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拉顺利地走出了这座四层楼。在这里,她认识了两位医生和拉伊·赖伊上校。她来到洒满阳光的操场上。
这座操场位于四层楼和那排长长的、白色的平房之间。在草地上,有一大群来自地球的外来人,他们顺着平房排成队,样子很随便。显然,他们是在等待吃晚饭。
“外来人”这个词,柯拉铭记在心。
在这群人中,有两位柯拉认识。
蹲在地上的那位是米沙·霍夫曼,他消瘦了许多,脸色发灰,柯拉就像一个月没看见过他似的。昨天的他,是那么的诙谐爱闹,是出了名的快乐家。
米沙旁边站着的那位,竟然是工程师托伊,他正站在草地上打盹呢。
后面还有几个人。都穿着蓝色的病员服,从病员服的下面,可以看到粗糙的衬衣。似乎,这些人都是古老的疯人院里的病人似的。柯拉停住脚,打量着这些病人,他们也盯着她看。
“他们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柯拉问。
由于柯拉没有问某个具体的人,所以,过了大约半分钟,一个中年女人才搭腔。
这个女人身材矮壮,胸部丰满,又粗又白的大腿从有点短的病员服下面露了出来。她的头发靠近头皮的是棕褐色,而头发梢是白色的。额前的刘海还有点波浪的形状,而两鬓的则像稻草一样散乱。
“他们什么都要研究,”这个女人说,“然后再决定,给你发居留证或者不发居留证。正在进行检验。”
“这故事很新鲜,尼涅利娅,”米沙·霍夫曼说,“可是,难以使人相信,他们需要我们,是出于某种罪恶的目的,不过,我却怎么也搞不明白。”
“是的,绝不能相信他们,”一个脸上带着难看伤疤的年轻人说,“可怎么也摆脱不了这些恶棍。”
“我曾经提醒过你了,你要把你说的这些咽到肚子里去,大尉先生。”一个中年男人威胁说。
这个男人上身肩膀阔,下身胯股宽。他的病员服老是在肚皮那个部位开线,使他陈旧的衬裤都露了出来。柯拉打量了一下他们,这些人都是骄傲的地球上的骄傲的居民!
“你们最多和屠宰场里等待屠杀的牛群一样。”柯拉说。
“牛可用不着回答问题,”工程师托依回答说,眼睛也没睁一下,“而我们却总被问一些什么问题。”
“可你们应该行动起来!”
“怎样行动?”米沙·霍夫曼一下子来了兴趣,“也许,你能提示一下?”
“首先我们应该建立一个组织,”柯拉说,“然后,我们就采取共同决定。”
“我们每个人都进行过这种尝试,”米沙·霍夫曼说,“但是,一切要复杂得多。”
“这是因为你们屈服了!”
“柯拉,”工程师懒洋洋地说,“不要对困难估计不足,也不要把事情简单化了。你到这里只不过才半小时,而我都快满一个月了。”
“胡说八道!”柯拉愤怒了,“你到这里只比我早一天。我只不过是重复了你那微不足道的英勇行为而已。”
“我没有任何英勇行为。当时突然刮来一阵狂风,这纯属偶然。谢天谢地,他们把我给接住了。这件事情的发生,可以是一个月前,也可以是一千年前。”
“工程师是对的,”带伤疤的人说。他的靴子从病员服的下面露了出来。“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是一个月前落到这里的。我做过记号,过一天,就做一个记号。”
“这绝不可能,”柯拉肯定地说,“这违背了所有的物理定律。”
“不,女公民,”那个矮壮的女人尼涅利娅回答说,“物理定律你一丁点也不懂。这些定律不是我们想出来的,也不是我们所能改变的。为了同国际反动派进行斗争,我们必须利用这些定律。你明白吗,女公民?”
