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5点,卡尔宁来敲柯拉的门。
天还没有亮透,只是稍微有点发蓝而已。教授用皮包骨头的手指头轻轻一敲柯拉就醒了,尽管她只睡了两个小时。对于她来说,睡觉是件可怕的事,因为她害怕作恶梦。教授穿了件上衣,扣子扣得严严实实,脖子上搭了一条毛巾。
看到柯拉诧异的目光,教授说:“尽管不太好看,但这样嗓子不会生病。”
当他俩走出平房后,教授悄悄地补充说:“可能你觉得可笑,在这种时刻我还考虑嗓子的问题。问题是,当冒险的事业开始时,我可不想生病。”
教授的面部表情异常严肃,柯拉弄不清教授是在开玩笑还是在为她鼓劲儿。实际上,他真的是在等待冒险的事业的开始。
雨停了,但却升起了迷雾。在昏暗的夜空中,浓密的雾霭就像浅灰色的棉絮一样,柯拉向前迈出一步,就陷入齐腰深的雾中。
“没关系,”柯拉悄声说,与其说她是对卡尔宁说,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天马上就亮了,而现在在浓雾中,我们会轻而易举地走出收容所。”
当他们走到岔道口的时候,天几乎大亮了。刚才还是一片灰色的花丛,现在已经显现出五彩缤纷的色彩来。而天空也变成了蓝色。后来,他们转向了一条窄窄的小路,这条小路通向‘彩虹’别墅。但是,他们并没有沿着小路下去,到别墅那里去,因为目光敏锐、小心谨慎的柯拉突然警觉起来:在清晨树林的热闹声中,夹杂着别的动物的声音。
柯拉扬起了一只手。教授明白了,顺从地停住脚步。
柯拉尽量不拨动树枝,她向林间空地望去,发现在一棵结实的橡树下,有一个人身上盖着一件雨衣,缩成一团,正打着呼噜在酣睡。他的雨衣随着喘气的节奏一起一伏,就像气球一样。
“噢,上帝啊,”教授脱口而出,“这个老傻瓜一定会感冒的。”
教授说着,就穿过了林间空地,柯拉没敢阻止他。
教授伏下身子,抓住睡觉者的肩膀摇晃起来。那位睡觉者一下子就醒了,就像没有在睡觉,而是在等着跟人接头一样。柯拉一眼就认出,这是加尔布依。卡尔宁对这次会面似乎并不感到惊奇。他等加尔布依爬起来,抖落身上积聚的寒气,搓把脸,揉揉眼睛后,才问:“早就在这里等我们了?”
“我是跑出来的,”加尔布依说,“他们随时会来找我的,甚至可能带着军犬来,而你,却像没事儿似的,跑到哪儿休息去了。”
“我昨天晚上等过你,柯拉可以作证。”
“你干吗邀请外人来。”加尔布依皱了皱眉头。
“现在不是谈论这件事的时候,柯拉比我还有用,特别是现在。”
“关于有用没用的问题是抽象的。比如说,你很善于证明自己在最不合适的时候的毫无用处。”
“现在咱们别争了。”卡尔宁说。
“我也不想争吵。”加尔布依说。
“你怕什么?”卡尔宁问。
“我想,军人们已经决定处死我,”加尔布依回答说,“在这之前,我能够在高层呆着,只是因为有总统的力量和技巧。总统为了政权,他需要我,而军人们认为我对他们构成威胁。现在,他们已经把总统给杀害了……”
“总统被人杀的?”
“他们为总统安排了一次空难事故。我知道得很清楚:总统的副官同我联系,他曾警告我说,我已经被排上队了。”
“他们也想杀死您?”加尔布依在原地不停地跳动着,为的是暖和一下。“他们老是担心我,这并不是说他们不想杀我,而是怎么也定不下来,怎样才能更好地做成这件事——避免人们把我的死与总统的死联系起来,趁着他们犹豫不决的时候,我跑了出来,是深夜跑出来的。”
柯拉向大海的方向走了几步,透过树枝可以看到闪着白光的大海。从山上向下望去,‘彩虹’别墅就在眼底。别墅的旁边停着两辆军用汽车,车上坐着士兵,从山上看去,这些士兵就像铝制的玩具兵一样。
“他们已经集合了。”柯拉说。
教授第一个走了过来。“他们起来得很早。大概,他们醒悟到什么了。他们有军大吗?”
“我怎么知道!”加尔布依说。
“他们给你安排警卫了吗?”
“他们认为我还没有起疑心。”
“这么说,他们要杀死你,这不是你自己的推论吧?”
