不停地交织着手中的棒针和毛线。
“去不去呢?我考虑了很久,我想那位住在东京的父亲,一定是个不好相处的人。”
智子的语气非常平稳。即使在她沉思或是非常烦恼的时候,她在人前也绝不会显出焦虑、慌张的神色,更不会语无伦次。
她所接受的教育告诉她,这种行为是懦弱的,她绝对不能让自己的优越感受到丝毫动摇,即使是昨天……
这个时候,智子突然想到昨天遇见那位奇怪法师的事。不,不只是这个时候,打从昨天傍晚她回到家之后,就一直对这件事念念不忘。
有好几次她都想开口问这件事,但又怕这么一来,她就得说出自己去断崖边的事了,所以一直迟迟未问出口。
“智子小姐,你怎么了?”
神尾秀子的问话拉回了智子的思绪。
智子脸上露出迷惘的笑容说道:“我知道这件事早就决定了,现在再怎么想它也是无济于事,而且我并不讨厌住在东京。说真的,我还有些向往东京的生活,可是……一想到要和很少见面的父亲住在一起,就觉得很奇怪。”
“这是你母亲临终前的遗言。她希望你满十八岁之后,能够搬到东京和父亲同住。”
神尾秀子的语气还是那么沉稳.手中的棒针也依然不停地上下舞动。
争实上,神尾秀子也是一位相当漂亮的美人,她的肤色白皙、天庭饱满、气质高雅,目光中自然流露出聪慧的神采。
依体型来说,她算是高大的日本人,喜欢穿合身的洋装。
自从琴绘离世之后,她只穿黑色的洋装、她胸前的坠链里还放了一张琴绘年轻时的照片,但这只是她个人的秘密!
“况且……“
神尾秀子的语气依然没有一丝激动。
“即使你和父亲生活在一起,你们也是各住各的。那里可是一栋非常豪华、气派的建筑物,宛如皇宫一般呢!”
神尾秀子四月底时曾经去东京看过智子的新家,所以对那里感觉很满意。
“听说爸爸非常有钱,为了我,还刻意盖栋房子给我……”
智子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突然下定决心开口说道:“老师,好吧!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去东京了。一方面是为了这从妈妈的遗言,另一方面是因为爸爸也这么说了。只是有一件事,我还是放心不下。那就是……就是文彦的事。”
智子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老师,文彦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爸爸偶尔也会来我们这儿走走,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文彦。感觉好奇怪哦!我竟然有个尚未谋面的弟弟……”
“智子小姐!”
神尾秀子依然低着头织毛衣。
“关于文彦的事,我不方便表达自己的看法。等你见到他之后,自然就会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了。”
智子闻言,仍一直盯着神尾秀子看,好像想从她脸上找到答案一样,但是她很快就放弃了。
“文彦今年几岁?”
“虚岁十七,实岁是十五岁又几个月……”
“若以虚岁来算随话,他小我两岁呢!”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神尾秀子依然不停地动着棒针,智子则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的指尖。
这时,屋里静得连一点声音也没有,智子只好再度开口打破沉寂。
“老师,外婆最近身体怎么样?”
“老夫人很好,不碍事,只是这阵子忙着整理行李,所以感到有些疲惫罢了。虽然她身子骨相当硬朗,但毕竟年岁大了。”
“我觉得外婆实在可怜,年纪这么大了,还得离开自己土生土长的家园,搬到另一个陌生的环境去生活。”
“是啊!不过这样总比和你相隔两地好吧!要是和你分离,只怕老夫人也活不下去了。”
“换成是我,情况也一样。就是因为我还能和外婆、老师生活在一起,才有勇气到那个陌生的地方去。”
智子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
“老师,我想去看看外婆,然后……”
智子咽了咽口水,继续说:“我想再看看这个家。就快和这个家道别了,实在有点依依不舍,而且我也想看看那边的离馆……”
神尾秀子抬起双眼看着智子,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嗯,那么你快去吧!不过要早点回来哦!我想今天就会有人来迎接你了。”
“是,我很快就回来。”
智子拿了离馆的钥匙,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走出房门。她打算今天无论如何一定要去“那里”探个究竟。
她来到外祖母阿真的房间,发现床上并没有外婆的身影。
“咦?外婆去哪儿了?”
智子不解地走向檐廊,都看见令她为之鼻酸的面面。
只见外婆独自走在对面的山茶树林里,在每一株山茶树前停下脚步,碰碰山茶树的叶子,或是摸摸树枝。尽管站在这一头的智子什么也听不到,但是她似乎感觉到外婆好像在和每一株山茶树道别。
智子突然觉得胸口一阵灼热,她好想跑过去紧紧抱住外婆,和外婆一起好好大哭一场。但是她很快变得理智起来,迅速地离开檐廊,穿过又暗又长的走廊之后,来到离馆的入口处。
这栋离馆虽然有独立的门和玄关,却也有长廊能和主屋相通。
走廊的一端有一扇门,这扇门总是挂着锁。
不过钥匙就挂在饭厅的墙壁上,所以刚才智子出饭厅时已拿出了那把钥匙。
一打开这扇门,眼前立刻出现一栋装饰成中国风格的房舍。
这栋房舍内不但有精致的雕刻、华丽绚烂的色彩所装饰出的日用器具,还有用彩绘玻璃描绘出中国古代美人的窗户,以及用金线、银线刺绣出巨龙图案的枣红色窗帘。
虽然这里的每样东西看起来都已经很老旧了,不过依然可以从中嗅出往日的繁华气息。
此刻,这些别致的东西丝毫引不起智子的兴趣,她迅速穿过两三个房间之后,来到一处挂着厚重枣红色窗帘的地方。
智子看看四周,又侧耳倾听了好一会儿,确定没有被人发现之后,才从胸口取出一把老旧的铁制钥匙。
就是这把钥匙让智子好几夜辗转难眠,今天她终于鼓起勇气来这里一探究竟。
两三天以前,智子因为不久就要离开月琴岛了,因此来到后山列祖列宗的墓地再次拜祭。她毕恭毕敬地向每一座墓碑话别,并在墓地一角的坟墓前逗留了好长一段时间。
那是一座非常奇特的坟墓,墓碑上什么名字也没有,只刻着一行字:
昭和七年十月二十一日亡
但是智子却知道,这才是自己亲生父亲的坟墓。她记得小时候,母亲经常在这座墓前哭泣,那时母亲还告诉过她,这座坟墓对她而言非常重要。
智子在这座坟墓前膜拜好长一段时间之后,忽然注意到有只栗鼠正在坟墓旁的山茶树树根的小洞里进进出出。
(咦?栗鼠竟然在这种地方筑巢……)
智子好奇地往洞穴里瞧,居然发现洞穴里有东西。
(这是什么东西?)