“好,”柯拉在墙跟下坐着排队的人的面前走了一趟说,“那么,我想同各位认识一下。希望你们不要反对。正如你们所说的,你们早就到了这里,也都认识了。而我呢,却不是这样。”
“我们的情况也不都一样,”米沙·霍夫曼小声说。
“马上就会搞明白的。”柯拉说,她严厉得像一位20岁的仙女法官。
“太棒了,同志!”染过头发的尼涅利娅突然高兴起来。“我在克列里医生那里偷了一张纸,而铅笔是从茹尔巴那里偷的。这样吧,您来审问,我来做记录。我早就盼望着给我们派一位领导者来。”
“哎,这不能叫审问,”柯拉不好意思了,“我只是想谈谈话。”
“太好了,”脸上带伤疤的人说,“我们当然可以不把这叫审问,但不管怎么叫,反正得听人摆布吧,就像成语讲的:既是蘑菇,就得听人采食。这比喻准确吧?”
柯拉没有回答他,而是走到正在休息的这一大队人的队尾。
那位上身肩膀阔、下身胯股宽、满脸横向、表情呆板的人在这里躺着……这是一位小官员。
不知为什么,柯拉觉得,这个人将拒绝回答她的问题。然而,这个人却很感激从他开始,甚至支着胳膊肘抬起了身子,这样一来,他的病员服可就全开线了。他说:“先生们,我感谢你们从我开始,什么事情都得有个前后顺序。不拉个名单,我们就不能建立起一个团体,也就不能组织抵抗剥夺了我们自由的敌人。”
“那好,您来讲,那位……那位女公民记录。”
“我准备完毕。”尼涅利娅说。
柯拉转身面向表情呆板的胖子小官员。但实际上,这个人并不像感觉的那样呆板。“我想,”他那双小眼睛直盯着柯拉说,“我想首先搞清,这是谁在审问我。还有你,尼涅利娅,我们对你还是应该好好了解一下。否则的话,在实际中将会出现无序的现象。我并不反对调查登记,但一切好的开头都是有序的。”
“请原谅,”柯拉说,她明白,这位小官员说的是对的。如果你要求别人讲述他的故事,那么你就应该先讲自己,“我叫柯拉·奥尔瓦特,我是大学生……”
“等等!”胖子打断了她的话。“这叫什么姓啊?我们县曾有一个匈牙利人,他的名字叫霍尔瓦特。”
“据说,我的出身是波兰人,”柯拉温柔地说,“一般说来,我是俄罗斯人,我的奶奶住在农村,在沃洛格达。”
“这么说,你是农民出身?父亲是做什么的?”官员问。
“够了!”脸上带伤疤的人突然发火了,“我们不是在这里选举议员,你也不是警察局长。”
“需要秩序,”官员嗫嚅着说,但他没再坚持更详细盘问。
“我是大学生,”柯拉继续说,“在苏里科夫学院学习。”
“这是座什么学院?”
“艺术学院。”柯拉解释说。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官员问。
“我在这里度假,跟自己的一位女朋友一起在西梅伊兹休假,没有想到,从飞鸟堡上掉了下来。”
“没想到?”
“我可以证明,”米沙·霍夫曼说,“当时我在场。”
“这么说,跟大家一样。”脸上带伤疤的人强调。
“我记录下来吗?”女助手问。
“请等一等,”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插话说,他的眼镜片很厚,这使他的瞳孔显得特别大,“柯拉,您能否告诉我们,是什么时候发生这件……这件事情的?”
“昨天,”柯拉回答,“昨天,也就是公元209年7月27日。”
“谢谢。”戴眼镜的人说。
柯拉再次发现,对于自己来说,这个人的嘴唇那么好看,那么齐整。
“胡说,”官员说,“原来,我们是在同一个时间里掉到这里的,而当我们在各自的家里生活时,却是处在不同的时代。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谜,一个难以解开的谜。”
“那么,我们转入询问?”女助手尼涅利娅问。
“不——”官员拖腔拉调地说,“这样行不通,我很愿意听听你的情况,你是个让人猜不透的人。你现在急于把话题转向我,好让人们把你给忘记了。”
所有的人都开始打量起女助手来,就好像是第一次看见她似的。
在众目睽睽之下,女助手一点也没有羞怯。甚至还挺直了胸膛,她这一挺不要紧,本来就很丰满的胸脯,一下子就把病员服给撑起来了。
“在久远的军事时代,我就来到了这里,”女助手说,“我身分证上的名字是:尼涅利娅·约瑟福夫娜·科斯佳尼金娜,朋友们都叫我尼涅利娅,我是俄罗斯人,1939年入党。”
“请原谅,”戴眼镜的男人又说话了,“您是在哪一年从地球上转移到这个世界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简单的问题一下子却把尼涅利娅给激怒了。她愤怒地一跺脚,双手攥成了拳头。“什么转移?”她问,“你指的是什么,啊?”