“你瞧,这些士兵也是我的推论吗?”
“也许,他们被惊动,是因为行动计划的领导人失踪了?”
“别瞎说,我的爱德华。”加尔布依把手一挥。
“我绝对不是在开玩笑。我有百分之二百的把握,你现在毫无危险可言。”
“你凭什么这么说?”
汽车一辆接着一辆向足球场方向驶去。在东方的海面上,天空开始出现金黄色,太阳快出来了。
“军人们想立即,起码也想尽快把我们这些人都派回地球去。你知道吗?”
“这可是胡说!这和他们想把一队突击队员派到地球上去缴获战利品的想法一样,都是小孩的游戏。”
“那你听听柯拉告诉你些什么。最近两天,她曾两次同霍夫曼讲过话。霍夫曼你认识。”
“我都认识。那么霍夫曼对你说什么了,亲爱的小姐?”加尔布依问。令人惊讶的是,加尔布依的年龄很难猜测。他的面颊鼓鼓的,胖胖的脸上一点儿皱纹也没有,但与此同时,看得出他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
“霍夫曼死了,”柯拉说,“因此,我们这么急着见到您。”
“怎么会死了呢?他出什么事了?为什么没有人向我报告?”大男孩儿生气了。他一下子忘记了,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他手下的医生,而是从并行世界来的外来人。
“你把一切都告诉他吧。”卡尔宁说。
“全部?”
“你把一切都详细告诉他,不要白白浪费时间。”
柯拉发现,教授跟她说话时,已经改用“你”来称呼她。不过,这发生得很自然。
看到柯拉还在犹豫,卡尔宁生气地说:“你还有别的助手吗?还有别的救世主,大救星?也许,你认为找拉伊—赖伊上校更好些?”
柯拉把自己两次看米沙·霍夫曼的情况,把血写的小纸条的情况都给加尔布依讲述了一遍。
正说着,柯拉眼角扫了一眼‘彩虹’别墅方向。她发现有两个扎着鲜艳围裙的医生从别墅里走了出来,医生的后面有几个军官,军官们手里提着手提箱。他们坐上汽车,汽车像刚才那两辆吉普车一样,向收容所驶去。看到这些,柯拉一下子停止了讲述。
“现在,他们就会发现:我们可爱的行动计划领导人在哪里了?”卡尔宁说。
柯拉感觉得出,卡尔宁的话带有挖苦的味道。
“你住嘴!”
“他们暂时还会珍惜你的美梦——要知道,如果没有你,那么让难民返回家乡的行动计划就有可能实现不了。换言之,你是不是已经把人才培养出来了?”
“人才还在培养,还在培养,”加尔布依说着,把脸转向柯拉,“请您接着讲。这么说,您认为霍夫曼已经死了……”
柯拉又讲述了5分钟才讲完。柯拉还两次重复霍夫曼最后时刻的想法,也就是柯拉感应到的那些没有用声音说出来的意念。
太阳已经从海上升起,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就像在集会一样。
柯拉心里想,米沙这个时候大概还那样地躺在那里,而刚才坐车去的那些医生将会围在他的身边,分析造成米沙死亡的原因。
“有一点我不明白……”加尔布依说,但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完,卡尔宁打断了他的思路:“你不明白的是,他们为什么要毒害霍夫曼!”
“我想象不出来!”
“我认为有两个原因,”卡尔宁说,“第一个原因很简单,你自己也能够想得到:他们想弄清楚,人体器官的反应是否有差别,我指的是地球人的器官,对某种病毒的反应与当地人的反应有什么样不同。”
“这里说的不是致命的病毒,”胖胖的男孩儿说,“那第二个原因是什么呢?”
“这第二个原因是,你,我的天使,你使他们相信,霍夫曼是从未来派到这里的间谍。”
“他们害怕了?”“他们认为,牺牲米沙比牺牲我和柯拉要好一些。”
“这么说,实验成功了。”加尔布依转脸对着柯拉问:“您说,他们是什么时间给米沙注射了针剂?”
“昨天他就已经病了。”
“这是一种高效的病毒,这种病毒我们以前还没有实验过。”
“也不可能实验,”卡尔宁说,“应该选用别的方法。”
“这么说很可能只有一昼夜的潜伏期,一昼夜过后就会发病。考虑得还挺好。”
柯拉的目光从一位科学家的身上转到了另一位的身上,但她不能完全跟上两位科学家快速谈话的思路。
“细菌战的胜败,取决于能否消灭星球上的居民……或者说哪怕是瓦解它的防御体系也好。但这未必管用。”
“我们不知道这种病毒的生命力有多长,”卡尔宁说,“也不知道它传播的速度有多快。我们现在一点也不清楚,而能搞清这一点的只有你。”
“怎么,你是正式建议我回去?”
