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情同机灵无关,也并没有采用一种偷偷摸摸的方式。从头到底,梅格雷始终没有产生过他在暗中监视任何人的感觉。
他刚从波平加的房子里出来,才从那儿走了几步。看到运河对岸两个人,他很自然地站住脚看他们。他并不试图把自己隐藏起来。他就在那儿,站得笔直,就在运河岸上,叼着烟斗,两只手插在衣兜里。
不过,他要是不隐蔽的话,反正他也没有被人看到。运河对岸的谈话同以前一样热烈地继续着。
可不是——那是毫无疑问的——他们一点也不知道他在场。还有一件事情也是毫无疑问的:不管他们在谈论什么事情,那件事情肯定有极大的重要性。到底是说话的声调呢,还是对所说的话的强调语气,使这个场面有一种紧张的、甚至感人的气氛。
要不,也许是背景。运河对岸,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周围空荡荡的。修船工的堆放场中央有一个棚屋,两艘船支撑在干地上。
最后,运河面上尽是浮着的木材,多得只有在河中央才看得见一片只有一、两码阔的狭窄的水面。黄昏正在逼近。空气清新可爱,亮光只够使人分辨出各种颜色的本来面目。
是那么彻底的平静,简直叫人感到惊奇。远处他塘里有只青蛙的非常粗哑的呱呱叫声打破了平静的气氛,简直叫人心惊肉 跳。然而对面岸上,看来他们两人好像没有一个注意到它的叫声。
巴斯继续在讲。他没有提高声音,不过他轻轻地然而斩钉截铁地说出一个个音节。要么他是在花很大的劲儿让人听懂他的话,要么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发号施令,为了要让别人保证执行。那个,练习生耷拉着脑袋在听。他戴着白手套,手套给这个其他方面都非常平静的场面留下了两个引人注目的特征。
突然传来一声打破寂静的喊叫。梅格雷背后的草地上有一头驴子叫了。这一回,响声足够打破这个使人陶醉的局面了。奥斯廷抬起头来,向那头牲口望去;他这么干的时候,注意到梅格雷了,他平静地看着探长,看起来好像一点也不吃惊。他沉着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显然没有一星半点慌张的神情。
他又向那个孩子转过脸去,用最后几个词儿结束他的谈话,接着他把他的陶土烟斗的短短的杆子塞进嘴,向城里走去。
他们刚才在谈些什么呢?梅格雷在猜想。很有可能那是同他在调查的案件毫无关系的事情。
难道德尔夫齐尔的人们除了孔拉德·波平加的死亡以外,没有别的什么可谈了吗?……然而……梅格雷不停地猜想。
不久以后,奥斯廷走的那条小路同运河叉开了,他消失在几间棚屋后面,尽管他的木鞋声还可以清晰地听到好一会儿。
城里的电灯亮了,而且沿着运河一直亮到维南德斯的房子前,电灯到那儿为止。对岸没有房子,很快地消失在阴影里。
梅格雷不知道什么缘故,回头看。那头驴子又一次用叫声打破寂静的时候,梅格雷咆哮着咒骂了一声。
远处,在最后的几幢房子后面,他看到两个小白点在运河上跳动——那是科尔的手套。※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要不是梅格雷记得那些树干的话,两只手在水面上挥舞,身子消失在半明不暗中,就会是一种古怪的景象。
眼下,奥斯廷的脚步声听不见了。梅格雷向最后的那批房子走回去,又一次经过波平加家,接着是维南德斯家。他仍然并不费心去掩盖自己在场。可是他知道得很清楚,他的人形同科尔的一样,在阴影中一定是认不出的。甚至比科尔的更认不出,因为他没有戴白手套。
他看到白手套渡过运河。
他懂得。为了避免绕道走到德尔夫齐尔附近,那儿运河上有一座桥,那个孩子直接从对岸走过来,利用树干当石级。他在河中央要跳过五、六尺水面。
科尔现在同梅格雷在同一面岸上了,他走在他前面,仅仅相隔一百码。梅格雷跟在后面。
那可能是偶然的,可能是出于本能。不管怎样,并不是有意这么干的。可是事实是梅格雷的脚步同科尔的步调一致地嘎吱嘎吱踩在煤渣小路上。
梅格雷在什么东西上绊了一下,就是那一秒钟工夫,一致性失去了。只有在那时候,他才意识到他像一条警犬那样追踪着科尔的脚步。他不知道他将被带到哪儿去。那个孩子加快脚步的时候,他也加快。他跟得心情激动起来了。一种对盯梢的强烈爱好。
起先,步子跨得大而均匀。渐渐地,步子变得短促而迅速了。恰巧在科内利于斯经过木材堆放场的时候,许多青蛙像一个乐团似的一下子呱呱地叫起来了;他站住脚,一动也不动。
他吓坏了吗?