“没什么,除了日历上的日期没有什么。”
“这我可就不告诉你了!我不能违背自己的义务。假如不是现在这种发问,我就会跟你这样的人用另外一种方式说了。”
“说吧,说吧,”小官员突然插话说。“你的义务你尽管自己保留着。可我知道爱德华·奥斯卡罗维奇是想把问题搞准确,你可别妨碍他。”
“得了,得了,”尼涅利娅的黄眼珠子瞟了一眼天空,嘟哝了一句。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愿意坦白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和在什么情况下离开地球的。“我是用降落伞空投到这里来帮助游击队的。可是,我被人出卖了,德国鬼子把我从断崖上推了下来。那是43年的事了。就这样我到了这里。”
“德国鬼子是什么人?”
“你应该学学历史!”
“可他怎么学呀,”柯拉说,“也许,他生活的年代比这段历史还早。”
“他们对我用刑拷打,”尼涅利娅说,“不过,日子我记不清了。”
“我就需要这些,”爱德华说,“1943年,从断崖上推下来。”
“就这些?”尼涅利娅严厉地问。
柯拉觉得,尼涅利娅的发型和精心描画的弯眉好像在哪部历史影片里见过。
“就这些,”小官员同意了,“这些就已经使人神经错乱了,莫非这是俄罗斯命中注定的?”
“这会儿该您了,”尼涅利娅说,“让我们来谈谈您吧,公民茹尔巴。”
“尼涅利娅,这个词我不喜欢,我告诉您为什么。”
“您喜欢什么词?”尼涅利娅问。“可以,大人,或者文官谋士。”
“我的天哪,”尼涅利娅说,转身向柯拉寻求支持,“他生活在革命前。”
“难道以前没有谈论过这些吗?”柯拉很惊讶,“你们可一起在这里呆了两个星期了。”
尼涅利娅一时难以回答。
这时,那位戴着厚眼镜的男人替他做了回答:“第一,我们是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情况下,来到这里的。我敢说,一些人还处于不正常状态——他们所受到的伤害太严重了。”
“老头说得对,”脸上带着伤疤的人说,“我相信我是生活在阴间。这是心里话。”
“还能说什么呢?我当然认为,我到了地狱了。或者说,是到了天堂了,随您怎么认为。”小官员说,“再说了,整星期地呆在单独的房间里,或是号子里,那滋味,你就想象去吧。除了这些蹩脚的医生,整天一个人也见不到。”
柯拉明白了,他们说的是护士。
“我们只是在最近才凑到了一起。”工程师托伊解释说。
“为什么?”柯拉随口问道,并不期望得到回答。
而戴着厚眼镜的男人接过话柄说:“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他们并不相信加尔布依,自始至终,他们都不相信与地球有过接触。现在他们还处于孩子状态,紧紧地咬住了一个特大的蛋糕。后退无路,前进又不能。他们暂时还没有理顺他们自己人之间的关系,而我们的命运也没有确定。”
柯拉心中充满怀疑,于是问:“这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落到什么地方了吗?”
“我曾努力向所有的人解释过,但我不能确定大家都明白了没有。”尼涅利娅用手捅了捅柯拉的腰。“这样的话,我们可要一直磨蹭到吃晚饭了。请吧,少校。”
“什么少校?”