智子觉得非常不可思议,连忙伸手去挖那个小洞,没想到竟从中摸出一把大型的铁制钥匙,她不禁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冻结了。
(啊!这……这会不会就是打开那间神秘房间的钥匙呢?原来妈妈把钥匙埋在这里。)
智子记得曾经听人说过,种这株山茶树的人正是妈妈。而且当这座坟墓建好的时候,妈妈就决定在墓旁种一株树了。
(看来,妈妈是在那个时候把钥匙理在这株山茶树的根部。)
当时智子着实感到一阵晕眩。
现在,她正拿着这把钥匙站在厚重的枣红色的窗帘前。
智子再一次调整自己的气息,过了半晌,才用手指掀开窗帘。只见窗帘后面出现一扇刻有精美凤凰图案的大门,那是个自中央向左右两边推开的大型门,门上还挂着一把西洋锁。
这扇门自从智子出世以来就不曾开启过。
(一间上了锁的房间……)
这曾让年幼的智子充满了好奇心,有好几次她问自己的奶奶、外婆、或是神尾秀子有关这个房间的事,甚至央求她们让她瞧瞧屋里的样子。可是,她们压根儿不想告诉她任何讯息。
她们只是告诉智子,绝对不要来窥探这个房间。更不可以告诉切人有这间房的事。这回答让智子对于这个房间更感好奇。
(都是这把钥匙不好,是它诱惑我的。要是这把钥匙打不开这扇门的话,我以后就不再试着去找其他的钥匙了。)
但是,这正是一把惟一可以打开这扇门的钥匙。智子才稍微转动一下,西洋锁立刻应声开了。智子接着推开门扉,小心翼翼地往门里面瞧。
房间里的每扇窗户都挂着厚重的窗帘,所以里面一片漆黑。智子沿着墙壁摸索电源开关,好不容易才摸到,立刻啪地一声按下,天花板上的吊灯随即射出光芒。
智子很快地浏览一下屋内的陈设,发现这里原来是一间卧室,墙壁边还放着一张大床。房间中央有一张大桌子,桌子旁边是两把椅子。角落的地方则有一具长长的躺椅,房内全是充满中国特色的家具,就连窗户上也全都镶着小朵蔓藤花图案。
此外,躺椅上还有个放着毛线球的篮子,和一件织了一半的毛衣。
(咦?看起来,老师以前也曾经在这里织过毛衣喽!)
智子看到这一切不禁觉得很有趣,她好奇地走向大桌子的旁边,只见桌子上放置着一把月琴。
当然,这里不论什么东西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加上五月的气温开始回暖,所以潮湿的房间令人有种窒息的感觉。
智子环顾四周好一会儿,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于是脸不经意地握着月琴的琴杆,想把月琴提起来瞧瞧。但是就在这个时候——
“啊!”
一声狼狈的叫声发自智子口中。
智子没想到,当她一提起月琴,琴杆便和琴身分家了。
智子大吃一惊,正想放下月琴。却看见琴身有一道好大的裂痕,上面还沾着一些漆黑的污点。
(真是的!吓我一大跳。)
智子屏住气息。准备把月琴放在桌上,这时,她又仔细看看桌面。
桌子中央铺放着一块绣着中国古典美人图案的毛织物,而这块毛织物上也有许多黑色的污点。
(咦?这是什么污点呢?)
智子神情迷惘地注视着月琴和毛织物,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如闪电般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是血!)
就在这一瞬间,外婆、母亲和神尾秀子的脸,犹如走马灯般地迅速闪过智子的脑海。
她记得每当自己问起这个房间的事时,她们三人的脸上就会浮现出恐怖的神情。
想到这里,智子感到全身冰冷。她急忙将月琴放回原来的位置,并踉踉跄跄地走出房间。
这时,她突然听到远处有人正在叫她,于是连忙将房间上锁,把钥匙放进胸前,再把窗帘还原,这才朝呼唤声的方向跑去。
智子一来到离馆的入口处,便遇到女佣阿静。
“啊!大小姐,您在这里啊!老夫人和神尾老师在找您呢!”
“有什么事吗?”
智子一面说,一面假装正在欣赏门上的雕刻,以掩饰自己慌张的神色,但她的一颗心仍像晨钟一般怦怦作响。
“从东京来迎接您的人已经到了。”
“是吗?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人相当怪异,他有一头长发,就像法师一样……”
智子大吃一惊,直盯着阿静看。
“他还带着另外一个人,那个人的名字也非常奇怪呢!”
“怎么奇怪?”
“嗯,好像叫金田……嗯,对了,那人叫做金田一耕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