又往前走了。可是现在的脚步更加不均匀了。有时候似乎一只脚在空中踌躇。在其他的时刻,科尔那么快地迈出两、三步,看来好像他要突然奔跑似的。
现在压根儿谈不上寂静了,因为那些青蛙再怎么也不停止呱呱地叫了,它们会叫上一宿。
步子变得越来越快了。梅格雷在同那个孩子步调一致地前进中,甚至意识到他的心情。
可不是,科内利于斯感到害怕。他急急忙忙地赶路,因为他感到害怕。他一心想回船去,要不,就是想到他正在赶去的地方。不过,他每一回经过一棵矮树、一棵死树或者一堆木材,他的脚步就稍微有一点儿踌躇。
运河有一个弯曲的地方。向利文斯的畜收场,再走一百码,是一片被灯塔光照亮的空地。看来这好像使那个年轻人更踌躇了。他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跑过那片空地;跑过后,又回头看了一眼。
他现在越过空地好远了;轮到梅格雷走进这片被灯光照亮的土地了。科内利于斯第三次回头看。
这一次,他不可能不注意到探长了。他带着他所有的高度、他所有的宽度和他所有的体重,走进间歇的灯光。科内利于斯站住脚,可是只有透口气的时间。然后,他又走起来了。
灯光在他们后面了。前面,有一扇有灯光的窗子,畜牧场的一扇窗子。青蛙的歌声好像跟随着他们。自从歌声开始以来,他们已经走了相当远的路了。然而现在歌声还是那么近。实际上,听起来好像所有的青蛙,几百只青蛙,就在他们周围,一路护送着他们。
科内利于斯下一回站住脚的时候,却没有踌躇,而是果断地停住。他离开那幢房子仅仅一百码。一个人影从一棵树干后出现。有个声音在低声说话。
梅格雷不愿转过身去。那会太可笑了。他也不愿躲藏。再说,既然他经过了那个灯塔光照亮的地方,躲藏也来不及了。他们知道他在那儿。他慢腾腾地向前走去,对他的脚步不再有伴奏感到心神不安。
这儿暗得很。路两旁屹立着一裸裸树叶茂盛的树。可是看得见一只白手套。它握着什么吗?
更确切地说,把什么按在他身上?可不是,他们在拥抱。科尔的胳膊搂着贝彻的腰。
他离开他们只有五十步。梅格雷站住脚,摸火柴,擦亮了一根,装模作样地点烟斗,不过事实上是正式通知他在场。接着他继续走。那一对动了一下。他走过去了十码,贝彻的身影同科尔的分开。她向前走来,站在路中央,望着梅格雷的方向,好像在等他似的。科尔仍然靠在树干上。
梅格雷几乎走到他们面前。畜牧场上那扇窗子里的灯光仍然亮着。简单的长方形的淡红灯光。
突然一声喊叫——沙哑而难以形容——一声恐惧的喊叫,恼火的喊叫——那种要引起一阵哽咽或是一场痛哭的喊叫。那是科内利于斯。他靠在树干上,双手捧着脑袋,身子直打哆嗦。他在抽抽搭搭地哭。
贝彻现在就在梅格雷前面了。她穿着一件长大衣,可是探长注意到她的长大衣底下是睡衣。她光着脚穿着拖鞋。
“别去理他。”
就贝彻来说,她镇静极了。实际上,她甚至用责备的、不耐烦的眼光向科内利于斯瞟了一眼。
科内利于斯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设法平静下来。他对被人看到处于这样的状态感到害躁,可是他没法控制。
“他心烦意乱——他想……”
“他想什么?”
“他将被控告?”