“算了,开个玩笑。不过,是自己人我总是能够猜到。”
“您有军衔吗?”柯拉问。
“国家安全中土,”尼涅利娅回答,“可别认为这是胡说。”
“我不会这么认为。”
“那咱们就开始审问吧,既然我给您提出了这个倡议。”柯拉把脸转向小官员。
小官员马上回答:“对于一切有关并行世界的无稽之谈,我一概不接受。不过。我感到困惑难解的是,我为什么要讲求顺序,现在,我确信,我在无意中闯进了我们地球的某一个邻居家。也许是闯进了德国人的家里,也许是闯进了土耳其人的家。我说不清楚。”
“您是什么时候出生的?”柯拉问。
小官员把衣服拽了拽,遮盖了一下大肚子,继续说:“我有幸在农民解放的光辉日子里在俄罗斯出生,也就是在1861年2月19日,耶酥复活节那天。”
小官员抬头扫了大家一眼,柯拉从他的目光里突然发现了他的傲慢:小官吏一生都把自己视为命中注定的神。
“接着说。”
“我接受洗礼后,被命名为弗拉斯,弗拉斯·福季耶维奇·茹尔巴,在1907年6月23日发生不幸之前,我是在国家管理部门效力,在马吉列夫省巴比洛维奇市当警察局长,深得市民的爱戴和尊敬。”
“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柯拉发现小官员难过起来,于是,就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次,我们在雅尔塔疗养地休养,住在一家名字叫‘玛丽安’的供给膳食的旅馆里。一天,我们决定去参观拜达尔大门,在这个地方可以唱歌、饮酒,欢欢乐乐地看日出。我们带上太太,雇了马车……天哪,莫非所有这一切都是在昨天刚刚发生?”
“到底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柯拉问。
尼涅利娅在做着记录。她写得很快,字写得很小。她从墙跟下一垛胶合板中,扯了一块垫在纸下面。很显然,在这些外来人到来之前,这里曾打算进行房屋维修。
“什么时候?”茹尔巴问尼涅利娅,他试图跟她套套近乎。
“我来了两天之后,茹尔巴,我同你一起算过,也就是两个星期之前。”
“这我可就不明白了,”茹尔巴固执地说,“我记得从拜达尔大门回来的时候,好像是谁说要领我们看看古堡垒。于是,我们就向堡垒爬去,我喝醉了酒,就在断崖边的栏杆上跳起舞来,你可知道我是怎么喝的——就像上了发条一样,不停地喝……我就像小鸟一样在晴朗的天空中飞翔……”茹尔巴哽咽着,眼泪流了出来。
当茹尔巴擦去了眼泪,柯拉问:“当你坐马车,包括四轮马车、轿式马车……的时候,您不是一个人吧?”
“绝对不是!”警察局长说,“当时的雅尔塔市参议会的因诺肯季·伊拉里奥诺维奇……”
他一下子中止了自己的话,目光里流露出的表情,就像是一个回答完了问题的中学生精疲力竭的样子。
“别费时间了,柯拉,”尼涅利娅说,“该下一个了,要不到晚饭的时候也弄不完。”
柯拉走到一位姑娘跟前。
这姑娘蹲在地上,这种姿势使得尼涅利娅认定这个姑娘是个东方女人。因为尼涅利娅充满信心地说:“该那个鞑靼女人了。不过,这些人……他们同她谈过,他们叫她帕拉。对了,她听不懂俄语。”
“你叫帕拉?”柯拉问。
姑娘轻盈地站起身来,来到柯拉跟前。她是个黑皮肤黑头发的姑娘。她的头发乌黑发亮,披散着没有梳理,一把骨头梳子别在头发中。黝黑的皮肤,细线条的面容,低垂的眼睛,不知怎的,使她的面色显得白一些,变得不惹人注意。浓密的黑发遮盖着她的面颊。姑娘十分年轻,她的双手纤细柔弱,不由自主地垂在大腿两侧。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一个细细的金戒指。
柯拉一下了明白了,这个姑娘和她并不是一个时代的人。这个姑娘来自久远的过去。也许,这个姑娘就是第一个化成鸟的那位古代公主。
“您听得懂我说的话了吗?”柯拉用希腊语问。柯拉因为迷恋古希腊神话,曾学习了一段时间的希腊语。这还是在孤儿岛时的事情。
帕拉抬起了眼睛,她的眼睛是深棕色的,而她的面孔则在一瞬间闪现出一种真正的、含蓄的美。随即,姑娘的睫毛又垂下了。帕拉什么话也没有回答。
“她是哥特人的公主,”卡尔宁说。这个人不仅见多识广,而且,还知道一些似乎不该知道的东西,“哥特人,是个很少有人知道的民族,这里指的是克里米亚哥特人。俄罗斯古代名著《伊戈尔公军队的故事》的作者,在这本书里提到过哥特人。”
“她也是不久前才到这里的吗?”柯拉问。
“她不可能早就来到这里,我已经跟您说过了。”戴着厚厚的眼镜的人回答。“当加尔布依的装置开始积极运行时,所有的人就掉到这里了。而这个装置就开始把所有在两个世界接触点上死亡或失踪的人都弄到了这里。”
“那样的话,这姑娘多大岁数了?”
