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台距离报社不到五分钟路程。那是栋八层楼建筑,屋顶竖着一座高塔及巨大的碟型天线。
七美与我搭电梯至三楼,右转走到一扇贴着“国际新闻部”牌子的门前。门没关,七美毫不犹豫地进去。
办公室内,气氛紧绷得好似考试前五分钟的教师休息室。几个卷起袖子的男人忙碌地穿梭在整齐排列的办公桌间,随时有超过四通的电话铃铃作响。对面座位上,一名戴眼镜的男子以肩颈夹着话筒,说话快得像在练习绕口令,不停在笔记本上书写着。
“在那里。”
七美环顾四周后,冒出一句,接着便缓缓步向窗边一个操作影印机的男人。我随即跟上。
来到对方身后两、三步的地方,男人刚好回过头。
“七美……”
男人抱着一叠影印资料,凝视着七美,表情相当复杂。惊愕、困惑、欢欣、焦虑,种种情感依次浮现。他蓄着短胡碴,年纪二十五至三十左右,壮硕得犹如美式足球选手,魁梧肩膀上却顶着一张流露稚气的脸。
“在忙吗?”
七美问道。男人看一眼手上的资料,摇摇头,接着朝七美身后的我投来狐疑的目光。
“介绍一下,”七美转向我,“这位是姬田恒太,自称是国际新闻部的打杂小弟。”然后对男人说:“这位是上杉,刚出道的游戏作家。”
“游戏作家?”
姬田神色益发铁青,我默默点头行礼。
他向七美发难:
“你跑哪去了?”
七美耸耸肩,摇头不答。
“我找你好久,你到底在想什么?”
姬田抓着七美的手走到远处。只见他一句又一句地质问七美,不时射来逼人的视线。
我大概想像得出两人的关系。当初,针对留宿梨纱公寓,七美如此解释:
“因为某些缘故,那地方不能再待。”
不能继续住下的关键,就出在姬田恒太身上吧。刚刚她决定带我到电视台时显得闷闷不乐,想必是基于相同的理由。
我不再理会七美与姬田的窃窃私语,目光移至影印机后方的窗户。对面也是栋大楼,刺眼的亮光透出玻璃帷幕,隐约可见来回奔走的男女职员。
这是座没有日夜分别的城市,与没有内外分别的“克莱因壶”或许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他愿意帮忙。”
七美走到我身旁说道。
转头一瞧,姬田将捧着的资料放在后面一张桌子上,便步出办公室。
“我告诉他会在入口大厅等,回一楼吧。”
交代完,七美随即往前走。搭电梯时,我忍不住问:
“我们是不是不该来?”
“不该来?没那回事,反正他很闲。何况,我只是拜托他查五年前的美国新闻,又不是什么难事。”
“我的意思是,不该和你一起来。”
七美瞅着我,摇头苦笑。
“我跟他同居过一阵子。”
“嗯,看得出。”
“我告诉他,目前和你住在一块。”
“什么?”我愕然瞪着七美。“和我?”
“对不起,拖你下水。我俩之间已结束,但他仍看不开。为了让他死心,只好采取更强烈的手段。抱歉,给你添麻烦。”
“这倒无所谓……”
我避开七美的注视。以姬田的壮硕体格,挨他一拳不免要断几根骨头。
一楼入口大厅角落有三组沙发桌椅,我和七美挑最内侧的位子并肩坐下,气氛实在尴尬。
“你生气了?”
七美问道,我摇摇头。
“没有,只是稍感惊讶。”
“别担心,他不是那种会找上门动粗的男人。”
“就算没动粗,他若发现你其实没住我家,情况恐怕将变得更复杂。”
“他绝不会去找你,我保证。”
“…………”
我和七美沉默地等待姬田出现。原以为检索新闻得花不少时间,但姬田不到十分钟就搭电梯下楼,还带着一张长纸条。
他在对面坐下,双眼直盯着我。
“谢谢。”
七美说着伸出手。姬田瞪着我,将资料放在桌上。那是一份英文清单。
“英文?”
“美国的新闻当然是用英文写的,除非我们决定报导,否则不会特地译成日文。”
姬田冷冷应道,我简直如坐针毡。
“这些都是新闻标题?”
“对,从中挑出想看的,我再列印全文。当然,内容也是英文。”
“…………”
七美拿起纸条望向我。我回避姬田的视线,接过纸条。
“这全是五年前的新闻?”
“没错,我们部门五年前收到的新闻稿中,有关医院的都在这里。”
估计至少上百则吧。我调整坐姿,逐一审视。
我看得非常缓慢,不时遇到陌生的单字,不禁后悔当初没学好英文。
手指一行行滑过密码般的文字,我在中段附近停下。
“有了。”我指着一个单字:
KLEIN
“克莱因!就是这个,不会错的。”七美兴奋大喊。
“KLEIN MEMORIAL HOSPITAL,这是医院的名称。”
“要不要立刻调出内文?”
“别急,或许还有相关报导。”
我摸摸胸前口袋,里头空空如也。姬田见状,递来一支红铅笔。
“啊,谢谢。”
接过铅笔,我在该行标上记号。继续往下读,又找到两则出现KLEIN字眼的新闻。
我将纸条连同铅笔交给姬田,他默默收下后站起身。
“抱歉,百忙中还来打扰。”
姬田瞥我一眼,便走向电梯。待电梯门关上,我终于松口气。
“这名称译成日文,应该是……克莱因纪念医院?”