“回到那步兵不去的地方,”卡尔宁说出了一段谜一般的句子。
而加尔布依一下子就接上去说:“在那里,装甲列车不驰骋,重型坦克不爬行,只有铁鸟在飞行!”
“您接着说吗?”加尔布依问柯拉。不知道为什么,他兴奋起来,变得年轻活泼起来。
“我记不住这首诗了。”柯拉说。
“我们的后代,”加尔布依说,“没能记住这首诗。也就不知道这不是一首诗,而是一曲战歌。也就是说,爱迪克,你认为我应当返回去?”
“假如你没有参与这件事的话,连这种危险也不会有的。”
“只是你不要跟我说什么你已经警告过我了。”
“我已经警告过你了,”卡尔宁严肃地说,“可是你并没有听从我的话。”
“是不能,”加尔布依并没有否认,“他们不会在临近成功的时候加害于我吧?”
“你知道,他们现在还不会加害于你。但是,以后,当一切都搞妥当之后,他们就会杀害你,就像谋害你喜欢的总统那样害你。”
“别说了,爱迪克。总统是个光明磊落的人。”
“如果你不想想他是踩着什么人的尸体才夺取了政权的话,你更会觉得他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
“这已是20年前的事情了。”
“20年还算远吗?”柯拉看着两位上了年纪的小孩子,他们回想起了童年的什么故事。
“我不是小鸟,我是乌鸦。”卡尔宁说。
“你确信我应该回去?”
“我在想别的事情,”卡尔宁说,他摘下眼镜,用手帕擦拭着镜片,眯缝着眼看着加尔布依,“我要想想,我和柯拉最好应该怎么办。”
“你们应该破坏他们的计划,但不能让他们猜测到是你们干的。”
“谢谢你的好建议。”卡尔宁微微一笑。
“你们回去吧,等着听下一步的消息吧,”加尔布依继续说,“如果我用得着你们,一定来帮我一把。你们也知道,我希望一个人呆着。”
“他们打算干什么呢?”教授问。
“遗憾的是,我知道的并不比你知道的多。”胖男孩儿加尔布依着急了。“听我说,爱迪克,我不想让他们把我抓住。已经7点钟了。”
“你说得对,”卡尔宁表示同意,“但不管怎么说,你要回答我,他们打算怎样威胁我们?他们要用什么方法把病毒弄到地球上去?”
加尔布依低下了头,就像第一次见到卡尔宁似的。
“这么说,你不知道?”
“不知道。”
“也没有考虑过?”
“我只是怀疑?”
“把你的怀疑说给我们听听。”
“您是知道的?”
“我要确认一下。”
“那又怎么样?”
“这个问题我们让姑娘来回答。”
“什么问题?”柯拉问。在两人你来我往的口舌决斗中,柯拉已经看出了争论的实质。“如果你们比地球要落后得多,而归你们支配的时间又不是那么充裕,你们将怎样占领地球?”
“但供我们支配的有病毒。”柯拉提醒说。“这就对了!”
“那么我就把病毒布撒到地球上去。”
“怎么布撤?”
“把病毒的携带者布撒过去,把某种带病毒的动物或者是……”
“或者什么?”
“或者是人!”
“这就对了,”加尔布依转身向着卡尔宁说,“小孩子嘴出真理。如果说刚才咱们还有什么疑惑的话,那么现在我已经没有疑问了。我们将使手里掌握的这些外来人都染上病毒……”
“所以,昨天就把我们的衣服还给我们了。”柯拉插了一句。
“衣服已经还给你们了?”加尔布依连这件事都不知道。
“还回来了,还告诉我们说,我们该回家了。”
“见鬼,那他们怎样使你们染上病毒?”加尔布依不禁脱口说出声来。
“有许多方法可以使我们染上病毒,”卡尔宁说,“这些方法取决于病毒的传播途径。所以,你应该向他们证明,你对什么事都没有疑虑,但是,你要弄清楚病毒的传播方式。”
“好吧,”加尔布依同意了,“你是对的,爱迪克。他们可以把病毒放在食物里传播给你们,也可以通过通风设备……”
“但要注意,自己可别被传染了。”
“不要说一些人所共知又没有人反对的事儿。”柯拉说,“他们已经给米沙·霍夫曼进行了注射。他们接着会把我们一个一个地带进地下室去注射。然后,我们将会有若干小时的潜伏期,他们会在这段时间里,把我们扔回去。如果他们不出错的话,地球上将会出现一片混乱……”
“走吧。”卡尔宁说。
“那您干什么呢?”加尔布依问卡尔宁。
“至少我知道一件事,”教授说,“我们不能马上返回收容所。”
“那其他的人怎么办?”柯拉问,“我们应该提醒他们!”