“大概五百多岁了。”当帕拉明白人们在谈论她时,她对柯拉说了一串话。她的语音很美,也很响亮。但柯拉没有全听明白。
“那你就记下来,”柯拉说,“是哥特人公主。”
“我已经写下来了,”尼涅利娅回答,“还应该说的是,这个女公民与波克列夫斯基有关系。”
“在这之前的事情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柯拉问。
柯拉还不知道,在场的人中,谁是波克列夫斯基。现在,只剩下一个脸上带有可怕的伤疤的年轻人。
“我们应该掌握一切情况。”尼涅利娅说,“我和您就是国外同胞管理委员会。我们同志的道德水准应该保持在高层次上。要知道,我们不是呆在一个无人的地方,而是处在一个充满敌意的社会的眼皮底下。当我们返回家园后,人们会问我们:你们表现如何?有没有损害俄罗斯人的尊严?”
柯拉本想开口回答这个思想不变质的美人的问题,但她还是忍住了。她的职责是:观察、记住并搞明白发生了什么。而至于谁同谁争论,谁关照过谁,这些事情与她无关。
“哪位是波克列夫斯基先生?”柯拉问,并且,还微微一笑,似乎她已经站在波克列夫斯基一边,认为波克列夫斯基完全有权力同任何一位哥特公主友好交往。
“我就是,”脸上带有可怕的伤疤的年轻人说。他依旧眯缝着眼睛,岔开穿着靴子的两脚,躺在地上未动弹。
“我不喜欢这个人,”尼涅利娅说,“欠揍的坏蛋。”
“我也不喜欢你,小姐,”年轻人回答,“因为你是一个肮脏女人。”
“听听,你听听!”
“请给我们讲讲你的情况吧,”柯拉请求说,“就讲你认为需要讲的。”
“我认为什么都不需要讲。”年轻人回答。
可当尼涅利娅大喊大叫起来时,年轻人显然觉得目的已经达到了,于是,他睁开了右眼。
“只是你别碰我,”年轻人说,“否则的话,我会采取行动的。”
“我可以动他吗?”尼涅利娅问,她对自己缺乏信心,她已经承认柯拉的领导地位。当自己处于人们关注的中心时,尼涅利娅认为最好是扮演一个服从的角色。
“住手!”柯拉大喊一声。
“是,住手,”尼涅利娅马上服从。
“请讲讲你的情况。”柯拉请求说。
“我正在做梦,这个梦怎么也摆脱不掉,”波克列夫斯基说,“我不知道别人怎样看,对于我来说,发生的这一切,就是死亡和死亡后的事了。我甚至认为,在天堂和地狱之间的炼狱这个地方,混杂了各种不同的灵魂。比如说,我们聚集在这个地方的,既有牺牲品,也有刽子手。既有昨天的,也有明天的。假如我是一个信教的人,我就会躲到一个角落里祈祷,祈求宽恕自己的罪恶,并请求离开这里,离开这些恶魔的权力。”说着,波克列夫斯基用手比划了一下所有在场的人。
“好,”柯拉赞同地说。
“我们现在都别争论——我们要明白我们的处境……管它这是炼狱还是地狱。”卡尔宁插话说。
“我的履历,”波克列夫斯基说,“在人事档案里也就两行字全概括了:1915年,在梯弗里斯近卫军里服役,曾两次负伤,后以陆军中尉的军衔转入科尔尼洛夫将军的部队服役,跟随将军参加了冰上大行军。将军去世后,加入到德罗兹多夫的部队。没有得到升迁——又负伤了……”说到这里,波克列夫斯基用手摸了摸伤疤。一后来,我又患了斑疹伤寒……战争结束时,军衔升至骑兵大尉,指挥一个骑兵连。当布尔什维克进入克里米亚后,我们陷入埋伏,我逃走了,从断崖上跳了下去……就到了这里。很可惜我的那匹战马,这匹马多次救过我的命……而至于说到这位姑娘,她是很不幸、很孤独的,我请那些肮脏的手不要伸进她的心里。”
“我们会考虑你的意见,”尼涅利娅说,她的话音是那样的狠毒,以至于连空气都有苦味。
“这么说,这是1920年发生的事?是秋天的时候吧?”