七美问道,我点点头。
“上杉,你英文好吗?”
“完全不行。”
“我也是,看来之后才是难关。”
“…………”
我倒不怎么担心这点。阅读上确实不容易,不过只要努力查字典,理解个大概应该不成问题。
二十分钟后,姬田返回。他往沙发一坐,将三份资料放在桌上。三篇内容都不长,其中一篇甚至仅有四行,但全是英文。对我而言,四行与一百行似乎没多大差别。
“我想再拜托你一件事。”七美拿起资料,“能不能帮忙翻译?”
“翻译?”姬田来回打量我和七美,“有这位上杉先生在场,我哪敢班门弄斧?他不是作家吗?”
我抬起头应道:
“我英文程度很差,也称不上什么作家,只写过一部游戏原著。”
姬田闷哼一声。七美倾身向前,恳求道:
“不必太详尽,简单讲大意就行,细节我们会自己查。”
“有个问题,”姬田转而注视着我,“为何要调查这些新闻?”
我回望姬田。“你的意思是?”
“列印时,我大致读过一遍。内容十分有趣,你想拿来当写作的题材吗?”
“用不用得上,目前很难说。”我答得模棱两可。
“这些新闻的内幕似乎不单纯,我也很感兴趣。但,我更好奇你们是如何得知消息的,日本应该从未报导过才对。”
我看向七美,她摆摆头,不发一语。我只好开口解释:
“是这样的,我为某游戏公司工作。公司总部在美国,由于只是契约上的关系,我对内部状况一无所知。然而,我总觉得不太对劲,所以试着调查。”
“不太对劲的游戏公司?名称是?”
“伊普西隆研发公司。调查过程中,我注意到美国某医院五年前发生的事,似乎与公司有关,于是想找出真相。”
“唔。”
姬田瞥向七美拿着的资料,伸出手。七美递上,姬田看着文章说:
“第一则是医院失火的新闻。”
“失火?”
“对,德州的克莱因纪念医院由于部分建筑物起火,四名住院病患活活烧死。”
“四名?”
“对,奇妙的是,这四名病患都是受刑人。”
“受刑人?”
“就是囚犯。这间医院负责收容州立监狱里,因伤病需要住院的囚犯。当然,与一般病患是分开治疗的。他们受到严密看管,和在监狱没两样。”
“…………”
“根据报载,当时起火的是收容囚犯的住院大楼,二十一名囚犯中,四名来不及逃走。”
我与七美互看一眼。
“起火原因是什么?”
“不明,只写着深入调查中。”
“那另外两则是后续报导?”
“不。”姬田摇头,“都与医院火灾无关,这正是有趣的地方。”
“有趣?”
“其中一则是克莱因纪念医院的护士意外身亡的消息。”
“护士意外身亡?”
“对,火灾发生的两个月后,距德州谢尔曼市四十公里远的国道上,一辆车突然冲进加油站。这加油站位于视野良好的郊区,经营者是对老夫妇。车子失控时,两人都在家,见起火爆炸便慌忙逃出,丈夫受到轻伤。重点在于,驾驶是两周前失踪的克莱因纪念医院护士。”
“失踪?”
“家属曾申请协寻。这名护士期间究竟去哪,为何开车撞进加油站,一切都是谜。”
“…………”
“最后这则内容很简单。”姬田拿起第三份资料。“加油站事故的一个月后,克莱因纪念医院的事务长自杀。总合来看,克莱因纪念医院三个月内死了六名相关人员。”
姬田将资料放回桌上,抬头望着我。我默然凝视着那些纸张。
“上杉先生,你刚刚说想调查游戏公司的内幕?”
“是的。”
“克莱因纪念医院与游戏公司有何关联?”
我摇摇头。“不清楚,这正是需要弄清楚的事。”
“我也想一起调查这间医院,你不介意吧?”
“你也想调查?”
姬田颔首。“我一向对这种神秘案件很感兴趣,从事这工作便是为了满足好奇心。上杉先生,能不能告诉我你的联络方式?”
“不行。”七美抢着拒绝。
“为什么不行?”姬田看着七美。
“你心里很清楚。”七美回答。
姬田摇头。“这跟你没关系。我问的是上杉先生,不是你。我想知道他的联络方式,是为了方便交换调查到的医院情报。”
姬田注视着我,以眼神征求我的同意。我点点头。
“这是我的名片。”
姬田取出皮夹,抽出一张名片递过来。我望向七美。
“随便你。”
七美臭着脸应道,我将电话号码告诉姬田。
“谢谢你的帮忙。”
我拿着资料,从沙发站起。姬田面无表情地问:
“你跟这女人何时开始交往的?”
“昨天。”我回答。
“昨天?”
姬田摇头苦笑,似乎认为我在戏弄他。
“也罢,我会再和你联络。”
走出电视台大楼时,七美转头看着门口碎念:
“他竟然称我‘这女人’。”
见她怒气冲冲,我忍不住问:
“我搞砸你的计划?”
七美摇头。“算了,没什么。”
“他看起来是个好人。”
“他是好人啊。”
七美迈步前行,我依然跟在她身后。
她蓦地转身一笑:
“你肚子饿不饿?”
我点点头。