那个年轻人保持着他同他们的距离。他在擦干眼泪。他是马上要逃走吗?他的态度使人想到他会这么干。
“我还没有控告任何人哩。”梅格雷为了说话而说话。
“一点不错……”
她向那个孩子转过身去,用荷兰语说了几句,梅格雷只能猜测她说话的意思。
“你瞧!……探长并不要控告你。看在老天的份上,平静下来吧。这样胡闹下去真是孩子气……”
她一下子停住嘴,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侧着耳朵静听。梅格雷什么也没有听到,可是几秒钟以后,他认为他可以听出有极轻微的脚步声从畜牧场传过来。
这足以使科内利于斯清醒过来。他向周围张望,形容憔悴,心情紧张。
没有人说话。
“你听到了吗?”贝彻压低了声音问。
那个年轻人正要向传来声音的地方走过去。他一下子变得精神抖擞,像只斗鸡。他喘着粗气。然而,他太迟了。敌人比任何一个人所估计的更近。只隔开几码,一个人影从黑暗中出现,马上可以认出那个人影是畜牧场主利文斯。他只穿一双袜,别的什么也没有穿。
“贝彻!”他喊道……
她不敢马上回答。可是等他重复叫她的名字以后,她就驯顺地回答:“在……”
利文斯走近些。首先,他在科内利于斯身旁走过,他不睬那个孩子。也许他还没有注意到梅格雷。
然而他最后在梅格雷面前停住,眼光冷酷,气得鼻子眼在抽动。不过,他克制住自己的火气,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他说话的时候,脸转向他的女儿。他的声音虽然是压低了的,但仍然挺刺耳。
她耷拉着脑袋,站在他面前,他说了两、三句话。接着有几回,他用命令的口气重复着同一个词儿,最后贝彻用法语说:“他要我告诉你……”
她爸爸望着她,好像要确实弄明白她忠实地翻译了他的原话,才感到满意似的。
“……荷兰的警察没有在夜晚的黑暗中会见姑娘的习惯。”
梅格雷的脸涨得通红。他难得这样脸红。一股热血涌上来,使他的耳朵里嗡嗡直响。
这个谴责是这么荒谬。这么明显地怀着恶意。
因为科尔在场,而且她爸爸知道得很清楚,贝彻是为了他才从家里出来的。可是他无可奈何。他能回答什么呢?……尤其是他说的每一句话,首先得经过别人翻译。
事实上,也不希望有回答。至少,并不等待回答。那个畜牧场主手指头一捻,发出啪的一声,好像在把一条狗叫回去的时候可能采取的行动那样,接着指指那条通往他们家的小路。贝彻犹豫不决,脸向梅格雷转过来了一会儿,最后没有敢对她的爱人瞟上一眼,就走掉了。利文斯跟在后面。
科内利于斯的身子一直没有动。他仅仅举起过一只手,好像要阻止那个畜牧场主似的,可是这个手势毫无用处,他的手又垂下了。父女两人消失在黑暗中,一会儿后,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刚才发生那个小小的事件的时候,那些青蛙都停止叫了吗?梅格雷可拿不准。他把它们忘得干干净净。不过,现在它们的呱呱的叫声听起来简直好像一下子要把人的耳朵震聋似的。
“你会讲法语吗?”
科内利于斯不回答。
“你会讲法语吗?”
“一点儿……”
他瞪出了眼,恶狠狠地盯着梅格雷看,显然不愿意开口。他侧站着,好像这样他这个攻击目标就会变得小一些。
“你这么害怕,到底是为了什么?”
眼泪又从那个孩子的脸颊上淌下来了,不过没有哽咽。他擤鼻子,擤了好久。他的双手在打哆嗦。看起来他好像随时都可能号陶大哭似的。
“你真的以为你被人怀疑杀死了老师吗?”接着梅格雷用粗暴的声音加了一句,“来吧,咱们走……”他推着那个孩子向城里走去。他开始说话,并不节省字句,因为他感觉到那个孩子只懂得他的一半说话,“你是为了自己的缘故才感到害怕吗?”
仅仅是个孩子!一张瘦削的脸,脸色苍白,相貌还没有定形。贴身的制服裹着狭窄的肩膀。他的学员的帽子使他显得矮小,使他看起来好像是个穿着水手服的孩子。
他的脸上和每个动作都流露出不信任和僧恨。梅格雷要是提高嗓音的话,他毫无疑问地会举起胳膊,把声音挡开。
胳膊上那条服丧的黑纱给人留下另一个而且是更悲伤的特征。那个孩子不是仅仅在一个月以前得到他母亲在印度去世的消息吗?……也许有一天黄昏,在他欢乐的时候?也许在教练船举行一年一度的舞会那个夜晚?……
两年后,他得到三副的职称,将会出国去同他鳏居的父亲会面。他父亲会带他去看一个遭受过风吹雨打的坟墓,也许会向他介绍一个已成为家中女主人的新母亲……然后,他将在一艘班船或是大货船上开始他的生涯。值班。鹿特丹到爪哇。爪哇到鹿特丹。一个个停靠港。两天在一个地方;另一个地方只待了五、六个钟头……
“孔拉德·波平加被杀的那会儿,你在哪儿?”