“是11月。”骑兵大尉回答。
“你记下来了吗?柯拉问。
“记下来了。”
下一个轮到工程师托伊了,他正伸着长腿坐在地上。
“你什么都知道,”工程师对柯拉说。
“请讲吧,”柯拉要求说,“讲讲都知道什么,好让大家也都知道。”
“那好吧。我叫弗谢沃洛德·尼古拉耶维奇·托伊。是个工程师。2094年,在一次乘坐扑翼机飞行过程中,失事掉到这里。还没有全搞清楚……”
“请原谅,是哪一年?”听得出,这是卡尔宁的声音。“我们好像听说过这个日期。”
“他说得对,”柯拉说,“我是在他之后第二天来到这里的。”
“这是不可能的!”突然,富有战斗精神的尼涅利娅大声嚷起来,“你的工程师在这里已经是第二个星期了,他是紧随着我之后来的。”
“这没什么特别的,”戴着厚厚的眼镜的男人说,“在两个世界之间的时空隧道里,起作用的是完全不同的时空连续统定律。至于是谁、什么时候来到了这里,这并不那么重要。当加尔布依的那个装且开始运行时,你们就开始往这里跌落了。这个装置是从空间点里往这里拉入,而不是从时间点里往这里拉入。为什么工程师早一天还是晚一天来到这里的问题让你们那么操心,而对帕拉公主显然是在五百多年前离开地球却和我们一起来到这里的问题,你们一点也不感到惊奇呢?而尊敬的弗拉斯·福季耶维奇从‘A’点飞到‘B’点可是在我之前半个世纪。”
柯拉耐心地等待卡尔宁一讲完,马上向他提出了一个标准的问题:“现在,请您讲讲自己的事情。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您是干什么的?”
“我叫爱德华·奥斯卡罗维奇,”他回答说,“我是物理学家,理论物理学家。1949年10月,我休假没有回去,就来到了这里。原因并不完全跟你们的一样,但很相似。”
“爱德华·奥斯卡罗维奇,您的姓!”突然,柯拉那位好战的女助手提出了要求,她似乎有点不爱听物理这个词。
“我的姓是卡尔宁,”这位戴眼镜的人平静地回答,“不过,这对您来说,一点也说明不了问题。”
“这会告诉我一切的,”好战的女助手说,“我还关心的是,您是不是那位卡尔宁·奥斯卡尔师长的亲戚?他因为国防工业军事破坏分子的案件,于1938年月10月受过56次审问。”
“您怎么知道的?”
“这些问题我知道。”好战的女助手说。
这时,柯拉忽然担心起来,她的女助手篡权的速度是不是有点太快了?因此,柯拉决定打掉女助手的傲气。
“来,让我看看,你都记了些什么。”柯拉说。
“我的字写得不好。”
“快给她,快给她看吧,都跟你说了,”警察局长站出来支持柯拉,“应该核对一下。”
她写的几行字歪歪斜斜,并且,还有许多明显的错误。
“待会儿我重新抄一遍,”尼涅利娅说,她觉得,柯拉的沉默就是对她的责备,“请您不要着急,我会把一切都搞好的。”
“你看,”柯拉严厉地说,忽然,她发现卡尔宁在微笑。似乎他一切都明白了,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已经完全称得上是个老头儿了。
柯拉把名单还给她的女助手,尼涅利娅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不会有组织的处分结论和责骂了。
“请告诉我们,您是什么人?”柯拉转身问米沙·霍夫曼。
米沙一拨楞脑袋,就像是要把耳朵里灌进的水甩出来似的。
“他们惩罚了他,”尼涅利娅说,“他们怀疑他从事间谍活动,就把他给打伤了。”
柯拉感觉到,尼涅利娅最喜欢站在那些能够整顿秩序的人的一边。
“您不能讲话?”柯拉问,她想帮他摆脱窘境。
“够了!”尼涅利娅生气了。“别人都报告了,而这个人却游手好闲?不行,去他妈的!”