“那你说说,你提醒他们什么?”卡尔宁一下子来了兴致。
“让他们小心病毒。”
“可你要知道,现在维克托还没有告诉我们病毒是怎样传播和扩散的,我们不知道提醒其他人什么!让他们不吃饭?不喘气?拒绝打针?他们怎么逃生?”
“那就让他们去死,而我们活下来?”
“如果您能够活下来,”加尔布依截住教授的话头抢先说,本来教授想反驳柯拉的话,“你就能帮助其他的人们,一个死去了的你,谁也不需要,只有列伊将军除外。因为你死了,也就成了死亡感染源。”
“那到底该怎么做?”柯拉很着急。
“呆在这里等我的消息。”加尔布依说。
“也不完全是这样,”卡尔宁纠正他的话说,“我们向那个方向走300米,从那个地方可以看到收容所和那些平房。要紧的是要紧紧地盯住收容所,也许我们还能看到什么感兴趣的情况。”
“那好吧。”加尔布依表示赞同。
“上帝与你同在,”卡尔宁说,“快点回去吧。”
“我尽力吧。”加尔布依说着,加快了脚步。教授和柯拉看着加尔布依消失在一片绿色中。
“这就像看电影一样,”当加尔布依已经消失后,柯拉说,“加尔布依是他的真名字吗?”
“不是,”卡尔宁说,“他的真正名字叫加尔布兹。当他在当地成了名人时,他就把名字改成了当地人的形式。”
“您同他在一起学习过?”柯拉猜测着。
“你想知道这一切发生的真相吗?”教授问。
“那当然!”
“我想,把每一时期发生的事情只简单地说一下就足够了。”教授回答说,“只是现在我们应该到那条小路上去。从那里,我们可以很好地观察收容所里发生的情况。”
“那您现在就讲,现在就开始。”
“好吧。”他们向收容所的方向往回走。已经是早晨了,小路上,鸟儿欢唱,晨风拂面。早晨的阳光斜斜地铺洒在在树叶上。这时,一架直升机在教授和柯拉的头顶上低空飞过,接着,又是一架……
“将军们又飞来了?”柯拉问。
教授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们沿着小路向前走着,来到一个面向大海的小坡上,从这里,可以眺望远处的大海。
他们看见‘彩虹’别墅旁边的足球场上已经停了好几架直升机。一些士兵正在从飞机上往下搬运一些箱包。再远处,有一群士兵正在组装一个类似迫击炮的东西。士兵人数很多,还可以看到远处的海边上,有一队身穿灰色军服的海军士兵正在登陆。他们的衣领是翻领的,呈波浪形,以显示海军的特点。
“他们集结了整整一个集团军。”柯拉说。
“你观察得很细!”教授指出,“可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呢?”
“他们还是想把我们这些人送回我们的世界,我有点相信了。”
“这么说他们并不害怕病毒?也就是说,他们有解药?”
“也许你说得对。我们希望维克托能把这事弄清楚。”
“是维克托·加尔布兹吗?”
“是维克托·菲利波维奇·加尔布兹,十月革命的同龄人。”
“这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说,他生于1917年。有时候我很奇怪,那么多很一般的东西你都不知道。”
“我是想知道什么是十月革命的同龄人?”
“大概弄不明白了。你还记得法国的热月事件或者古罗马的三月望日事件吗?”
“在三月望日尤里·凯撒被刺。我在托恩通·威尔德尔的一部小说里读过这段故事。”
“是新出的小说吗?”
“不是,这部小说是作家在你们那个时代写的。也许,您还认识这个作家?”
“不认识,没有机会认识。我担心他是一位美国作家,思想不是很进步,我们就不把他的作品翻译过来。”
“作家还有进步的和侵略性的之分?”
“别胡说!”教授生气了。“作家当然有进步的和反动的之分。你最好听我的,否则的话,我们可就没有共同语言了。”
“这样不好吗?”
“对于我来说,这很好。对于加尔布兹来说怎样,我不知道。而对于尼涅利娅来说,大概就是悲剧了。因为所有的人,或者几乎所有的人都同意返回自己的时代。对于我来说,我是1949年死的。”
他俩走到了一条宽阔的小路上,这条路直通收容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