现在突然传来一阵抽抽搭搭的哭声。一阵可怕的、撕裂人心的抽抽搭搭的哭声。他用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抓住梅格雷的大衣的翻领。双手痉挛地颤抖着。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他至少重复说了十回,“不!……你不了解……不……不对!……不是真的……”
他们又走进灯塔光,灯光使他们看不见东西
——使他们的轮廓,直到最微小的细节,都鲜明地呈现出来——接着灯光转过去了,又一次使他们在黑暗中无法辨认。
“你当时在哪儿?”
“不在那儿。”
——不在那儿。
“那儿”的意思就是指波平加家,和他经常靠着树干的帮助跳过来、跳过去的那段运河。
这最后一点是一个当然并不是不重要的细节。甚至可能是非常重要的。波平加是十二点缺五分被枪杀的,而科尔报告他十二点零五分上的船。按通常的走法——那就是说,绕城走——他需要将近半个钟头。不过,抄近道儿,从岸的这面到对面,只要六、七分钟。
身体笨重的梅格雷在那个像树叶那样在颤抖的、身子骨单薄的练习生身旁一路走着。那头驴子又叫了,这使事情更糟糕。他从头到脚都在扭动,又一次看来他好像要逃走。
“你爱贝彻吗?”
固执的沉默——
“你看到波平加送她回家后,她又回来,对不对?”
“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梅格雷恨不得摇晃他的身子。那可能使他平静下来,恢复理智。然而他没有这样干,反而用宽容的、近乎慈爱的眼光望着他。
“你每天见到贝彻吗?”
又一次不回答。
“你应该在什么时候回船?”
“十点钟……除非得到特殊的允许……我私人去上课的时候……我可以……”
“回去得迟一些。不过,那天黄昏,你没有课,是不是?”
他们来到运河的岸边,就是科尔跳过来、跳过去的地方。梅格雷极自然地向运河转过身去,踩上一根树干,他的分量太重,树干在他的脚底下转动,他差一点没掉进水去。
科内利于斯犹豫不决。
“来吧。快十点了。”
那个孩子感到意外。他原来一定估计他再也回不到教练船上去了,他将要被逮捕,关进监狱而现在这个令人望而生畏的探长却把他带回去。他们一起渡河,到了河中央那个缺口的地方一起跳,互相把水溅在身上。登上对岸后,梅格雷站住脚,用手绢擦裤子。
“船在哪儿?”
他还没有到过这边岸上哩。这是一片难以形容的土地,座落在阿姆斯特迪普运河和那条又阔又深、能航行远洋轮的新运河之间。
探长回头看,看到波平加家楼上有一扇亮着灯光的窗子。映在窗帘上的是阿内伊的侧影。那一定是孔拉德的书房。梅格雷盯着看,可是不可能猜出阿内伊在干什么。
科内利于斯现在平静一些了。
“我起誓,”他开始说。
“别,别起誓!”
这使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那么惊慌地望着梅格雷,探长只得一边拍拍他的肩膀,一边说:“起誓一点儿没有用。尤其在你的地位……你想跟贝彻结婚吗?”
“想……想……”
“她爸爸会同意吗?”
沉默。
科尔低着头一路走去,在一艘艘旧船中间觅路前进,因为那一带地面上乱七八糟地横满了旧船。然后,一大片水面出现在眼前——埃姆斯运河。
在运河一个弯曲的地方,一艘黑白两色的船把桅杆伸进黑夜。水手舱很高。所有舷窗里的灯都亮着——那是一艘古老的荷兰军舰,至少有一百年了,一直系泊在运河里,作为教练船,安安稳稳、平平静静地度它的余年。
附近岸上,有黑糊糊的人影儿和许多发出火光的烟卷。远处传来钢琴声,毫无疑问,是从低级管理人员的舱房里传出来的。
突然响起一阵钟声,那些散在岸上的黑糊糊的人影一下子聚在舷梯脚下,变成一大群。有几个溜达得比较远,跑步赶来。他们好像一群小学生,尽管他们的年纪是从十六岁到二十二岁,而且穿着商船船员的制服。白手套。一顶梆硬的有金边和帽檐的帽子。※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舷梯顶上,一个老舵手趴在旁侧的栏杆上,一边默不作声地抽烟斗,一边看他们一个个走过。
整个场面是充满青春和欢乐的气息的。他们互相开着玩笑,不过梅格雷自然一点也不懂。那些学员一上船,烟卷就扔进水里;他们上船后继续逗笑、嬉戏、恶作剧,在甲板上互相追逐。
最后几个落在后面的人喘着粗气,登上舷梯。
科内利于斯苦着脸向探长扭过头去。他的眼睛血红,充满狂热的神情。
“去吧!”梅格雷咆哮,“好啦,快跑!”