尼涅利娅高颧骨,眯缝眼,是乌果尔人的面型。这样的面型需要有小巧的翘鼻子相配,但尼涅利娅的鼻子不知为什么却长得很大,并紧紧地靠到了上嘴唇上。平缓的额头前卷曲的头发,没有好好地梳理,就像一串串冰溜儿一样挂在两耳边。
“我不反对谈谈,”米沙急忙回答,“我会回答问题的。连他们提出的问题,我都回答了。我是谱写歌曲的,你们明白吗,我只会写曲子,对你们所说的什么敌人不明白!’,”
“米沙,”柯拉向他跟前走去,“别着急,我是理解你的,谁也不会欺负你。”
“柯拉,亲爱的,”工程师说,“当地的当权者就在欺负他。按照我的理解,他们有能力对我们在两个世界接触点的行动进行观察,他们已经看到了米沙,也看到了你,还有我……但是,他们怀疑米沙并不是他自称的那种人……”
“我只是个写歌曲的!”米沙·霍夫曼喊道,“你们想让我给你们写首歌吗?我可以写一首欢乐的、生活快乐的歌……”
“不必了,”柯拉说,“得了,审问结束。当然了,这里也没有别的来自地球的人了。”
“这里没有了,”弗谢沃洛德说,“我们在这里呆两个星期了,要有的话早就认出来了。”
“下面,”柯拉说着,把手伸了过去,而善解人意的尼涅利娅马上把记录的纸片递到柯拉的手心里,“让我们来总结一下本来就很清楚的东西。噢,这里记下了这么多的名字。我们总共是8个人,我说的对吗?”
“是的,卡尔宁肯定地说,“我们这里就8个人。”
“我们都想回家。”柯拉说。
“我不知道。”波克列夫斯基回答。
“怎么会这样呢?”柯拉感到很吃惊。
“我怎么能回家呢,”骑兵大尉波克列夫斯基说,“红军正在追赶马赫诺匪徒,他们也会用马刀把我给劈了,就像两个星期以前那样。当时,我差一点儿就被刀劈了,而这一次我又没有了战马……”
“从大多数情况来看,他是对的,”尼涅利娅支持骑兵大尉的说法,“要知道,我也在被人追杀。要知道,宁愿死在这里,也比回去受拷打强。”
“可我想回家,”米沙·霍夫曼童声童气地说,“他们把我整得好痛啊……”
这一下,谁也不说话了,这是令人难堪的沉默。
柯拉觉得,正是想回家这个念头,像鸿沟一样把大家给隔开了。
“我最好留在这里,”波克列夫斯基说,“帕拉回去后也没有什么可做的。”
帕拉抬头循着喊出自己名字的方向望去,她羞怯地对着骑兵大尉笑了笑。于是,柯拉明白了,尼涅利娅刚才诽谤骑兵大尉的话,并非无中生有。
柯拉转身对卡尔宁说:“我一点也不明白,”柯拉说,“也许,你作为一位物理学家,能够给我们解释一下,我们还能不能返回家园?如果说,我们能够返回,那么,我们应该往哪里走?”
“还没有听说有谁回去了。”教授说,“我指的是人……”
“难道任何试验都没有做过?比如说,拿鸟儿和昆虫做个试验呢?”
“有这么一种设想,”卡尔宁小心谨慎地说。“为此,我们应该设想一下时间,时间也是一个物理现实……”
不过,教授还不能当场就展开自己的思路。一个女护士穿过洒满傍晚温暖阳光的草地,走了过来。
“这里谁是柯拉·奥尔瓦特?”护士问。
“我是。“到克列里医生那里去检查。”护士命令说。
柯拉不由自主地转向在场者,想寻求他们的支持。但是,谁也没有出来保护她。
“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工程师说,“大家都检查过了,就是这种规矩。”
“就是这种规矩……”尼涅利娅重复着弗谢沃洛德的话,“您能把那张纸给我留下吗?”
“不,我需要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