与其说那个孩子听懂了那些话,倒不如说他听懂了那声调。他的手笨拙地举到帽子旁,敬了个礼。他张嘴要说……
“行啦……去吧。快跑……”
因为那个舵手已经在离开舷梯顶。一个练习生担任值班人员。
透过舷窗,可以看到他们在解开吊床,把他们的制服撂在水手贮物箱上。
梅格雷待在原来的地方,直到他看到科尔跟他们在一起。那个孩子腼腆而尴尬地走下扶梯,耸起和弯倒着肩膀,一路向舱房尽头的一张吊床走去。他还没有走到床前,脸上就给一个飞来的枕头砸了一下。
探长向城里走了不到十步,就看到了奥斯廷。
奥斯廷跟他一样,也一直在看练习生回船。他们两人都上了年纪,都显得高大、笨重和温和。他们都一直在看年轻人和孩子们爬进吊床和打枕头战,这不是相当荒谬吗?这不是使他们看起来好像两只老母鸡在监视一群过分冒险的小鸡吗?
他们互相望着。巴斯并不畏缩。他用一个从容的动作,碰碰帽檐。
他们知道得很清楚,他们之间任何交谈都是不可能的。尽管这样,沃屈姆市长还是忍不住用荷兰语说:“晚上好……”
“晚上好……”梅格雷用法语说。
他们两人走的是同一条路,这条路经过两百码光景后就变成城里的一条街。
他们几乎并肩走着。要避免这样的话,其中有一个要故意放慢步子。没有一个这样干。
奥斯廷穿着木鞋。梅格雷穿着城里人的服装。一个叼着一个陶土烟斗;另一个叼着一个石南根的。他们走到第三幢房子前,那是一家咖啡馆。奥斯廷把木鞋上的泥土敲掉后走进去。按照荷兰风俗,不管怎样,他把木鞋脱在入口处。
梅格雷几乎毫不踌躇。他也走进去。
里面约摸有十来个人,水手和驳船上的船员,坐在同一张桌子旁,抽烟斗和雪茄,喝啤酒和杜松子酒。
奥斯廷同其中几个人握手,接着看到一张空椅子,他就沉重地坐下来,听他们谈话。
梅格雷也坐下了,不过同他们保持着距离。尽管没有人明显地表示对他有任何注意,他知道得很清楚,他是最被人感兴趣的。老板同他们一伙,等了一会儿才来问他要什么。
杜松子酒是从配着黄铜装置的瓷器龙头里放出来。同每一家荷兰咖啡馆一样,那里尽是杜松子酒的气味,使荷兰的咖啡馆同法国的大不一样。
奥斯廷的小眼睛每一回向探长看,就眨一下。
探长伸出他的大腿,接着藏进他的椅子底下,接着又伸出他的大腿。他在他的烟斗里装满烟叶。只要能掩饰他的困窘,他什么都干。老板故意又站起身来,给他点火。
“许多星!”
梅格雷皱起眉头,做了个手势,表示他听不懂。
“许多星,可不是……东风……”
其他人听着,互相用胳膊肘轻轻地推推别人。其中有一个人指着窗外的满天星星。
“许多星……好天气……”
他在设法解释,风是从东边吹来的,这会带来好天气。
奥斯廷在从摆在他面前的盒子里挑一支雪茄。他让大伙儿看到他故意挑了一支黑得像煤的马尼拉雪茄,他咬掉雪茄头,吐在地板上。他吸引别人注意他的新帽子。
“四个盾……”
四个盾。梅格雷计算出那是多少法国钱。奥斯廷的眼睛一直不断地在眨巴。
可是进来了一个人,摊开报纸,开始谈起阿姆斯特丹证券交易所里的最近行情。接下来的谈话热闹得很。由于声音响亮和荷兰语发声嘶哑,确实听起来好像一场争吵。梅格雷被忘掉了。他在衣兜里摸索,掏出一些零钱,然后走到范·哈塞尔特旅馆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